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创
二十年不过乌有
逃婚对19岁的女孩来说,算惊心动魄。父母把她许给了生意上的朋友方耀堂的公子方国栋。
那年暑假,在杭州女子师范学校读书的毛彦文回到老家,吹打的迎亲锣鼓已响成一片。父亲好言相劝,又施以拳脚,还把她反锁在房里。幸好四舅进来,“我从外面把窗子打开了。跑,到四舅家去,君毅在村口迎你。”
二楼,毛彦文想都没想,一跃而下。
四舅的孩子,她的表兄,叫朱君毅。
毛彦文的童年在外婆家度过,和朱君毅情同手足。她眼里,表兄顶天立地,有责任,敢担当。她的日记里,提到表兄时文字如水,甚至用了“伟大”这个词。
一年后,两人订婚,随后朱君毅去美国留学,毛彦文毕业做了教员。朱君毅勤工俭学很辛苦,毛彦文每月24块大洋的薪水,大半都飘洋过海到了美国。
两人相约每半月通一封信,并用“仁义礼智信”五个字做编号,代表朱君毅五年留学,“到老了,要一封封念给我们的孩子听。”
为了不与未婚夫学识相差太多,毛彦文自费入北京女高师进修,并在同学朱曦家打短工,以积攒她和表兄的学费。朱曦家境富裕,其姑父熊希龄做过国民政府总理。那可是个儒雅的老爷子,风趣持重。
朱君毅归国,入东南大学做教授。学识、身份、头衔,他被光环罩着,春风得意,正是女学生梦中的王子。直到一天,朱曦告诉毛彦文:朱君毅和女学生在莫愁湖边拉着手散步。
几天后,毛彦文接到退婚书,“法国最先进的医学表明,近亲不能结婚。”
于是,二十年相知相爱,只换回撕碎的一页纸,风一吹,化为乌有。
爱情不是上厕所
解除婚约声明的见证成员中,有同为东南大学教授的吴宓。他是“哈佛三杰”之一,中国著名的比较文学先驱,钱钟书、曹禺、季羡林、王力等人的老师。
吴宓和朱君毅一同赴美深造。那段时间,毛彦文的来信,朱君毅都与吴宓分享。对这个思想、意识新旧交织的女人,吴宓早有耳闻。
其间,同学陈烈勋羡吴宓学识,将妹妹陈心一介绍给他。吴宓遂请毛彦文代为探视。毛彦文于1918年专程到杭州,之后回信一封,说明所见所闻,称陈女士“系一旧氏女子,做贤妻良母最合适。如吴君欲寻一进步时髦的女子,当可另行选择”。吴宓回信称正合意,回国后便娶过门,定居南京,生育三女。
若干年后,接受新思想,动了“打烂旧婚姻”念头的吴宓离婚时,毛彦文曾指责他拿爱情当游戏。更让她吃惊的是,吴宓刚离婚,就对自己穷追不舍。
吴宓叫毛彦文“海伦”,这是希腊神话中的女神。为了海伦,吴宓写下不少异常胆大的求爱诗,仅后来《吴宓日记》中记录的就不下三百首,其中有“吴宓苦爱毛彦文,三州人士共惊闻。离婚不畏圣贤讥,金钱名誉何足云”。
此诗发表后,学者金岳霖登门来骂:“你的诗好不好由不得我来说,但诗中涉及毛彦文……这是个人私事,怎可以如此公诸于世?你天天要上厕所,难道要把这事也写到报上去吗?”
吴宓亦反唇相讥:“我有权利述说我的爱。爱情不是上厕所。”
此后,毛彦文与吴宓之间虽然发生了一些复杂、无法为外人道的情感纠葛,终因个性差异太大,没能走到一起。
往事只需付之一笑
多年后,毛彦文终于嫁做人妇。夫君是大她三十多岁的熊希龄。
二人是老相识。当时熊希龄已退职,与夫人朱其慧立志慈善事业,在全国多地开设救济院,并请毛彦文到香山慈幼院任教。毛彦文急欲离开伤心地,立即应承。前去拜会时,她才得知因操劳过度,熊夫人已于一年前过世。熊希龄拉着她的手热烈欢迎。
次日,同学朱曦上门,代姑父求婚。
毛彦文惊呆了。熊希龄是长辈,自己从未有逾越之心。只是,老成稳重的前国家总理,倒与自命风流的文人雅士有着天壤之别,毛彦文居然不太反感。或许,找个好人就嫁了吧。
一个月后,熊希龄的女儿熊芷拖着六个月身孕,也来求:“就当可怜我,看我跑了一千多里路的份上。我欢迎您加入我们家庭。”
毛彦文的条件是:从此熊希龄不过问政治和学术,自己也从教育界抽身,一心致力办慈幼院。
她不想再颠簸,无论国事,还是爱情。
1935年2月9日,这对老夫少妻在上海慕尔教堂成婚。章士钊、杜月笙、梅兰芳等沪上名士悉数出席。66岁的新郎当场留诗,其中有“一世花下,朝朝暮暮相守田间”的上联,33岁的碎心女则续写了“三生有幸,月月年年举案齐眉”的下联。
为了名吗?夫君虽某种程度上还是蒋介石的老师,但此时已乡间一老朽。为了钱?他除了遍布中国的十几处慈善机构,几乎身无分文。为了温暖的爱吧?“只求安稳,最简单的,通常最难得到”。
毛彦文跟随夫君去抗日前线慰问,给灾民分发救济物资,直到最后拉不到赞助,不得不把自家别墅、汽车卖掉,典当首饰度日。
有三年幸福,是不是可以抵一辈子的辛苦和伤痛?
1937年12月25日,熊希龄由上海辗转广州再到香港的路上,舟车劳顿突发心梗,猝死于毛彦文怀里。
“先生说过,他是个悲观的人。做政治,做得天下大乱……那就做些朴实的吧……接下来,他的志愿,还有我。”毛彦文决定复办香山慈幼院,便成立了基金会,请到燕京大学教授雷洁琼任理事长,自己则“沿门托钵,过着化缘的日子”。
病也来凑热闹,抗日期间,毛彦文视网膜脱落,又接受了五次乳腺癌手术。1949年,毛彦文去了台湾,第二年远赴美国,先任旧金山《少年中国报》编辑,后任加州大学、华盛顿大学研究员。1962年,她回到台湾,执教于实践家政专科学校。
1963年,得知朱君毅在上海病逝,她写下《悼君毅》的长文,五千字里没有一丝怨恨。眼看透,手放开,淡然一笑,已是人生极致。
回台湾后,毛彦文放弃了美国绿卡,专心写一本名叫《往事》的书。在书中,她描述种种烟火尘事、身边经过的那些人、那些男人。
“吴君(吴宓)是一位文人学者,心地善良,为人拘谨与大胆并存,书生气加浪漫感让他充满魅力。离婚后他仍对前妻倍加关切,不仅负担她及孩子的全部费用,还时时探望,实非一个简单的薄情者……”
“与秉(熊希龄的爱称)整天厮守,虽只三年已是前世修来之福。秉要是一刻见不到我便要呼唤,彼此有说不完的话,却非情话,这般情谊少年夫妻亦不过如此罢……”
1987年定稿后,毛彦文仅自费印了数十本,送与最亲近的故人。“我不想使之成为街头巷尾的谈资。安静,让我安静就好。”
或长或短,有三个男人经过,都是一时无双的俊杰。而她,不求跌宕,不求富贵和史名,只求现世安稳。这一生,来过,当起身离座时,回忆是繁华阅尽的无言。
1999年11月,102岁的毛彦文离世。天堂里,她最钟爱的秉在等她。
(编辑 赵莹 zhaoyingno.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