欧亚联盟：普京地缘政治谋划的核心

左凤荣

苏联解体后，俄罗斯的战略空间不断被挤压，2000年以来，俄罗斯在普京治下实现了稳定和发展，国家实力增强。然而，俄罗斯并不满足现状，为了增强其作为世界一极的力量，普京对俄罗斯的对外战略进行了新谋划。普京所确定的俄罗斯对外战略的首要任务是稳定周边、巩固阵地、重新整合原苏联地区，其中构建欧亚联盟是至关重要的一环。

普京提出建立欧亚

联盟的背景与意图

欧亚经济联盟最早是由哈萨克斯坦总统纳扎尔巴耶夫1994年提出的，但把这一设想变成现实的是普京。2011年10月3日，时任总理的普京在《消息报》上发表题为：《欧亚大陆新一体化计划——未来诞生于今日》的文章，提出，“成立关税同盟和统一经济空间为将来形成欧亚经济联盟奠定基础”，“欧亚联盟应成为推动扩大一体化进程的核心，即通过现有组织（关税同盟和统一经济空间）的不断合并逐渐成立欧亚联盟”，“我们提出强大的超国家联合体模式，它能够成为当代世界多极中的一极，发挥欧洲与亚太地区有效‘纽带’的作用。这意味着，必须在关税同盟和统一经济空间的基础上过渡到更密切地协调经济和货币政策，建立名副其实的经济联盟”。2012年3月颁布的《俄罗斯联邦对外政策构想》确定，“建立欧亚经济联盟是优先任务，欧亚经济联盟不仅可以最大程度地调动独联体地区的互利经济联系，还可以成为决定独联体国家未来，并向其他国家开放的一种联合模式。建立于广泛的一体化原则基础上的新联盟可以成为欧洲与亚太地区之间有效的联系环节”。还特别强调，“发展与乌克兰的关系，视其为独联体优先伙伴，推动其加入深化的一体化进程”。2012年7月9日，普京在驻外使节会议上说：“加深独联体地区的一体化进程是我们对外政策的核心，是战略方针。一体化的推动力是‘三驾马车’——俄罗斯、白俄罗斯和哈萨克斯坦，三国组成了关税同盟，并开始形成统一经济空间。我们将有计划地推进建立欧亚经济联盟一事，应当有更深层次的经济一体化。即将形成有1.65—1.7亿消费者的共同市场，将采取统一的经济立法，保证资本、服务和劳动力的自由流通。”[1]从中我们看到，建立欧亚联盟是普京第三个任期要做的主要工作，欧亚联盟的核心是重新整合原苏联地区。普京提出建立欧亚联盟有这样几方面的考量：

第一，欧亚联盟是俄罗斯提升国际地位的战略依托及应对大国和国家集团挑战的重要工具。俄罗斯反对美国建立一极世界，充当世界领袖的企图，积极倡导世界格局的多极化，认为未来的世界应当是多个大国和国家集团形成均势和相互制衡的世界，而俄罗斯是其中一极。但俄罗斯要成为名副其实的世界一极，不仅需要通过改革壮大自身综合实力，还要与欧亚地区国家结成紧密合作的共同体，这样才能真正有资格成为与欧盟、美国、中国等平等的一极。普京希望欧亚联盟能够成为与欧盟并行的欧亚大陆“两个最大的联合体”之一。

第二，原苏联地区去俄罗斯化进程让普京有了危机感。苏联解体二十多年来，原苏联加盟共和国新成长起来的一代人对俄语、俄罗斯文化不熟悉者居多，在与欧盟的竞争中，俄罗斯的优势在丧失，加强一体化工作，具有紧迫性。早在2005年，俄总统办公厅就成立了“对外地区间联系和文化联系局”，还在俄政府支持下建立了负责对外俄语教学推广工作的“俄语世界”基金会，重点推动俄罗斯文化在欧亚国家的传播，以恢复俄罗斯传统文化影响，拉近与各国的距离。俄罗斯积极推动独联体集体安全条约组织的发展，希望由俄、哈、白、吉、塔等国组成的独联体集体安全条约组织成为保障西、南和中南部边界及外围安全的战略依托，通过与该组织成员国的联合防御，阻止北约东扩带来的冲击和保障南部边境地区和平与稳定。2009年欧盟正式启动“东部伙伴关系”计划，六个对象国都是原苏联欧洲部分的加盟共和国（乌克兰、白俄罗斯、格鲁吉亚、摩尔多瓦、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欧盟加强与这些国家的关系，其最终目标是使这些国家向欧盟靠拢，甚至加入欧盟。欧盟一直把乌克兰作为其“东部伙伴关系”计划的重点国家，这也增强了普京的危机感。

第三，俄罗斯实力的增强给了普京整合原苏联地区的信心。2008年发生的世界金融危机，使美国的国际地位受到极大影响，欧盟深陷债务危机，对东欧国家的吸引力有所减弱。俄罗斯作为新兴经济体迅速崛起，其经济实力不断增强，虽然俄罗斯经济也遭遇金融危机的重创，但由于俄政府及时采取反危机措施，其经济很快得到恢复和发展。此外，金融危机也使独联体各国经济发展遭受沉重打击，该地区一些国家重新选择向俄罗斯靠拢。

第四，俄罗斯与原苏联地区的共和国（除波罗的海三国和格鲁吉亚）的政治经济文化联系都很紧密，长期生活在一起的历史使原苏联地区的人民有割不断的联系。2011年11月28日，乌克兰市场与社会调查公司进行的一项社会调查显示，近一半的乌克兰居民在俄罗斯有亲戚（28%的人有近亲，21%的人与远亲保持联系），大约三分之一的受访者在俄罗斯有朋友（15%）或者熟人（15%）。俄罗斯境内有113万塔吉克斯坦的工人，他们的汇款额几乎占塔吉克斯坦GDP的一半。这些为俄罗斯整合独联体地区提供了有利条件。

欧亚联盟在

乌克兰危机中成功启动

整合原苏联地区，加强独联体国家的经济一体化，一直是俄罗斯努力的目标。1996年，俄罗斯、白俄罗斯、哈萨克斯坦与吉尔吉斯斯坦成立了关税同盟，1999年2月塔吉克斯坦加入这一联盟。2000年10月，俄、白、哈、吉、塔五国签署条约，把关税联盟改组为欧亚经济共同体，其成员国公民可无需签证进出其他成员国。2010年1月1日，俄白哈三国在欧亚经济共同体框架内建立关税同盟，同年7月三国实现对外统一关税，取消相互之间的海关。俄白哈三国在关税同盟的基础上推进经济的一体化，2012年1月1日俄白哈三国统一经济空间开始运行，并建立了超国家机构——欧亚经济委员会。

普京第三次入主克里姆林宫后，加快了经济一体化的工作。2012年5月29日，关税同盟成员国首脑在阿斯塔纳会晤，商定开始准备欧亚经济联盟方案的工作计划。经过将近两年的准备，2014年4月，经济联盟协定草案提交欧亚经济委员会审议。乌克兰危机和西方对俄罗斯的制裁并没有影响欧亚联盟的建立。2014年5月29日，俄罗斯、哈萨克斯坦、白俄罗斯三国总统在哈萨克斯坦首都阿斯塔纳举行的欧亚经济共同体首脑会议上，正式签署了《欧亚经济联盟条约》。俄罗斯还努力争取其他独联体国家加入。2014年10月10日，俄在明斯克签署了接受亚美尼亚加入欧亚经济联盟的协议，12月23日，吉尔吉斯斯坦签署了加入欧亚经济联盟的文件。2014年9月26日，俄罗斯国家杜马批准了《欧亚经济联盟条约》，投赞成票的有441人，无反对票，1人弃权。10月1日和10月7日哈萨克斯坦、白俄罗斯议会也批准该条约。12月4日，亚美尼亚议会以103票赞成、7票反对、1票弃权的结果批准了这一条约。

2015年1月1日，俄白哈三国的欧亚经济联盟正式启动，1月2日亚美尼亚加入这一联盟，5月1日，吉尔吉斯斯坦也将成为其正式成员。俄白哈三国的国内生产总值占独联体国家国内生产总值的85%，人口为1.7亿。欧亚经济联盟的建立将提升俄白哈三国经济的一体化水平，保证商品、服务、资本和劳动力在三国间自由流动，三国将在能源、工业、农业、交通等重点领域实施协调一致的政策。这一联盟的一体化水平比关税同盟高，相当于欧盟1993年前建立统一大市场时的水平。为了体现欧亚经济联盟平等、务实和相互尊重的基本原则，欧亚经济委员会总部设在莫斯科，欧亚经济联盟的法院设在明斯克，金融监管机构设在阿拉木图。

欧亚联盟的成功启动无疑是普京外交的一项重要成果。俄罗斯成功顶住了西方的压力，稳定了周边的战略空间，该联盟为遭受制裁的俄罗斯开辟了一个覆盖欧亚地区的统一大市场，有利于俄罗斯经济走出困境。欧亚经济联盟的建立也符合参加国的利益，有利于中亚地区的发展。中亚国家对俄罗斯的经济依赖强，俄罗斯也利用自身的优势给予中亚国家许多帮助，有利于增强这些国家对俄罗斯的向心力。2013年11月11日，俄罗斯和哈萨克斯坦签署了《21世纪睦邻友好同盟条约》，为两国进一步发展战略伙伴关系奠定了基础。塔吉克斯坦在俄罗斯打工人员寄回国内的汇款占该国国内生产总值的一半，吉尔吉斯斯坦这一比例占31%。2012年10月5日，俄罗斯与塔吉克斯坦签署了协议，把俄罗斯驻塔吉克斯坦军事基地延期至2042年，俄罗斯帮助塔吉克斯坦改装军队，2025年前俄罗斯计划拨款1.5—2亿美元用于此项工作。从2010年10月到2013年12月，俄罗斯驻吉尔吉斯斯坦“坎特”空军基地飞机数量增加了一倍。2014年12月10日，俄罗斯与乌兹别克斯坦签署相互间金融债权债务解决协议，乌兹别克斯坦将偿还2500万美元，俄罗斯免除乌兹别克斯坦8.65亿美元债务。

欧亚联盟是开放的，吸引了原苏联地区之外的国家注意，有许多国家表示愿意与欧亚经济联盟建立自由贸易区。2014年5月29日在签署《欧亚经济联盟条约》时，俄白哈三国首脑商定加快与越南就自贸区谈判的步伐，2014年12月15日，关税同盟与越南代表团完成了建立自贸区协议的原则性讨论。2013年10月24日，印度总理在俄罗斯访问时提出希望审议与关税同盟成员国签署自由贸易区协议的问题，2014年12月普京访印期间，莫迪再次表示希望加入欧亚经济联盟。土耳其总统向哈萨克斯坦总统提出了加入该联盟的请求。2014年11月24日，俄国家杜马主席纳雷什金表示，“还有大约40个国家官方表示希望与我们的一体化组织建立自贸区”。2015年2月9日，普京访问埃及，与塞西总统会谈的议题之一就是建立埃及和欧亚经济联盟自由贸易区的可能性。此外，欧亚经济联盟与中国所倡导的“丝绸之路经济带”建设，也可以有效对接。

俄罗斯虽然成功启动了欧亚经济联盟，但乌克兰没有参加，对俄罗斯不能不是一大损失。对许多俄罗斯人来说，俄白乌三个斯拉夫国家是不可分割的，从普京的构想来看，乌克兰是建立欧亚经济联盟、整合原苏联地区至关重要的一环。为此，普京也做出了极大努力。一方面向乌克兰施加压力，警告乌克兰加入欧盟将会失去独联体国家市场；另一方面许诺降低向乌克兰出口天然气的价格和购买乌克兰巨额国债以帮助其走出经济危机（俄罗斯宣布将支出150亿美元购买乌克兰债券，并暂时将向乌克兰供应的天然气价格下降三分之一）。在俄罗斯的实际利益诱惑下，2013年11月21日，乌前总统亚努科维奇宣布，乌克兰暂停签署与欧盟的联系国协议，转而恢复与俄罗斯的经贸谈判。此举在乌克兰多地引发抗议并最终导致乌克兰政权更替，乌克兰新政府与俄罗斯处于对立状态，乌克兰不会成为欧亚经济联盟的成员已成定局。没有乌克兰的欧亚联盟自然不符合俄罗斯的利益，俄罗斯与西方对乌克兰的争夺是否已经落幕，还有待观察。

欧亚联盟面临的挑战

“建立名副其实的经济联盟”，普京的参照系是欧盟，但欧亚经济联盟要达到欧盟这样一体化的程度，还是比较难的。欧亚经济联盟已经明确不会采用统一货币，但要在2025年前协调统一金融市场的法律。在俄罗斯受到西方制裁，经济状况不佳的背景下，欧亚联盟无疑面临着不少挑战。

首先，需要化解西方对普京恢复苏联的担心。尽管普京多次声明欧亚联盟是完全不同于苏联的机构，苏联已不可能再恢复，俄罗斯、哈萨克斯坦和白俄罗斯在经济上实现一体化的同时，政治上保留了完全的国家主权，“不是要恢复苏联。恢复和复制曾经有过的东西太天真了，但是在新的、价值观的、政治的和经济的基础上实现一体化是时代的召唤”。但西方并不放心，他们对普京关于对苏联解体痛心的言论耿耿于怀，认为普京是在恢复苏联，因此，把欧亚经济联盟当成地缘政治对手，为阻止乌克兰参加俄罗斯倡导的这一联盟做了大量工作。在西方有较好声誉的前苏联总统戈尔巴乔夫也不得不出来做工作，他强调：“欧亚经济联盟有前景，苏联和欧亚经济联盟是不同的东西，其基础和原则完全不一样，国家也不同。很明显，已经形成了很好的核心——俄罗斯、哈萨克斯坦和白俄罗斯。首先需要解决经济和国防问题，然后才是政治问题。需要有管理这一联合体的机构。”[2]

其次，独联体地区各国的非同质发展，也增加了普京整合原苏联地区的困难。原苏联地区各国在经济社会转型中差异较大，并不像欧盟那样发展水平相近、社会制度相近。苏联解体二十多年来，原苏联各加盟共和国已经严重分化，各国社会经济发展水平参差不齐，立场难以达成一致，严重制约一体化进程。有意愿加入欧亚联盟的国家除已经签署协议的这五国外，还有塔吉克斯坦，这是独联体地区最穷的国家。俄罗斯也想把乌兹别克斯坦拉进来，但乌兹别克斯坦与俄罗斯的关系时好时坏。由于各国实力差距过大，它们对参与以俄罗斯为主导的欧亚联盟心存疑虑，其中包括已经加入欧亚联盟的国家。因此，对于一些独联体国家领导人来说，欧亚联盟只能始于经济联盟并止于经济联盟，难以向政治联盟和统一货币及财政政策的方向发展。

第三，区域外力量的挑战。苏联解体以来，美国和欧盟通过北约和欧盟的东扩、策动“颜色革命”、“大中亚计划”、“东部伙伴计划”等手段竭力向独联体地区渗透，挤压俄罗斯的战略空间。俄罗斯与格鲁吉亚、乌克兰的对立，西方起的作用很大。欧盟一直试图把前苏联国家纳入自己的影响范围，欧亚经济联盟的建立使摇摆不定的亚美尼亚倒向了俄罗斯。但因乌克兰危机而激化的俄罗斯与西方的矛盾在升级，西方国家联合对俄罗斯实施的制裁，对俄罗斯的经济造成了严重的消极影响，自然也影响了俄罗斯整合独联体地区的实力。如何实现俄罗斯与西方，特别是欧盟关系的正常化，重新启动欧亚经济联盟与欧盟的一体化进程，是个难题。

第四，俄罗斯自身问题的挑战。欧亚联盟成立最大的障碍是俄罗斯的经济实力，作为欧亚经济联盟中实力超强的国家，把其他国家拉进来的一个重要条件是能让对方得到实惠。俄罗斯是否“有钱并愿意花在如此大规模的项目上”，是个问题。俄罗斯官员的腐败、行政效率低等问题也会对经济一体化产生影响，“在俄罗斯，权力与企业家、与财产的联系过于紧密，这不可避免地成为经济发展的障碍”。

不管怎样，欧亚经济联盟在2015年伊始能够成功启动，是俄罗斯在过去一年不懈努力的结果，也是普京的一项外交成就，得到了国民的认同。欧亚经济联盟是普京整合原苏联地区的关键一步，俄罗斯希望能有更多国家加入进来，从而拓展俄罗斯的外交空间，增强俄罗斯作为世界一极的力量与影响，但受多种因素的制约，欧亚经济联盟暂时恐怕还难以达到普京的期望。

（作者系中共中央党校国际战略研究所国际政治室主任，教授，博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刘娟娟）

[1]СовещаниепословипостоянныхпредставителейРоссии，http：//www.kremlin.ru/news/15902

[2] ГорбачёвЕвразийскийсоюзнеповторяетмодельСССР，http：//www.gorby.ru/presscenter/publication/show_293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