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 秋
正是仲春,阳光毫无节制地在大地上崩射,植物们都疯了,也不管脚下的土地是肥沃还是贫瘠,只一味顾着往上蹿长,有些蹿得速度稍慢了些,就被身边的压过了,只能歪着脑袋找缝隙里的阳光。那些吸足阳光植物,都绿得理直气壮,连那些匍匐的灯芯草们,都葳蕤得不知所措了。卖力的阳光像一个袒胸露腹不知廉耻的丰腴少妇,把诱惑的气息布满每个角落。这样的气息落到人身上,就散淡了,变成了催眠剂,与植物的精气神正好表现出截然相反的劲头来,一个一个都跟抽了大麻似的犯困。
父亲靠坐在向西的院墙,眼睛瞌着,嘴微张,细细长长的呼噜声在匆匆掠过的细风中摇摇摆摆。到太阳西斜的脚步加快,阳光暖醉的味道消散,父亲感觉到凉意时才醒了,他发现自己的身子已经不能动,像是别人的身体,他控制不了了。父亲不在意,以前也常有睡麻身子的时候,翻起来,搓一搓捏一下,照样好好的,身子骨是自己的,他还能不了解?父亲缓了缓,准备坐起来,先疏络一下筋骨,但这次身子没有像以前一样很配合地从沉睡中醒来,他控制不了,猛一下子倒在地上,再起不来了。
父亲就在这个妖媚的春末失去了知觉。他再也不能自如地把自己放在太阳下面看植物的生长,听它们拔节的声音了。
大哥把我们兄妹召集到一块,说是要讨论一下怎么安置躺在床上的父亲。从母亲去世,父亲就一个人生活,父亲不愿意跟着我们,他说自己还能干得动,不要人伺候,他一人在村里也没啥不方便,村里跟他一般的老人还有好几个,平时跟他们一起谈谈天,下下象棋,日子过得清静,跟着我们他缩手缩脚的,大家都不自在。说是这般说,每次我们拖家带口地回来,他还是很高兴的,忙前忙后地操持着,连吃过饭收拾碗筷这样的小事他都不让我们干,好像我们是多尊贵的客人似的。后来,村里与他年纪相仿的老人一个一个相继去世,能与父亲坐到一起下象棋的人几乎没有了,这时候的父亲更显落寞了。只是这样的落寞父亲并不让我们看出来,不能回家的时候我们兄妹都会打电话问候他一声,电话里父亲的声音洪钟一样,通过电流传过来,震得耳膜都咝咝地波动。这也让我们感到很安慰,至少说明父亲的身体状况还是好的,不然,哪有这精神头!大家似乎也就心安理得地随了父亲继续一个人在家,有时忙起来,电话都忘了打的时候,也没觉得心里有什么负担,反正父亲健康得很。但这样健康的父亲却突然之间把最不健康的状态呈现在大家面前,让我们猝不及防,手足无措。
大哥一向不抽烟,我们陆续从父亲的房间出来到堂屋时,他破天荒地手里夹着一根烟,鬼知道他的烟从哪儿掂来的,肯定不是父亲屋里的,父亲从来不抽烟,他只是喜欢喝一点酒,那也是母亲在世的时候,不多,每天就一小盅,很满足地把酒喝得滋滋啦啦。那时母亲最爱坐在旁边陪着父亲,也不说话,就看他一副有滋有味的样子。母亲去世后,父亲忽然就不喝了,怎么劝他也不喝,说是人老了,对酒没感觉,没感觉的酒喝来伤身。我们兄妹也就不再勉强。只是父亲自此又少了一种乐趣,大家看着,心中不免有些怅怅的。但这种怅也不过是落到眼里的不忍,大家都有自己的小日子,一踏进自己的小日子,那怅就淡了,远了,没了。情趣越来越少的父亲是怎样度过他的每一天,没人愿意再去想,想了,反倒成了自己的负担。
大哥见我们都出来了,弯腰把手头上的烟摁灭在地上,他摁得很用力,一个黑黝黝的小点像夜落下的一滴泪,突兀地钉在被暗淡灯光耀得有些泛黄的水泥地上。我们都黯然地看着大哥,等着他开口。
大哥讷讷的,这不像是他的风格,他说话一向跟不断流的水一样,不疾不缓,徐徐而来。大哥是县税务局的收税员,平时为人也很平和,可能是工作性质的关系,他的话就是多,有时候逮着一个倔一点的商户,他能一直说到人家喊爹叫娘,他说话也不是那种密不透风的语速,但别人就是没有办法见缝插针,好不容易插几句吧,还哪哪都不是味儿,就像萝卜和绿豆,全方位都没有相同的特质,最后只能乖乖地把税如数缴纳。大哥此时的讷,可见是事儿没想全,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我们都默默地等着大哥措好词,谁都不愿意第一个打破这沉默。
大哥沉默不下去了,终于说道,大家也看到咱爸的情况了,以后肯定要有人来照顾,咱兄妹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你们有谁愿意住过来照顾一下他呢?
大哥的话说得很巧妙,他问的是 “你们”谁愿意过来,这个 “你们”里面显然不包括他。
二哥性子绵软,但脑子转得比我们都快,只是有时候脑子转得过快,反倒容易做些占小便宜吃大亏的事。大哥话音刚落,我和姐还有三哥都互相对视一眼,二哥根本就不看我们,冲大哥嘟囔了一句,大哥你家里人多,爸这里地方也大,要不你们就搬过来和爸一块住得了!
大哥似乎也料到会有这样的说法,苦笑了一下,叹了口气道,你以为我不想啊?可是你们也知道我的工作性质,整天都在外面跑,你嫂子又没有个耐性,甭说照看咱爸了,她连自己都摆不平,你们看看我家那碗那碟,没缺口的已经找不到了,这都换了几套餐具了!
大哥说的没错,大嫂确实是个粗心的人,她一边做饭一边打电话,能眼睁睁地看着饭菜糊在锅里她都没有反应;洗个碗吧,一甩手,不是掉地上摔碎了就是磕到水池上或龙头上豁个口,更离谱的是她吃饭的时候还能被豁口割伤嘴角。大哥拿她一点辙都没有。偏是大嫂家亲戚还多,今天这个来明天那个来,总也断不了来人。大嫂在她家那边是好客之人,再远的亲戚也是笑脸相迎,末了还总送人家大包小包。大哥心宽,对于大嫂那边的亲戚从来也不怠慢,一片热忱。人的精力总是有限,厚了那边,难免就要薄了这头。我们去大哥家,大嫂明显就懒散多了,要么早早地出门和朋友逛街,或打麻将,要么就只管跟我们诉苦,诉的是她每天上班有多累,大哥却是只顾着工作,一点都不知道体贴。弄得我们只好不把自己当客人,起身去替大嫂操持家里的事务,好让她歇息。有时候和大嫂家的亲戚撞到一块儿了,也只能我们去打点,招呼着那一帮客人,然后在厨房忙前忙后,吃过饭了再收拾一下,待消停下来,也就到了告辞的时候了。其实大哥还真没大嫂说的那样把工作当回事,一个小小的收税员,琐碎是琐碎了点,但也无须投入所有的精力,所以只要在家,大哥诸事都自己上阵,绝对表现出一个勤快的好男人形象。我们也都知道,大嫂对我们是很计较的,平日里把大哥看得也比较紧,逢了我们兄妹有些什么事想要大哥帮衬一下,最好先找大嫂,不然,一旦大嫂知情,那是要跟大哥一通闹的。我们知道大哥好面子,却又做不了大嫂的主,所以一般也都不怎么找他。反正各家都有各家过日子的法子,谁也不是要在谁家硬生出些事端来。
大哥确实也有他的难处,我们都理解,要不,又何须大哥把我们叫到一起来商讨呢。
解释完,大哥看着三哥,问道,老四你看呢?
三哥在我们兄妹五个里面算是读书好的,是我们家唯一的大学生,只是生不逢时,毕业的时候正赶上大学生分配政策变化,哪里来的分配回原地。三哥在学校谈了个女朋友,两人如胶似漆,就差跪天拜地进洞房了。两人商量好,我家兄弟多,三哥跟他女朋友走。但政策是国家定的,谁也逆转不了,我们家也没什么过硬的关系可以帮三哥调到他女朋友所属地,亲戚里最大的官当属我的姨夫,他是省企的工程师,听起来好像很有噱头,但除了机器上的问题,姨夫几乎什么都管不了,走出去认识的人还没有我多呢!毕业没多久,回家当了教书先生的三哥含泪与女友分了手。失恋的三哥几个月都意志消沉,给学生上着课都能站在讲台上发起呆来。学校的领导不干了,这样的老师明摆着是误人子弟。跟三哥谈了几回话都没能把他的心拉回来。
那时的学校领导还是有着一颗悲悯的心,把三哥当成学生来看待,晚上跑来我家跟父亲母亲谈。这是多大的事啊!能分配个工作多让人羡慕,再犯浑,谁也不会拿工作不当一回事啊。母亲一看三哥都沉沦成这样了,当时眼泪就吧嗒吧嗒往下落,砸在她手里的茶水里,发出咕咚咕咚沉闷的声音。父亲一向见不得母亲的眼泪,一下子怒火冲天,学校领导刚送出门,他就抄起门后的一根竹棍,一脚踢开三哥紧闭的房门,抡起竹棍朝床上躺着发愣的三哥不管不顾地一顿胡抽,打得三哥嚎叫着从床上爬起来,屈着双手护着头,却不躲不闪。母亲从堂屋跑进来,扑到三哥的身上,拦着父亲。父亲自己打得也心疼,只是三哥犟,不肯跟他低头,他也收不了手。见母亲进来拦挡,父亲就势扔了竹棍哼哼着走出三哥的房间。这一顿打不知道是把三哥打醒了还是打怕了,从此三哥定了心,认真授起课来,他是一个教书的好胚子,只一个学期,他带的几个班语文成绩明显上扬,年终的时候,学校还给他评了一个优秀教师。这对刚从学校出来的大学生来说是从来没有过的,三哥不愧是我们兄妹五个里面最得父亲疼爱和赏识的。
三哥结婚很晚,或者是为了缅怀他那一段无果的爱情吧。三嫂不是多么漂亮的女人,但绝对是个温润如玉的女子,比我还小一岁。三嫂在此前也了解三哥的那一段情感经历,她对三哥的好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一点都不刻意,看不出其中掺有杂质。结婚的时候,三哥不愿随了小县城的风气,坚持不办酒席,三嫂真是不俗,不办就不办,两个人也就到鄱阳湖乘了几趟渡轮。就是乘渡轮,也是三哥揣了私心,是大学时他和女友的一个约定,尽管鄱阳湖离我们县并不远,也就一个多小时的行程。三嫂是何等聪慧之人,岂能看不透三哥的心思,但她就是毫无芥蒂地跟着三哥走了,吹着鄱阳湖潮湿的风,完成了她婚姻的首次旅程。三哥确实是幸运,一个普通的中学老师,在婚姻生活中,过的却是不沾油烟的日子,放眼我们那个小县城,能有几个男人?连大嫂那样没把我们这一家子往眼里瞧的人都说老四这辈子太值了,虽然我不知道大嫂说的 “太值”是指什么,但我清楚的是,三哥的憔悴感没有了,眼神中的恍惚和悲伤不见了。三嫂就像是一汪深潭,细细洗刷着三哥内心无尽的寒凉。三哥就那样被暖了过来,像经受了数个严冬的树木,一直隐忍不发的嫩芽终于绽了出来,他自己都没想到会逢了这样的春,翠绿得都有些不像样了。
三哥是最后一个搬离父母家的,若不是父亲催着,想必他与三嫂也就一直与父母住着也说不定。但父亲说他和母亲互相照应着,也没什么不方便,三哥留在家里倒显得有些多余了,何况,学校已经在建最后一批集资房,若三哥一家不在学校的公寓房里过渡,怕是享受不到分房了。这样一来,三哥才举家迁往学校,相比之下,他与父亲的关系也自然比我们几个更多一份亲近。
见大哥问到他,三哥连犹豫都没有,爽快地应承道,反正梁小房住校,我和年子在学校又住得闹,搬回来住着也好,清静。你们平时谁要有时间就过来跟爸聊聊天,要没有时间,也不用惦念,以前什么样,以后还什么样。
三哥爽快得有点不真实,谁都没想到这么利索。二哥倒有些不自在了,他疑惑地看着三哥说,小光你可得想清楚喽,搬回来住没问题,重要的是要照顾好咱爸!你就不要跟年子商量一下?
小光是三哥的绰号,小时候他跟大哥二哥玩牌总是被他俩打光头,大家就叫他小光,叫的年头长了,三哥也就无所谓了。二哥这是在提醒三哥。
三哥笑笑说,咱爸这么多年没少为咱兄妹劳力费心,他有什么也都是自己扛着,从来没让咱们替他担过一天心,现在他动不了,就算是上天眷顾我们,让我们尽份孝心,来照顾照顾他了!三哥说得云淡风轻,刚才还一脸愁苦相的大哥脸上也泛出羞赧,怎么说他是老大,但他却是第一个将自己拎出去撇清这些事务的。
三哥又笑道,这样我在学校的房子就空了,大哥咱们两家离得近,你那里要再来人周转不开,可以放些人去帮我看看家!
三哥真不愧为教师,说出的话不光贴心,还暖心。不知是大嫂哪家亲戚的两个孩子,因为住不惯学校的宿舍,挤在大哥家的客房,平时倒也没啥事,但一来其他亲戚,大哥家就显得局促了,打地铺就成了常态。大哥也时常发愁这种常态的不正常性,但大嫂很享受被亲戚们赞扬的感觉,他又能说什么呢?
大哥为难的问题让三哥轻而易举地解决了,倒显得他将我们召集在一起的隆重感有些小题大做,或者他思虑太多。大哥可能也意识到这一点,他轻咳一声,说既然老四搬回来照顾,咱们就再商量一下我们该做些什么。这是个同样现实的问题,父亲是五个人的父亲,不能三哥承担照顾父亲的义务,我们就将自己推个一干二净。
二哥挠了挠头说,咱五个人里面,我是最不讨咱爸喜欢的,家里经济状况又差,勤勤刚上大学,到处都是花钱的地方,我这土里刨食的,也刨不出几个钱来!
见我们齐刷刷地盯着他,二哥似乎有了压力,接着话音也变了,再怎么穷义务是要尽的!我们也不知道他前面那些话到底想要铺垫什么。
姐冲着大哥说,哥你说吧,说什么我都没意见,我虽是嫁出去的女,但是离家近,以后我也会回来得勤一些,帮衬一下老四。小妹离家远,回趟家要来来回回折腾不少时间精力,还老贵的车费。咱们就别盯她太紧了,以前爸妈的好多生活用品都是她给配置的。
二哥低着头,拿脚后跟踢着他屁股下凳子的腿,边踢边说,大妹话不能这样说,以前爸妈身康体健,买什么都是一个乐呵,现在不一样了,爸爸现在的情况可是不容乐观,处处都是要花钱的——
我赶紧打断二哥的话,我没关系,爸的费用我可以掏一半。
姐瞅我一眼,是嫌我多了话的那种眼神。我知道她心疼我,我和黄家洋正在闹离婚的事只有她知道,她这是想要替我在兄长们面前挡挡事,让我少些烦心。
我嫁得远,这是妈妈在世时心里难解的结,不是因为距离,而是黄家洋这个人在妈眼里实在不可靠。事实是黄家洋也的确不可靠,不管我以怎样的忍耐力对他委曲求全,他还是按捺不住他那颗春风荡漾的心。儿子上初中后,他忽然变得很有爱心了,主动要求去参加家长会,还经常就儿子的学习问题与老师进行沟通。我以为他这是迷途知返,立地成佛了,心里很是安慰。王宝钏寒窑苦守十八年,矢志不移,我道行浅,守了十三年,已经身心疲惫,这时候忽然看到黄家洋带来的曙光,自然是春风暖百花开了。可惜一切都是假相,不是黄家洋入了道成了佛,而是儿子的班主任是他初中暗恋过的同学,不到四十岁的女人,风姿绰约,丰韵依旧,最离谱的是班主任只擦身而过的一瞬,就将临近中年将福未福的黄家洋给认了出来。年少的梦以一副依然清新的样子出现,黄家洋岂能不心动。郎有情妾有意,黄家洋名正言顺地密切维系着和儿子班主任的关系,直到儿子初中毕业,我才发现自己不过是寒霜覆旧梦,连旧梦也不如黄家洋,只有残破和伤痛,没有一点可供回味的脉脉温情。一个家如此不堪,我再没有精气神去撑起这个破絮一样的家,主动与黄家洋提出离婚。
我永远都无法猜透黄家洋,他数年前就动辄以离婚来要挟我,而现在,面对我的积极主动,他却退避三舍,王顾左右,甚至不惜游说儿子。我以为自己是给了黄家洋他想要的,没有家的桎梏他不是更加自由嘛!我自是心疼儿子,儿子懂事,他父亲的所作所为心里是清楚的。儿子偷偷跟我说,如果我要离婚,他只会支持我!没有幸福可言的婚姻就是牢狱!儿子脸上那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让我心如刀绞,也让我彻底灭了与黄家洋维系这段苟延残喘婚姻的念头。
爸妈一般也不提黄家洋这个人。当初他们让我嫁给黄家洋的时候还以为自己的女儿除了可以为这个男人倾付韶华外,从此还过上幸福不言悲伤的生活。他们的想法是那么的真实和简单,却忽略了作为商人后代的黄家洋有一颗与生俱来的寻花问柳之心,婚姻只不过是他暂时需要的一张薄纸,他要来只是为了在上面留个印迹,然后用这印迹来抵挡或者说解决他寻花过程中可能会发生的一些意外。黄家洋在我们村办耐火砖厂赚了一笔钱后,便带着怀孕的我回了他的浙江老家,父母想对我表示一下关怀都鞭长莫及了,回了老家的黄家洋开始在我们的生活中制造无数个混乱,我在这些混乱中努力生存着。远隔数百里,爸妈是如何洞察我婚姻的不幸我不得而知,我生下儿子满月不久他们就让二哥过来接我回家调养了几个月。作为丈夫,黄家洋唯一的好便是我在家生活的这几个月,他寄来的钱足够让村里好多人眼红,但这已经不能给爸妈安慰了,他们拒不接纳我递给他们的钱,而且也绝口不提黄家洋的名字,这个男人像颗生锈的钉子,狠狠地扎进爸妈的心里,拔不出来也无法碰触。妈去世前几天,已经说不出话来,扯着我的手不肯松开,一双浑浊的泪眼满是伤悲地盯着我,我知道她是不放心我,她一直认为她是造成我不幸的罪魁祸首。我轻轻擦拭着妈妈眼角不停涌出来的眼泪,笑着安慰她,说我儿子是黄家洋的宝,有了这个宝,黄家洋安静多了,他也是为人父的人,总会有顾忌的;黄家洋现在也很体贴我,每天晚上都回家吃饭呢;家里雇了一个阿姨,帮着照看家,照顾儿子;我已经出去工作,赚的钱都可以养一大家子了,不过黄家洋每月还是会给我很多钱用于家用……其实很多事都跟妈说过很多遍了,但妈还是喜欢听,我一说起这些,她的眼角就不再有泪,于是,我将这些真真假假的话反反复复地重复给妈妈,同时也重复给爸爸。
我跟黄家洋说过,除了带着儿子要栖身的房子之外,我可以不沾家里其他的任何东西,我会凭着自己的能力来供养儿子上完高中和大学。姐这时的帮衬,就是担心我若真与黄家洋离婚,再供奉父亲的话,我的生活会非常艰难。可事关父亲,作为女儿我不能避开我应尽的义务,嫁得远总不是理由,钱也不是能安抚我们内心的凭证,我只是不愿意自己的父亲在为我们遮风挡雨了多少年后,在他无法自理的时候再被我们用另外一种方式来拒绝。何况我内心还有对父母的愧疚,我无法像我的兄长和姐姐一样,家里有个风吹草动就可以随时过来照应,安慰老人。以前家里有些什么事我总是之后很长时间才会知道,而且中间会被省略很多过程,我所能感觉到的,不过是事后的天高云淡,风平浪静。我很感谢我的家人们,他们用这种方式来表达着对独在异乡的我的关爱!我无法回报他们,若是钱真的能让父亲复原,让所有的亲情一如当初那般美好,我愿意倾其所有!
大哥摆着手说,父亲是咱五个人的父亲,哪能要你一个人拿那么多钱。咱先说说给父亲请个保姆的事吧,老四一家白天也都要上班,不好照顾父亲,我刚才细想了一下,与其找别人来照看,不如找自家人,一是自家人照顾得精心,二是咱们也放心。你嫂子他堂兄弟这段时间也没什么事情可做,离咱家也近,我考虑他能不能白天帮着照看一下父亲的起居,闲时跟父亲聊聊天,这样也有利于父亲的病,你们看呢?
其实能找个人来照顾父亲自然是好,这样三哥他们就没那么辛苦了。我们都点头同意大哥这样的安排。二哥望着大哥,挠挠头,一副欲说不说的样子,大哥果然是跟那些小商小贩打惯交道的人,善于察言观色,一看二哥的神情便知他想要说的话。大哥说,咱爸的情况大家也都清楚,属于完全不能自理的那种,一般人也是不愿意服侍这种病人,你们也知道现在稍有能力和体力的人都出去打工了,谁愿意窝在家里守那蔫黄的三分地啊!咱要留得住人就要出得起那个价对吧?不能给得太低,对不住人家,还不见得尽心,太高呢,咱们也承不住,就三千块吧,剩下的工作由我去做。总之咱们是尽着为父亲的好去想!你们说呢?
大哥这样的安排似乎早已成竹在胸,只是借着这个机会跟大家透个气而已。就这点我们都没意见,请人照看父亲是必须的,之前我们都担心父亲的身体状况,谁也没有往这方面想,大哥到底阅历丰富,心思也缜密,比我们想得要实在得多。
我和三哥都表示没有意见。二哥没吭声,看样子心里还是有想法的。姐犹豫了一下,说,这护理费有些高了,既然是亲戚,咱也不说什么了。可是大嫂家那堂兄弟,人人都知道他游手好闲,他能耐得住性子来照顾咱爸?
姐这一说,二哥赶紧应和,我也是这个意思,那田鸡哪年出去打工不是一身伤还一身债的回来?在外偷鸡摸狗不晓得挨过多少回打了,让他来照顾父亲,我也不赞成。到县医院找个护理也高不过这些钱,还都是有经验的,咱何必弄一个啥也不会的人来,照顾不好父亲咱心里也不自在,可别到时候请神容易送神难……
大哥可能早就料到有这种结果,沉默了一会儿,问二哥,那你说找谁?
二哥张了张口,没说出来。
姐看了二哥一眼,扯了三哥到一旁,轻声说着什么,三哥不说话,只是点头。然后两人再过来,姐对大哥说,大哥,我刚和老四商量了一下,要不就让二哥家搬过来吧,老四是初三的班主任,早读和晚自习都要带班,再往家来回跑,也挺辛苦,弟妹也是不方便的。反正咱是要请人护理父亲的,不如索性就辛苦二哥一肩扛了吧,该出的护理费咱还照样出,地里那些活不是农忙的时候抽个空去打理一下就好了,你看行不行?
二哥看着姐,脸上讪讪的表情,他看大哥半晌不说话,就摇着手说,我可以帮着照料,护理费就不要了,我也是父亲的儿子啊,要你们给我钱,说出去不让别人指着我鼻子骂!
三哥拉了二哥一把,说,二哥,别这么说,这事儿一码是一码,混在一块儿说就真说不清道不明了。
大哥把手伸到口袋里摸索着,还是三哥有眼力,赶紧从二哥袋里掏出打火机来,果然,大哥口袋里是装了烟的,一向不抽烟的他咋地就像常态烟民一样将烟随身携带了呢?三哥把打火机递给大哥,大哥点上,深吸一口,然后轻吐出一股淡白的烟柱,他眉心那深凹的 “川”刀刻一般,这就使他那张脸多了一层悲怆,好像他的人生历经了无数悲剧。
我也觉得二哥住进家来,无论是从哪一方面来说都比三哥更为合适。但是大哥被烟迷住似的,光顾着往外吐烟,半天都不理会我们四个人的期待。
二哥有些不安,搓了搓手说道,要不,要不就喊那田鸡来照应吧,大嫂那……
大哥狠狠吸了一口烟,眼瞅着烟头上的火光滋滋蹿到烟蒂,他把烟蒂一扔,说,就老二吧,懂父亲的性情,也能尽心。
二哥的话倒是提醒了姐,她问大哥,让田鸡来照顾咱爸,是大嫂跟你提议的吧?
大哥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姐撇了撇嘴,不满地说,我就知道,只要是沾着钱的事,她一准是要掺和的,不占便宜的事,她倒是又躲又推的……
我赶紧碰碰姐的胳膊,示意她别再往下说,大嫂的性情我们知道,她的热心与大度在她的亲戚里是无底线的,以大哥的严谨与缜密,他对爸爸的安排应该是深思熟虑的,绝对不可能考虑让田鸡来护理,那个连自己都保不全的人,怎么可能护理好一个卧床而且变得敏感又沮丧的老人?大嫂明显是只想着替她堂兄弟谋一份差事,至于是不是能照顾好父亲,那就不是她所要关心的范畴了。大哥是为难的,他不能逆了大嫂的意思,大嫂的尖锐很多时候就像一把明晃晃的刀,防不住它哪一刻就直通通地杀了过来。明知道田鸡不适合,大哥还是不得不把他给推荐了来。他的烟大概就是为这事准备的吧。我很有些同情大哥,他在大嫂跟前的懦弱与我们兄妹对他的推崇、尊敬如同磁石的两个极端,他在这两个极端中走得尴尬而疲惫。
姐的口无遮拦还是让大哥有些难堪,他抖抖手,又准备摸口袋。见我们都看着他,他的手停了下来,自嘲地笑笑,你大嫂……咳,她这也是为了咱爸好,就是推荐的人选确实欠了考虑……有大弟来照料爸,是更合适呵!
说完,大哥的手再次娴熟地摸进了口袋,掏出一支烟,顿了顿,又掏出一支烟扔给二哥。二哥手忙脚乱地接住,到口袋里掏出打火机,还是先给大哥点了,然后再给自己点上。
这就算说好了父亲护理的事。
再说到父亲的医药费,虽然父亲参加了社保,但报销后所剩的医药费还是需要个人承担的。三哥说他家境好些,负担也不重,就由他来承担好了,至于以后,视情况再定,需要大家出手的时候还望能够出手。三哥说完看着大哥,大哥的目光不知落在何处,脸上却是一副不知道如何担当的表情。我们也能理解他,大嫂看他很紧,工资是每月一分不少地落在大嫂手里,家里的开支他是做不了主的,他所能活动的经费,就是单位发的一些加班费和过节费之类,就是这每个月算给父亲的护理费用,没有经过大嫂,他能不能在大嫂那里通得过还是个未知数呢。这也是为啥大哥仅仅把我们兄妹召集到一块,却不提五个家庭在一起商讨的原因,他是怕人多心不齐,左一个不同意右一个通不过的。
问题到底要比大哥预想的简单,毕竟我们兄妹五个是一个娘胎里出来,商讨的还是父亲的事,什么事都好说一些,至于其他干扰,各自再做工作吧。在讨论完父亲的医药费用后,大哥的表情明显轻松了下来,忽明忽暗的灯光下,他的脸上终于不像刚才一脸的苦楚了。
这些天来,我们一直担忧着父亲的病。几年前母亲的去世给了父亲重重一击,母亲一直就是他的精神支撑,这个支撑一下子没了,父亲明显有一种垮塌的感觉。在我的印象里,父亲一直就是严肃、刻板,不苟言笑,无论是什么时候,只要我们一犯了他认为的错误,他是一定要在母亲面前冲着我们咆哮的,他要是不咆哮,我们就要担心了,因为父亲只有在身体欠佳的时候才会对于我们所犯的错摆手而过。就像当年他用棍棒把三哥打醒,还曾经端着一根几米长的竹篙把二哥围着乡政府的楼追了十几圈,在乡里一时很轰动,却只是因了二哥当时跟同学逃了课去邻村看了场戏。后来我们一个个结婚生子,父亲的威严也还在,但轻易不跟我们发火了,有了让他不痛快的事,就拉长个脸,对我们谁也不理,只跟母亲一人说话,好像我们兄妹小时一样,不存在彼此的家庭,大家不是群体,而是一个独体,不管谁惹了他,那一准就是我们——这五个家庭让他不开心了。母亲一过世,父亲就完全不一样了,他变得像个真正的老头,不再冲我们发脾气,也很少跟我们聊天,逢到我们大家都聚到一起的时候,他也不插嘴我们所说的任何事,只是端把椅子坐在旁边,听我们说,或者提醒一下哪个顽皮的孩子,再或就是像个服务生似的不停地给我们续茶水。母亲的去世像片砂纸,磨去了父亲性格中所有的粗砺,剩下的,就只有模糊的一片。父亲突兀的改变一开始让我们非常不适应,都不知道该用何种方式来对待这个把日暮分明刻到额头上的老头。
最明显不知所措的是二嫂,二嫂是那种说悄悄话都要嚷得满世界皆知的人,父亲在我们面前的威严二嫂其实是很不屑的,时常不管不顾地当着父亲的面冷言冷语。父亲对我们兄妹是绝对的权威,我们都不敢明面上拂他的意,但对儿媳和女婿,他的态度就温和许多,一个桌上吃饭,他一般要招呼的也只有儿媳和女婿,我们兄妹,似乎就只能劳烦母亲了。父亲性情的变化反倒使不那么怵父亲的二嫂有些无所适从,她悄悄问二哥,怕不会是父亲也要有什么事发生吧?他安静得让人害怕。二哥这时候就特别男人地呵斥二嫂几句,最后又叮嘱二嫂以后切不可再如此胡说八道,二嫂居然也没因此跟二哥闹腾。要知道,二哥对二嫂那是话说稍重一点都可能引发一场家庭之战的。二嫂与大嫂的性格不一样,大嫂习惯的是冷战,她一般不与大哥吵,只是冷着大哥,任凭大哥跟她说什么问什么,她绝不理会,哪怕天塌下来,也是一副千年不融化的冰一样。二嫂却是个爆脾气,心里窝不住事儿,凡事也喜欢争个长短,但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往往跟人有了争执,这边还满心满肺地伤心委屈着,她那边已云淡风轻,没事人一样,该吃吃,该喝喝。二哥是精明人,但好面子,遇上二嫂的大嗓门,他就如同被太阳晒蔫的草,一点精神头也没有。
连这么粗枝大叶的二嫂都能感觉出来,可见父亲的变化在我们家确实巨大。
父亲住院的时候,我们就已经看出大哥的重重心事来,只是那会儿,你来我往,忙着照顾父亲,谁心里都揣了一腔担忧,就是几家人相对齐整地聚到了一起,也不好就父亲病以外的事说些什么,谁说了都显得有居心。我们兄妹尚且如此,我那三个嫂嫂就更不会主动去说了,躲都躲不及。这会儿终于商讨完毕,没有那么多坡坎,好像也没人有太多的想法,都顺理成章的事,说来说去也就孤身一个老人,五个家庭能齐力扛起来的,还有什么呢?
依我对大哥的了解,他起初一定以为我和姐会避开与钱有关的事,毕竟我们是嫁出去的,就是那一盆泼出的水,既然都泼了出去,怎么还可能再收拾回来滋养这个家?剩了兄弟三个,二哥家境弱,而大嫂又是不待见我们家的,他是老大,逃不了直接面对和解决,父亲就变成山一样重的问题,压迫着他,苦恼着他。现在,大哥终于放下了。我们也都放下有关父亲的话题,顺势扯起些其他的家长里短。二哥这时候尽显了父亲的角色,去厨房烧了一壶水拎过来,给我们每人冲泡了一杯茶,茶是去年的陈茶,父亲自己制作的,每年屋后的茶叶长开时他挽着篮子采上几筐,然后放在干锅里煸炒,炒到茶叶略有些泛黄,再把茶叶揽到筛子上,他一把一把地揉搓,直搓到茶叶蜷成一溜,才又放入锅里烘干。放了一年的陈茶冲出来的味道自然不如新茶,甚至还有一种搁置许久的浅淡的霉味,但我们兄妹还是喜欢这样的茶,不是茶的味道,只是因为父亲年年的采摘和制作,为我们团聚的时候可以围坐桌前捧一杯香气氤氲的茶。
夜开始深了,变得祥和与安宁,喧闹被黑夜悄没声息地吞蚀,白日蓬勃疯长的欲望慢慢退却,一切都要从头开始,就像春天的草芽一样,经历了冬天,要从土里重新生长。哥哥们的电话此起彼伏地响起,该回家了吧,回家等着他们的会是什么呢?哥哥们又陆续去看了父亲,然后告别,各自离开。这漆漆的夜,就算路程不算远,他们也得走好一会儿呢,何况,今夜他们要面临,或许比这夜色更加沉重。
姐不肯走,说是在二哥搬来前,她就和我一块住在家里,也好照料父亲。我笑笑说,还是早点回吧,免得姐夫担心。姐夫已经打过两个电话了,说已经出门过来接她。第三个电话打来时,姐才出门迎姐夫去了。她走前不停地告诉我,如果有什么事一定要给她打电话,千万不要再扛着,一个人照顾父亲已是很辛苦了。
我冲着姐微笑,她就是这样,跟在世时的妈妈一样,对我什么都放心不下,总觉得我一个人孤身在外,又遇人不淑,十几年的婚姻生活,心里是憋着无数委屈与苦楚的。她心疼我,从不肯让人说我一点不是。父亲七十岁生日那天,我带着儿子回来,却以黄家洋的名义给父亲包了一个红包,结果父亲死活不肯接,说这个男人的东西他是绝对不会接受的。后来姐无意中听到几个嫂嫂的谈话,大嫂冷笑着,说我明知道父亲不会接纳黄家洋的贺礼,却偏以他的名义,这是在玩心计呢,明摆着是不想让父亲收下这个礼包。二嫂附和着,说我们父女在玩双簧呢。
依老家的规矩,儿子替父母操办寿宴,谁出面操办谁收受所有的礼包。因为我是女儿,只能直接将红包交给父亲。
姐听了后气愤不已,直接冲了过去跟大嫂和二嫂吵闹了起来,说她们才心思不纯呢,是眼红了这样的大红包拿不上,才这样诋毁老五!老五待你们也不薄,哪次回家不尽着心,该出的出,该做的做?这个小姑子什么时候薄待过你们?你们身上最显贵的衣服,难道不是她给你们买回来的?她的生活如何,你们又可曾关心过,对她关爱过?凭什么就对她的一份孝心这般指手画脚的?
嫂子们无语,背后是非本是不妥,而我与黄家洋的不睦她们又都是知道的,就算我以黄家洋的名义替父亲祝寿,名义上也是应该,毕竟我和他还是夫妻。
姐对我不管不顾的呵护让我心生感激,有时候连姐夫都嫉妒着我,说要是他被老婆这样地呵护,他下辈子都不敢忘了这个女人。
送走姐,我回到父亲的屋里,五兄妹中,我是唯一一个不会被电话打扰的人。暗淡的灯光下,父亲有些呆滞的脸上,那双不那么灵动的眼睛就那么一直看着我。我笑着对他说,都走了,明天还都会回来的,只是大哥有些事不好与大嫂交代,不过没关系,大哥会处理好的,不管怎么说,大嫂也是个明事理的人,不会跟大哥大闹的;二哥这两天就要搬过来,他那么细心,会照顾好您的,就是二嫂的嗓门大点,您就没那么清静了。你一个人清静了那么久,就当以后有人陪你聊天;还有我三哥,他可真是个好有福气的人,三嫂对他还像以前一样,她是怎么做到这么多年对三哥如此贴心和关爱的呢?您看您看,当年要不是您一棍子把三哥打醒,他要沉沦下去说不定就错失三嫂这么好的女人;还有姐,姐夫对她还是那么好,懂得心疼她。当然,还有我,您外孙太懂事,学习一点也没被我和黄家洋的关系所影响,考个重点高中一点也没问题。黄家洋也答应离婚,他除了与我没有感情外,其实并非十恶不赦的男人,除了房子,还非要留一笔钱,我不要,他说就当是以后留给儿子的。
……
我絮絮叨叨地说着,没有缝隙。多少年我没有单独与父亲独处过,有多久没有这样跟父亲说话了?我总是怕他忍不住会问及一些事,而躲避着与他单独相处的机会。躲避不开时,虽然我很努力地在他面前演绎着世界并非沧桑的童话,却更多时候不过是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对父亲感情的忽略使我即使一年只回来一趟也没能真正用心去与他交流过。
父亲的眼睛还是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嘴里发出轻轻的 “唔唔”声,我明白,他这是在我流水一样的话里应和我,他不能与我用正常的语言交流,但我说的话,他却是听得懂。
现在,我不再需要躲避了,甚至,我多么希望父亲能一如既往地搬把椅子坐过来,眼神继续威严着,问我那些曾经我不想说的话。我多么希望面对父亲的询问,能开心地告诉他,我的工作已足够我生活得好好的,我就是不要黄家洋的钱,也可以和您的外孙,我的儿子生活得无忧。
我握着父亲的手,放慢了语速,像拉家常一样慢慢说着。夜静谧了,春夜,还有些料峭,我轻轻替父亲掖了掖被角,他已经睡着了,脸色平和,微微上翘的嘴角告诉我,虽然他不能正常说话,他需要我们的照顾,但他睡去的这一刻,却是心满意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