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桂秋
1923年,十三岁的钱锺书考入苏州桃坞中学,在这所学校由初一一直读到高一。1927年,北伐军占领江浙沪一带,新政权规定不准把基督教《圣经》作为学校必修课,美国教会宣布停办学校,以示抗议,桃坞中学也停办了(不过停办一年之后又恢复了上课);学校停办后,钱锺书便转入无锡辅仁中学就读。
2004年,笔者的《无锡时期的钱基博与钱锺书》一书由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出版,其中的下卷第四章“从桃坞到辅仁”,对钱锺书在桃坞中学的学习生活作了相对较为完整的介绍。此后,又有钱之俊《钱锺书少年时期的读书与作文》、《钱锺书与〈桃坞学期报〉》和张剑华《钱锺书与他就读的桃坞中学》等文章,披露介绍了一些新发现的钱锺书桃坞中学读书生活史迹。在此基础上,笔者最近又有了一些新的发见,于是再作补遗如下。
刘衍文先生《漫话钱锺书先生》一文中曾有一段文字,转述从别人那里听到的钱锺书读中学时的轶事:
吴戬毂兄见告,《围城》第一章写方鸿渐:“他国文曾得老子指授,在中学会考过第二,所以这信文绉绉,没把之乎者也用错。”为什么要说考第二,不说考第一呢?原来这也是有所本的,本事为钱公读中学时的作文评比。得第一名的是后来在吴兄就读的文治中学任教的朱光辉先生。据朱老师说,原先钱公在中学读书时,每次作文,总是排名第一,但至朱来插班后,就退居第二了。钱公不服,要求单独比试,校方特允出二题让他们竞争。钱公又提出大家要在两小时内当场交卷,朱说,我下笔没有钱锺书快,也不是上正式作文课,文有二题,是否允许我次日交卷,校方许之。次日有关老师经过认真评阅,评下来的结果,还是朱为第一。
笔者手头有民国十七年(1928年)印的《私立辅仁中学校章程》,里面有钱锺书这一届及前后几届的辅仁中学学生的名录,其中并无朱光辉的名字。所以,可以认为,上文中“钱公在中学读书时”的“中学”,应该是指桃坞中学。但是,上述之事显然已经过前后几个人的辗转流传,而笔者至今也尚未查到朱光辉是桃坞中学学生的任何记载,所以,这仍然是一段有待进一步证实的“孤证”。
退一步说,即使上文中所述之事是真实无疑的,仍然还存在着一个需要进一步明确的问题,那就是:钱锺书和朱光辉作文的“第一”和“第二”之争,是在班级范围呢?还是在年级范围呢?抑或是全校范围呢?张剑华《钱锺书与他就读的桃坞中学》一文中说:“钱锺书入校不久,第一次参加了竞赛,就得了中文竞赛全校第七名。后来,每次作文竞赛,钱锺书总是排名第一,直至一个叫朱光辉的学生的出现才改变了这种状况。”看来是将其理解成全校性的作文竞赛了。但是细味《漫话钱锺书先生》一文的文意,是说由于有朱光辉的“插班”进来,才使得钱锺书的作文排名由第一退居到第二,说的似乎还是在一个班级之内的事情。
关于这一点,在我们现在发现的新材料中也能得到一定的佐证。《桃坞学期报》第九卷第二号的“本校春秋”一栏,第一条“前茅虑无”下记:
本校为激励生徒,研精(笔者按:当为“精研”)国粹起见,爰于正月十八号,举行中文竞赛,题为《为学无止境》。同学分坐纪念与自修两室,沉思力索,勾心斗角,乌丝撷宋、班之艳香,麝墨泼韩、苏之潮海。鸿篇佳制,定多巨观。
这次全校作文竞赛举办于1926年1月18日(农历为乙丑年腊月初五,故下引文中说比赛时间是“乙丑冬”),当时钱锺书是在初中三年级。本期《桃坞学期报》上,还特设“文章竞赛”一栏,前有导语云:
吾校为发扬同学之竞胜精神,爰有文章竞赛,玉尺量才,堪称盛举。乙丑冬,以“为学无止境”为题,命全校同学共作之。张君青莲以最优获全校第一及高三第一,王君凤炅、王君进生、曹君觐虞、房君鉴钊暨府君丙麐,各以优胜占一级鳌头之选,鸿章佳制,烂然可观。因请于张身立夫子,以高级中学三级之第一披露本报,以示精彩。身立夫子谓:曹、房二君虽列级初中,其竞赛成绩优入高中之选,当表而出之。因合之共五篇,依班次列之于左。
在导语之后,分别刊载本次文章竞赛全校第一名及各年级第一名的同题作文,依次为:全校第一并高三第一张青莲,高二第一王凤炅,高一第一王隽生(导语中作“王进生”),初三第一曹觐虞,初二第一房鉴钊,初一第一的府丙麐之文则未刊。其时钱锺书和朱光辉(假如他是桃坞学生的话)正在读初三,但两人中的任何一人,既不是全校第一,也不是初三第一,可见在全校作文竞赛中,钱锺书或朱光辉“总是”排名第一的说法是不可信的。
桃坞中学的学生自办有校刊《桃坞学期报》。该刊创办于1918年。在钱锺书就读的那几年中,该刊每学期出一期,每期中文文章约占一大半,英文文章约占一小半。中、英文文章设“中文编辑部”和“英文编辑部”分别编辑。自第九卷起,钱锺书担任该刊编辑,其中第九卷第一号和第二号为中文编辑,第十卷第一号为英文编辑。
在1926年和1927年两年中,钱锺书在《桃坞学期报》上共刊发了六篇文章和译作,分别是:
《喜雪》,《桃坞学期报》第八卷第一号(1925年1月);
《进化蠡见》,《桃坞学期报》第九卷第一号(1926年1月);
《天择与种变》(译作),《桃坞学期报》第九卷第二号(1926年7月);
《〈新学生的第一夜〉跋》,《桃坞学期报》第九卷第二号(1926年7月);
《〈吴中招提记〉序》,《桃坞学期报》第十卷第一号(1927年1月);
《获狐辨》,《桃坞学期报》第十卷第一号(1927年1月)。
上列六文中,《进化蠡见》、《天择与种变》和《获狐辨》三篇,后来被收入苏州档案馆整理出版的《馆藏名人少年时代作文选》;钱之俊先生见到后,在他的《钱锺书少年时期的读书与作文》和《钱锺书与〈桃坞学期报〉》两文中进行了较为详细的介绍。这里介绍至今仍未经人披露的另外三篇。
第一篇《喜雪》:
北风如刀,卷地扬沙,时虽冬令,而老树婆娑,尚戴三数黄叶。然一夜之间,尽为封姨而秃头矣。白雪皑皑,弥漫六合,极目四望,尽是一片粉妆玉琢世界,犹如一夜春风,梨花缤纷于万树枝头;又似满腔愁怀,首为之白也。然散入珠帘,则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嫌薄,迥非春日气候矣。冒寒出门,则风烈若刃,面额如割;幕中草檄,则砚水冰凝,不成点画。无已,围炉饮酒,效党太尉赏雪故事耳。而从征塞外之客,铁衣当犹被身也。呜呼!战场白骨,纠缠草根;马毛带雪,汗气蒸腾。古来征战能几人还,况于冬日乎!噫嘻!哀我黎民,无罪无辜,鲜衣乏食,何以卒岁?安得使纷纷白雪,尽化为银,以拯其急而救其命哉!开窗四望,见一犬驰骋雪上,足印所在,犹以大地为画面,而绘梅花其上也。闻邻农啁啾相语曰:明年收获,当能丰盛矣。
从此文的刊发时间推算,钱锺书其时应该是初中二年级生。他在写此文时,调动了此前学习阅读的积累,运用了不少和雪有关的典故,对雪中景象进行了多方面的描绘。但文章整体上略显堆砌,而较少作者自己的真情实感;又文中多半篇幅写的是雪中使人哀伤的景象,也似与文题“喜雪”有所不符。这些说明初二时的钱锺书,他的写作水准仍处在一个有待进一步提高的阶段。
第二篇是《〈新学生的第一夜〉跋》:
赵君颐年以其新作《新学生的第一夜》见示,中述一学生初离故土思家之状的,是知个中甘苦者语,非外人所能道。回忆儿时,亦尝读一与此相类之小说,名曰《相思》(Maladiedubays,作者已忘)者,内写一旅人,远戊不得归,念家成疾事。时余童骇,未知作客之苦,以为夫夫者,殊之须眉之气,家果何可恋哉?后游学斯校,因离家远,一年仅四度得归,夫然后始知家之可爱。而每睹床前明月之光,闻火车汽笛之响,辄油然勃然起莼鲈故乡之思,盖不知其来之何从焉。顾尤以假期后到校两三日为甚,固不只如赵君所云“新学生的第一夜”已也。揆之他人,谅亦如斯矣。赵君喜谈电影,嗜文艺,尤好作美国风之FreeVerse,第颇有时下欧美之二分投稿家(Two-CentContributer)习气,是亦白壁之瑕也。
一九二六年五月二日夜钱锺书跋
细味文意,可以看出本文有一些排印上的明显错误,如“初离故土思家之状的”当作“初离故土的思家之状”;“远戊”当作“远戍”;“童骇”当作“童孩”;“固不只如赵君所云‘新学生的第一夜’已也”,“已”前似缺一“而”字;“白壁”当作“白璧”。又文中“以为夫夫者,殊之须眉之气”之句,也似有文字讹误之处。
钱锺书写此文时,已升入到初三年级。在《桃坞学期报》第九卷第二号的小说栏目上,刊载了赵颐年的《新学生的第一夜》,叙一去外地读书的学生,到新学堂后第一夜的思家念亲难以入眠之情状。钱锺书此跋,即附于原作之后。相较于第一篇文章而言,这篇跋文中更多地融入了自己的切身感受。还有一个可以注意的细节是,这篇跋文紧附于赵颐年《新学生的第一夜》之后,在此期目录中并未标示出来。钱锺书是这一期的中文编辑之一,此文或正是由他经手编辑,在此过程中,有所感而写下了这篇跋文。
第三篇是《〈吴中招提记〉序》:
王君君纲,劬学彊老,刚毅木讷,宣尼所谓近仁之器者,庶乎几之。然而豫逸篇章,从容文讽,同学多士,莫之或先也,又岂特斯人斯德,为吾党之良而已。尝读杨衒之《洛阳伽蓝记》,心焉慕之,故吴人也,仿作《吴中招提记》,第遣词用意,了不相似;吐言天拔,自成佳什,殆所谓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者耶?强矛序之,于戏,学愧子夏,何益葩经,识逊元凯,胡补左氏,将笔汗颜,匪遑底宁,殊难为地也。
钱锺书写此文时已是高中一年级,文中的“强矛序之”当为“强予序之”之误。此文刊于《桃坞学期报》第十卷第一号,此序之后,便是王君纲的《吴中招提记》。《吴中招提记》仿照北魏杨衒之《洛阳伽蓝记》的体例和写法,逐次介绍了苏州戒幢寺、报恩寺、寒山寺、虎邱寺、灵岩寺等五座寺庙的历史沿革和内外景色。而钱锺书为此记作序,称其“仿作《吴中招提记》,第遣词用意,了不相似;吐言天拔,自成佳什,殆所谓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者耶”,虽不无溢美之词,但整体上写得精炼老到,显示出作者的文字功夫已有了不小的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