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季明
1
那天晚上8点多,60多岁的李老头从绍兴回来时,手里拖着个大大旅行箱,箱里放着好多来自浙江的土特产,比如茶叶、霉干菜、香榧子、笋干等。这些算不了什么,算得了的是旅行箱里还放着早上刚从山上采下的一小筐新鲜杨梅。茶叶也好,霉干菜也罢,或者说香榧子、笋干,这些都易存放,杨梅不行,得尽快回家处理。李老头盘算好,一部分自己吃,另一部分送给亲朋好友;剩余就用白酒浸泡,制作杨梅酒。李老头好拉肚子,只要喝上一口杨梅酒,马上就好,比吃西药灵光。
李老头从绍兴回上海并没在上海火车站下车,而是提早一站在松江南站下车。原因是李老头家住浦东杨高中路,只要在松江南站下车,坐上地铁9号线始发站,可以一路直达杨高中路终点站,比从上海火车站下车后再坐公交车回家,方便多了。
李老头从绍兴到上海,原本是想买高铁车票的,后来想想也算了,绍兴到上海又没多少公里,与其花大钱买高铁车票,还不如买张普客车票实惠,节约下来的钱等于旅行箱里的东西一半是白送的。
让李老头没想到的是,普客列车车票紧张,他只买到一张无座票。没有座位的李老头,从下午1点上车后,一路站了六七个小时,到了上海松江已是晚上8点了。李老头心情不好,可又有什么办法呢,这叫钞票节约,人却遭罪。
李老头从松江南站火车站出来,拖着旅行箱拼命往地铁9号线松江南站始发站跑去,目的非常明确,早点进地铁站,早点抢到位置,早点稳稳坐好,否则从地铁松江南站至杨高中路站,地铁至少得开一个半小时,如果再站那么长时间,非昏厥不可。
李老头终究手里拖着旅行箱,跑起路来非常不便,尤其是从火车站转到地铁站,得下好多台阶,电梯呢,只朝上没往下。更要命的是,他拖着沉甸甸的旅行箱好不容易下到地铁站进口处时,怎么也找不到身上交通卡。李老头没办法,只得手忙脚乱找售票口时,才发现空荡荡的车站里没有人工服务,只是靠墙处有一排由一台台电视荧光屏组成的自动售票机。李老头从来没有用过这种机器,愣愣地看着机器,火气一丝丝地往头顶上涌,嘴里骂道:“妈的,售票员都死光啦。”骂完看看四周,除了快速流动的乘客,没人理睬。李老头知道,骂也白骂,既然白骂,为何还要骂呢?这不是白费唾沫吗?李老头弯腰看那荧光屏,只见上面密密麻麻红红绿绿的地铁线就像人体血管。李老头傻了一会儿,不知道怎么操作,想了想自己要回家,那么家在哪里?家不就在9号线的终点站杨高中路站吗?于是他哆嗦着手指按了9号线,哗地屏幕展现9号线所有车站,他再按杨高中路站,上面跳出8元字样,李老头想,是不是让我往投币处投8元钱呢?一定是这样的。李老头摸出皮夹,发现除了几张100元,剩下就是一张50元。李老头想,这50元是要塞进投币处吗?如果塞进去机器不找钱怎么办?李老头踌躇着,想想还是把钱塞了进去。李老头想,如果机器不找钱,妈的,就砸了它,逼它找钱。
李老头把钱塞进投币口,只见机器下面刷地吐出一张车票,李老头想,自己操作成功了。李老头没有拿票,而是双眼死死盯着找币口,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了,怎么不找钱呢?李老头急了,那可是50元啊,我买了8元钱车票,理应找我42元。李老头发现自己额上冒汗了,举拳刚想敲打机器时,只见机器下方又是哗地一下,42元找零钱吐了出来,李老头这才长吁一气拿起钱与车票,拖着旅行箱兴冲冲地往进口处小跑而去。刚到入口处,一个女保安笑盈盈地对他说:“先生,请您配合安检。”李老头想着尽快上车,马上说:“小姐啊,我里面只是土特产,没有危险品,我要赶时间。”说着就想冲过安检。没想到女保安伸手一拦,依旧笑盈盈地说:“先生请配合安检。”李老头无奈,只得退后举起沉重的旅行箱重重地往黑色传送带上一放,旅行箱慢慢进入机器,又慢慢吐了出来。李老头把旅行箱从传送带上拿下,说:“检查出啥危险品没有?”女保安还是笑笑说:“没有啊。”李老头心里窝火说:“我告诉你没有危险品,你为何不相信呢?”女保安说:“这是地铁公司规定的,大包必检,小包抽检。”李老头说:“规定个屁啊,纯粹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女保安这下不笑了:“先生,讲话要文明。”李老头眼睛一瞪,冷笑说:“你真以为这样的安检能管用?只是卖卖野人头而已。如果我身上穿着炸弹背心,你能查到吗?”
李老头如此一说,女保安柳眉倒竖,厉声说:“先生,不要乱讲话,信不信我马上叫警察过来,对你进行全身搜查?”
女保安一手已经按在左肩膀上黑色对讲机上。
李老头拖着旅行箱往电梯处走去,说:“你去叫呀,我好害怕警察啊。”
李老头下了通往地铁站台层的电梯,看到一列地铁停着,拖着旅行箱跌跌撞撞冲进中间车厢,发现车厢空着,可以任他拖着旅行箱随随便便散步,李老头这才心定了。可是,可是李老头放眼前后望去,草绿色的长椅上怎么都坐着人呢?这可是起点站呀,起点站怎么可能位置上都坐着人呢?李老头眉头重重拧紧了,心里想:“我怎么那么倒霉。火车上站了六七个钟头,进了地铁始发站,难道还得让我站一个多钟头?”
李老头心里窝囊。
记得去年也是这时去绍兴,来回都是高铁,一路顺顺当当,无论高铁还是地铁,座位随你挑肥拣瘦。这次为了节约钞票,坐上没坐位的普客后,什么事情都不顺,唉,罢了。不过,李老头内心不认账,他在想,反正我要到杨高中路终点站下车,我就不信这节车厢里的乘客个个都到终点站下车,我现在就站在这里不动。
李老头决定自己跟自己打赌,看看今天从头到尾一个多小时的地铁路途中,到底能否坐到位置?坐到了,今年一帆风顺;坐不到,出终点站给车撞死。
想到撞死,李老头自己都吓了一跳。这不是自我诅咒吗?
2
地铁启动了,地铁轮子与钢轨的摩擦声开始吱啦吱拉地响了起来。李老头放眼望去,心想死守不行,得拖着旅行箱前后移动,看看能否有位置可以挤一下,否则一旦到了松江大学城站,上来人就多了,到时再找位子,不就竞争对手多了吗?想到这里,李老头拖着沉重的旅行箱往车尾处移动。动了几步,站住了。他想,如果这一动,万一自己站立的车厢有人下车,那不是白动了吗?与其白动,为什么不死守呢?
虽说李老头死守了,不过李老头的眼睛一刻也没停止,瞪得像电灯泡一样,熠熠闪光,那细长的脖子,开始像探照灯慢慢来回扫视。李老头在观察,哪种人坐不了多久就下车?哪种人暂时不会下车?
以李老头常坐地铁经验而言,基本可以判断出衣着光鲜的人,一般都会到闹市区徐家汇站下;不断朝车窗外东张西望或者说时刻竖起耳朵听广播的一般很快会下车;拖着行李的(当然他除外),大多会在宜山路站下,那里可以转换两个机场、三个火车站、五个长途汽车站;而闭目养神或者时刻玩弄手机的,一时三刻是不会下车的,就不要寄予太大希望了。可是李老头失望了。他发现坐在长椅上的任何一个乘客,凭他以往经验,都不像马上要下车。
李老头沮丧了。
李老头心想,如果随着地铁一站站地过去,真到杨高中路终点站,大家才下去,那么自己真该被自己的诅咒吓死了。
列车从松江南站出发往杨高中路开去,第一站醉白池。李老头的双眼发现自己站立的车厢并没人下去,反观隔壁车厢,却有好几个人下车了,李老头犹豫着是否拖着旅行箱冲过去抢个座位坐坐,还没等他想完,醉白池站已经冲上几个乘客,早就一屁股稳稳坐到位置上。李老头有些后悔自己选错了车厢,犹如这辈子在单位跟错领导,一辈子没出息一样。如果,如果说,自己刚才挪动一下车厢,不就坐到位置了吗?
想着时,地铁列车已到松江体育中心。凭以往经验,这个车站除非有体育比赛,一般情况无人上下车,今晚出怪了。不是说有人下车,而是涌上了一大帮乘客。这些乘客干吗的?也不像是参加体育盛会,他有些搞不清。竖起耳朵听他们叽里哇啦的声音,像是这里新开了个楼盘,他们去看房子的。看房子也就看房子吧,让人奇怪的是,明明隔壁车厢空荡荡的,可他们偏偏不去那儿,反而与他站在一节车厢里,这不是脑子有病吗?
李老头想,得,我让你们吧,我可不愿与你们共处一节车厢,听你们唠唠叨叨说房子,弄得你们好像都很有钱,可真的有钱人会到郊区买房子吗?
嘁。
李老头挪动了旅行箱。刚动两步,李老头站定了,今天累极了,凭什么让我挪到其他车厢,而你们不去其他车厢呢?
李老头不动了。
列车头顶上广播响起:“乘客们请注意,本次列车终点站杨高中路站,下一站松江大学城站,请下车的乘客做好准备。”
广播甫一停下,李老头明显觉察列车放缓速度。李老头知道,松江大学城不同其他小站,无论早晚,上下车的人始终很多,这里若能抢到一个座位,接下去的一个多小时的路程中,可以高枕无忧,好好打瞌睡了。想到这里,李老头眼珠高速转动起来,身子微微弓起,时刻注视车厢四周,只要哪个坐在椅子上的乘客稍微露出一点下车苗头,或者说稍微抬起屁股,他就觉得那是裁判员手中发令枪响了,他就会像一个短跑运动员,嗖地冲出。
这时李老头眼睛一亮,他发现不远处的座位上,有个女人把手机放进口袋里了,小包也像往肩膀上背了,屁股也像是抬了起来,他觉得自己身子绷紧了,终于他肯定,这个女人绝对是要下车的。不错,这个女人终于站起的一刹那,李老头猛地往前冲去,那力量与幅度之大连自己都没觉察到,他只感到那一刹那,有人用讶异而又惊慌的眼神看着他。然而令他没有料到的是自己的旅行箱放在腿边,这就像一个短跑运动员起跑时,没想到被跑道上的石头硌了一下,就这么零点几秒的差异,一个小姑娘像条箭鱼,嗖地蹿了过去,一屁股稳稳坐下。小姑娘坐在椅子上的身子,刹那间就像被焊条死死焊在椅子上,不但一动不动,且连眼皮都没朝他抬一下,仿佛他是缕空气。
小姑娘旁若无人拿出手机玩起游戏。
李老头恨得怒目而视。
小姑娘没看李老头,却明显感到李老头的愤怒气息朝她扑来。小女孩子像对手机,又像自言自语:“嘁,不服气啊。”
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差点把李老头噎得喘不过气来。
3
列车驶离大学城站,直扑洞泾、佘山、泗泾站。李老头显得有些绝望。以李老头常坐地铁9号线经验而论,这几个站几乎不会有人上下车,这可以眺望车窗外便知晓了。这里除了商务楼、外资公司,多是一排排独幢小别墅。这儿的人要么有公司豪华大巴接送,要么有自备车,很少有人会坐地铁。
李老头单手拉着列车上方吊环,身子随着列车快速开动不停摇晃着。
列车由高架泗泾站往地下站九亭车站开去。李老头知道,现在开始那才叫真正地下行驶。倘若平时有座,李老头通常会舒服坐着,闭着眼睛,听听音乐,想想心事,不会注意除了自己以外任何事情。现在不行。他总觉得地铁怎么像是永无止境地开着不停呢?李老头当然知道上海所有的地铁线路站与站之间行驶时间不会超过3分钟。他觉得3分钟是个临界点。无论是坐是站,在3分钟内的封闭空间里,你会有种常说不清道不明的愉悦感,如果过了3分钟,列车还在开的话,你就会内心发毛,有种如蚁爬身的感觉。
现在他就有这种感觉。
这种感觉让李老头站立不定了。他的眼睛时刻注视着窗外,他发现那些飞速退去的场景开始慢慢变形,耳边列车车轮摩擦声越来越响,双腿像灌了铅般沉重。
李老头在想,为何平时坐地铁,不会注意车轮与钢轨行驶中的磨擦声,今晚却会如此刺耳?为何平时整个车厢灯火通明,光线柔和,今晚头顶上那盏日光灯老是一明一暗?为何平时电载电视屏幕图像稳定,声音清晰,放着体育、新闻、音乐节目,今晚为何图像与声音,变形的变形跑调的跑调?
李老头不知道或者说忘记9号线这两个区间站与上海其他的地铁线路不同。它的长度达到6公里之多,开行时间多达6.5分钟。
李老头觉得浑身难受,有种崩溃的感觉。
李老头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呵,还真管用,他看到了列车车门上方那张列车行驶线路图。
李老头把注意力集中到线路图上。
李老头从来没有研究过这张线路图。现在他准备研究一下。李老头眯着眼睛用一根手指头在空中一个个地数着上面车站,一共26个车站,其中五个换乘站:1.宜山路站可以换乘3、4号线;2.徐家汇站可以换乘1、11号线;3.肇嘉浜路站可以换乘7号线;4.陆家浜路站可以换乘8号线; 5.世纪大道站呢,乖乖不得了,可以换乘2、4、6号线。估摸一下车站间距,每站平均行驶时间为3.5分钟,3.5乘26,从头到尾单次路程约91分钟。1分钟平均行驶0.5公里,李老头得出地铁9号线为0.5乘91分钟,总计路程为45.5公里,如果稍稍放宽一些,满打满算,总长度也就为50公里左右。
李老头觉得自己能计算出别人永远不可能去计算的事情,不由得意地笑了。
李老头不知道绞尽脑汁算这些时列车已经停下了。他听到车门哗地打开的声音。他在想,现在到了哪里了?还没等他回过神,只看到车门处潮水般的涌进了一大帮人,他的身子明显被人挤动着,耳边传来一阵阵粗鲁的高叫声:“动一动,动一动。”
李老头感到空气不畅,心胸闷得难受。他想,这是什么车站,怎么会涌进那么多人呢?从人缝中他一眼瞥见宜山路站四个大字,他想,这是由松江南站开往杨高中路的第一个换乘站,怪不得人多了,现在动一下都困难,只能随波逐流。
列车开动了,虽说难受,李老头还是把目光再次放到9号线列车行驶线路图上,再次用手指头在空中点划着,这一点,吓出一身冷汗。他发现从始发站松江南站到现在的宜山路站,列车整整开了16个车站,而整条线路共计26个车站,那么再过10个车站,列车将到达终点站了。如果到了终点站,依旧没有坐到位置,他将面临自己下的诅咒了。
李老头焦虑了。
李老头原本内心希望列车开得快些再快些,现在他却在想,列车开得慢些再慢些。
突然李老头眼睛不动了。他发现自己都被搞糊涂了。列车离开宜山路换乘站自然不错,但是宜山路的下一站不就是第二个换乘站徐家汇站吗?徐家汇站换乘站与宜山路站换乘站完全不同。这个车站地处上海最热闹繁华的顶级商业区。如果说上海500多公里密如蛛网地铁线路中的300多个车站,可以没人上下车,唯独徐家汇车站例外,它必定会有人上车下车。如果这个车站没人上下车,李老头想今晚自己被自己诅咒死了,也是活该。
李老头看到面前绿色长椅上有人开始活动身子骨了。他知道,该开始冲刺抢座位了。
李老头万万没料到,身后那排绿色长椅,几乎所有的人都站起准备下车,而他眼鼻底下的绿色长椅上,那些坐着的人,个个像死人,一动不动。
李老头知道,抢位子这事讲究速度与力度。所谓速度就是快;力度就是能把人往边上挤。
李老头不知道这样想时,别人也是这么想,等他转身想用自己的速度与力度时,别人早已捷足先登,他的耳边只听到阵阵“嘭、嘭、嘭”的落座声。
李老头傻掉了。
李老头内心唉叹道,难道天灭我也?
李老头叹气完毕,猛地眼睛一亮,他发现自己眼皮底下的长椅上,有个瘦小的男孩站了起来。李老头一乐,心想我可以坐了,可是,可是李老头愣住了。他发现原本好好坐着的几个男男女女,见小男孩站起时,个个都在舒展身子。舒展身子没错,可这一舒展,竟把原先瘦小男孩的位置“舒”没了。他觉得奇怪,人还是那么几个,可瘦小男孩离开的空间跑哪儿去了呢?再一看明白了,原来几个坐着的男女,每人“舒”开了两三厘米,这样一来,瘦小男孩离开而留下的空间怎么可能还有呢?
李老头猛地觉得一股恶气从心底冲出,他想,你们这帮人太过分了,岁数都比我小,你们打从松江南站出发到徐家汇,也算坐了一个多小时了,够舒服了,可是你们现在舒服了还想舒服啊,难道你们还想让我站到终点站自己给自己诅咒死吗?没门。
李老头思索过程也就几秒钟,不客气地往一条缝隙中挤坐进去。
4
李老头坐下去的刹那,感觉不对。塑料椅子理应硬邦邦的,现在屁股上的感觉怎么软绵绵的?其实李老头根本没料到一屁股坐下时,原本看似睡得挺香的一个中年胖女人已经无声无息滑动了臀部,把那条缝隙填没了。
李老头一屁股坐到胖女人的腿上了。
李老头还没回过神来,胖女人突然炸雷般地狂叫:“你坐我腿上了!”
李老头回头一看恼怒的胖女人,顿时满脸通红说:“刚刚明明有个空档,我坐下怎么就没了呢?”
胖女人眼睛一瞪:“你眼瞎了,有没有空档,你看不见啊。”
李老头不悦了:“你骂谁呢?”
胖女人说:“骂你怎么啦?你个老流氓,明明知道我坐着,还非要往我腿上坐,有你这么明目张胆吃豆腐吗?”
李老头血冲脑门:“你说啥呢?我吃你豆腐?”
胖女人说:“你坐到我腿上,与我肢体相触,这不叫吃豆腐又叫吃啥?”
李老头火冒三丈,伸出手指哆嗦着说:“你以为你是美女,你是金枝玉叶?你也不看看你那大饼脸,水桶腰。你说,你哪点值得我吃你豆腐?”
女人丝毫不让,双眼圆睁,气咻咻地骂道:“我大饼脸?我水桶腰?你有没有搞错,老娘这是长得福相。你懂吗?老娘打从松江南站上来,一直牢牢地坐着位置,可你呢,站了大半天连个位置都没沾到边,这说明什么?你要撒泡尿好好照照自己,好好看看自己那副嘴脸!你那张脸叫脸吗?脸上没有三两肉,一脸倒霉相,还敢说我。”
两人一高一低地争吵着,原本闹哄哄的车厢顿时安静下来。
李老头背后绿色长椅上两个刚刚坐上位的小女人嘻嘻哈哈地笑道:“呀,上海老人吵架真好玩哎。”
一边一个中年人对李老头说:“算了,先生,别吵了,难听。”
李老头说:“我没跟她吵,明明有个空位,她偏不让我坐,还存心让我坐她那条大象腿,说我吃她豆腐。”
李老头说完,胖女人一笑:“怎么地,老娘就是大象腿,压死你个没出息的。”
李老头气得跳了起来:“你个老菜皮,一脸鸨母相,什么东西?”
胖女人气坏了,“霍”地站起,双眼虎视眈眈,一根胖指头指着李老头的鼻头显得气急败坏说:“你再敢骂我,老娘扇你嘴巴子。”
中年人一下插入两人之间大声说:“干什么呢?有话好好说,在地铁里动粗有意思吗?”
李老头冷笑一声,一动不动,双眼盯着女人厉声说:“知道我为何不动手吗?因为你是女人,我是男人。如果你敢碰我肢体,我发誓拧断你的手指头。”
李老头话还没完,女人发疯一样往李老头身上扑了上来:“你拧呀,你拧呀,我倒要看看你有这胆吗?”
中年人赶紧拦住说:“住手!你们是不都想拘留啊?”
一个年轻人从李老头后面的绿色长椅上站起,拉着他的衣服说:“大叔,不就一个座位吗,我让你坐吧,别吵了好吗?”
李老头回头说:“谢谢你。”随后高声说,“今天就算整个车厢座位全空着,我都不会坐,老子不信邪,今天……”李老头指着胖女人,“非得坐这边不可。”
胖女人咯咯一笑说:“刚才算你无意,老娘放你一马,现在你敢有意坐到我腿上,老娘就不客气。”
在车厢忽闪忽闪的日光灯下,所有人都看到李老头的脸色变得铁青,显得狰狞。
胖女人也看到了。
胖女人好像根本不当回事,说:“你这种人老娘看得多了,吓唬谁呀。”
李老头把拳头捏得格格作响。
胖女人看见了,笑了:“怎么着,要打我呀?有种往老娘奶子上打,老娘就服了你。”
李老头盯着胖女人的胸脯说:“你有奶子吗?”
胖女人没生气反而趾高气扬说:“有奶无奶,都比你这种嘴硬骨头酥的人好上百倍千倍。”
李老头这回没做声,只是双眼死死盯着胖女人的脸。
胖女人厌恶地说:“挪开你的臭脸。”
李老头一字一句说:“我坐地铁9号线好多年了,从没见过像你这样凶的雌老虎。我明白了,你家男人肯定刚刚死掉,你是个寡妇吧?”
胖女人一愣,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的?”
胖女人说完这话,发现自己上当,恼羞成怒骂道:“你才死了老婆呢!你家全都死光光。”
李老头说:“我家里人都活的好好呢,没死人。”
李老头说着时,发现列车“哐当”停下了。
李老头看到列车窗玻璃外跳出五个大字:世纪大道站。
李老头看到整节车厢“轰”地一下,好多人站了起来,准备下车了。
李老头发愣,怎么那么多人下车呢?一想恍然大悟。世纪大道站是整个9号线的最后一个,也是最大一个换乘站,自然下车的人多了。再说,世纪大道的下一站就是本次列车终点站——杨高中路站。
大多数人都下车了。
整节车厢除了胖女人与李老头,只剩三两个乘客。车厢空荡荡。
整条绿色长椅上,只有胖女人一人坐着。
李老头不是说过,要坐就坐胖女人边上的位置吗?现在可以坐了。
李老头不是自己给自己下诅咒,说是坐不到座位,出终点站给车撞死。现在一坐,可以没事了。
李老头没坐。
李老头从列车窗玻璃上看到自己有些苍老,有些疲惫,有些无奈,还有些猥琐的样子,李老头内心突然发起狠来:无论出站时是否被车子撞死,老子今晚就他妈的不坐座位了。
李老头握紧了拳头,一步步开始靠近胖女人。
李老头听到拳头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凶狠的响声。
李老头咧嘴无声笑了。
5
列车很快驶入终点站——杨高中路站。
广播响起:“本次列车终点站杨高中路站到了,请乘客们准备下车。”
广播完毕,地铁6节车厢,30扇车门“哗”地同时打开,胖女人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整个车厢照明灯熄灭,站台上灯光倾进车厢。
列车车门“哗啦啦”地合上。
车厢内漆黑一团。然而,对面走道的灯光射过来,使车窗上依稀能看到一男一女你来一拳,我去一脚的身影,还伴随着胖女人撕金裂帛般的吼叫声和谩骂声。
还没有完全走远的乘客,像看皮影戏一样,竟然看得目瞪口呆。此时,一位中年男性乘客边掏手机边说:这样打下去怎么行,要出人性命的,得打110啊!这时,站在近处的几位乘客才如梦初醒:对对对,打110,打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