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尔
智利35摄氏度的高温有些炎热。
南美文化节上刚告一段落,谭盾便上演了一出帽子戏法:不到12个小时便跨越了地球南北三分之一,从南纬33度的智利盛夏步入北纬40度的纽约寒冬中,在一家湖南餐馆,跟李安来了个巧遇。
耳赤微醺,谭盾在微博晒出与李安合照,时间正好定格在14点2分:14年前二人曾因《卧虎藏龙》缘定奥斯卡。
识得李安,有了《卧虎藏龙》,谭盾凭着自己内心的声音,追寻一条关乎中国传统文化和哲思的音乐之路,这条路也被他踏成了纽约大道。
为参加戛纳电影节,李安将《卧虎藏龙》的整个出片计划从冬天挪到了夏天,他给了谭盾10天完成配音的时间。在彻夜未眠的第四天晚上,谭盾来了灵感。
灵感、时限,并不只有这些难题,更多的挑战来自李安。
例如青冥剑自李慕白之手出鞘的声音,李安在剧本中批注是“润玉”一般的声音。他希望剑的润脆之力能与竹海中风打叶声来个呼应,以构成视觉和听觉上“道”的天人合一。
对听惯了巴山楚地风俗志怪、从小迷恋英雄武侠、熟读金庸古龙的谭盾而言,理解李安的想法并不难,难的是怎么创造和表现这种声音。百十次尝试后,铁桶注满清水,谭盾用演奏提琴的弓一拉,李安听后便呼,此乃“青冥剑出鞘之音”。
为了让影片达到一个新的层次,谭盾邀来彼时成名已久并多次获得格莱美奖的大提琴家马友友。一把大提琴演奏,忧伤深沉的旋律自此串联了整个故事的悲欢。
2001年,《卧虎藏龙》获得了10项奥斯卡提名,并最终捧得最佳外语片及最佳原创配乐等4个奖项。华语电影由此迈入口碑上的新境界,新的武侠电影风潮随之袭来。
《卧虎藏龙》配乐完成后,马友友问谭盾:“为什么不延续小提琴、钢琴,集成一个《武侠三部曲》?”电光闪过,谭盾有了想法。
《卧虎藏龙》后,头上一顶小金人儿,也有好多导演请他配乐,他都会问上两个问题。
“是武侠片吗?”
“是爱情悲剧吗?”
被问得摸不着门道的导演吃了闭门羹,也约摸知晓此次他们大概是与谭盾无缘了,于是纷纷谢过回去黯然神伤另觅新欢。
后来他等来了怀揣着武侠爱情悲剧剧本、接连回答了两个“是”的张艺谋和冯小刚。
2002年,他和张艺谋合作了武侠巨作《英雄》,小提琴之王伊扎克·帕尔曼愉快地进行了演奏;2006年,冯小刚的电影《夜宴》面世,钢琴的弹奏者则成了郎朗,一切如他预料。
谭盾的《武侠三部曲》开始在世界各地巡演,但他的等待并没有结束。内心中,他始终觉得武侠系列三部曲应是4部,还有一个作品没有完成。
“这是最后一部,我一直在等。”2012年北京的交响音乐会上,他宣称:“如果是复活有关的武侠电影,希望能找我配乐。”
但也总有些遗憾,电影终究没有等来。2012年底,在闭关15天后,他宣布《复活》完成。复活,“是关于梦想的复活,生命的复活”、是“向200岁的瓦格纳和他的四连歌剧《指环》致敬”。
2000年开始策划,谭盾花了12年。他觉得,《武侠四部曲》是独立的电影音乐,是统一连环的交响音诗,更是他儿时的武侠梦在音乐的所有演化,也是他所理解的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深邃和信仰,是他渴望让世界听到的声音。
参与南美文化节,谭盾的主要目的是为新作《女书》和水乐堂《天上的一滴水》做宣传。
《卧虎藏龙》获奖后的漫长光景里,《英雄》、《夜宴》和《复活》不过是他艺术生涯中武侠系列的一个延续。这些年谭盾一直在思考。为人所熟知的《地图》、《女书》是他不同阶段的音乐风格的呈现和人生困惑的回答。如今,又有了水乐堂《天上的一滴水》。
建造水乐堂的最初灵感来自于妻子黄静洁的怀孕。腹中羊水孕育胎儿,这是万千生命的起源,他决心要为家人创造一部关于“水”的交响乐。
谭盾的生活里不能缺少音乐创作。妻子黄静洁说,生活中的谭盾是一个朝令夕改的人儿。当论及艺术创作,“朝令夕改”则应被领会为“敢于推翻自己”。
水乐堂的构想在谭盾的脑子里越来越清晰。
在墨西哥现代音乐节上,谭盾被邀请在玛雅金字塔的顶端表演。起初他以为,凭着7个连续的重音一定能征服在场的所有人。但当黄昏来临,三座金字塔两座顶端的篝火被点燃,站在其余一座金字塔顶端的他看着另外两座数千年遗留下来的圣迹,忽感自然之伟大,之前他在音乐上的设想瞬间又显得太格格不入了。
他急了,决定从千年玛雅壁画里寻找创作的灵感源头。当地人吹起壁画中的陶笛,婉转悠扬的笛声让他产生一种幻觉:笛声在跟风儿说故事;风儿在跟他说故事;他从中看到了自己。
“地球就是件乐器,用泥土捏起来的乐器发出的声音就是地球的声音。”那一刻他发现,声无哀乐,声音本身是没有情感的,听起来有情绪是因为听者注入了情感。
在烦闷苦恼时,诚品书店的一本《水知道》回答了他的困惑,也让他想起了沈从文。沈从文是谭盾的一个永恒的情结,水是沈从文作品中不可或缺的元素,少年时期谭盾便读到了沈从文作品。
参观沈从文故居,序作中的一段话让他至今记忆犹新:“水会时常告诉你你从哪里来,水也会时常提醒你你要去哪里。”
这样的灵感让他后来在水乡朱家角的圆津禅寺前有了顿悟。谭盾决定在朱家角建造一座水乐堂,设计上借鉴了沈从文有关“水”的理念,将河水引入,经流水乐堂而出,唤之为“洗心”。
李白在《赠临洺县令皓弟》里言:“大音自成曲,但奏无弦琴。”谭盾对这句诗有关乎音乐的更深一层理解,他又将之付诸水乐堂——堂内的每一件物品都能成为乐器,令观众惊讶不已。但用不同方式打击水发出的不同声音组合、以自然之声作交响之乐才是《天顶上的一滴水》中谭盾的神来之笔,也是他最自豪的部分。
书籍是谭盾创作不可或缺的沃土,诚品书店被他认为是唯一可以与纽约书店相媲美的阅读胜地。除了在此寻获《水知道》,谭盾还寻得一本关于江永女书的书籍,促成了他近年来的另一个代表作品《女书》。
谭盾有一个理念,即音乐能承载过去和延续未来。将濒临失传的江永女书与交响乐相结合,这是一次关乎传统文化的伟大尝试。
他怀念儿时的小吃、乡间的风俗、祖辈们的传说。他说:“我们失去的东西要比我们赚到的钱多很多。创作音乐作品与即将消亡的传统结合,通过新交响乐的诞生,能把最善良的中国人内心最深处的梦想延续。我的生命没有停,我留下来的梦想就可以让所有人的生命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