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峥囧境求生

2015-09-10 07:22余楠
南方人物周刊 2015年30期
关键词:徐来宁浩徐峥

余楠

“做好的商业电影太难了,特别是当你背后有资本,面前有观众,你站在当中又有自己的思考的时候,这绝对是一门高难度的艺术”

“从昨天起《港囧》在网上盗版出现有规模有组织的投放,到现在已经猖獗得不行了……很多贴吧给的链接还有网盘都能直接看……便捷到手机端可以随便点开看全片。义正辞严的话不想多说了,这是行业的灾难,请朋友圈高手赐教处理方式,私信我,谢谢!”

9月27日上午,徐峥在朋友圈发了这条消息。这天是中秋节,也是他的新片《港囧》正式公映的第三天。当日,影片票房2.25亿,三天累计票房6.8亿,这也是内地第一部连续三日票房过2亿的电影。公映一天之后盗版就在网络泛滥,这个速度令人始料未及,把原本就压力巨大的徐峥推到了和自己在电影里一样无奈的尴尬囧境里。

三周前,我在上海见到了刚刚从常州录完《蒙面歌王》的他。就在那一天,电影《捉妖记》票房达到23.97亿,打破《速度与激情7》创下的24.27亿内地影史最高票房纪录已经毫无悬念。这是徐峥乐见的结果。在此之前两年半的时间里,位居国产片票房榜首的是他的上部作品《泰囧》。只有本人最了解这部突然登顶的导演处女作带来的压力。在《捉妖记》打破自己纪录的当天,他专门发了一条微博道贺。博文配图的海报是他在《港囧》里的经典造型,在他的光头之上,头戴加冕王冠的胡巴喜笑颜开。

匆匆赶回上海,是因为当天他要参加东方卫视《今晚80后脱口秀》的录制。在节目组的休息室里,没有人打扰的间隙,他一直在埋头看手机。停下后,他把刚收到的一些数据发给随行的团队成员,一个新的动向是在某些电影网站上已经出现了刷差评的水军,他提醒大家注意:他们(水军)是谁,我们不必管,但我们要想想,接下来怎么办。

徐峥身上的黑色圆领衫上有一个大大的囧字,一会要戴的也是囧字形状的眼镜,还有应景推出的港囧月饼。这些都是宣传衍生品,他花了很多心思。栏目制片人和节目组的朋友走进来寒暄,了解他和《港囧》的近况。徐峥说:我从来没有做过这么难宣传的电影。

在录制现场,他告诉观众:“说一句心里话,确实很有压力。当别人问起时,我们一定会给出很多官方回答,什么不在乎票房啊,希望做更好的电影啊,但即便这样说,依然会感受到票房上的压力。观众都看过《泰囧》,他们希望《港囧》也有一个这样的票房数字,他是带着这样的一种期许来看我们这个电影,所以那一份期待,会变成我们的一个压力。”

电影《无人区》

我们的第一次专访就在他的酒店房间。“票房纪录打破之后,我也蛮高兴,别人可以不再叫我票房冠军导演之类的。”徐峥手机播放的是《刺客聂隐娘》的片尾曲,他关掉音乐对我说,“什么票房冠军导演,这只是一个虚名。好像你被这个名称所左右,它就代表了你的某一种价值,但这一定不是你的全部价值。”

《泰囧》之后,公司的邮箱被天南海北飞来的各种带囧的项目轰炸了很长一段时间。徐峥在新片的故事方向上十分谨慎,让他找到感觉的是村上春树的短篇小说《再袭面包店》。

一对新婚夫妇夜里饿醒,吃完家里所有的食物后,还是饿得不行。“我从来没有这么饥饿过。”妻子说。

“我曾经抢劫过面包店。”男人告诉她,多年前,他和一位好哥们抢劫过一家面包店,不是为钱,仅仅只是为了面包。出乎他们的意料,店老板没有任何反抗。作为交换,他邀请两位年轻人一起听瓦格纳的音乐。听完之后,二人拿着面包离开。

接下来的几天里,两个年轻人被一种奇怪的心理困住了:我们到底应不应该和店老板这样“交换”?尽管这种交换让一切变得合法,但是抢劫的愿望没有实现。“不,不应该交换!应该拿刀威胁他,然后抢走面包!”两个年轻人的心里都这么想,后来他们彼此再也没有联系。

“我们一直觉得,我们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而且这个错误莫名其妙地在我们的生活中留下了一道非常黑暗的阴影……毫无疑问,我们被诅咒了!”男人对妻子说。

“不仅是你,我也觉得被诅咒了!”妻子觉得,这就是莫名而又强大的饥饿感的源头所在,要破解这个诅咒,只能去实施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抢劫。于是,夫妻二人开着车,拿着准备好的枪和面具去抢劫面包店。

“为什么会写这个小说呢?”村上春树也问过自己。“上帝也罢,约翰·列侬也罢,统统都死了。细细想来,写这篇作品就在列侬遭到刺杀后不久。对了,空气就是这般鲁莽、迫切,到了让人想去袭击面包店的程度。”

徐峥在这个故事里找到的灵感,用编剧束焕的话说,就是“未完成的心愿的魔咒”。“很多人都会对这个故事有共鸣,它并不在于说我们也有抢劫面包店的念头,而是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那么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钩子,钩着自己。”束焕解释。

“心理学家借用村上的小说为例讲过,实际上每个人的人生都有很多记忆的碎片,总有你未完成的事情,它们大部分来自你的原生家庭,来自父母。比如说妈妈潜在对你的保护,是否意味着对婚姻的某一种反抗;或者你第一次接触女生的样子,影响到你一生和异性的交往。”徐峥觉得这些生命体验都可以进入“囧”系列中来,“囧是一个网络词汇,说多了其实已经审美疲劳。但我觉得现在所有人都在一个囧境里。你要拍电影,得从一个囧境开始。”《港囧》的故事,就始于一个大学时代绵延至今未完成的吻。

徐峥在片中的角色名叫徐来,他和油画系同班同学杨伊(杜鹃饰演)是一对学生恋人。两人只要试图接吻,总是有各种状况发生。后来杨伊成为香港中文大学交换生,二人分手。他和管理系同学蔡波(赵薇饰演)结婚,进入岳父的内衣公司担任设计师。多年后,徐来和岳父全家赴港旅游,恰好人在香港的杨伊举办画展。二人相约见面,徐来为了去完成学生时代的心愿,踏上了未知的囧途。

徐来的角色原型,部分来自徐峥在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的同班同学。那位天性活泼的同学因为家庭变故,大一没有结束就随家人去了日本。他喜欢服装设计,在日本一边读语言学校一边自修服装设计。回国参加同学聚会时,他都是最潮的那一个。毕业后找不到工作,为了维持生计他进了一个内衣厂担任设计,如今已是国内一家内衣品牌的首席设计师,娶了一位日本太太,还有两个可爱的女儿。

“我们的电影其实也是从一个囧境出发。”徐峥说,“徐来就像被施了一个魔咒,他所谓‘一吻’的这个动作始终没有完成,当然我们是象征意义,不可能亲个嘴儿都亲不成。真实的含义,是暗示他的初恋其实没有完成,包括他的性经验,所以在他的心里留了一丝碎片,他就一定要去完成。我觉得很多人都是这个样子,到最后你发现,你必须对生命充满敬意,因为有些事情你就是完不成,从一开始就不在一个轨迹上。”

徐峥一直说,《港囧》其实混合了两部电影的容量。在“未完成的心愿的魔咒”之外,对家庭的认知是片中另一大主题。取代王宝强的是演员包贝尔,他的角色是徐来的小舅子,一位一心想要做导演的文艺青年。他发现了姐夫的秘密之后,如影随形地跟随徐来阻止他背叛姐姐。

《港囧》的剧本做了整整18个月,束焕很清楚,徐峥这一次要的就是在《泰囧》的基础上叙事升级。

“选择香港一方面是因为这里对于我们来说不是架空的,很多东西因为了解可以够得着。另外一方面,徐来和初恋见面,本来一个半小时能到的路程,走了一天始终到不了,这个故事天然就带着情怀。而且香港对于我们来说,就是一个很怀旧的地方,香港电影和香港音乐给了我们很多记忆,情怀这东西从一开始就在,你想摘都摘不掉。”束焕说,“《泰囧》就是一个很标准的公路片,《港囧》不是,复合了两个主题,而且在喜剧的基础上,有意识地放进了很多情怀。做《泰囧》很放松,从来没有考虑结果,结果找上门来;《港囧》是你不想考虑结果吧,但那个结果有意无意地总在那儿,它老勾着你。”

“你去了多少个城市?”在演播室,徐峥问《今晚80后脱口秀》的主持人王自健。在今年4月公映的电影《咱们结婚吧》里,王自健客串了一个角色。

“四五个吧。”王自健说。

“我们这次是四五十个。”徐峥告诉他。

即便没有所有主创都能感受到的压力,激烈的票房争夺已经让电影的营销宣传变得比创作强度大得多,智能终端和社交媒体使得宣传战必须挖空心思,而且日以继夜,不辞辛劳。接下来,徐峥还要录制另一档脱口秀《金星秀》,随后又要赴长沙和嘉兴录制《快乐大本营》和《中国好声音》。

“徐峥老师,表情再夸张一些好吗?”在《金星秀》的化妆间,一位摄影师在给他拍照。那是本地的一家杂志在为他和金星拍封面。“就别夸张了吧,”徐峥微微一笑,“已经夸张很多年了。”

“这个行业里的每个人走过的路、碰到的现实和市场环境都不一样,被人认识总需要一个过程。”结束工作后徐峥跟我说,“就像我,一开始被大家认为是一个喜剧演员,我要用很多年的努力,慢慢扳回这个印象。其实做得也不是很好,我觉得大家还不是特别了解我。”

话语权的获得是一个甘苦自知的漫长过程,徐峥第一次拍摄电影始于宁浩作品《疯狂的石头》。在拍完《香火》和《绿草地》两部文艺片之后,宁浩也开始了新的尝试。“其实当时我是给徐峥的老婆小陶虹发的剧本,我很喜欢她演的戏,打算让她来客串一下包世宏的老婆。他俩共用一个邮箱,徐峥就先看了,他很感兴趣,就打来电话说想一起参与。”宁浩说。

“我知道剧本写成这样,在制作上应该是一支很专业的队伍。”徐峥回忆,他已经看过宁浩前两部作品,有限的制作经费并没有埋没一个年轻导演在想象和叙事上的才华,“人家已经走在很前面了,我一直期待着有这样一个导演。其实我知道他们当时角色都定得差不多了,我进去有点乱入。”

宁浩介绍,他一直坚持根据演员的气质来定角色。徐峥不像反派的贼,也不像包世宏,“他就像一个城里人,阶层感相对比较高的一个城里人,片子里阶层感最高的就是那个地产商了。”

《疯狂的石头》是冯小刚贺岁系列之后又一次对喜剧片市场能量的有力证明,良好的合作和彼此间的信任让徐峥继续加盟《疯狂的赛车》。这个从功能上加强喜剧色彩的墓地老板角色充分地释放了徐峥表现主义的表演风格,也更进一步地加深了他在观众心中的喜剧形象。“当时我觉得徐峥还很有喜剧的倾向,他非常戏剧和喜剧化的表演方式效果很好。”宁浩说。

徐峥在《疯狂的赛车》里最后一场戏是在墓地唱歌,杀青之后他马上就要赶去机场。临走时他对宁浩说:“下一部戏,最好60场以上。低于60场我就不来了。”

当时徐峥最为人熟知的两部作品都是电视剧:《春光灿烂猪八戒》和《李卫当官》。尤其是前者,它让徐峥走在街头会被一眼认出来,有人甚至会跳到跟前指着他欣喜地喊着“猪八戒”。“当时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路人和观众不会也不可能知道眼前的“猪八戒”深藏的心气,徐峥也花了很长时间来适应外界的定型和误读。

“从一开始别人叫你猪八戒的时候,你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到后来你可以跟别人说,对,我就是猪八戒,猪八戒就是我,那个时候我就开始接受了。这个接受是说我知道我所演的猪八戒不是你说的那个猪八戒,是我演的那个,是那个由我用身体和语言创造的一个活生生的角色。虽然讲出来这好像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但你真正用时间去经历,也是一个不小的心理过程。”徐峥说。

和《港囧》里的徐来一样,徐峥也是在1994年大学毕业。之后进入上海话剧艺术中心担任演员,转到影视圈接拍电视剧也是因为话剧在那些年的不景气。当他意识到电视文化和他内心要去的方向并不一致时,他就回来继续演话剧,频率大概三年一部。电视剧某种程度上让这张面孔在话剧舞台升值,他在那之后出演的话剧票房非常理想。不过《春光灿烂猪八戒》给他最大的收获是,他和剧中合作的“小龙女”在戏外结为夫妻。

喜剧也不是宁浩只想继续的创作路线。他根据自己在中蒙边境拍摄《绿草地》时的感受创作了一个新的故事,讲述一个律师如何在荒漠里为了生存变成了罗宾汉,这就是《无人区》。律师这个角色开始是为刘德华写的,他也是宁浩的伯乐之一。为了等他的档期,影片一直没有开机。后来宁浩和徐峥在一次小聚时讲起了这个故事。“这个我能演!”徐峥说。

“我一想,还真是啊。关键彼此比较了解,创作上很熟悉。”宁浩决定去喜剧化,他让化妆给徐峥做了一个头套,《无人区》开机了。

很难想象如果《无人区》如期公映,宁浩和徐峥会是怎样的命运。“如果《无人区》顺利上了,就没有《泰囧》了。”当我把徐峥的话转告宁浩时,宁浩说,“那多可惜,中国电影要建立一个自己的品牌多么艰难。”

“拍摄《无人区》过程艰苦什么的,我觉得其实都还好。最重要的是,我觉得参与这个戏的整个过程,让我真的是从头到尾看到一部大戏,整体的一个制作。几乎每场戏都有我,前期中期到后期的全过程,让我离电影制作更近,也让我离导演的岗位更近了。我很感谢《无人区》这部戏,不管是技术层面还是对电影的理解层面,有一种读了一次电影学院的感觉。”徐峥说。

徐峥第一次在大银幕上出演男一号是在2007年公映的《爱情呼叫转移》里。这部戏讲述的是一个没能顺利度过七年之痒的男人和妻子离婚之后,得到一部神奇的手机。按一次,他身边就会出现12星座中的一个女人。他在12段感情经历中逐渐明白什么是爱情。也正是这部戏,让徐峥和自己的编剧束焕相识。

电影《泰囧》

“这部影片也是为了赶贺岁档,当时冯小刚的电影已经把这个档期带得非常火热。”束焕说。片中男一号最开始考虑的是葛优或是张国立,因为档期等原因,让演技获得认可的徐峥成为徐朗的扮演者。后来在《泰囧》中,他的角色也叫徐朗。

徐峥参演过很多影视剧,都存在同样的问题:为了抢档期或者交片时间,剧本、筹备都不具备开机条件就匆忙开拍。“你明知道它可以更好,但在那个格局里,你只能走到这里。明明可以到9,但你的话语权只能到6。”徐峥说自己能做的就是尽力补救,即便如此,能够弥补的也非常有限。

职业演员很难拒绝一个从头到尾贯穿的男一号。演员的被动就在于此,如果一直遇不到理想的故事或者角色,依旧还是必须接戏为生。“也有人选择拒绝,最后的结果就是越来越高冷。结局也是离自己要去的方向越来越远,那个是我所害怕的。”徐峥说。

《爱情呼叫转移》拍到一半的时候,束焕想到了更好的故事思路。“这个故事应该加一个设定,就是天使把手机给他的时候告诉他,你如果选到了满意的,就把手机还给我。第二个出现的就是范冰冰饰演的女警察,徐朗觉得她很好,但一想,我后面还有10次机会,于是就把女警察放弃了。继续按的时候,宁静她们依次出来,到秦海璐饰演的那个角色出来之后,还剩最后一次机会,他开始害怕,不敢往下按了。他找到天使说,我把手机还给你,你把2号重新变回来吧。天使说不行,你已经选择过了,是你自己选择了放弃。”束焕说应该加一个这样的规则,“因为这才是人生。”

这次合作过后,曾志伟找到束焕,给了他一个讲述老板和农民工在春运路上的经历的故事大纲。几年后,在《爱情呼叫转移》中出演天使的刘仪伟成立了公司,找寻电影项目的过程中又和束焕聊起了合作计划。于是这个放了很久的故事大纲被重新翻出来。投资方当时希望的演员班底是孙红雷加王宝强,刘仪伟和束焕向他们推荐了徐峥。等徐峥签完合同之后,他才发现刘仪伟和束焕因为与资方的分歧已经撤资走人,这部戏就是《人在囧途》。

徐峥和王宝强的组合带来的市场效应超出大家的想象,3300万的票房成绩在当年是十足的黑马。这次拍摄结束之后,徐峥第一次冒出了做导演的念头。他想自己来控制一把,稳扎稳打,悉心筹备,把做演员时经历过无数次的种种遗憾和不甘,尽自己所能弥补一次试试。起初的故事设定里王宝强的角色是一个快递员,最后因为版权原因不能启动。“我们去泰国拍摄怎么样?”徐峥跟束焕建议,“中国人去趟泰国,反正也不难。”二人随后飞抵泰国,开始采风和重新准备。

虽然已经是知名的优秀演员,但当他想尝试第一次做导演时,依然经历了所有新导演遭遇的种种难堪和艰辛。直到最后,他在光线总裁王长田的办公室里,用40分钟讲完了故事,光线成为了出品方。

项目启动时,束焕发现此时的徐峥令人吃惊,“他脑子非常清楚,到了什么流程,项目如何把控,现在该干什么,他非常清晰而且有效率。”

“《人在囧途》的时候,我没有机会参与剧作,或者说参与更多,因为毕竟不是我在主导。那里面是有问题的,演的时候我已经尽量调节。《人在囧途》碰到的所有事情全部是巧合,但《泰囧》不一样。徐朗本来是可以走的,他为了甩掉跟着他的人,把手机塞宝宝兜里,结果人家那个傻瓜找回来了,这就是根本的区别。《人在囧途》里一个老板就这样去跟小三儿告别,碰到的全部都是好人,它把所有道德缺失的拷问都掩盖在人间自有真情在的下面了。这就是我一定要自己做《泰囧》的原因。”徐峥说。

尽管商业上取得了空前的成功,但徐峥对《泰囧》并不满意。在成片里看到徐朗被蛇咬屁股那一段,徐峥一直在感慨:这是一个多好的机会,我却没有抓住。“这个机会应该让徐朗彻底释放出来,让大家知道他心里真正的困境是什么。他从王宝身上看到的是什么?就是真正地不在乎外部那些所谓成功的标准。宝宝的妈妈得了老年痴呆症,他就想出来玩,然后给她看照片,类似单纯的力量这些题目,其实已经隐藏在片子里了,观众从感性层面是能够接收得到,但我作为导演,应该可以做得更好,让它更明确。”

“《泰囧》的喜剧元素很充足,大家笑得很开心,于是就占据了讨论的空间。”徐峥反省自己的创作说,“里面有很多的机会我应该可以渗透进去,让观众停下来,进行更多有意思的讨论。”所有这些被他意识到的不足,都是他在《港囧》里希望去填补的缺憾。

在上海的紧张行程里,徐峥挤出时间回单位的剧场看了一场戏。严格说,不是戏。来自英国国家剧院的《人鼠之间》、《科利奥兰纳斯》、《弗兰肯斯坦》等经典剧目通过高清戏剧影像形式和上海的戏迷见面。徐峥看的是由“卷福”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出演的《弗兰肯斯坦》,导演是奥斯卡奖得主丹尼·博伊尔。

“这才是戏剧。”回去的路上,他一直在感慨。在他的事业版图里,话剧舞台至今占据着一席之地。在《港囧》上映之前,徐峥参演了上海话剧中心的一部话剧《资本论》。

“我们这个戏是2010年创作的,当时是在全球金融危机的背景下,剧院领导让我们拿马克思的《资本论》做一台戏。”导演何念说,“当时我就想做一个不那么传统的《资本论》,我就找到徐峥,一起探讨可不可以用现代经济来表现人性,我们还想探讨如果拿财富作为衡量人的惟一标准,世界会变成什么样?”

在《资本论》里,徐峥出演的角色就是自己。“这个戏讲的就是话剧艺术中心让我排一台话剧叫《资本论》,我不知道怎么样来排,结果在一开始演出的时候我就罢演。中场停下来,我开始向观众发起募资,让观众作为天使投资人来投我们这部戏。结果拿到这笔钱之后,我发现,我不用排这部戏,我可以多排几部,然后我开始压榨劳动力。排完以后,我一下有了这么多戏,我就想应该打包上市。然后就去和传媒公司谈。”徐峥说,“我已经看到它具有一种良性发展的可能性,但同时我也看到所谓的文化公司被资本市场所主宰。资本是一个贪得无厌的巨兽,它一步一步地把你吞噬掉。最大的改变就是生活方式上的改变,比如说你一个礼拜本来可以休息三天,但是一旦你进入资本市场,你就没有资格休息了,资本和贪婪逐利的人性会驱使你不停地向前。”

这是徐峥本人比较喜爱的一部舞台作品,它在荒诞的笑闹里不失批判的力量。“它演早了两年,现在演非常合适。从它上演到现在,3年过去了,剧里所有的事情都在我们身边一点点应验和发生。”差不多有一年的时间,他身边所有人都在讨论新三板。

今年5月,内地股市尚在疯狂牛市阶段,徐峥和宁浩各自获得21控股19%的股份,市值1.75亿港元,双双成为继董平之后的第二大股东。新股发行所得融资,将投入6部电影和3到4部电视剧的制作,其中3部电影由徐峥宁浩制作。这几乎意味着徐峥和宁浩已经解决了导演最头痛的创作融资难题。

“我们想让大家知道,文化产业作为无形资产的创作者和有形资产的结合,无形资产所占的比例非常非常重要。”徐峥说,“创作者和资本,以前无非都是传统的雇佣关系。但在今天这样的市场环境下,我们想看看创作者能否成为一个公司的主导。我们想看看这种结合,能不能有更多创作文化品牌的可能性。就像当年房地产强势发展一样,没有钱你盖不了房子。做文化也是一样,没有资本也寸步难行。大量的资本涌入文化领域,总归是一件好事。我们要做的就是绿色环保无污染就好。”

徐峥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待人接物很随和。“但也是一个很有棱角的人。”束焕说有次在讨论剧本的时候,徐峥很兴奋地谈着自己的思路,他无感,就在一旁玩iPad上的游戏。到家之后,徐峥在微信上很严肃地指出他今天讨论时不认真,如果是这样的话,要考虑是否继续了。

“徐峥是一个挺有元气的导演,这种元气很重要,就是一起做一个片子的时候,他很专注,而且很有使命感。你不会觉得他把这个东西当一个行活儿来干。他一直有危机感,总有一块大石头压在他的心头。跟徐峥一起做事,只要是他来主控,有可能会变成一个不那么成功的尝试,但它永远不会是一个烂东西。”束焕说。

“创作本身是一门艺术,特别是当你背后有资本,面前有观众,你站在当中又有自己的思考的时候,这绝对是一门高难度的艺术。做好的商业电影太难了,就是在走钢丝。它和完全个人化的作者电影不一样。”徐峥说,“个人化的电影只需要尊重他自己的判断就好了,当然也是一种道,他得打坐参禅,清楚自己的修为是什么样。像我们站在这当中,就得考虑方方面面。每一部电影都是一种价值观的载体,在价值观OK的前提下,剩下就是如何平衡的问题。像《港囧》,维持原来的阵容,继续超级爆米花式的再来一次,我知道那样市场的接受度肯定更安全,也更容易,但我觉得来一些新的尝试,未尝不可啊。我们不来一些新的尝试,来一些新的元素,谁来用呢?”

徐峥在《港囧》里还想做一种尝试:将多种类型元素放置在一个故事文本里。类型也是他一直坚持的电影理念,他坦言自己所受的电影教养就是如此,同时也很感谢类型作为一个工具,让他得以上手,展开表达。

随着掌控和调动的资源不断扩大,徐峥近年还有一个身份就是电影监制。去年他还以监制身份出演了青年导演陈正道作品《催眠大师》,心理悬疑也是他一直希望尝试的影片类型。

徐峥、陶虹夫妇主演话剧《最后一个情圣》

徐峥个人对《港囧》的坚持和新尝试满意吗?他自己认为,虽然有意识地在解决《泰囧》存在的问题,但依然还有一些内容,没有被成功发酵出来。

“一个画油画的人渐渐变成家族企业的设计师,你想他里面其实包含了很多。有一种潜在的东西,就是在你的学生时代曾经有过的梦想,那些青春的记忆和理想,还有你对世界抱有的憧憬。每个人走出校园遭受各种污七八糟,到最后自己顽强地挣扎,其实是一种很无力的呐喊。这里面并不仅仅是外因形成的,也有每个人自身的问题和内因。我们这个电影就是说要找到你自己的那个内因。你能否成为真正的自己,这永远会是一个电影的题目。”徐峥说。

他继续分析,“在《港囧》里,我们用很大的力气回归到家庭的主流价值上来,让观众明白其实真爱就在你身边。在这个问题上,我给出的解释做得还不够严密,不够到位。这也是我在电影上映之前,自己感到遗憾的地方。事实上,我在里面埋了一些伏笔。”

电影开始时,徐峥亮出了徐来和杨伊完全不同的艺术观:杨伊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她要寻求改变和突破,她的生活就是自由和放荡不羁的,哪怕为此付出很大的代价也不会回头。“我注意到大家听到那段台词都笑了,‘我去了趟西藏,刚从印度回来’,你能想见她的这种生活方式徐来是适应不了的。在戏里,杨伊说反正你画得也很烂,其实这一点应该被徐来抓住。啊,我画得很烂吗?对啊,你画得很糟糕。那你为什么要跟我一起画海报?因为我喜欢你啊。”徐峥解释说,徐来成不了艺术家,事实也证明徐来在传统的价值体系面前最终选择了低头。“某种程度上,如果他早点接受自己的人生,孩子也许早就生下来了。生下了孩子,他就可以拥有另一种自在。但人往往意识不到这一点。”于是徐峥就设计在2046房间里,让他们和青春道别。

在常州录《蒙面歌王》时,徐峥看到台上五十多岁的“韩国摇滚之父”金京浩,心情突然有些难过。“他长发飘飘,个子很高,腿很细,踢那么高,面具妨碍他表演,他就把面具摘掉,甩头。这完全是上世纪80年代金属摇滚的玩法,现在我们已经看不到这样的演出了,但我在一个大众观看的节目里,看到有人在这样玩。”金京浩的面具名叫“最后的武士”,“那个时候你觉得他真的就是最后的武士。”

徐峥一直在感慨,中国当下的价值如此单一:人到了一定年龄,父母和周围的人都会催你结婚生子;生完一个孩子之后,会催你再要一个。“没有一个爸爸妈妈会给孩子一个双肩包和钱让他去旅行,说你不逛遍100个国家别回来。都是说你要给我考大学,你看隔壁的孩子挣了多少钱,你看他有房有车多么成功。为什么我们的价值观变得这么单一?我们在聚会的时候,在出国购物的时候,永远都在比较。都在拿一种单一的标准,衡量着自己和别人的人生。就像我们的片名一直用的这个‘囧’字,死死地困住一个人,一种单一的价值绑架了我们整个的人生。”

电影《港囧》

徐峥认为,心灵成长才是每个人真正该面对的命题,这才是容纳了文化含量和精神意义的真正的IP(intellectual property,知识产权),他真正要做的故事,始终都不会离开这个大题目。“所以之前把我定为票房导演,真的是插错标签了。现在这个标签拿下来了,我就轻松了。我只要顺着这个方向,就可以一直做下去。在这个电影里我讲一个未完成的青春梦,下一次可能是关于成功学或者是谈生死。”

《港囧》里还出现了大量的粤语老歌,“我希望当这些老歌响起的时候,能够给困境当中的人打开一扇窗户,他会感慨自己曾经做过的梦,和经历过的那些事。我们看到窦唯在地铁上的照片,应该很敬佩这个人不仅在大胆做自己,而且直到今天依然在做音乐,在做自己喜欢的事。”徐峥停了一会说,“有的人一直活在青春期里,跟年龄无关。”

“徐峥是一个非常有思想的导演。”何念说,“除了对我们的生活有自己独到的思考,我觉得他更聪明的是他拿自己擅长的东西表达给观众,这就是他擅长的喜剧方式。用喜剧表达并不代表不思考,喜剧和幽默其实是最聪明的思考,既没有那么咄咄逼人,又让人体会到我是用善意的方式来使你改变,这其实是一个大智慧。”

徐峥和喜剧结缘是在小学阶段,当时少年宫的一位老师走进课堂,挑选几个孩子参加课外演出,其中一个就是他。多年后他形容老师用手指点到他的那一刻,“仿佛被命运选中了。”那个20分钟的独幕剧叫《考学》,讲一个地主带着小地主跟他们家长工的孩子比智商,结果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长工的孩子赢了。徐峥饰演的角色是小地主,他带着这个角色演遍了上海的少年宫;给部队演出时,小马扎上的解放军笑得前仰后合,扮演地主老财的胖子使劲捏着自己的脸,结果看到他还是不停笑场,演到中途演不下去。

小学时他在少年宫戏剧组,初中时他进入青年宫话剧团,那里走出过知名演员马晓晴、王志文。高中时进入上海人艺兼职演出,毕业后考入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大学毕业后他成了一名舞台话剧职业演员。

徐峥喜欢在舞台上表演的感觉,它最大的好处是可以直接看到观众的反馈。这和他做电影的理念一样,他反对电影不经观影辅导和宣传引导就裸映,也认为创作者要在上映之后倾听来自各方面的声音,这才算做完了一部电影。在剧场看到观众的反应也是,喜剧尤其如此,相比正剧,它能迅速得到观众的情感反馈,所以观众的笑声对他来说尤为重要。

从冯氏贺岁喜剧,到赵本山春晚小品,以及赵家班乡村爱情喜剧系列和刘老根大舞台的二人转现场,乃至郭德纲相声、周立波海派清口,喜剧的生产者在今天获得了市场和大众最热烈的拥抱。

“其实不只是在这个时代如此,你想想我们自古以来,一直延续到今天还没死的艺术形式,有一种叫相声,是从唐朝开始的,那时就有参军戏。京剧的生命周期也就二百年,为什么相声可以穿越千年不死,说明我们有一些东西没变。就是我们的需要,喜剧的需要没变。就是那种压迫感一直存在,中国人在生活中一直有特别大的压力,一直需要宣泄,这个东西一直没变,就一直有笑的需求。”宁浩说。

宁浩的喜剧和徐峥不一样,如果说徐峥希望在心灵成长的富矿里找各种故事作为载体,那么宁浩的创作兴趣更多地依赖故事里的荒诞感。徐峥会警惕,不让密集的笑声冲淡他想认真说的一些话,相比起来宁浩的态度要轻松得多。

“现在这个阶段,达成一点共识不容易。目前大家在各个领域忙着吵架的这个阶段,你给大家开开玩笑,讲几个段子,我觉得还挺开心的,缓和一下多方的气氛,我觉得也挺好。喜剧的发展和市场需求也是满足了大家的需要,在现在这个阶段,可能是最有功德的一件事。它在这个过程中,不管是给人一些温情,还是释放一下压力,我都觉得很不错,所以我自己一直不觉得一定要去提一些高屋建瓴的事情才伟大。”宁浩说。

也正因如此,《心花路放》在斩获10亿票房之后,有一些声音对宁浩放下身段的转身提出了批评。

“我拍电影挺随便的,按我自己的说法,就是这个我挺感兴趣的,我就拍。拍《心花路放》也是没有准备,没想过能过10亿,拍得好玩就行了。票房这个事现在变得挺拧巴,变成评价坐标了。这事特别像说中国哪家医院的营业能力最强,这就证明你医术好啊?我觉得不是吧。如果说一个医院的营业能力最强,可能是说你够黑啊,想办法把药卖得贵或者不把病人看好了,我不停地卖药给你我才挣钱。《心花路放》也不代表我要发展的目标,它本来就是我拍个小品玩的。”

“创造10亿导演的是市场,是这个大环境。”徐峥也思考过自己在票房上的成功,“慢慢当我们的产业逐渐完善以后,比如电影院的建设达到饱和之后,什么类型的电影观众达到多少人,票房达到多少,慢慢会形成一个比较稳定的局面。到那个时候,你再成为票房冠军,那才是真本事。垦荒时我占了这么大一块地方,并不代表什么。”

宁浩一直强调,票房是站在生意角度来谈,而电影的判断标准,显然不止这一个。“有一句话叫作‘识其时,行其运,知其命,守其位’。这个时代,就不要过分狂妄,也不要妄自菲薄。任何一个艺术家都是时代的需要,梵高都死了,他最后的成功和他的标志性意义还是因为时代需要这个人。所以创作者和时代之间有关系,艺术与大众之间有关系。你不能不尊重这个关系,也不能丧失自我。你只能在其中找到动态平衡。”

每次和这些不停思考的创作者相对,我的心情都很复杂:他们在自己的专业领域不仅有着扎实的手艺,而且深度关注和思考着行业内外的趋势动向。在审查和大众之间,优秀的创作者都在逼自己尽可能地舞姿优雅。内地的影业一方面以惊人的速度不断取得数字突破,另一方面,行业内标准功利而混乱,缺乏监管的恶性竞争还伤害着同业。比如盗版的流出,无疑将对《港囧》造成严重打击。伤害票房的同时,也伤害了投资人的利益。

徐峥要和片方一起想办法挽救盗版造成的损失,他的遭遇也得到了业内同仁的同情和集体呼吁。采访时《港囧》尚未公映,当我再次听到结尾时他的录音,冥冥中竟然如此酷似一个使尽全力的导演对今天的囧境最无奈的回应:每一部电影都会有它自己的命运,很多事情不是你自己能够控制的,你让它去吧,它会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票房,我自己尽力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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