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薇
长白山的森林采伐从公元前3世纪就已经开始,在漫长的采伐历史中,这里不但形成了独特的拜山仪式,还诞生了中国最古老的劳动号子之一 ——长白山森林号子。如今,随着国家下令全面停止商业性采伐活动,当采伐设备被贴上封条,伐木工这一职业和他们所代表的森林文化,也将从此消失……
2015年4月1日,随着一棵落叶松的倒下,长白山、大兴安岭等林区结束了长达60多年的采伐历史。根据国家林业局日前发出的通知显示:东北林区、内蒙古林区将从此全面停止商业性采伐,辛苦了一辈子的林业工人,作为一个工种将从此彻底消失。
为此,在3月下旬,我走进了位于长白山密林深处的吉林延边八家子林业局,踏入了采伐现场最后的时光,和工人们一起感受他们的酸甜苦辣。当采伐设备被贴上封条的那一瞬,这些工人没有不甘和委屈,只有不舍和怀念……
恐怖的“吊死鬼”
独特的拜山仪式
吉林省延边八家子林业局地处长白山腹地,我到这里时是下午1点多,刚一坐定,资深林业人刘继庆就给我介绍当地的历史。他说,长白山森林采伐历史悠久,早在公元前3世纪,长白山区就已经开始采伐林木了。
这种采伐一直持续了十几个世纪,直到满清时期,长白山被认为是满族的发源地,是“列祖龙兴”的象征,因而被清廷列为禁区,严禁砍伐林木、采参捕猎,并以柳条围山,封禁了长达 200 多年之久。
在长白山被封禁的200余年里,原始森林得到了保护,野生动物大量繁衍,长白山优秀的自然环境得以保存,但同时也使得当地的经济社会发展严重滞后,遭到人们的诟病。东北解放后,为了发展经济,进行社会主义建设,政府决定将长白山区辟为林场。1948年,一群风华正茂的年轻人为了实现报国理想,肩扛行李、手提斧锯,走进了人迹罕至的长白山原始森林,然后挥斧拉锯,砍倒数百年的大树,将一车车木头运出了大山……
在仲乡林场,场长张显赫听说了我的来意,二话没说,拿起安全帽就带着我们直奔密林深处的工作现场。3月的长白山林海里,漫山遍野都是泥泞,车行驶在这样的山路上,异常颠簸。夜里,这些稀泥会结成泥冰,当太阳一出或晨风一起,泥冰就变成泥水。在这样的环境中,伐木工人凌晨 5 点就要起来,然后进入深山作业,遵循着清林、支杆、采伐、集材、检尺、归楞、储木等一整套严密有序的生产流程。
进入林场后,主管生产的王副场长一脸严肃地叮嘱我戴好安全帽,小心“吊死鬼”。所谓“吊死鬼”,就是大树倒下时与周围的树相撞,树枝折断后挂在周围的树上随风摇晃,就像传说中“吊死鬼”一样。这些“吊死鬼”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掉下来砸到人,一旦砸到,非死即伤。有一年,一位工友上山没戴安全帽,王副场长见了,就把自己的安全帽给了工友,结果这名工友被“吊死鬼”砸到,多亏戴着安全帽才捡回条命。王副场长说:“当你被树砸中,不是受伤的问题,而是生死的问题!”
采伐自古就是一件危险的工作,即便有了现代工具作业也不例外,除了“吊死鬼”,采伐时碰到病腐树、枯立木、风倒木、悬浮木都会带来安全隐患,所以在林海讨生活的人,久而久之都形成了“万物有灵”的观念,对自然十分敬畏与感激。他们在每年开始采伐前都必须举行“开山节”,献上最虔诚的祭祀,保佑这一季采伐期平安顺利。
在一棵围裹着红布的老红松前,张场长告诉我,这就是开山采伐时,祭拜的山神树。开山节这天,林场所有员工都要到现场祭拜山神,保佑平安。当天,山神树前的祭桌上,摆满了祭祀山神的供品。“老把头”身着白棉袄,头戴狗皮帽,腰系红腰带,率领林场男性职工跪在山神树前,朗声宣读拜山祭文,以求开工大吉。
茫茫林海的千古绝唱
死后不腐烂的“血蘑菇”
在长白山的老林子里进行采伐,除了有经验丰富、富有权威的“老把头”传授各种注意事项,还有“号子头”专门负责带领大家喊号子。过去,长白山林子里被砍倒的树木,都需要用人力抬出山,这就产生了一个特殊的工种——抬木工。当抬木工抬着重达数吨的原木前进时,铿锵有力的号子不但是发力的节奏,更是振奋精神的良方。
长白山的森林号子由来已久,据说是古代时在这里生活的肃慎人传下来的,而《肃慎人伐木歌谣》诞生的年代大概在西周时期,所以长白山森林号子算是中国最古老的劳动号子之一。奇特的是,几千年流传下来,如今的号子早已不是肃慎人当年“阿穆巴摩,萨齐斐,图们……”之类的呼喝,而是经过了改进,变成了现在的“哈腰挂呀,嘿哟……”由于号子里面经常出现“哈”、“啦”、“嗨”的字眼,所以号子头也被叫做“哈啦嗨”。
刘继庆告诉我,林场中还流传着一个关于号子和女人的故事。以前林场有个闯关东来的大汉,为了多挣钱,就进了抬木帮当抬木工。由于他身强力壮,活儿干得好,于是当上了“号子头”,但是他过于老实不会耍心眼,结果他老是被人欺负,分钱时拿到的钱很少。他的女人知道后,就去顶替他当了号子头。一进林场,这个女人自然受到了其他抬木工的嘲笑但是当大伙起了杠,走到关键位置时,女人唱道:“等一下哟,嘿哟!姑奶奶提提鞋,嘿哟!”然后就抬起了一条腿,脸不变色气不喘地摸到了绣花鞋跟。
她这一停顿、一提鞋,自己没事,但其他抬木工的腿肚子都开始打晃,大伙大吃一惊。这时,还是一个老木把(抬木工)说:“我的姑奶奶,你快点吧!这些兄弟们都等你呀!” “是等我吗 ?” “是呀 !” “以后,你们是不是都一样对待我当家的?” 那个老木把发出了哭声说:“保证一样待承!明个就给你当家的补上杠费!”于是,女人这才提完了鞋,这伙人终于将大木抬上了楞顶。从此以后,女人的丈夫就再也没有受到过欺负,女人喊的号子也流传开来。
说到这里,刘继庆的话并没有停。他继续说:以前,每一个伐木工人肩上,都长有一个“血蘑菇”,这是因为抬木头时要用木头杠子压肩膀,先压得露出骨头,沾着血水再压两年,肩膀上就会长出一块鹅卵石大小的“血蘑菇”。号子头因为要一边喊,一边扭过头来照顾其他工人,这样才能带领大家一起扛东西、喊号子,所以他的“血蘑菇”会更大、更硬。传说号子头死后埋在地下,身体会腐烂,但是“血蘑菇”却不会腐烂。在长白山里,人们在刨坟种地的时候,有时会刨出坟里的肉疙瘩,懂得这个历史的人就会知道,这就是号子头的坟!
几千年来,长白山的森林号子就没有停止过。可是近些年来,由于吊车机械化运木的盛行,使得抬木工作越来越少,于是这种森林号子也就越来越少。2008年6月,长白山森林号子作为传统音乐的一种,被国家文化部列入第二批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但从前会唱这种号子的老伐木工正在渐渐苍老和故去,使得流传了千百年的森林文化难以得到传承,已经处于濒危状态,伐木工人消失后,长白山森林号子也许将彻底消失……
伐木工的孤寂生活
林业转型带来的阵痛
3月下旬,八家子林业局各林场的采伐工作基本接近尾声,只有仲乡和庙岭等规模较小的林场,尚有少量的采伐工作没有完成。当我走在林场中时,一路上脑海里还不停地回荡着古老的长白山森林号子:“哈腰挂呀,嘿哟!挺腰起呀,嘿哟!往前走呀,嘿哟……”
在伐木工人居住的简易工棚里,张显赫告诉我,过去,除了过年的几天,很多工人要在这里度过整整一个冬季。工棚大约有2米高,外面由塑料布覆盖,用树杈顶着做成简易的门,就像塑料大棚,里面除了土灶和土炕,散乱堆放的油锯工具、棉靰鞡,就只有一个用废旧油桶改成的取暖火炉。长白山的冬季气温低到零下30多度,这些工人就这样忍受着与世隔绝的孤寂与寒冷,过着没有自来水、没有电、没有手机信号、没有网络的生活,如同原始人一般。
在停止采伐前的最后几天里,做饭的大姐依旧每天4点多就起床给大家做饭。工人们吃过早饭,拿上油锯,带上安全帽和中午饭,就开始了一天的工作。在一棵将要被砍伐的老树前,伐木工石文广认真地观察其树冠形状,树干是否腐朽、倾斜、弯曲,并结合风向和风力,周围其他树木的位置,有无挂枝、枯枝和其他危险因素,然后选定树木倒下的方向。这棵树开始倾倒时,石文广停止了锯切,看助手和我们是否站在安全位置,并注意观察树冠走向,有无滚楂、反楂、枝丫坠落和反弹的危险,然后大喊 :“顺山倒喽……”
树木倒地后,石文广思绪万千地蹲在地上,轻轻地抚摸着树墩,细细地数着年轮,自言自语道:“这是我这辈子砍伐的最后一棵老树了,以后这些都要留给子孙后代了!”石文广告诉我说,他的父辈也从事伐木工作,他在林场工作了20多年,是典型的“林二代”,对山上的一草一木都充满了感情。
我紧紧地跟在石文广身后,回想起和工人们的谈话,聊得最多的还是禁伐。“过去,每伐倒一棵大树,心里就想着林区又送出一根栋梁,自豪感油然而生,这回真要停了,大森林也该休养生息了。”虽然对禁伐早有心里准备,也知道是为了保护生态环境,但伐木工们还是难以割舍这份对山林的深厚感情和依赖。还有些工人担心,在这样的生产、生活条件下习惯了,到了其他环境怕自己的技能和知识不足,难以应对转型,会对其收入和生活带来影响……
据有关专家介绍,我国的人均森林面积仅为全球人均水平的1/4,现有森林覆盖率约为21.63%,远低于全球31%的平均水平。长白山林区曾为经济建设起到了结构性调整的作用,但现在的林业投资主要用于生态保护和建设,森工企业的战略定位也在发生根本性变化,加快保护培育森林资源和维护国家生态安全已成为国有林场的首要任务。
山中采伐队已经消失,但林业发展的新格局才刚刚开始,很多后续问题都需要解决。据悉,延边州的林业主管部门为此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如将原来的伐木工聘用为护林员,负责工人的养老和医疗保险,加强栽培林下参、种植黑木耳等林下经济和林产品深加工,希望可以为伐木工们在未来找到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