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定

2015-09-10 07:22郑局廷
北京文学 2015年8期
关键词:书记

县政协主席程义高走得很急,从在医院检查出肿瘤到离世,也就不到三个月的时间。

消息灵通人士透露,社会舆论纷纷传讲,程主席病得正当时候,死得更是值得。大家非常疑惑,程主席一直以来吃得喝得,体格健壮,有一副打得死老虎的身板,怎么会突然发病,并且是那种无药可医的绝症呢?到底是得知上级纪委开始外围调查他被惊吓而死呢?还是其他原因?反正没人考证,也没人能说出个权威结论。

从昨日下午临近下班时接到程主席死讯的那刻起,喻涵芷的心就没再平静过。本来得知老领导查出恶性肿瘤晚期医生宣告不治时,她就有过思想准备。但一旦这个鲜活而又亲近的长者突然和自己阴阳两隔时,她还是有些猝不及防难以接受。毕竟,这个人是她仕途上的恩人,是她从政道上的良师。所以接到电话后,她匆匆扒了几口饭,然后坐车赶到殡仪馆。在前往途中,她接到一位对她颇为关心的老领导的短信:“程义高病逝,江映霞转任,县委班子即将补进一位女常委。千载之机,万望把握!程义高已离人世,不必和他走得太近、绑得太紧!”

好意心领,但绝对不可人走茶凉、过河弃楫。

在第一吊唁大厅门口,县政协的工作人员已经竖起了“∩”形的吊唁牌坊,上联“赤胆忠心为党”,下联“一生操劳为民”,横批“精神永存”。

进了门,她取了一炷香,在燃烧的白蜡烛上点燃,便跪在程主席遗像面前的蒲团上,先深情凝望三分钟,再恭恭敬敬地作三个揖,最后实实在在地磕了三个头。起身走进大厅,在鲜花簇拥的冰棺前,透过玻璃,她看到了程主席慈爱而又安详的遗容,瘦削而又枯干的形体,瞬间,眼泪像喷泉一样一发而不可收地潸潸而下。她怎么也不能相信,这么一位令人尊重的长者能与贪腐扯上关系。

她顺势坐上冰棺旁边的长凳,开始为程主席守灵。一个星期前,她去看望程主席。虽已病入膏肓疼痛加剧,本在省城肿瘤医院躺着,医生可以为其减轻痛苦,人要轻松许多。但他只在医院住了半个月,执意回到家里。他的理由是,“与其住院浪费钱财耗死,不如住回家里油干灯灭顺道而去,让床位和医疗物资留给更加需要诊治的人”。这句话传到社会上,很多人认为这是一个贪腐分子放弃治疗,巴望早死,早点解脱的托辞。还有的认为,这是一个贪腐分子忽然良心发现,“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最后昭告。她有些将信将疑,心里为老领导抱屈叫冤,但又不能与之诉说。好在正要告辞之时,老领导主动提及此事,看来瓢泼桶倒的污水已经溅到他的身上,让他已有察觉。他淡然一笑道:“我当了一生干部,处在极其敏感的重要位置,被人称作是‘土皇帝’,真心帮了不少人,但是相应地也得罪了少部分人。大家说这说那的都有,我不在乎。不过,让我最为懊悔的是,在我分管教育之时,违心地撤并了我老家村的村小,让老百姓吃了不少苦。当时我是领导,我不带头撤并,一所学校也撤不下来。我想,你应该能够理解我。”老领导说完这句话,深陷的眼睛巴巴地直视着她,希望在她这儿找到回应。她赶紧恭维道:“老领导一身正气两袖清风,能力出众品德高尚,为宁阳县的发展勤勤恳恳倾尽全力,留下不可磨灭的功绩。尤其是在撤并村小问题上,牺牲‘小我’大公无私,我怎么不能理解您呢?”在那种气氛、那种场合,一气说完,有些违心而论,有些夸大其辞,但对于一个行将就木乞望理解的老领导,她没有感觉到丝毫肉麻和不妥。老领导眼窝里顿时闪过两缕神光,像沉寂已久无人问津的枯井里划过一道闪电。霎时,两滴浑浊的泪水涌出眼窝,挂在皱纹上,又慢慢洇开到纹隙之中。

“我工作36年,无愧于党,无愧于民,无愧我心!”也许是激动过度,他有些哽咽,继而不住地咳嗽起来,灰暗的脸上潮红阵阵,佝偻的背脊哆哆嗦嗦。她用手轻轻抚拍着老领导的背部,老伴赶紧送来一杯热水,服侍他喝下,咳嗽才慢慢平复下来。

老领导缓了一口气,强打精神凝气聚劲道:“你是我极为欣赏的干部,也是我力主提拔的干部。我走了,不能助你跃上更高的平台。”她的心仿佛被抽空一般,人有一种塌陷之感。是呀,老领导要走了,引路人没了,靠山失去了。当老领导健在时,你习惯性地生活在他的荫护之下,接受得理所当然,工作得如鱼得水,根本感受不到那种珍贵。也许凭借自己现有的地位、资历和人脉,在办事处党工委书记这个职位上能够应付自如。但是,如果要提拔仕进呢?以往任何时候,只要出现疑惑或迷惘,她都是求助老领导引领。今天这么宝贵的时机,她当然不会错过,便虚心求教道:“请恩师明示。”

老领导顿了顿,紧开口慢开言道:“崇尚埋头苦干,没错,但要抬头看路;做事刚毅果敢,很好,但得刚柔相济。”老领导仿佛用尽全身精气神说完这番话,臀部滑卧而下,微闭双眼,抬手示意让她离开。

其实她还想多待一会儿,询问一下老领导有无托付的后事,但是,老领导没有给她机会。

吊唁大厅外面有喧嚷吵闹之声传进来,打断了喻涵芷的思绪。她循声而去,但见众人聚在牌坊周边,观看一副用木板写成的挽联,上联是“大贪官死有余辜”,下联是“宁阳人拍手称快”。挽联虽小,但与牌坊并排,煞是硌眼。

俗话说,人死冤解,人亡怨散。是谁明目张胆如此恶毒地对离世的人诅咒和羞辱?非一般仇者所为,她立马意识到,反“程”阵线足够强大,强大到她有些不寒而栗。

在众亲友同仇敌忾狠砸牌匾痛骂肇事者的声讨声中,她悄然隐身了。她不想介入到这纷繁复杂的是非之争中。

周日早上,吃完早餐,喻涵芷来到办公室,想起周五晚上发生在吊唁大厅外的那件事,她还心有余悸。昨天,她也没休息,坐在办公室里,犹豫再三,欲走又留,反复多次,终究没去吊唁大厅。今日上午10时,是老领导的遗体告别仪式和追悼大会,于情于理,于公于私,她必须参加。然而,周五那件事的阴影蒙在心头,挥之不去,让她难下决心。加上昨天收到一条匿名短信,提醒她不要出席追悼会,告知她有人会借场闹事。既然反“程”阵线丧心病狂利令智昏地公然挑衅,说明他们已经撕破面皮,啥都不怕。自己和程主席的关系之密切为大家所公认,本身社会上就有两人关系不正常的猜疑和谣传。要是反“程”阵线拿这种关系说事,让“情人”“姘妇”的字眼,冷不丁出现在那种庄严肃穆的追悼会场合,玷污了逝者,辱没了自己,搅乱了会场,留下的将是人们津津乐道的千古闹剧。

那种结果,喻涵芷越想越感到后怕。

在她举棋不定时,响起了两声敲门声,她“请进”的话还未出口,虚掩的门被推开,探出一颗男人的头,问:“喻书记,我可以进来吗?”来人问话实属多余,因为他已经推开门走进了办公室。来人白衣黑裤,唐装裹身,一副另类打扮,他单刀直入道:“如果我没猜错,刚才喻书记苦思冥想,是在为去参加程主席的追悼会纠结不定吧。”说完,他毫不客气地坐进沙发,旁若无人地跷起了二郞腿。

来人一眼洞察他人心事,可见是有备而来,不可小觑。打心眼里,她很反感这类装模作样打扮另类的人。但是,她还是想继续看看他的“表演”,听听他的意见,便很客气地请求道:“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来人和善地笑笑,拿手捋捋披头长发,干脆果断道:“程主席的遗体告别仪式你必须出席,追悼会你必须参加。”

她很排斥这种发号施令一样的要求,不满地回击道:“我为啥必须要去呀?”

来人不急不躁,笑着问:“程主席有恩于你吧?”

“是的。”她极其肯定地答道。程主席对于她的恩惠,在宁阳人人皆知,她铭记于心从未敢忘。当她还是市妇联的一个小部长时,程主席是常务副市长,兼管招商引资,县里新成立招商局,程主席推荐她为招商局副局长。两年后,又推举她为局长。3年后,程主席升任县委副书记,刚好城区大岗办事处书记职位空缺,那可是好多人紧盯着的一个“肥缺”。程主席力举她当上了大岗办事处党工委书记,同时因为县经济开发区是副县级,挂靠在大岗办事处,她顺理成章地解决了副县级待遇。

“俗话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程主席对你恩重如山,如果你不出席今天的活动,你在大家眼里就是一忘恩负义的小人。想必你没脸在宁阳的官场上混下去了。”来人一改慢条斯理的作派,语锋犀利,毫不留情,直击要害。

“你说的我何尝不知。但是……”

“没有‘但是’,只有‘必须’!”来人打断她,没让她往下说,继续阐释道:“你担心周五晚间发生的事重演,害怕火星子溅到自己身上而出洋相掉面子,实属因小失大。程主席做了一生的领导,提拔、照顾、荫庇、惠泽了多少干部?应该有个百分之七八十。你去了,你就是这个‘团队’的人,大家会一致支持你。在提拔前的民意推荐中,你就会得到很多票。你如果绝情绝意不去,后果——”

来人一语点拨,让她的心口豁然敞亮。老领导仙逝,县里的班子面临调整,民意在这个时候显得尤为重要。她欣然答应道:“我去。”

来人看到她态度转变,颇为高兴,借着那股兴奋劲儿,斗胆发问道:“恕我八卦地问一下,你和程主席之间,只是纯粹的工作关系么?”

一般的女人听到这个问题会接受不了,或许会怒目而视、大发雷霆。但是,她没那么做,而是用清澈无邪、明净亮堂的眼光直视着他,直到他的眼光抵挡不住,败下阵来。

“此时无声胜有声啦!”来人欣然感叹道,接着从荷包里掏出一张纸,呈给她,吩咐道,“程主席的老家程湾村在你们办事处,你是程主席的父母官,我已经为你准备好了讲话稿,希望你在追悼会上发个言。”

来人得寸进尺,逐步开始干预她的行动,让她很反感。她没接那张递来的纸,大声抵触道:“你是什么人?要我做这做那的,凭什么我要听你的?”

“这个时候,你必须听我的。”来人极其武断地把那张纸搁在她的面前,“我叫古利斯,受人之托前来帮你。我还约了人,得走了。下周三早上,我会再来给你详谈我的助选计划。”来人说完,拉门而去。

“古利斯”,似曾听过的名字,在记忆的屏显上搜寻,终于在旮旯里找到他的信息。原来他是宁阳县一个小有名气的风水师,省内很多老板、官员、明星慕名而至,找他勘测风水占卦求签。曾有人要引荐她去测卜官运,被她拒辞。她压根儿不相信这类东西。然而,自己刚才在不知不觉中,却和他走到了一块儿。

他到底受谁之托呢?

陪喻涵芷参加完程主席的追悼会,谢晓薇就打道回府了,喻涵芷要留下来处理相关后事。坐在车里,谢晓薇颇有感叹。早上起床,她不准备来的,一则她和程主席交情一般,再则她也收到过劝她不要参加程义高追悼会的匿名短信。她是打算带女儿上公园玩半天,已经爽约几次,让她无法面对女儿。正要出门到娘家去接女儿,突然接到好姐妹喻涵芷的电话,邀约她一块儿出席程主席的追悼大会。她本想推却,但话难出口,最后只能答应下来。

谢晓薇答应也是出于无奈。喻涵芷没啥朋友,一直把她当作闺蜜。闺蜜开口,不好拒绝吧。还有一点,喻涵芷是现有40岁左右的女干部中的“大姐”级人物,进班子当县领导指日可待,她让你陪同,你怎好意思驳人家的面子呢?所以,女儿那边,只能再当一次失信的“灰太狼”了。

谢晓薇从内心深处蛮佩服喻涵芷的。宁阳人谁都知道她和程主席的关系非同寻常,谣传他们之间有一腿。然而,喻涵芷却能义不容辞地去,从容不迫地出席,并且发表了感人至深催人泪下的即席讲话。平时刚强坚毅男人作风的喻涵芷,竟然讲着讲着,情不自禁、泪雨滂沱。谢晓薇不禁对她有了新的认识。

谢晓薇打心底是有些替喻涵芷抱屈的。为什么世人总是习惯性地把女人的提拔重用和男性领导产生联想扯上关系?国情使然吗?别的女人她不敢打包票,但喻涵芷和程主席之间,她相信是清白的。论形象,喻涵芷身段矮胖,龅牙凸出,皮肤黝黑,要身材没身材,要长相没长相。程主席可谓阅女人无数,怎么会动她的心思呢?论气质,也不敢恭维。在喻涵芷身上,没有撒娇发嗲的基因,没有温柔浪漫的细胞,更没有吸引男人眼球的特质。俗话说,人靠衣装,马靠鞍配。很多女性自知身材不足长相欠缺,想方设法靠衣来撑用妆来补。而喻涵芷不买化妆品,不进美容院,几身行头都是大众化款式,比男人花在这个方面的成本都要低,精力都要少。在她眼里,喻涵芷除了具备女人的性别外,身上再找不出半点女性化的气息,活脱脱就是一彻头彻尾的“女汉子”。谢晓薇也曾多次琢磨,程主席怎么无所顾忌地力荐她呢?经过反复推敲,谢晓薇终于得出结论,喻涵芷有着和程主席一样的工作作风和处事特点:为人豪放爽直,工作认真负责,做事雷厉风行。这三点,对于一个男性干部而言,可能算不得什么,但是对于一个女性干部来说,简直太难能可贵稀有珍奇了。

最让谢晓薇由衷钦佩的是,喻涵芷为了工作可以达到忘我的境界,她把儿子交给娘家父母看管,心无旁骛地追求她的事业。虽然住在城区,但她把铺盖卷到办事处,鲜少回家住宿。老实木讷的丈夫有时想行夫妻之事,只能借口“小孩老师晚上要家访”为由哄她回家。久而久之,办事处的干部揭穿了这个秘密。在宁阳,“家访”成了夫妻亲热的代名词。在办事处工作一段时间后,她发明了“5+2连续干”及“白加黑连轴转”的工作模式,被市、县领导高度肯定大力推广。有人质疑:这样占用八小时之外和双休日时间违反了《劳动法》。县主要领导在大会上公开予以支持给予赞赏:党的宗旨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喻涵芷同志发明的“5+2”和“白加黑”工作模式,就是对全心全意的最好诠释和最佳注解。在落实党的最高宗旨上,《劳动法》应该让路!谢晓薇身临会场真切听到这番话,初听挑不出毛病,细细咀嚼还是觉得不那么对劲儿。虽然心里有些怪怪的,但谢晓薇还是为喻涵芷高兴,毕竟喻涵芷的“发明”得到县主要领导的认可和称赞,毫不夸张地说,为她的提拔仕进抒写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手机的短信提示音响起,把谢晓薇从沉思中唤醒。她掏出手机打开收件箱,看到台商何志康发过来的短信:“开完会后,到外商俱乐部318包,共进午餐。”这个何志康,前天晚上和她通话还在台北,怎么今天上午就像孙悟空从石缝里蹦出来了呢?但她喜欢。她会心地打开发件箱,立马写上:“我马上到。”发了过去。

与何志康相识是5年前,她刚就任县招商局长,陪县委书记参加省里在台湾组织的招商活动。当时她不到30岁,从妇联副主席调过来,对招商工作两眼一抹黑,相熟的老板没有一个,洽谈的客商没来一人。书记参加省里的大活动了,她和各县市具体招商的同志在招商现场与客商洽谈,眼见别人谈得眉飞色舞、融洽和谐,而她孤身一人、无人问津。她落寞而又无助地如坐针毡,浑身不自在,感觉自己像一只孤雁,茫然无措。正当她坐立不安欲走还留之时,一位身着西装的花样美男来到她的面前,主动呈上名片,调侃道:“这么漂亮的美女,孤零零无人陪伴,太浪费资源了。”她没在意他的调侃,眼里满是感激,瞧一眼名片,得知他叫何志康,台湾创立科技董事、执行经理。她连忙递过自己的名片,自我介绍道:“我叫谢晓薇,宁阳县招商局长。希望我们能有合作的机会。”两个人相对而坐,慢慢切入,逐步打开,谈兴渐浓,甚是投机。最后,何志康很为惭愧地说:“家父让我在大陆寻找项目,投资办厂,积累经验,只可惜打拼几年,先后在无锡和东莞办了两家厂,均告失败。好在家父还给了我一次机会。所以,在我而立之年,准备再选择一个地方办厂。”她赶紧邀请道:“到我们宁阳来,鱼米之乡,风水宝地,包你满意。”何志康扑哧一笑,有些借势压人地吓唬道:“第三次办厂是否成功,涉及我能否接班创立。谢局长能够满打包票,保证我办的企业稳赚不赔么?”她当时根本不知办厂的内窍,身上也不知从哪里涌出一阵豪气,正儿八经地承诺道:“何先生到宁阳办厂,肯定稳赚不亏。因为宁阳现有20多家台资、港资企业,家家盈利,户户赚钱。大家在宁阳投资,感觉舒心、开心、放心。”

两人年龄相近,兴趣相投,好像前世有缘,一见如故。在她回宁阳后,何志康迅速带上团队的几个人到宁阳考察投资事宜,她一步没离深度参与,最后经过反复考察论证,决定利用宁阳鱼米之乡的优势,兴办食品加工厂。

从项目签约、立项、兴建到投产,只花了10个月时间,所有手续由招商局代办,所有矛盾由她出面协调,创造了一个外商投资企业新的“办厂速度”。

小车停在外商俱乐部门前,谢晓薇下车后,让司机回家休息去了。她径直走进大楼,刚到电梯口,她的丈夫汪明光从隐蔽处闪身而出。“你来做什么?”看到这个男人,她的心里就烦,有些厌恶地问。

“我来找我老婆呀。咱们一日不办,总归是名分上的嘛。”汪明光涎着脸答道。

“名存实亡的东西,没必要纠缠了。”她正告道。

“我手头紧,你给我点钱吧。”汪明光缓了好大一会儿,恳求道。

她就知道他找来准没好事,一定又是抹牌输钱找她要钱来了。她柔声拒绝道:“我没钱!你赌博抹牌把家里的积蓄输光了,把家搞散了,我到哪里给你弄钱?”

汪明光低头沉默一阵,眼泛泪花求饶道:“我昨天打牌拿了两万元的码,今天不还钱,别人要下我的胳膊。”

“那是你自作自受。你也知道,我的那点工资,还要养活蓉蓉。”说到这儿,她就感到鼻酸心痛,女儿蓉蓉前几天要买一款400多元的学习机,但她手头拮据,委婉拒绝了。

“谢晓薇,你不念夫妻情分,把你丈夫往绝路上逼,你还是个人吗?”汪明光撕破面皮,大声斥责道。

“我对你已经仁至义尽。我真的没钱!”她耐着性子心平气和道。这几年,他在外面输钱,都是打着她的牌子。码公司知道他有个当局长的妻子,也不怕她不还。哪怕他身无分文,也让他上桌去打,反正输了找他不着,有局长做后台。光付这些钱,她付出了将近30万。长此以往,不是办法,自家的事得自己去解决。她鼓足勇气,赊下脸面,分头找到几个码公司。能开码公司的人都是道上的“狠角”,手下养着一帮满脸横肉五大三粗浑身刺青的混混。初见这班人,她心里挺发怵的。但是,一想到自己没完没了地掏钱,不仅掏光积蓄,而且债台高筑,她勇气倍增,只能豁出去了,公然警告道:“以后汪明光抹牌欠下的码钱我概不负责!如果再有这种赌债来讨,我就去派出所报案!”这一招还真灵,码公司最怕声张出去,遭到派出所查封而断了财路,所以没再让汪明光上场,“窟窿”总算堵住。但是,他赌性难改,依旧四处找亲朋好友拉债扯债参与抹牌。这不,外面实在扯不动了,又上门找她来了。

“你到底给不给钱?”他高声威吓道。

“我没钱!”她毫不示弱地回应道。原来,她还有些顾忌,担心这种丑事张扬出去丢人现眼。自从单枪匹马独闯码公司后,她的脸耻出来了,胆儿变大了,再也不怯怯懦懦了。“生活不是林黛玉,不会因为柔弱而风情万种。”这句话对她启迪很大。所以,在汪明光这种“人渣”面前,她不再一味表现得软弱可欺委曲求全,该强硬时显得强硬,该回绝时坚决回绝。

“既然你如此绝情,就别怪我不留情面。我告诉你,你和何志康之间的那点破事,我有照片为证。我会搞到钱的。”汪明光眼露凶光,气急败坏而去。

她走进洗手间,让眼泪汹涌澎湃地流了一通,然后擦干眼泪,稳稳心神,便坐电梯到三楼。318包间门虚掩着,她敲了一下门后推门而入,看到何志康正专心致志地泡茶,便假装生气地唠叨道:“上周四才回台湾,说好了陪老婆孩子半个月的,怎么能这样,待了两天就回转了呢?作为男人,可得有点家庭责任感。”

“我舍不得宁阳,舍不得你呀。”何志康继续忙活着泡茶,半是玩笑半是动真道。

这已经是这个男人不止一次发出暧昧之声了。她能够明显感觉到,这个男人对她的心仪。她在内心深处也贮存着对这个男人的好感。但是,她不能迎合他,故意绕过那个话题,另辟话题道:“看你的样子,好像有急事一样。”

何志康为她倒了一小盅茶,眼光扫了她一眼,问:“陪你的好姐妹去殡仪馆了?”

“你怎么知道?”她有些惊诧,感觉自己的行踪在他的掌控之中。

“程主席走了,江映霞常委转任,需要增补一名女常委,我的大局长,就没有一点想法?”何志康直白地问。

“我能有什么想法?”她极其洒脱地说,“论资排辈,该喻涵芷上呗。”她说的是真心话,论资历,喻涵芷比自己深;论职级,喻涵芷比自己高;论影响,喻涵芷比自己广;论年龄,喻涵芷比自己大。无论哪一头,她都比不过喻涵芷。所以,她从未有过什么非分之想。

“提拔面前,人人平等。再说,提拔不在于起点,而在于转折点。”何志康堂而皇之地蛊惑道:“我说你怎么像个傻大妞,不珍惜这不可多得的机会参与竞争呢?”

“给你明说,我也知道机会难得,我也想提拔仕进。但是,我不想抢夺属于别人的东西。映霞常委对我们有过‘约定’,虽是口头上的,但是参与‘约定’的人,就得信守,不能失诺。”她如实禀告道。何志康不曾了解,十几年前,两名女干部为竞争副县长之位,互相揭短,互相掀丑,最终两败俱伤。市委无奈只能从市直部门派一个女干部到宁阳任副县长。其实那两个女干部工作都很不错,一个让一让,另一个这次上了,隔不了几年,相让的那位也可以上的。为避免那次事件重演,映霞常委在女干部聚拢一块儿时,多次叮咛大家,按资格资历来,按年龄来,都会有机会。6月份的时候,一位女科级干部家里做好事请客,映霞常委和喻涵芷、她以及众多有点头脸的女干部坐一块儿,故意装着无意思地暗示道:“按照上一任流传下来的习惯,你们在座的也得有个‘约定’,当我退居二线时,你们要像众星捧月一样地把她推举出来。想必应该有人选了吧。”说完,映霞常委的眼光驻留在喻涵芷身上。用意再明确不过,作为领导,不便直接说出喻涵芷的名字,得靠另外一个人说出来。谢晓薇没作犹豫,立马接口道:“当然啦,只有喻书记有资历有能力当这个‘月亮’。”大家一致点头齐声说是。

“你不觉得你的退让是对宁阳人民不负责任吗?你那么优秀,不应该只负责招商这项单项工作,而应该在更大的平台上,分管全局性的工作,让宁阳人民受益受惠。何况,当县领导要面对大众百姓,你的气质和形象才‘对得起观众’。”何志康振振有词地贩卖起他的“歪理邪说”。

“喻涵芷也非常优秀。再说,当干部又不是看长相,瞧气质。”她辩驳道。

“反正你在我眼里是最优秀的,我必须抓住机会,助你提拔。”何志康眼波荡漾着缕缕情愫,毫无顾忌地盯着她,真诚表态道。

一个男人这样尽心美意地为她卖命地铺开仕进之道,比做他自己的事情还要上心,她很感动。但感动之余,她的心里也满是不安,便郑重提醒道:“千万别把事态复杂化了。”

“你放心,我绝不做那些鸡鸣狗盗的下作之事,贬低攻击你的竞争对手,绝不损毁你清高、纯善的社会形象。公平竞争,阳光仕进。”何志康信心满满地许诺道。

“你何苦要这样挖空心思地帮我。”她有些不理解地念叨道。

“名曰帮你,实则也是在帮我自己。创立集团拟大举抢滩内地,如果没有合适的地方和强有力的靠山,我怎么能够说服父亲呢?”何志康这才道出真正原因,虽然初听有些功利,但细细想过,这对宁阳来说可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呀。

“你要培养我做你们公司在宁阳的‘代言’和‘靠山’,只怕我能力有限,难担此任。”忽然之间,她觉得自己瘦弱的身段扛不起这巨大的责任,心里感觉有些发虚,身子感觉有些发软。何况还有那难以言说的家庭问题。

“你有‘企业家是老大’的思想,更有把企业的事当作自己的事来办的负责精神,难能可贵啊!”何志康感叹过后,进一步阐释道,“政治和经济是孪生兄弟,企业家和官员密不可分。你一个小小的招商局长能够把我的食品企业服务得那么周到,那么细致入微,倘若你当上县委领导,我们公司受保护的程度和被优惠的范围不是更大吗?我们在宁阳的投资不是更安全更有效吗?”

何志康能言善辩,讲得入情入理,尤其是几个反问句,问得她无言以对。她只能怔怔地望着他,不发一言。

何志康从包里掏出一只信封,递给她,格外虔诚道:“这是我花高价在台湾找一著名的卜卦师为你求得的一个字。大师说,读懂这个字,你就能遂其心愿。”

面对这千金求得的宝物,她一时有些发蒙,不知是接好还是拒绝好。

为“一桶”方便面项目落户之事,喻涵芷烦透了。“一桶”方便面项目曾给她带来至高荣誉,但这样拖下去,恐怕会成为她手上的最大败笔。

还在招商局做副局长时,她就捕捉到了台湾“一桶”方便面要在内地拓展的消息。为了招进这个项目,她足足跟踪8年而未放弃。每年,她要去台湾总部拜访一次,每到端午、中秋、春节,她都会一如既往地给董事长及大陆投资部经理送上祝福短信,从没间断。3年多前,“一桶”方便面欲在中部设一基地,把宁阳作为首选。在她的努力下,项目很快敲定,选址县经济开发区,就在大岗办事处辖内。那天,县四大家领导和“一桶”集团高层共同出席“投资两亿美金在宁阳征地一千亩设厂”的合同签字仪式。两亿美金,创造了外资投资宁阳之最,引起了不小轰动。在奠基典礼上,县里召集乡镇书记镇长以及市直单位一把手共两百人参加,书记县长把“一桶”项目作为“范例”进行推介,把她作为“标杆”给予高度肯定。

“一桶”项目引进,让她成为书记县长眼中的“红人”,让她从众多女性干部中脱颖而出、鹤立鸡群。正当她尽情地沐浴荣耀欲享成功之时,项目却突然卡壳。受次贷危机影响,在美国上市的“一桶”资金链出现问题,不得不暂停在宁阳的项目投资。

这一停就是3年多。1000亩征地,墙院箍了,空着闲着,那块奠基石碑淹没在萋萋荒草之中,一派苍凉。当时是罗县长,现在是罗书记,多次过问项目进展情况,虽然没有批评,却也是一种督促,让她压力山大。社会上出现的质疑之声,一浪接着一浪,如潮水般袭来,她只能硬生生地挺着。她相信项目会有转机,终究会开工建设。上个月,她又专程跑了一趟台湾,与董事长及投资部的人经过协商,拟定近期开工。

她总算舒了一口长气。

然而,事情却又出现梗阻。早上,她把办事处黄主任以及具体协调项目开工的张副书记召到办公室,耐着性子问:“你们说说看,到底是咋回事?”

张副书记垂着头,一五一十地汇报道:“项目建设部成立以后,我和‘一桶’方的项目负责人守在工地,办事处垫资清除了杂草,平整了场地,正在修整施工便道,可是‘一桶’方至今还未汇过来一分钱。‘一桶’方项目负责人打电话追问,总部回答,让等着等着。也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到底有没有钱汇过来?”

她立马打断,恼羞成怒道:“怎么没钱过来?我和董事长商量好了的事情,会有什么问题?都是你们工作不力协调无能,才导致这种局面。”

张副书记很是委屈,欲争辩却被黄主任按住,“董事长一言九鼎肯定算数,我琢磨是在中间环节出了问题。”

“迅速查明原因,建设继续推进,不得以任何理由停工缓工!”她语气很坚定,态度有些蛮横。在下属面前,不能有丝毫迟疑,何况这件事涉及自己的名声、荣誉和仕进,必须给他们压力感和紧张感,逼迫他们向前推进。

“办事处拨到项目上的50万元钱用超了,要推进项目,还得追加拨款。”张副书记提议道。

“黄主任,请你赶紧调度50万元资金打过去。我们要用行动牵引‘一桶’向前推进。”她感到自己宛若一名赌徒,开始揭起“飞碗”。如果“一桶”放弃投资,办事处投进去的100万将打水漂,她没敢往深处想。

“喻书记,要是万一‘一桶’……”黄主任小心翼翼,看着她的脸色,说了一半吞了一半。

“哪有什么万一。”她刚愎而武断地吼道,“不能出现任何杂音,干了再说!”她的坚定,缘于上个月和董事长的良好沟道以及董事长给她的千金一诺。她已经没有退路,只能不顾一切地向前冲。

“好吧,按你的要求落实。”黄主任点头哈腰地说完,拉上张副书记,如释重负地走了出来。古利斯闪身而入,劈头责怨道:“喻书记,你让我在办公室门前苦等一个多小时,我的时间可是有价码的。”

她很讨厌古利斯的装腔作势,不咸不淡地回击道:“我又没让你等。你觉得划不来,就到给你价码的人那里去等好了。”

古利斯脸上的尴尬只停留片刻,很快被一片笑容掩去,讨好道:“为了喻书记顺利提拔,我是心里急呀。”

“是你的终究是你的,不是你的终究不是你的,急不来的。”她打着官腔,训斥道。

“你不要以为江映霞转任后空出的常委人选非你莫属,我告诉你,已经有人在暗中使劲准备抢夺这个位置。”古利斯脸色哗变,说得有些骇人听闻。

“我就是我,让别人去抢去夺好了。”口里这么说,心里还是超有底气的。无论是从资历、职级、人气哪个方面,都无人可以撼动自己在提拔仕进上的优势。

“前几天,何志康找我,出高价让我帮助一个人运作提拔之事,被我当面拒绝。而后听说他赶回台湾,专门找了大师高人。喻书记,形势严峻啦!”古利斯忧心忡忡道。

古利斯的话不免有些危言耸听,但还是引起她的警觉。何志康出面,一定是为谢晓薇。应该说,自己的这位好姐妹虽然小自己几岁,资历浅了许多,但她长相出众、工作出彩、业绩出色,是自己一个强劲的潜在对手。虽然心里有些担忧,但她表现得很镇定,底气十足道:“现在好比排队购物,轮到我了。如果哪位不自量力地插队,那是打破规则,要遭人唾骂的。何况,我们曾经有过‘约定’。”

“当今这个社会,‘约定’算什么数?人家紧锣密鼓运作筹划,你却躺在你所谓的优势上睡大觉,要误大事的。我的喻书记!”古利斯急得快要蹦起来,火急火燎道。

“你有啥急的?共产党的用人规则,错不了的。”她依旧恪守着心中的那份信念,不为所动。

“行了,我是受人之托,算我反过来求你,好好配合我,可以吧?”古利斯终于低下那高傲的头颅,双手作揖告饶道。

“你让我怎么配合你?”拒绝不能太过,她缓和口气问。

古利斯松了一口气,认认真真布置道:“第一,从现在到考察之前一个多月时间,你以及办事处要不沾事、不惹事、不出事,平安为大,稳定为先。”

“我可以答应你。”她满口承诺道。

“第二,你现在的办公室在‘西三’楼,很不吉利,要换一间。我通过罗盘测定,最中间那间坐壬向丙,升迁位在北方。所以办公桌摆在北边,办公桌下放一块蓝色脚垫,并在旁边放置两盆竹以及藤蔓植物,千万别摆放剑柏之类的花草。你这个人阳气有余,刚性太重,需要这类花草植物聚阴抑阳。同时,办公桌上安放一盏红色台灯,寓示‘吉星高照’。”古利斯进入到风水领域,兴致盎然,侃侃而谈,讲得有板有眼。

“有那个必要吗?”她被古利斯说得云里雾里,抵触地反诘道。

“必须这么做!”古利斯十分肯定地回答道。

“好吧,我正想换间小一点的办公室。”她答应下来,是因为县纪委有规定她必须换。同时,古利斯没有提出苛刻怪异越规超常的摆放方案让她为难。

“第三,要进入考察,民主推荐是基础,这是一道‘门槛’,必须要过。镇办书记镇长每人一票,你抓住了,就能得50票,这是你的基本票仓,得保住。所以,这些天,你得抽空到各镇办跑一跑,增进交流联络感情。”古利斯悉心引导道。

他的安排如此周到,没有出格之处,她别无选择,只能顺着他的意思走了。末了,她有些不放心地警告道:“让你透露受谁之托,你守口如瓶,死活不说,让我心里一直有个难解的结。有些事,我按你说的在做,主要是你的提示正当、合理。所以,我提醒你,要想完成你对别人的托付,必须低调、隐蔽,不要四处炫耀,把这件不太光彩的事传播得路人皆知。”

“这个就请你放心好了,我老古做事向来像核潜艇一样,外人永远不会知道我沉入水下后在什么方位。”古利斯跷着二郎腿,吹嘘道。

“但愿吧。”心里看不惯他的江湖作派,但只能忍着。在和他握手告别之时,她开诚布公地叮嘱道:“我不是一个轻易受人摆布的人,请不要干涉、命令乃至于要挟我。”

“怎么会呢?有什么事我会和你商量。”古利斯妥协道。

“你到底受谁之托?这个有隐瞒的必要吗?”她心里总是不放心,追问道。

“现在还不便公开,到时你就会知道了。”古利斯高深莫测地笑道。

“你不透露也罢,但是,我希望你不要用‘下三滥’手段攻击对手伤害对手,让我人格受贬。‘真正成大事者没有仇人,心中无敌天下无敌’,我现在就是这个心态。”

古利斯走了,党办主任小姚匆匆走进来,急慌慌地报告道:“金方电子项目工地上,程湾村老百姓阻挠施工,强烈要求和您对话。”

金方电子是台商投资项目,也是县里的重点项目,工地上经常磕磕碰碰,没一天安逸,让几个分管的副职协调,均未收到效果。她早想出面和老百姓对一次话,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但总被这事那事扯住了手,一直未能如愿。今日刚刚得空,正好了却此愿,便让小姚通知司机马上出发。小姚低声问:“要不要把派出所马所长带上?”她的心里瞬间涌出一阵悲哀,在很多地方,官员和百姓对话,都要带上派出所长,好像如临大敌似的。干群关系处到如此境地,真的让人匪夷所思。她冷笑一声,批评道:“我们是去和老百姓对话,又不是去抓人。带马所长去耀武扬威示狠逞强,只怕会越闹越对立。”

小姚关心道:“您说得没错,但那些老百姓横七竖八,蛮不讲理,我担心您的人生安全。”

她很反感下属对老百姓的这种评价。对老百姓的诉求不管不顾,却一味指责老百姓刁蛮、刻薄,不讲道理。她的心里流过一阵怨愤,情绪激动地斥责道:“等到老百姓要打要杀我们,说明我们一定是做了让老百姓该打该杀之事,那是活该!”

天色阴沉,飘起了零星小雨。两人坐上车,直奔金方电子项目工地而去。

雨势转为毛毛细雨,几十名老百姓聚集在拌和机前,翘首以盼,等待着她的到来。

下车后,司机递给她伞,她没接,而是冒着细雨大步流星径直走向老百姓。小姚拎着包撑着伞,匆匆跟在她的后边。见雨势渐大,小姚便把伞高高地举在她的头顶。当她发现后,立马让小姚收起伞。她觉得老百姓在淋雨,自己得陪他们一块儿淋,这样对话才能在平等的条件下如期举行。

然而,只是那么一瞬间的事,却被人抓拍到了。

“项目审批繁琐,收费名目繁多,过程冗长繁杂,是阻挠经济内生动力激活的客观因素,是影响投资环境的主要元素,是制约招商引资工作的根本要素。所以‘法律无禁皆可为,一枚公章管审批’的模式迫在眉睫,呼之欲出……”

谢晓薇在电脑上写下最后这段话,反复看了几遍,感觉很满意。这是明天在县委常委会上要汇报的一项重要工作,她很慎重亦很认真,难得有一次“露脸”机会,有什么理由不好好表现呢?

她对自己充满信心。

其实,做个说得过去的招商局长并不很难,无非是搜罗一些招商信息,联系一下各路客商,陪陪领导外出考察项目,出席各类招商活动等。这些工作对于她而言太轻松太简单了。她觉得一个优秀的招商局长不只是做这些常规工作,而应该重点考虑如何招来客商。招商是前台的事,而环境是幕后的事。环境不好服务不优,客商怎么能招得进来呢?所以,她把主要精力放在如何优化环境简化审批上。大前年,根据何志康的建议,她提出了建设“外商俱乐部”的方案,好在书记县长很支持,通过BT模式,投资8000万建起了“外商俱乐部”大楼,在全省开创先河。外商俱乐部的精髓体现在一楼服务大厅,实行“全部审批不出门,一个星期办到位”的封闭运行模式,深受客商好评。当年底,市里组织的优化经济发展环境现场会在宁阳召开,区县的主要领导参观了“外商俱乐部”,考察了一楼服务大厅,县长挺着肚子在会上作了典型发言。那次会议,着实让书记县长火了一把。

环境没有最优,只有更优;服务没有终点,只有高点。这一次她准备在行政审批上予以突破,是受到上海自贸区的启示,和何志康深入讨论反复推敲后,提出“一枚公章管审批”的大胆构想,打造“机关无障碍,政府无审批,项目无前置,落户无条件”的新型投资环境。这种模式不说在内地,即便是在沿海发达地区,也是非常前卫非常开放的。

一种全新的模式要真正运行开来,涉及方方面面,尤其是一些部门的权力被削弱利益受损失,他们会极力阻止百般刁难。这就需要书记县长以及全体常委统一思想强力推进。她没有直接向书记县长汇报这种想法,而是先给分管招商引资的常委作了汇报。常委很开明也很支持,立马向书记县长分头作了汇报。书记县长听后很振奋,要求听详细的专题汇报。于是,这个任务就落在了她的头上。

谢晓薇站起身,倒了一杯水,刚要送进口,副局长老常几乎是冲进她的办公室,咋咋呼呼地发布道:“特大新闻,特大新闻,喻涵芷被挂到‘海角网’上,头版头条曝喻涵芷让男秘‘拎包撑伞’。”她赶紧打开“海角网”,赫然看见“白面秘书为女书记拎包撑伞”的标题,点击进去,一副巨大的照片赫然而出。她细细察看一番,发觉照片是实景所拍,并非拼凑合成。在这等敏感时刻,喻涵芷为何这么粗心大意?

“你看看下边网友的评论,毫不留情、入木三分。她喻涵芷还想提拔,做梦去吧。”老常十分解恨,有一种扬眉吐气之感。他曾在喻涵芷手下做副局长,但两人关系处得很僵。老常从部队团长转业,安排到招商局做副局长心怀不平,加之他是一个直筒子刚脾气,喜欢顶嘴抬杠。喻涵芷觉得他浑身是刺不好使唤,从来对他没啥好脸色。因而两人的垢越积越深。后来,喻涵芷找主要领导申请调走老常,但未成功。话传到老常耳里,两人的关系便从僵化到敌对了。

“行了,别幸灾乐祸的。你和她毕竟同事一场,我建议你给她打个电话,给她提个醒。”她真心诚意地劝和道,希望喻涵芷早点得到信息,以便作好应对。

“我才不会做这种傻了巴叽的事呢?只怕我电话一打,那个‘变态狂’认为我在看她的笑话咧。谢局,你也别打电话,这个时候,千万别撩黄蜂蜇眼肿。由它去吧,挂得越长,臭得越久,你就有机会了。”老常毫不避讳道。

“机会轮不到我的。”她赶紧制止道,“老常,今后千万别当外人说这种话,传出去会让人误解的。”

“有啥不好的?你当县领导就是比她喻涵芷当更合适嘛。她除了工作有点事业心和责任感外,我再挑不出她有任何优点,刚愎自用,自以为是,身为女人,缺情少趣。女人做县领导,要有娴静文淑的妆容和母仪天下的情怀,喻涵芷身上是找不到丁点儿的,而你身上应有尽有。”老常憎爱分明不加掩饰的道白,把喻涵芷贬得一无是处,把她抬得至高无上。虽然有失偏颇,但她很享受,女人的虚荣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美美的滋味在心里荡漾。但飘飘欲仙的感觉只维系片刻,她严肃地指正道:“你抬举我,我心领了。但是,你切莫再攻击喻涵芷了。作为女人,我知道她的不容易。再说,你是和我搭班共事的伙计,你这些话传出去,别人还以为我和你合谋诋毁喻涵芷,另有企图咧。”

“我知道了。”老常没再顶嘴,驯服地点头道。

“另外,快到年底了,市领导需要两个方面的材料。一是今年各镇办招商引资的情况汇总,二是签约未开工项目情况报告。我下星期要陪县长到韩国、日本两个国家拜访几家韩资、日资企业的总部,这两件工作你迅速牵头完成。”老常喜欢做事,所以局里的很多常规工作,她都交由他去做,一则调动他的积极性,再则自己能图个超脱,腾出精力思考更大的事情。

老常高兴地领命而去。

“拎包撑伞”的照片还挂在电脑屏显上,点击量在飙升,参与评论的网友不断增多。也不晓得喻涵芷知道不知道?是否到“海角网”去做删除工作?如果再这么发酵下去,保不准会引发一起轰动性的网络事件呢。还是打个电话告知一声吧,起码尽一尽好姐妹之谊。再说,她是真心希望喻涵芷这次能够顺利晋升,不要出现什么闪失。她晋升上去了,自己以及摆在后边的姐妹们下次就有机会了。这就好比排队,只有排在前面的人走了,后边的人才能跟上。排在前边的人窝着不走,后边的人只能干等着,永远不会有机会。想到这里,她拿起座机听筒,拨出一连串烂熟于心的数字,几秒工夫,电话通了。她还没开口,电话那头就传过来喻涵芷连讥带讽的挖苦之声:“哟,你打电话过来是想安慰我还是想看我的热闹?你一定是在暗底里偷笑够了,才想起打这个电话吧?”喻涵芷劈头盖脸的数落,呛得她一时无言以对,等到她组织好语言准备解释几句,电话那头,喻涵芷更加强硬更具攻击性的话语接踵而至:“明人不做暗事,想跟我争就明着来,别在背后搬阴砖使绊子,那样会遭报应的!”她正要争辩,而话筒里只剩忙音。

宛如身旁一颗炸弹爆炸,突如其来的巨响让她耳朵失聪脑子发蒙,人变得傻痴痴的,过了好大一阵才缓过神来。她感到委屈感到伤心,不在乎被抢白,而在乎被冤枉。你喻涵芷调查过吗?你喻涵芷核实过吗?你喻涵芷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恣意妄为地侮辱你的姐妹?你喻涵芷个性强说话直,但你得找准目标瞄准靶心,怎么能够平白无故滥肆攻击呢?

她本想再打电话争辩几句,但想想没多大必要,争的是理,输的是情,伤的是自己,何必呢?只是她闹不明白,为什么人在名和利面前,都变得极其脆弱极不理智?什么“约定”、什么姐妹情分都变得不堪一击呢?

手机有短信提示音响起,她翻开收件箱,但见“你别不自量力想进班子,赶紧收手,趁早放弃,不然有你好看的……”

用陌生电话发出的恐吓短信如约而至,她从内心里感到可笑。让自己收手,自己从来就不曾出手;让自己放弃,自己从来就没争取。虽然心里时不时会冒出提拔仕进的想法,但都被官场“约定”而冲散了。即使何志康拼命撺掇很为卖命地为她打气为她运作,她没有强力制止,是因为她没抱什么希望。凭他一个外乡人,除非出现奇迹,难有能力逆转这基本成形的提拔规则。喻涵芷呀喻涵芷,我谢晓薇一直以来把你当作我的知心姐妹,当作我的工作标杆,当作我的人生楷模,当作即将晋升的“准领导”。而你今天的电话以及这莫名其妙的短信,真的让我大跌眼镜,我的脑子里再也不会残存半点钦佩你景仰你的想法了。

斩断情意很简单,但是忘却朋友却不容易。毕竟这10多年走过来,两人视为知己亲如姊妹。有人问她,你和喻涵芷两人,一个亭亭玉立,一个矮矮胖胖;一个柔柔弱弱,一个风风火火;一个细声细气,一个声大嗓大。风格迥异,性格有别,像两个不同世界的人,怎么能够凑到一起成为姐妹?她莞尔笑道,正因为有差异能够“互补”,所以才会投缘走到一块儿。县里组织各项活动,两人总是形影不离,被外人戏称为“梅花连”。而这一切的一切都即将成为过往,她的心里像被掏空一般,难受得不行。她掩上门,靠着椅背,任泪水潸潸而下,眼前顿时模糊一片。每每在这种时候,她都会痛快淋漓地哭一场,流下的是眼泪,释放的却是委屈、无助、难受和郁闷,宣泄而出的是积淀心中的负面情绪。

汪明光突然推开门,看到她独自垂泪,怪腔怪调地揶揄道:“哟,风光自在的女局长也会突发感伤泪眼蒙眬的,是工作遇麻烦还是情感受挫折呢?”

她慌慌地拿出纸巾拭去泪水,急急地站起身,再次掩上大门。

“是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生怕被人瞧见?”汪明光继续攻击道。

原来碰到这个男人,她只是害怕和恐惧,害怕她无休无止地要钱逼钱,恐惧他不顾场合无事找事乱说一气。而现在面对这个男人,她已经心如止水,没有了恐惧,没有了火气。她用冰冷的语气例行公事般地问:“你有事吗?”

“当然有事。”汪明光的声调降下一半,积蓄了满脑子的污言秽语准备噼里啪啦地羞辱一通,没想到被她的冷淡及平静消蚀大半,好比一拳打在棉花堆上,使不出劲儿承不上力。他有些黔驴技穷道:“我把去年我拍到的你和何志康搂抱在一起的照片卖给古利斯了。”

“卖了,卖了多少钱?”她像是在问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

“10万。”汪明光垂下头小声答道,继而抬头偷看她一眼,颇感愧疚地问:“你不会恨我吧?”

“你有能力、有门道赚取赌博的本钱,不再找我逼钱,我恭喜你还来不及呢。再说,你已经把我的心伤得千疮百孔,何妨再补上一个大洞?我已经变得麻木,不再有恨。但我想,你我之间应该两清了。”她捂着满是创伤鲜血喷涌的心口,毅然决然道。哪怕遍体鳞伤,也要活得漂亮!在他面前,装也要装得坚强。

汪明光自知理屈,没再吭声,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走了。如果说先前心中还有点为女儿蓉蓉着想与他复合的念想,但他今天的行动让她完全绝望彻底死心了。

为喻涵芷运作提拔的古利斯下血本花巨资买走了那副手机拍摄的图片。她是当事人,觉得自己问心无愧。去年底的一天,何志康和老婆吵架,很不开心,从台湾飞回宁阳后,找她倾诉,让她陪着在外商俱乐部喝酒。她一再劝阻让他少喝点,但他执意要喝,直至喝得酩酊大醉。她搀扶着他走出包间,他把身子倚在她的身上,嘴对着她的耳窝在不住地絮叨,刚好被前来找她的汪明光撞见。汪明光拿出手机,抓拍到了他认为最为“精彩”的瞬间。她觉得自己没有过分的动作,也没有亲昵的表现,只是很平常的朋友搀扶关系。但是,古利斯之流拿到这类照片,不会照本宣科就事论事,而会添油加醋大做文章。这该如何是好?

星云大师说:“心里想得太多,负担太重,所以痛苦。”何须想那些遥不可及的东西呢?喻涵芷虽然听信谗言为自己带来痛苦,但是,在生命中,再痛苦的时光,也都是限量版的过往,何必为旧的悲伤而浪费新的眼泪。做个小女人,做点本分事,什么提拔晋升,什么县委领导,统统都见鬼去吧!

人一旦摒弃私欲剔除杂念,会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释然。她从抽屉里,再次拿出何志康送给自己的从占卦大师那儿求来的字,细细瞅瞅,还是“态”字立着,一动不动。她也琢磨过,和“态”字有关,无非是态度、心态和状态。大师的意思,是不是要自己端正态度、平和心态、调整状态呢?似乎这三条都扯得上,却又不那么确切。

大师给出这个字到底有何用意呢?

她仔细地从上看到下,从外看到内,眼前突然一亮,看出了“大”“点”“心”三个字,顿时恍然大悟,原来大师是让自己“心大一点”。

那颗萎缩得像泄气的气球一样怏瘪瘪皱巴巴的心,被大师的提醒瞬间胀鼓起来,飘在空中,放眼天下,竟然风光旖旎一派美好。

从县委罗书记办公室走出门,喻涵芷的情绪有些低落,虎虎生风的脚步明显慢了下来,双腿像灌了铅一样,颇为沉重。

古利斯为了避人耳目,没再到办事处现身,有什么事把她约到外边商谈。今日早上上班,刚刚处理完手头的几件应急公务,古利斯的电话打进来了,约她到茶缘茶吧,说有要事相告。她不太想去,便让古利斯有事在电话中说。古利斯神秘兮兮地说,电话里讲不清楚,何况隔墙有耳。她无奈前往。在前去的路途,她很为懊悔,不该上古利斯的“贼”船,弄得自己现在身不由己,有一种被“绑架”、被“控制”的感觉,想逃脱却又逃脱不掉。

古利斯见到她,第一句话便是:“你摊上点麻烦,书记可能要找你谈话。”她的心里惊过一下,立马意识到这是大师在故弄玄虚制造紧张,所以没多在意。然而,就在古利斯话音没落一分钟,罗书记秘书打来电话,通知她赶紧到罗书记办公室。真是神了!难不成古利斯有先知先觉?

在罗书记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她心怀忐忑有如小鹿在撞,秘书给她倒了一杯茶后,拉上门出去了,屋子里只剩罗书记和她。罗书记一直没说话,先递给她一张统计表,她接过一看,是招商引资情况汇总表,在那个熟悉的头条位置,她没有看到大岗办事处的名字。越往下看,心吊得越高,最后在倒数第二的位置上,她才看到大岗办事处。以往招商局作统计,都是按块头和绝对值来排名,大岗办事处总是雄踞头条。而这次,招商局换了名堂,以投资额的增幅及项目的增长数来排名,大岗办事处便掉到了后边。

“看来我们办事处的招商引资工作做得不好,与先进镇办存在差距。”看过排名后,她自我检讨道。

罗书记依旧没开口说话,又递给她一份材料——《市招商局关于已签重大项目开工情况的报告》。她接过来,看到第一条是“‘一桶’项目假开工”的标题,下面的内容便是大岗办事处挪借财政资金100多万进项目工地,造成已经开工的假象……

“这个项目我和‘一桶’董事长敲定好后,按《合同》规定,办事处投入100多万进去,平整场地修缮施工便道,所以不存在假开工的情况。”看过后,她耐心地解释道。

“‘一桶’方面有建设资金打进来吗?”罗书记这才开口。

“没有。”她摇头道。

“‘一桶’的建设资金没有打过来,你们就动用100多万的财政资金贸然开工,万一他们放弃这个项目呢?你用财政资金开工制造假象,这是不是沽名钓誉的形式主义?”

罗书记的话虽是轻言慢语,但如重锤击心。她没有想到罗书记会把一件很平常很普通的事情上纲上线到“沽名钓誉”的性质和“形式主义”的结论。她血脉偾张、气愤难忍地顶撞道:“罗书记,我不能接受您的批评。”

也许是感觉到自己的批评重了,罗书记缓和了一下口气,安抚道:“你这个人有魄力,敢负责,雷厉风行,非常好!但是,在项目建设上,得实事求是稳妥推进。”

她知道眼前的领导得罪不起,但内心的愤懑,像打开阀门的气流,嘭嘭直往外喷。她尽量平和语气,据理力争道,“‘一桶’项目签约给我带来过荣耀,我不希望成为我人生的负累,所以,我无时无刻不在绞尽脑汁地促进项目尽快开工建设。上个月,我与董事长再次见面,董事长明确表示项目本月开工。我们投入100多万,是在履行《合同》中我们应该完成的工作,为项目建设创造条件打好基础。如果我们把前期准备工作不做到位,势必会影响项目建设向后推延。”

此时的争辩,无异于顶撞,是对掌握自己政治生命的一号权威的直面挑战。罗书记默下脸,极其反感地斥责道,“你不要狡辩!我多次强调,允许下属工作出现失误,至多只是能力问题。但绝不容忍下属欺上瞒下、弄虚作假,因为这是品德问题!”

起初,她很是顾忌一号首长的面子,程主席以及一些老同志,劝诫她遇事冷静不要冲动的话浮在耳边,她一直忍着忍着,尽量没让急躁情绪和反叛性格流露出来。但是,当听到罗书记说出这种话来,赤裸裸地质疑自己品德存在问题时,她再也忍不下去了,高声回应道:“您这样训斥,让我们做下属的很寒心。没有人再愿意为了工作敢于负责勇于担当。”

“你这不叫担当,而是蛮干。立马停工!”罗书记命令道。

“我不能停工!”她回绝道,“一旦停工,我就变相承认作假。”

“你——糊涂!”罗书记真的生气了,“这件事曝光出去,政治风险和社会舆论让你无地自容,县委县政府也要受到波及。你考虑过那种后果吗?本身上次的‘拎包撑伞’事件,已经让你很被动,难不成你还想再捅出一个大娄子呀?”

不提“拎包撑伞”还好,一提就来气,她怒气冲冲道:“这是别有用心的人故意黑我,您为什么不主持公道追究元凶呢?”

“你让我怎么追究?照片拍的可是真实场景。我没过问这件事,就表明了我的态度。已经翻篇的事,就别提了。当务之急,迅速停工!在‘一桶’总部资金打来之后再开工不迟。”罗书记语重心长道。

一号就是一号,考虑问题深邃而周全。她冷静一想,“一桶”项目已经沉寂几年,被大家所淡忘,若不开建,没人会关注。但倘若在总部资金没打来之前动用财政资金开建,一旦捅到媒体曝到网上,舆论炒作网民围剿起来,不仅是她,恐怕连县委县政府也要受到冲击。她自认,与董事长本月开工的“约定”唯有自己知情,罗书记没作见证,社会上的人更是蒙在鼓里全然不知。所以,她能够理解罗书记此刻大动肝火的心境。为了给罗书记“下令停工”一个说法,也给自己“不能停工”找一个台阶,她坚定有力地表态道:“罗书记,我一定把‘一桶’项目建设工作做好,保证不出纰漏,绝不给您添乱!”

“这个时候可不能出乱子的。”罗书记平静下来,谆谆告诫道,“近段时间,我接到关于你的告状信有十几封,出于对你的保护,我看过之后就付之一炬了,没作信访调查,没搞纪委核实,也没给你通气,主要是怕传出去社会舆论对你产生不好的影响,同时也担心挫伤你的个性。但是,‘一桶’项目开建而出现梗阻,我预感有名堂。所以,你要格外小心妥善处理,万不可授人以柄,惹祸上身。”

她点头道:“按您的指示办。”

心灰意冷地回到茶缘,她垂头丧气地抱怨道:“招商局如此排名,又写出这种不负责任滥肆定性的报告,完全是冲我而来,让我在罗书记面前掉底子出洋相挨批评。做这种事,未免太毒辣了吧。”

“官场竞争你死我活,下手不狠出招不毒,能击垮对手吗?所以,人家磨刀霍霍,你也得见招出招迎头反击。”古利斯怂恿道。

“算了吧,反击也没用了。唉——,我顶撞罗书记,把他得罪光了。”她唉声叹气道。

“领导批评,那是他的工作。你应该虚心接受冷静应对,怎么可以挑战权威冒犯领导呢?你呀,把好端端的一件事弄复杂了。”古利斯捶胸顿足,大声指责道。

“我就是这种个性,听不得冤枉话,受不得窝囊气。宁可不当那县领导,也不想憋屈地活着。”她口气强硬语调坚定道。

“喻书记,作为一个女人,我很欣赏你的方正、刚直和强势。但是,成大事者,有时该柔媚得柔媚,该圆润得圆润,该妥协得妥协。”古利斯苦口婆心地劝诫道。

“我个性生就,所以成不了大事。你退出吧,我不需要你的任何帮助了。”她麻脸无情地辞退道。

“那怎么成?我古利斯受人之托,只要是接手的事还不曾失败过咧。”古利斯海口大张牛逼烘烘道。

“争来的职位不香,夺来的提拔无光。你不要劳神费力做‘无用功’了,顺其自然吧。”她把一切都看得无所谓了,话语中充满着悲观失望的情绪。

“千万千万别中途放弃!你不用争、不用抢,那个职位本来就是你的。”古利斯鼓劲打气道,“发射自己的光,但不吹熄别人的灯。我们做好自己的事总可以吧。所以,我帮助你们策划了‘大岗经济发展高峰论坛’,既展示大岗办事处这几年的发展成果,也请相关专家领导来为你们未来发展献计献策。我会动用我手上的所有关系,请几位省里的重量级专家和领导出席。”古利斯眉飞色舞地托出他的策划,满面得意地望着她。

但凡工作上的建议,她都很感兴趣。何况这次古利斯的策划能够为她解决现实问题,着实让她动心,“这个策划很好很有必要。我们大岗办事处经过几年高速发展,现在正处于‘瓶颈’期,如何绝地突破实现跨越,的确需要请专家学者和经验丰富的老领导把脉问诊、献言献计。”

“我们把活动办好,让你风光风光,力争为你扳回一局。”古利斯信心满满道。

“扳回一局有什么用?现在关于我的告状信在罗书记的案头堆成山了,罗书记对我会有好印象吗?”一想到罗书记最后那席话,她就没啥信心了。

“这个时候出现这么多的告状信,肯定是谢晓薇幕后操纵的。”古利斯不假思索地认定道。

“古大师,不要什么事都把屎盆子往谢晓薇头上扣。你有证据确定上次的‘拎包撑伞’事件是谢晓薇所为吗?”心中总还纠结着那件事,虽然她不想提及,但是她必须得到准信。那次事件发生的当天,她曾问他谁在幕后操纵,古利斯脱口而出说是谢晓薇。当时她不太相信。她印象里的谢晓薇那么柔弱,那么善良,和自己走得那么近,不可能做出那种事。但古利斯一口咬定是谢晓薇所为。所以当谢晓薇打过电话来时,她激愤难耐,没容她开口,便是一番扑面而去的回击,心里着实解气。事后一想,觉得自己做得有些过分。但是,一想到这次事件要不是古利斯出手及时,迅速赶到省里通过关系从“海角网”上撤下那篇文章,倘若还挂两天,也许自己就要在网民的声讨中引咎辞职。所以,一想到这严重的后果,她又觉得自己没什么对不起谢晓薇的了。

“当然有啦,我通过网址找到了发送照片的人。”古利斯煞有介事随口胡诌道。

她从他的脸上捕捉到了被掩饰而过的不太自然的表情,心怀疑虑穷追不舍地问:“你找到的这个人承认是谢晓薇指使干的?”

“对!”古利斯坚定地点头道。

看他说得如此肯定,她的心才慢慢放下,自我安慰道:“果真这样,我就不欠谢晓薇什么了。”

“是谢晓薇欠你的,你得奋起反击!”古利斯蛊惑过后,惊喜地告知,“谢晓薇和何志康搂抱的照片我已买到手,并且让人做了彩信,只要你发话,咱们就可以发到全县所有科级干部手机上,把她谢晓薇弄臭搞垮,争取再为你扳回一局。”

“我还是有些顾虑。”她犹豫不决道。她一向说一不二、敢作敢当,但这时的迟疑有其深层考虑:一则她没有拿到谢晓薇背后操纵的真凭实据;再则,即便是谢晓薇所为,她所曝光和反映的事项都是工作之事,而古利斯要抛出的“重磅炸弹”却是谢晓薇的男女作风问题及隐私所在。谢晓薇的婚姻本来很不幸了,如若将这张照片公之于众,那可是在伤口撒盐,在雪上添霜,谢晓薇还有活路吗?良心告诉她,这种伤天害理缺德少行的事做不得!

“算了,这个抉择我不让你作。我根据需要,为你越俎代庖、自作决定吧。”古利斯看出了她的迟疑和为难,毫不犹豫地把抉择权揽到自己的头上。

她没作表态,站起身,准备出门。古利斯依旧坐在沙发窝里,闪着二郞腿,有些神神道道地鼓劲道:“喻书记,别灰心,我还有‘杀手锏’没使,还有制胜‘王牌’没出咧。”

“哼!吹呗。”她满是不屑地走出大门,连头也没回一下。

谢晓薇和市直科局几位科局长一班人陪县长到韩国、日本走了一圈,拜访了六家企业总部,顺带也把两个国家走马观花地转了一圈,花了12天时间。她没开通国际漫游,手机一直关机。有时想念女儿,便在住地用公用电话和蓉蓉通话。所以这段日子,免去许多烦忧,倒也清静自在。

回来后第一天上班,看到办公桌上摆着两份材料,她随手拿起,翻了几页,寥寥看过,大吃一惊。招商引资工作年终排名把大岗办事处排在倒数第二,这不是在捅马蜂窝么?以往无论什么时候,她都要把经济总量最大、经济实力最强的大岗排在首位,除了大岗是全县经济发展的领头雁和排头兵外,也有一层更深的原因,她和喻涵芷关系特别,心有帮助好姐妹之意。本来这一次老常做的排名也没有错,但在这个关键时刻颠覆以往的排名规矩,喻涵芷会怎么想呢?还有,关于已签重点项目开工情况报告,更是在头条位置一针见血直指大岗办事处的“一桶”项目动用财政资金形成假开工表象。“一桶”项目签约曾为喻涵芷带来无限风光,而报告如此直白地披露和不留情面地揭示,完全在戳喻涵芷的短亮喻涵芷的丑。想必老常的这两份材料肯定已经送到各位领导的案头。罗书记看到后,一定会大为光火,说不准要找喻涵芷谈话……

两份上报材料让她和喻涵芷的关系像斧头把一样,越斗越紧了。同时,她隐隐觉得,藏在喻涵芷后边的那帮人已经在蠢蠢欲动。

她想打个电话向喻涵芷解释一通,但联想到上次喻涵芷接电话的那个态度,霎时没有半点心情。再说这时的解释纯属多余,只会越描越黑越说越说不清楚。

山雨欲来风满楼。来吧,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人一旦想开,真的变得无所畏惧了。该来的总归要来,想那么多干啥?做好眼下的工作才是正事。

出去了一段时间,有五个意向性项目断了联系,她翻开记事本,用座机一个一个地开始联络。

她正和一位老板聊得起劲儿,何志康走进办公室,她指指沙发,何志康没坐,而是有些焦急地在那儿走来走去。

电话粥在继续煲,何志康等得心急,走到她跟前,小声督促道:“快一点,快一点。”

她沉浸在和老板的对话之中,未多理会他的敦促。

“好,我们等着您带人过来考察,一个星期后再见。”终于,她满面喜色搁下话筒,欣然道:“这个项目终于有些着落了。”

“我说谢晓薇,你怎么一闷脑就是工作项目项目工作?你我摊上大事了。”何志康板着脸通报道。

“什么大事?无外乎就是把你我的隐私曝光,是挂在网上,还是发布在手机上?”她故作轻松,满不在乎地问。

“利用彩信发在手机上,宁阳的干部几乎都知道了。”何志康从手机上翻出那条彩信,递给她。

映入眼帘的两行字触目惊心:“弃丈夫闹分居情归何处?女局长傍富豪有图为证!”那幅她搀扶何志康的照片清晰而刺眼地定格在那里。她忍住满心悲凉和愤懑,强颜欢笑毫不在意道:“我早就料到他们会来这么一手,有啥大不了的。”

“谢晓薇,你的心还真大咧。”何志康讶异道。

“你送给我大师的那个‘态’字,就是让我‘心大一点’,我当然要谨记遵行呀。”她内心郁闷但故作开朗道。

“我要查清原委公布真相,让喻涵芷原形毕露,看她还想当什么县领导?”一向随和开朗的何志康脸板得像铁块,样子有些可怕。

“切切不可这样!”她收起笑容厉声制止道,“本来这次提拔就应该是她的,谁知出了‘拎包撑伞’的网络事件,她当然会怀疑是我这个竞争对手所为。加之我出差这些天,老常又相继抛出两份极其不利于她的材料。她以及幕后运作团队认为我动了她的‘蛋糕’,影响到她的仕进,做出反击这等事来,也算情有可原!”

“这也可以原谅?你未免太高尚了吧?”何志康不无讥讽地奚落道。

“不是我高尚,而是我时刻牢记‘约定’。再说‘原谅别人,其实是在升华自己’。这是一举两得呀!现在双方抵角,总有一方要示弱。如果你去硬碰硬,除了把事态闹大,把我俩的名声搞臭,谁也晋升不了外,还能收到其他效果么?”她极其冷静非常平和地诘问道。

“你说的不无道理。”何志康沉思片刻后,点头称是。继而他建议道:“不告他们也行,但至少要向罗书记作个汇报。”

他的建议她曾想过,但迅即被否定掉了。罗书记日理万机,该有多少大事需要处理,你把这种鸡毛蒜皮挑不上筷子的事去向他汇报,那不是给他添堵吗?再说,一个大气而有品质的人,是不会计较这些小事的。她摇头道:“算了吧,为这点小事去烦扰书记,让我自己都显得小家子气了。”

他总觉得她受了委屈,不服气地问,“难道这口气就这么忍了?”

“大家都知道汪明光是个赌徒,我和他闹分居已经成为公开的秘密。至于和你走得很近也为很多人所知晓,让他们去联想、去猜测、去演绎、去编排吧。我身正我心纯,何必在意世俗评说?也许我忍得了一口气,但我却收获了两人的相安无事,何乐而不为呢?”她想得很通,看得很开,说得很透,像一个打坐多年的道长,充满禅韵。说归说,但是她的心里明镜似的,有好多人在探听这件事的八卦新闻,咀嚼这件事的个中滋味。从即刻起,她已经成为大家茶余饭后谈论的“话题”,走在街上,会成为人们指指点点的“焦点”。嘴巴长在别人脸上,由着别人去说吧,反正自己无话可说。

“你的为人让我折服,你的境界让我钦佩。只是,你太软了,我怕你吃亏。”何志康望着她,充满关切地提醒道。

“我人软心软身段软,你看,多协调呀!”她边说边在他的面前扭扭纤纤细腰,身段活泛得像水蛇摆动,浑身上下流淌着柔美、灵动的光彩。

何志康一眼洞悉她在掩饰,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双手攥住她的手,自怨自责道:“都怪我喝酒喝醉让你搀扶,不然就不会有这种事发生了。”

男人的双手传递过来的是一种久违的温暖,急促的呼吸让她闻到一股特别的气息,还有那副近在咫尺的宽厚肩膀,要是能够倚靠着休憩一会儿,给心灵放个假,该是多么美妙的享受啊!迷离只在片刻之间,她理性地抽出手,宽慰道:“这件事与你无关,这是他们无事生事。”

女人愈发这样说,何志康愈发觉得对不住她,发誓道:“我要弥补过失,帮助你提拔仕进!”

“算了吧,‘你是你自己的作者,又何必写那么难演的剧本’。经他们这么一闹,我已经声名狼藉。一个连家都管不好的人,还能管千人百众?再说,竞争何等惨烈,你就别勉为其难了。”她坐回座位,诚心诚意地劝道。

“再为难我也要帮你!市委组织部考察组估计半个月后到宁阳考察,你得有思想准备。民主推荐那一块,我已经把相关科局一把手和部分人大代表政协委员请到我的内部食堂分批聚了几次,送了一点我们生产的食品。至少要让推荐票数过半。”

“你这么做会给人留下拉票贿选的把柄的。”她打断他,提示道。

“你放心,我以企业‘品尝会’名义邀请他们,冠冕堂皇理由充足,不会留下任何把柄。”何志康胸有成竹道,接着他郑重宣布,“我和父亲商议好了,创立集团准备投资5亿美金,在宁阳建两千亩的电子工业园。我想,这个利好消息还是交给你去向书记县长报告为好。”

“那太好了!”她一扫心中的那片阴霾,欢欣鼓舞道。只要谈到项目,她就来劲儿。何况,创立集团如能落户宁阳,那将会创造多个第一,对于宁阳的经济发展起到巨大的推动作用。

“请县委县政府迅速拿出土地及税收优惠政策。父亲带20人的考察团将在10天后莅临宁阳。我和父亲说了,父亲要单独向书记县长提一个特别要求。”何志康顿住了,拿眼望着她。

“什么要求?”她不明就里地问。

“到时你就知道了。”何志康故意卖个关子,挥手拜拜而去。

刚回完短信,妇联主席汪大姐的电话打进来了,不用接听,她也知道她要问什么。她没有接听,任手机铃声响到自动停止。她不需要那种刨根问底的询问以及施以廉价同情的安慰。多接听一个这方面的电话,就得多赘述一遍经过,等于多体会一遍痛苦。

临近中午,她接到江映霞常委的短信,让她中午12点到聚凤园“雅致厅”小坐。是呀,她和喻涵芷的“闹剧”想必已经传到江常委那里,江常委要动用权威出面干预平息事态了。她巴望不得,便立马写上“好的,我准点到”,发了过去。

她把手机设置成振动状态,但凡这类电话,她都准备拒接。她不想回溯痛苦徒增烦恼。她要过那种“累了就睡觉,醒了就微笑,快乐每一天,不受世事扰”的生活。

人刚松懈下来,手机振了,是台企联亮公司董事长郑国秉打来的。她赶忙接听,郑国秉急急慌慌的求助声传进耳窝:“谢局,出大事了,请你快快过来一趟。”她也跟着急起来,忙问出啥事了。郑国秉唉了一声,慌叽叽地道:“电话里说不清楚,你快过来吧。”她说,你等着,我马上过来。合上手机,她便坐车赶到联亮公司郑国秉的办公室。急得像狗子转圈的郑国秉见到她,像找到救星一样,双手握住她的手,满腹苦衷又羞于启齿道:“我在宁阳处了一个女友,原只想随便玩玩的,谁知她硬是要和我结婚,我当然不能答应。谁知她还来真的了,中午12点,约了家族的30多人要找我谈判,我只能求助于你了。”她有些哭笑不得。对于外商在宁阳遇到的涉及外围环境上的大事小事,她有求必应从不推诿,哪怕半夜电话召唤,她也会立马赶到帮忙处理,而今天碰到的这种老板私密之事,还真让她有些犯难。她没有半点把握搞定这件事,又不能推卸,便半是当真半是玩笑道:“你们大男人犯了事逃之夭夭,留我一个柔弱小女人在这里接招,只怕我能力有限难以摆平。”郑国秉巴结恭维道:“您是我们外商的‘救火队’和‘贴心人’,我们相信您,没有摆不平的事。时间快到了,我得赶紧躲起来。这儿就交给你了。”说完,郑国秉慌慌张张逃遁而去。她冲着他的背影喊:“喂,你得给我一个谈判价码!”郑国秉头也没回地应答道:“10万20万,你说了算。”

办公室只剩下她一个人。虽然心里完全没底,但也得挺直腰杆硬着头皮应付。谁叫你为了招商引资,在客商面前夸下“在宁阳有事找我谢晓薇替你们摆平”的海口呢?

“大岗经济发展高峰论坛”策划得颇为高端,组织得十分周密,大会开得非常成功。尤其是两位国家级的经济专家和省人大退下来的黄主任莅临大会,给论坛增色不少。他们的真知灼见和金玉良言让喻涵芷思路大悟眼界大开,好比在一片狭小的山谷里豁然遇见新的一片洞天。她曾经感到迷惘和困惑,不知如何使力。而今听了专家诤言,明显感到发展有了方向建设明了目标,对大岗经济实行新跨越充满信心。

送走客人,喻涵芷回到办公室,泡了一杯茶,细细回味这一两天发生的事。除了讨得真金捞得实招外,更让喻涵芷高兴的是,“大岗经济高峰论坛”吸引了全县人民的眼球,在经济下行发展疲软之时,能够请来高端人才支招献策破困解局,对于一个小县城的办事处来讲,本身就是一个创举。所以,书记县长轮番作陪,常委副县长们纷纷参加,无形之中又增加了这次论坛的分量和品质。这次高峰论坛,古利斯的巨大能量让她刮目相看。他把退居下来的省人大黄主任请回宁阳参加高峰论坛,不仅提升了大岗的知名度和影响力,更为重要的是,黄主任是宁阳人,曾为县委罗书记的顶头上司,对罗书记有知遇之恩和提携之德。对宁阳的事,黄主任很少动脚,鲜少开口,但凡只要动脚只要开口,绝对成功。所以最后,黄主任离开之前,罗书记在黄主任的房间里密谈了半个小时,说了什么,她不知道。无论他们谈了什么,她都觉得古利斯给了她一份意外的惊喜。

市委组织部考察组即将到来,她觉得自己“小露一手”,心里还是蛮得意的。尤其是书记县长在论坛召开期间眼里流露的满是欣赏和赞许的神色,更让她对埋藏心底不愿提及的提拔,有了一种柳暗花明希望重燃的自信。哼!谢晓薇,凭你那资历资格想与我竞争,嫩了点。

想到谢晓薇,她的心里会流过一阵报复的快意。想用“拎包撑伞”的网络事件来整垮我,太老套了。在招商引资排名以及“一桶”项目开工上做手脚打压我,未免太小儿科了。我喻涵芷是那么不经打那么不经吓那么不能扛的人吗?真是门缝里看人——瞧扁了。

可是,古利斯终究还是通过彩信平台曝光了谢晓薇和何志康的那点事。她的心里颇为不爽,一来这是别人的隐私,不能随便传随便曝,如果谢晓薇和何志康动起真格查起来,那古利斯和自己都脱不了干系,弄不好要吃官司。再说,谢晓薇和自己毕竟有十几年的姐妹情谊,上次事件,自己那么回击,只算是撕破脸皮。但这次这么一弄,宣告两人的关系彻底断绝!谢晓薇不会原谅自己了。

想到再也不能约她出来逛街,再也不能和她一起私聊,买衣服时再也不能听到她的建议,县里组织参加活动时再也不能和她结伴而行,喻涵芷的心里充满遗憾和不舍。自己的女性朋友本来就不多,知己朋友更是少之又少,现在又突然失去一位,仿佛背脊被抽掉一根,再也没有先前的硬朗了。

办公室打进电话,报告一位叫何志康的客商拜访。她迟疑片刻,回复说让他进来吧。

何志康突然造访,让她有些始料不及。

“喻书记一向在外奔忙,此时坐在办公桌前,想必在闭门思过吧。”何志康走进办公室,以玩笑的口吻道出内心的真实想法。

“我正派为人勤恳做事,无须闭门思过。”她直通通地挡了回去。

“圣人尚需每日三省乎己,何况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喻书记真的活得那么心安理得,没有疚愧吗?”何志康加重语气特别点拨道。

来者不善!看来他是讨说法来了。她以退为守道:“愿闻其详。”

“喻书记名欲熏心,误解朋友,伤及无辜。以你这种身份和地位的人做出这等事来,让我很失望很痛心。”何志康道。

“人家做了初一,我做十五,这叫一报还一报。”她高声回击道。

“问题是谢晓薇始终坚守‘约定’,没做初一。‘拎包撑伞’的照片是你对话那天,村里一位叫黄小敢的年轻人拍摄的,当晚他把照片传到‘海角网’。”何志康澄清道。

“你不要糊弄我了,村里的人,谁知道使这种花板眼?”她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

“网络社会,谁都会使用这种招式。金方电子落户在程湾村,而程湾是程义高主席的老家。十几年前,程义高分管教育时,硬行把村里的小学撤并,村里人对他意见很大。前年,程主席又招进一个叫黄斌峰的老板搞村级改造,钱投进去了,但房地产形势下滑,亏得厉害。黄老板便怂恿村里人恢复建所小学,助房产销售。村上人给办事处多次反映,但没一点回音。而村上人知道你是程义高的嫡系,觉得你和程义高一样,对恢复村小建制的事不闻不问,不给村里做一点好事。所以他们便在你身上实施报复行动,精心策划了‘拎包撑伞’的网络事件。”何志康一五一十地详细披露道。

何志康所说,她第一次听到,内心很震惊。看他说得有板有眼的,不像在杜撰。如若情况属实,那说明办事处的下属太不把老百姓的事当回事,自己太不深入实际,太官僚。反省过后,她有些底气不足地应辩道:“怎么你说的和他们调查的情况是完全不同的两个版本呢?”

“我拿人格担保,句句属实!”何志康理直气壮掷地有声,“听古利斯的,你的年都要过错。他们收了钱,不择手段,瞎搞乱掰。你居然和他们狼狈为奸,沆瀣一气,极尽所能地伤害你们心中臆想的所谓‘竞争对手’,居然还用陌生电话发送恐吓短信,简直无法无天!有意思吗?你说,有意思吗?”何志康满脸鄙夷和蔑视,质问道。

“何老板,你不要血口喷人,我从来没有和他们搅在一起。至于古利斯,和我没有半毛钱关系。”她极力洗清道。但她心里懊恼死了,早知道古利斯背着她干这种龌龊勾当,当初大不该接受他的所谓帮助,应该离这种人远远的。

“已经合穿一条裤子还没有关系?”何志康顺着自己的思路,进一步补充道,“关于这次招商引资排名以及项目开工情况报告,都是你曾经的部下老常负责做的。谢晓薇陪县长出去十几天,老常没向她汇报就送出去了。你把怨气撒在谢晓薇身上,弄出那么一出,你们考虑过这么做对一个女人的伤害吗?因为这件诽谤案牵扯到我,按我的意思,查清真相告发你们,至少也要在罗书记那儿揭露你们。但是,谢晓薇极力阻止了我。”

“哼!那是她心里有鬼。”喻涵芷嗤之以鼻道。

“如果你是这种想法,说明你心里阴暗精神变态。”何志康毫不客气地抨击道。

“你才阴暗,你才变态咧。”她满脸愠怒歇斯底里地叫喊道。过了片刻,她极不耐烦地下起“逐客令”,“对我兴师问过罪了,为某人也鸣冤叫屈了,如果没有别的事,请你出去!我还要工作。”

“呵呵,听不下去了,因为我戳到你的痛处。”何志康嘿地一笑,“我办完正事,不用你赶,我自己会走。”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痛快点!”她已经没有心情和他纠缠下去了。

“你要向谢晓薇赔礼道歉!”何志康脱口而出,拿眼睛逼视着她。

“绝无可能!”她当即拒绝,迎着他咄咄逼人的目光,理直气壮地昭告道,“我向来没有吃‘后悔药’的毛病,也没有说‘对不起’的习惯。”

“说得太满太过了吧?”何志康不屑地揶揄道。

“生成的相,涡成的酱。性格使然,改不了啦。”她大大咧咧道。

何志康站起身,走到桌边,双手撑着桌沿,脸对着她的脸,轻言慢语地问:“知道‘一桶’总部为啥没打钱过来开工建设吗?”

她摇摇头。

“想尽早开工建设吗?”他继续问。

“我和董事长约定好的,开工建设没任何问题。”她充满自信道。

“你说的董事长已经退居后台,他的儿子已顺利上位,而他的儿子是和我留学美国一块儿待过6年的同学加朋友。不能看老皇历了,喻书记。”何志康旁敲侧击道。

“原来是你从中作梗。”她恍然大悟道。

“我没有作梗。但是,新任董事长问过我,我有两种回答。如果喻书记按我之意去做那件事,我会是一种成全的回答。反之就是另一种回答,‘一桶’项目将不会在宁阳开工建设。喻书记动用财政资金投进去100万——”

“名堂”来了。看来罗书记料事如神。

静默。僵持。在自尊颜面和向谢晓薇道歉的秤盘上,天平一会儿偏向这一头,一会儿又倒向那一头。摇摆一阵过后,她最终选择了后者。细细想过,自己都必须道歉。虽然几件事都是古利斯背着自己擅自所为,或者是自己受古利斯蒙蔽所致,但是,自己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当初为何要接受他古利斯?接受之后为何不对他约法三章而让他做出这些污七八糟的事呢?在罗书记面前也不曾低头认错,看来在何志康跟前得服软认输。她很男人地承诺道:“我答应你,向谢晓薇道歉。”

“早这样不就得了。”何志康耸耸肩,摊摊手,做了个怪相。

“何老板,你为什么要如此尽力帮助谢晓薇?”她心有不甘地追问道。

“我帮助谢晓薇,是在呵护善良。其实,我更是在帮助你,即将当县领导的人,要善于低头,学会善良!”

何志康扔下这段话后,拉开门,回头给了她一个笑脸,昂首而去。而那段意味深长让人回味隽永的话却在办公室里盘旋和回响。

“我不善良吗?”她几乎要蹦起来,顾自问道。

创立集团20人的考察团在何董事长的率领下,上午视察了宁阳的市政建设及项目选址地,下午是签约仪式。谢晓薇不敢怠慢,中午没有回家,而是坐在政府接待大厅一楼沙发上守候。

其实这次大规模的组团考察只是形式上的走走过场而已,真正的暗访早在一个星期前就实施了。当时,何志康把创立集团需要暗访的10个地方,诸如车站、外商服务大厅、办税大厅、的士服务车队等列表给了她,并把暗访时间也告诉了她。她立即报告给书记县长,县长迅速召集10个部门一把手开会,要求大家内紧外松、强化服务、严防死守、争取高分。本身这些窗口部门县里平时盯得蛮紧,加上县长这么一强调,工作当然做得精益求精。据说暗访评分为98分,何董事长看后十分满意。

县里对这次考察活动高度重视,昨天下午,她陪县长去机场接机。昨天晚上,罗书记宴请各位成员。今天上午,书记县长陪何董事长一行考察;下午,在家的四大家领导全体出席签约仪式。县里如此高规格接待,无非是看中项目丰厚的效益。她只记得两个数字:增就业岗位6000个,缴税收6亿元。

这个项目由她而起冲她而来,她有一种满满当当的成就感。昨天晚上,何董事长把她叫到房间,开门见山地问她:“创立投资宁阳,你准备如何做好服务?”她明白这是董事长在签约前的大考,虽然有些突然,但她还是迅速在头脑中理清思路,条分缕析道:“第一,争取领导,争取书记县长的支持。在县区,书记县长的支持就是‘通行证’。第二,做好代办,不让创立在证照办理上劳神分心。第三,诚心服务,把创立的事当作自己的事来办。有了这种理念,没有协调不了的问题,没有解决不了的矛盾。”何董事长听完后脸色开朗,颔首赞美道:“谢局长很知性,有气质,眉眼之间流淌着和善的神采。你能让我儿子成功,我相信也能让创立集团在宁阳获得成功。你值得信赖,值得托付!”

何董事长面色慈祥,话语温暖,像一位和蔼可亲受人尊重的长者。但他后边的话是什么意思,她一直都没悟透。

手机有短信进入,她从包里掏出手机,看到喻涵芷的号码,赶紧查看:“谢晓薇,我喻涵芷只听一面之辞对你有过伤害,请接受我的赔礼道歉!让我们继续做好姐妹吧。”

她有些云里雾里,有些飘飘忽忽,有些喜极而泣。在她看来,自强傲气不曾认错的喻涵芷竟然发短信给她赔礼谢罪,这是多么巨大的一个改变啊!还有什么犹豫呢?她立刻写上:“什么都是浮云,唯有姐妹情谊地久天长!”发了出去。

俗话说,一顺百顺。创立来了,项目有着落了,好姐妹也相互谅解了。谢晓薇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和快乐。

离3点签约还有10分钟,她便来到二楼签约厅门口,迎候相继到来的各位领导。

3点了,会场下边坐得满满当当。只有主席台上书记县长和何董事长及何志康的位置空着,他们四人在隔壁小会议室里密谈。

难道突生变故?她的心缩得紧紧的,不可想象合同不能如约而签而带给自己的尴尬和窘迫。

5分钟过去了,四位巨头没有入席,她的心悬得高高的。

10分钟过去了,依然没见四个人出来,她的心提到了喉咙口。

一刻钟后,四个人满面笑容走了出来,依次入席就座,她急跳的心才慢慢平复下来。

签约仪式由副书记主持,罗书记致辞,何董事长讲话,县长和何董事长签约,然后双方高层集体合影。

晚上,送走何董事长一行后回到家,她打通何志康的电话,问签约前那一刻钟,你们在谈什么?我当时真的快要急死了。何志康笑笑说,你会知道的,还是埋点伏笔吧。

仅过几天,市委组织部的5人考察组进驻宁阳。在民主推荐环节,江映霞几乎满票。而喻涵芷和谢晓薇分别取得180票中的89张和87张,4张另写他人。两人可谓旗鼓相当平分秋色。市委考察组只能考察一个提拔人选,让县委从两人之中确定一人。

罗书记就最终人选召开县委常委会。会上,两派意见完全相左,争论颇为激烈。支持喻涵芷的常委认为,喻涵芷工作的大岗占宁阳经济半壁江山,提拔她对于镇办书记是一个带动和引领。再者,喻涵芷资历深厚,事业心强,能力也不错,论资排辈也该提拔她。支持谢晓薇的常委觉得,现在要提拔懂经济抓经济的干部,谢在招商引资优化经济环境方面有钻研有建树,在全市有一定影响。同时,谢晓薇为人谦和,气质颇佳,年龄又有优势,提拔她正合时宜。

两派意见相持不下,罗书记决定实行票决,他自己没参加投票,只让八名常委投,结果又是四比四打平。不是罗书记无法定夺,而是罗书记在运作他的如意算盘。当晚,他和县长及组织部长一同赶到市里,向市委书记和市委组织部长作了详细汇报,最终争取到了一名提拔名额。

两人均纳入正式考察。

考察过后仅几天,市委的任命公示便挂到市委组工网上,喻涵芷任市妇女联合会副主席,党组成员;谢晓薇任宁阳县委常委。

任职谈话过后的当晚,喻涵芷在办公室清理东西,古利斯来到,恭贺道:“从镇办书记一跃而到市里任职,可喜可贺!”她苦涩地笑笑,有些不乐意地说:“我在基层待惯了,真不习惯到大机关去。再说,妇联的那个职位,对我没啥吸引力。”古利斯立马纠正道:“市妇联可是一个输送县区主职干部的平台,你千万得抓住这个机会,按程主席所说,既要抬头看路,也要刚柔相济。好好锻炼几年,今后就是喻县长喻书记了。”听他这么说,她的心里变得开朗起来,表态道:“无论是何职位,我都会珍惜的。”古利斯满意地点点头,颇为得意,“咱们的合作非常顺利。你得到了职位,我完成了托付收获了报酬。咱俩各取所需、各得其乐。希望我们有机会再度携手继续合作。”

提到合作,她就来气。这种人口口声声自诩大师号称高人,而在他们身上却看不到半点大师之范和高人之德。她哼地一笑,反问道:“你认为我们还有合作的可能吗?”

看到她这种态度,古利斯大言不惭地声明道:“我们专门以做这种事为营生,更注重结果。你的提拔就是最好的印证嘛——”

未待他说完,她接着他的话紧叮了一句,“为了追求结果,就可以在过程之中欺瞒、哄骗,伤害别人吗?”

古利斯被问得满脸通红,他没再往下说,而是掏出一封信,递给她,“你一直在追问我受谁之托,看看这封信,就知道真相了。”说完,逃一样地离开了。

她撕开信封,抽出信纸,认真细致地看了起来:

涵芷:

等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驾鹤西去、云游四方了。

我不是一个贪官,因为我恪守本分,不曾收过昧心钱。

我却不是一个清官,在我查出病来之后,黄斌峰送给我30万,说是给我弥补住院期间公家不能报销的费用。我退了几次,没退出去。本想上交,又怕引起歧议。于是,我收下了这笔钱。黄是我引进到我的老家村进行村级改造的老板。他刚进入时,房地产形势很好,而当他完成拆迁新建住房后,房地产形势陡然降温。他名曰送我30万是让我吃进口药多活几天,实则让我帮助他在村里建所小学,通过建学校来带动房地产销售。我老家程湾村小在我分管教育时撤并了,程湾村是一个有6000多人的大村,按现状不该撤并的,当时我认为本村人的工作好做一些,便作了这个决定。这些年,村里人为送孩子上小学,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所以村里人都很怨恨我。为此,我给江映霞说了几次,恢复程湾村小建制,但被她几个五几个六地拒绝了。无奈,我只能把赌注押在你身上,把钱交给古利斯,让他帮你运作,力争提拔成为常委,接江映霞的手,分管文教卫这摊子事,恢复程湾村小建制,满足村里人的心愿,成全黄斌峰的心愿,也了却我的心愿。

祝一切顺利!

程义高

二○一三年十月十五日

读完信,她顿时百感交集泪如泉涌。三方的心愿,她感到自己无法满足,无力成全,无能了却。她想把这件事托付给谢晓薇,但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作者简介

郑局廷,男,湖北仙桃人,1963年1月生,现任仙桃市文化局局长、党组书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迄今发表小说、报告文学、杂文等200多万字。已出版长篇小说《巨额贷款》《破蛹》《青 之末》及中篇小说集《国家投资》《阳光总在风雨后》和长篇报告文学《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发表多部中篇小说并被转载。中篇小说《预约爆炸》获第三届《长江文艺》完美文学奖。长篇小说《破蛹》获中国人口文化奖。中篇小说集《国家投资》获屈原文学奖。

责任编辑 师力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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