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政
她,原本是一个乡间传说里的神秘人物,流传在晋察冀根据地,却因为一部歌剧风靡全国,成为一代人的集体记忆。
诞生70年来,她不断被改编成各种艺术形式,歌剧,电影,芭蕾,木刻,连环画……从未真正淡出视野。
曾经,全国6亿人口,有5亿人为观赏她而走进剧院,不是万人空巷,而是亿人空巷。
她,就是白毛女。
1945年,歌剧《白毛女》作为白毛女的首种艺术形式,在延安公演。
2015年,首演70周年之际,在文化部的组织下,歌剧《白毛女》再度进行了历史性的复排。新版《白毛女》由原作者贺敬之亲自把关剧本,著名歌剧表演艺术家郭兰英担任艺术顾问,解放军艺术学院院长彭丽媛教授担任艺术指导。导演是国家话剧院一级导演张奇虹,音乐总监是中国交响乐团团长、著名作曲家关峡,造型设计则是总政歌剧团一级舞美设计莽珊珊——阵容堪称豪华。
值得一提的是,此次接棒传承经典重任的“第四代白毛女”,是总政歌舞团的一级演员雷佳。“喜儿”的A、B角分别由雷佳和中国歌剧舞剧院青年演员蒋宁担任——两位都是80后。
11月6日,新版歌剧《白毛女》在当年的首演地延安拉开了全国巡演的序幕。70年后, “白毛女旋风”再度席卷全国——延安、太原、石家庄、广州、长沙,所到之处,都赢得了掌声和喝彩。而12月6日的上海大剧院场次,门票更是早在20多天前已经销售一空。
究竟是什么,让这部70年前的作品至今长演不衰呢?
从“白毛仙姑”到歌剧《白毛女》
最初,白毛女还叫“白毛仙姑”。1940年代初,晋察冀抗日根据地的山区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村里有个白毛仙姑,一身白,常常会在晚间行动,寄居在村头的奶奶庙,向村人要求上供。村民有时稍有疏忽没有上供,就会听到从神坛后面发出的怪声:“你们,不敬奉仙姑,小心有大灾大难……”有一年区干部到村里布置村选,开大会时都没人来,才发现正值十五,村里人都给白毛仙姑上供去了。区干部决定到奶奶庙去捉鬼,却发现所谓的白毛仙姑原来是个佃农孤女,1930年代年方十来岁就被村中恶霸逼死爹爹,抢去奸污,怀孕后还差点被阴谋害死,由善心老妈子放走,逃到山洞里,住了几年。因为只能偷供品,吃不到盐,又不见日光,这才全身发白。当被告知八路军来到,世道已经改变,“白毛仙姑”才重回村里,重新做人。
陈强因演黄世仁很像,遭观众痛恨。
贺敬之等编剧的《白毛女》。
1945年延安上演歌剧《白毛女》,王昆演喜儿。
没过几年,记者李满天报道了这个故事,继而又改编成万字小说,白毛女的故事逐渐流传到了延安——1942年5月,毛泽东刚刚发表了《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号召广大文艺工作者“到工农兵群众中去,到火热的斗争中去”,创造出民众喜闻乐见的文艺作品。
白毛女的故事生逢其时。1944年,鲁迅艺术学院的师生们决定将这个故事改编成一部新型歌剧,作为向中共七大的献礼。1945年,歌剧《白毛女》在延安正式首演,成为中国第一部民族歌剧,也见证了白毛女传奇的第一种艺术改编。
中国式的民族歌剧,民间戏曲结合西洋歌剧,这种混搭,即使今天看来也是一种时髦,在70年前首创就更是前无古人,一度新潮到无从下手——要不要念白?方言还是普通话?用什么曲子?怎么配乐?舞台道具是虚是实?程式化表演行不行?
虽然执笔编剧的是贺敬之,但初代歌剧《白毛女》的创作却完全是集体式的。当年的鲁艺没有正规排练场,在鲁艺戏剧系主任张庚的带领下,演喜儿的王昆,演杨白劳的凌子风,演黄世仁的陈强,就在院子里排戏。而鲁艺的教员、同学、炊事员,还有桥儿沟的老乡,也在旁围看,一面看,一面评论。一些不符合农村生活细节的地方,经老乡提醒,就地改正。
负责作曲的是音乐系的学生张鲁,虽然才二十出头,却做过系主任冼星海的秘书,很有想法。歌剧《白毛女》的创作从一开始就没有照搬西洋歌剧那一套,而是充分借鉴了中国民歌和戏曲的唱腔——河北梆子,河南梆子,山西梆子,河北念善书调,河北花鼓,甚至山西秧歌《捡麦根》,佛曲《目连救母》,都被用在了戏里。最著名的《北风吹》曲调,就脱胎于河北民歌《小白菜》。
最终,经过三个多月的创作和排演,这部“不能像秧歌戏”,“也不能像旧戏”,“更不能像话剧”的民族歌剧《白毛女》,终于带着独特的艺术基因亮相延安。
“白毛女风暴”席卷全球
首演有多轰动?看当年的文字记载便可略知一二。
1945年,延安中央大礼堂,《白毛女》首演,“全场不流泪的人是很少的”,“有的人从始至终泪水未干”。“在人口不多的延安就连演30多场。演到哪里红到哪里,掀起感情的风暴和革命的大潮。”扮演黄世仁的陈强曾经回忆,当年演出时经常在台上被观众扔各种东西,砸得鼻青脸肿。有一次在冀中演出时,正赶上部队开完“诉苦”大会,一个翻身后刚参军的战士突然拉开枪栓,要打死“黄世仁”。以至于后来在部队演出时战士一律不准带枪,就怕情绪激动起来人戏不分,直接把黄世仁的演员给枪毙了。
“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摄影/刘震
除了延安火爆,身在华北农村的作家丁玲也记录了当年的演出盛况:“满村空巷,墙头上、屋顶上、树杈上、草垛上全是人。”
到后来,只要解放军到了一地,部队和地方的文工团就会把《白毛女》演到当地。而《白毛女》演到哪里,就会在哪里引起轰动,形成了一股刮遍全国上下的“白毛女旋风”。
在《延安鲁艺风云录》一书中,作者王培元提到:“在中外文艺的历史上,还很少见到哪一部戏剧像白毛女这样,起到了如此巨大的宣传教育作用,发生了如此深远的政治影响。”北大中文系教授段宝林也认为:当时歌剧《白毛女》不但起到了极大的情感同化作用,还“成了‘新式整军诉苦运动”的重量级武器”,为整个解放战争起到了巨大的宣传效果。“为喜儿报仇”,成为解放战争中战士们的普遍口号。当时的司令员会给文工团写信说:“战士非常英勇顽强,因为他们的刺刀尖上有文化——带着《白毛女》激发起来的仇恨和力量投入战斗。所以战斗的胜利也有你们文工团的一份功劳。”后来不少地区的土改运动,也会用《白毛女》来发动群众。
这股旋风不仅在中国,更刮向了全世界——1951年,中国青年文工团将歌剧《白毛女》带到了苏联、东欧九国和奥地利维也纳,在150多个城市巡回演出,长达一年多、430余场、200多万观众。同年,田华主演的电影《白毛女》登上银幕,不但在中国吸引了6亿人口中的5亿人观看,还在日本正式公映,进一步催生出了日本松山芭蕾舞团的芭蕾舞剧《白毛女》,成为当年中日文化交流的一段佳话。
70年来多次复排改编
“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在一些研究者看来,歌剧《白毛女》是一部艺术与政治紧密结合的作品,她不但有政治鼓动力量,也有艺术感染力——而且从某些方面来看,她并没有呈现出一面倒的政治性。
在最初的歌剧版本里,有这么一段情节:喜儿怀孕后,黄世仁骗喜儿说要娶她。喜儿信以为真,高兴地舞起来。当年,歌剧班子的领导认为这样处理不好,但是剧组却认为:喜儿这样一个孤苦伶仃的女孩子,在那种险恶的环境下,产生那样的幻想,是人之常情,所以并没有改动。一直到演出时,观众席上的农民和部队指战员觉得不对,在台下骂喜儿没骨气,玷污了贫苦农民,才使演职人员受到很大震动,作了修改。这段情节直到1949年《白毛女》在北平公演时才去掉,之前4年都曾经保留下来。
首演至今70年,歌剧《白毛女》多次复排,也多次被修改,还被改编成包括芭蕾舞在内的多种艺术形式。在北大中文系教授李杨看来,“文革”期间,“正是由于在歌剧中存在如此大的非政治运作空间,《白毛女》才可能一次次被修改,体现阶级斗争的主题部分被不断强化,而非政治性的伦理观、道德原则和娱乐性被削弱,被删减。”
1967年,芭蕾舞剧《白毛女》和《红色娘子军》,京剧《沙家浜》、《红灯记》等一起被命名为“八个样板戏”。当年的创作方针是“努力把一切不符合毛泽东思想的东西去掉”。凡是主张保持歌剧基本情节的人都被视为“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喜儿逃上山时的那句“我等待时机,不争朝夕”也被认为是“宣传听天由命、取消阶级斗争”的反动观念。
1962年,周恩来邓颖超观看歌剧《白毛女》后与全体演职员合影,前排王昆、周恩来、郭兰英。
在这样的创作方针下,喜儿和大春的爱情线被遏制;杨白劳不再是自杀,而是在黄家人来抢亲时抡起扁担反抗,被黄世仁枪杀;喜儿到了黄家也是英勇不屈,不但不被侮辱,唱词也充满阶级性;而逆来顺受等待改朝换代的赵大叔,则变成地下党,率领群众奋起营救喜儿,组织青年农民参加八路军,反抗日寇和汉奸恶霸地主;大春也投奔了八路军,去解救千千万万被奴役的劳动人民……
如此改编后的芭蕾舞剧《白毛女》,“被一条阶级斗争的红线贯穿”。当年媒体上的评论是:“歌剧《白毛女》成了舞剧的对比,一个是反抗史斗争史,一个是血泪史屈辱史;一个是站在资产阶级的立场上,严重地歪曲农民形象,一个是站在无产阶级的立场上,正确地塑造农民形象;一个是用资产阶级旧现实主义的方法,止于揭露旧社会的黑暗,一个是用革命现实主义与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的方法,通过对现实生活中阶级斗争的描写,给广大人民指出了战斗的道路。”在李杨看来,“同属‘革命文学’阵容”的两个剧种产生了如此激烈的对立,这种情况前所未见。
“打土豪”缩减,“我是人”放大
70年后,再次复排的《白毛女》终于再度回归歌剧本位。巧合的是,当年的初版歌剧诞生在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之后;而此次的新版恰在习近平主持召开文艺工作座谈会并发表重要讲话之后复排。中国歌剧舞剧院歌剧团副团长、新版歌剧《白毛女》导演助理朱亚林告诉《新民周刊》:“70年过去了,时代变迁非常大,但还是有好多真实的、朴素的、被老百姓接受的东西,和当年一样。我们不是为了‘讲话’才排戏,但确实如习主席讲话中所说:人民是文艺创作的源头活水。”
和70年前的集体创作相似的是,新版《白毛女》的剧组多次下乡,与陕北、石家庄等地农村的村民们同吃同住,反复讨论农村生活细节。石家庄平山县北冶乡的河坊村是传说中白毛女故事的发生地,演员们在这里见到了他们此前从未见过的“盐卤”,跟老乡们学会了贴饼子、生柴火、放羊。“虽然不是杨白劳时代的苦难,但实际体验还是要比光凭想象去演好得多。”
当年的《白毛女》由20岁的贺敬之执笔编剧,贺老今年已经高龄91,仍然为新版担任编剧。1944年的剧本有六幕戏,全部演下来3个半小时挡不住。这些年来,经过不断的打磨,已经逐渐变成了四幕戏,全长2个半小时,更加符合观众的欣赏习惯。
“怎样取舍。留哪块,去哪块,都经过了专家的不断商讨。”朱亚林说,“必须做到不伤筋骨——最经典的‘红头绳’、‘北风吹’、黑毛变白毛,那不能减。整个第一幕基本上都保留下来了,因为这段对剧情的推进非常重要,一砍掉后面的逻辑就搭不上。而且观众们一听到熟悉的曲调就非常感动,往往是音乐一起,掌声也同时响起来了。只有从喜儿在黄家受苦受难的段落,去缩减一些唱段。”
在阶级斗争的红线贯穿《白毛女》的时代,歌剧结尾“打土豪”、“斗恶霸”的段落一度非常冗长,群众七嘴八舌的,你说几句,他说几句——如今都得到了简化。“因为年轻观众对斗恶霸也比较陌生,还得名词解释。”而当年“枪毙”土豪的一句句呼声,也被改成了更加理性的“法办”。
在弱化政治性的同时,一些当年受到限制的感情戏得以彰显——据说90岁的贺老一直有个夙愿,就是要让喜儿在山洞里避难时,坚持唱一句“我是人”,表现她虽然一身白毛,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内心却仍然坚定地把自己当作一个人,必须发出这样一声呐喊。这一次,著名作曲家关峡圆了贺老的梦,新编了曲目,让喜儿把“我是人”唱了出来。有观众说,著名的《恨是高山仇是海》听惯了,但是当这句“我是人”唱出来的时候,当时就像吃了芥末一样。
而当年喜儿和大春重逢时被禁止演出的感情戏,此次也得到了放大——两人的一曲二重唱,再次响彻舞台。
是“白毛女”不是“白发魔女”
其实,对中国观众来说,民族歌剧并不是一件一上来就能轻易接受的中西合璧产物。在西方,歌剧演员只需嗓音出众,哪怕是体重200斤,但凡音色浑圆饱满,仍然能获得满场的青睐。但中国观众对民族歌剧的要求却更高:不仅得唱功了得,舞台形象、形体表演也得优秀。此外,对于习惯了传统戏曲道白、唱段并存的中国观众而言,完全按照西方歌剧,一字一句都唱出来,也是很难符合审美习惯的。
朱亚林并不否认民族歌剧这些年来的衰落:“由于审美方式不一样,中国的民族歌剧这些年来一直在探索自己的表现方式、发展方向,如何中西贯通才能没有违和感……中间也搁置过一段时间。80年代末受到港台风大走穴的影响,民族歌剧也曾一度式微。”
此次复排新版《白毛女》,仍然强调民族歌剧的特点:并不一味照搬西方歌剧样式,而是从中国戏曲的千年传承中寻找借鉴,“戏曲的虚实自由转化、遗形得神,一些程式化的表演”。但同时也从声乐上加强了“交响性”,更加回归歌剧本体:“五六十年代的民族歌剧一直是纯民乐伴奏,但这样做有局限性,所以我们这次融入了更多的交响乐伴奏,配合民乐,对指挥和演唱来说难度都增加了不少。”
一度,剧组担心创新不够,还想过在舞美和声光电上做些前所未有的渲染。去年在武汉试演时,演到第四幕,奶奶庙里,白毛女控诉黄世仁罪行时,舞台上会出现九个白毛女围住他索命——借此幻影烘托气氛。但演完之后,许多老艺术家们并不认可。郭兰英老师不留情面,直接就说:“这不是我心中的白毛女。”
“然后她教了我们很多东西,一举手一投足,哎呀我特别感慨:那才是白毛女!就说真情实感,不是炫别的。”朱亚林说,“别人想怎么演都行,但我们歌剧舞剧院演《白毛女》那是有多年传承的,院史上一个个名字都在,不能丢了根本。守本创新,要先把本守住,再提创新。有些东西能突破,有些东西还是要保留本真。西方歌剧也是一样,有些剧目演了几百年了,但那种真挚的感情是不受时代局限的,仍然能够打动观众。我们的《白毛女》也应该用音乐和故事打动人,而不是靠更多外化的东西去渲染。虽然‘白毛仙姑’的故事本身就有传奇性,但我们演的毕竟还是‘白毛女’,不能弄成魔幻的‘白发魔女’。”
王昆与周巍峙夫妇因《白毛女》结缘。
一路演,一路改
当年,歌剧《白毛女》在全国巡演,一路演,一路改,群众意见随时反馈给剧组。今年,新版歌剧仍旧延续了这一传统,每演到一地都会召开座谈会,听取专家和老乡们的意见。
在石家庄,记者参与了座谈会全程,发现无论专家还是村民的意见,都非常细致,并非空谈大义,而是切切实实地对改进演出有帮助。比如有专家指出:序曲一段最好不要拉开帷幕,因为舞台上的陕北农舍过于具象,不如给观众更多的想象空间。同样演过白毛女的前辈王秀华则建议雷佳“可以充分利用辫子”,辫子甩起来,对于演出喜儿少女阶段的甜美形象会有帮助。
而在此前的演出中,还有细心的观众为剧组指出一些小纰漏:喜儿给爹烤火,捧起火盆加柴,却忘了火盆刚烧烫;大春发现喜儿爹自尽,急着踢开屋门找喜儿,却忘了前一天晚上屋门并没有上闩,只要轻轻一推就能打开……一些当局者迷的小纰漏,在观众的火眼金睛下,一个个被改正过来。
到今年年底,新版歌剧《白毛女》将完成她在全国的19场巡演。但随即还会有3D舞台剧电影版的《白毛女》接档公映。这部电影的主演仍然是歌剧的原班人马,而导演则是北京电影学院教授侯克明。据悉,为了拍摄这部3D舞台剧电影,侯导从年前就做足了功课,参考了许多国外3D歌剧电影的经验,并采用3D摄影机进行多机位的拍摄,而非拍摄后转制成“伪3D”。既是一部电影,又不脱离舞台艺术,对整个拍摄班底而言都是不小的挑战,3D摄影也要比一般拍摄耗时多一倍以上。
而更大的挑战还在于:1951年电影版《白毛女》曾创下过5亿观众的成绩,电影不但风靡国内,还在五大洲的30多个国家上映,同样引起轰动——2015版3D《白毛女》能否再创佳绩,我们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