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步杀

2015-09-10 07:22张欣
北京文学 2015年8期
关键词:小周

1

鸳鸯。走糖。

鸳鸯是广式茶餐厅特有的饮品,一半咖啡一半红茶,一半是火焰另一半还是火焰。配合在一起是熊熊燃烧的口感。走糖是不加糖,走盐是不加盐,全走是不加葱姜蒜。全走那还吃个什么劲儿?泡面不放调料包吗?

经济不景气,茶餐厅的老板娘芦姨更加没有表情,跟她拜的关公相貌仿佛。广式茶餐厅都有挎大刀的关公彩雕,意在牛鬼蛇神不要进来。收款台有招财猫。店很旧了,一直说要装修,好像也没钱装,黑麻麻的卡座伸手都可以撑住天花板,回头客不离不弃。芦姨说,怀旧?不好意思说省钱,当然怀旧啦,便宜味正而已。不装修也就没法提价,所以云集着一票不景气的人。

当然,周槐序除外,他其实是一个时尚青年,喝咖啡至少是星巴克,茶餐厅也得是永盈、表哥这一类香港人开的店。时代不同了,香港人也向大陆同胞低下了高贵的头,先搞起了豪华版的茶餐厅,WiFi无限用。来到这种随时会关张的老旧茶餐厅,主要是前辈忍叔喜欢这里。

离分局近,抬脚即到。便宜就是硬道理。这是忍叔的价值观。

槐序喝了一口鸳鸯,把粗笨的白瓷杯蹾回桌上,“全是共犯,我一个都不原谅。”他气呼呼地说道。

忍叔喝的是柠檬茶,他永远喝柠檬茶,冬天是热柠,夏天是冻柠。芦姨说,你都不闷吗?忍叔目光祥和,微笑道,“白坐在这里,你肯吗?”言下之意是图便宜买个座位。芦姨白他一眼走了。对于这两个便衣警察,芦姨从来没有好脸色,她儿子丢过一辆摩托车,报案了也没有找到,于是得出警察都是饭桶的结论。禁摩都多久了?找回来又怎样?她还是记仇。

忍叔哼了一声,慢悠悠道,“你原谅人家,人家的人生就开出花来了。”

曹冬忍。这个人就是这样,整天说些让人顶心顶肺的风凉话。他老婆都说,好好说话你会死吗?忍叔回她,他们死,好过我死。潜台词是他心情不好会得癌。所以他升不上去,刑警老狗。他的徒弟都像“长二捆”,唰唰唰地飞上天,只有他剩下一张大蒜嘴。

槐序没有说话,他常和忍叔搭档办案子,早就习惯他轻慢不屑的语气。

忍叔清瘦,慢性胃炎,总是一副阴沉的表情,但目光中的疾恶如仇还是没有消失殆尽。

最近发生的一起命案,死者是一个78岁的老干部,痴呆症,但是身体非常健康。据说长寿都是和痴呆联系在一起的。他居然死在医院的病房里。不可思议,那么安全的地方。对于老干部之死,院方支支吾吾,老干部的家属和子女果断报警。当时头儿就特别嘱咐大家把该带的都带上,估计心里也是觉得老干部的家属和子女最难惹,必须让他们抓不到任何把柄或说辞。结果每个部门都好多装备,勘查车上坐满了人,好像是去医院大比武。

正经八百拉了警戒线。

老干部姓王,住单人病房。护工是一个中年西北男人,不说话的时候表情凝重。人死了,他更加表情呆滞。这个人称老严的人,第一时间被侦查员带走作笔录。

每个部门的工作都做得周到细致。大家都戴好帽子、口罩、手套和脚套进病房干活,拍照,甄别出物证。虽然大家心里都明白十有八九是医疗事故,因为不像有不相干的人进来过,老王全身上下又无伤痕,神态是一种解脱后的坦然;但是医患双方无法对话,该做的事情就一件不能少。

老严一遍一遍地回忆,死者老王前一晚还好好的,两个人看完电视,洗洗睡。半夜并没有什么动静,不过老严也承认,虽然没动静但似乎有一只手拍过他的额头,他以为做梦,翻身又睡过去了。他的陪床紧靠着老王的病床,首尾的方向一致,估计老王曾经有过本能求救的信号。但是说这些都太迟了,待他早上六点打好水准备给老王洗脸时,才发现情况不对头。

有经验的医生说,老王大致是凌晨3点至4点走的。

值班的医生护士也有责任,但又可以证明,一晚上老王的病房并没有按过急救灯,护工也没有报告有何异样。反而是其他危重病人忙得他们团团转。

初步判断,既不是自杀,也不是他杀。想要得到进一步的结论就要作尸体解剖。老王的老婆和两个儿子以及儿媳商量了一阵,铁青着脸同意了。

尸体被抬到本院的解剖科,由科里的大夫和法医共同参与,以求结果公正。

忍叔掏出一盒红双喜牌香烟,小周便起身到茶水柜处拿来一只烟灰缸。茶餐厅另外一个特色是偶尔服务自理。芦姨的脸色分明写着:又没有什么消费,还差着服务生走来走去。

“可以结案了吗?”小周望着忍叔问道。

“不知道。”

“根本问不出什么来啊,就算我觉得他们是共犯。”

“人心案讲的是道德,又不归我们管。”忍叔的鼻子嘴巴一起冒出白烟,香烟顿时没了半截,他说是企图戒烟时落下的毛病,复吸就像报仇一样。所以做不到的事情还是不要许愿。

“死者家属好像不肯罢休似的。”

“他们当然想敲医院一笔。”

“扯皮啊?”

“一定的。”

两人都不再作声,烟雾环绕着。

周槐序是单眼皮男生,典型的五官端正,头发剃得很短,右侧一边的鬓角上方还剃出一道闪电的纹路,配合他小麦色的皮肤,外加两成天然呆萌,还真是帅得惊动了党中央。他一米八七的个子,一直坚持铁人三项的训练,六块腹肌、人鱼线什么的都有,一眼看上去醒目标青。

小周的年轻不在于岁数,虽然已近而立,但眼中的世界只有黑白两色。所以是早晨的阳光,灿烂通透。一个人,若是明了了这个世界大致的状态是灰色,那得多老?多沧桑?像没有朋友的忍叔。

虽然高大威猛,小周也有心细如丝的另一面。他第二次来到医院之后,就发现了护工这个群体比较复杂,自成江湖。

首先是人物众多,应该是大量的需求决定的。内部又分两类人,一部分是病人自带的,属于生护,只占少数;另一部分是护士长手下的护工队伍,这个队伍才是真正的生力军。通常人们因为各种疾病住进医院,一时间到哪去找有一些护理常识的保姆?求助科室理所当然,护工队伍也就日益成熟。他们看似松散却有无形的组织,有统一的价格,当然医院要抽成,拿不到全额报酬。好处是熟护,知道医院的各种规矩和门路,有欺生的本钱。

护士长并没有时间管人,这样就有一个熟护头目上通下达。而具体到死者老王这个科室,熟护的头目是护士长的远房亲戚,因为工伤跛足,干不了重活只好做小头目,吃点小钱。但他能量还蛮大,沾亲带故地招呼来好多人。这些人看上去并不怯场怕生,自在很多,可以互相照应,以院为家,跟城里人的关系有点反客为主。生护的出路,要么巴结熟护,请求指点;要么搞不清状况,处处碰壁。

老严是熟护这边的人,但是刚来不久。

而且他接手老王才第三天。之前的男护工是生护,据说跟着老王5年了,陪着住院也有两年上下。人称老刀,不知是姓刀,还是脸上有一道疤痕的缘故。有疤痕就一定是刀疤吗?这个想法曾经在小周的脑子里一闪而过。当然这并不重要,只是便于记忆,尤其是对一个不曾谋面的人。老刀回老家四川了。

尸检报告出来了,结果出人意料。

老王是急性肠壁坏死、穿孔、破裂大出血,整个腹腔都是屎。说白一点就是憋死的。后来,听说解剖科的走廊恶臭了三天,气味始终挥之不去。

跛足人说,老王生前的护理,有一项就是要用手给他抠大便,因为他有严重便秘,都是老刀做这件事。但是老刀因为工资的问题跟老王的儿子小王大吵了一架,就生气说不干了。本意是想拿住小王,逼其让步。没想到小王转身找到跛足人,叫他另找一个护工。老刀当然生气,两天没给老王抠大便,然后就走了。新接手的老严,是那种失去土地刚刚进城的农民,不怕苦活累活,就是大老爷们儿抠大便,自己过不了这一关,虽然戴一次性塑料手套,也不是一般男人能干的活啊。于是也两天没抠,人就憋死了。

小周对跛足人道,“你这不是知道得挺清楚的吗?为什么不跟医生说啊?”

跛足人道,“也没有人问我啊。”

“也可以跟护士长说啊。”

不语。

护士长也说,这是太简单的事了,如果我们知道这个情况,就会给老王灌肠,不至于搭上一条人命。

老王的家人对于这个结果非常愤怒,医院这一头当然是护理和管理上的责任,另一头牵扯出护工这个群体的黑暗、复杂。可以说熟工部分的人,多多少少都知道这件事,但是他们一律闷声不响。就是仇富心理嘛,报复城里人,情绪杀人嘛。一开始,小周觉得病人家属悲愤交加,言重了。但是找熟护工一个一个了解案情,还真让他无语。

科里有会议室,宽大的黑色实木桌椅,小周和忍叔并排而坐,面前摊着笔记本,神情严肃。隔着办公桌,对面孤零零地坐着调查对象,应该有一种无形的心理威慑力。第一个正式谈话的就是跛足人。

可他表现得很轻松,眼珠乱转,嘴角还有一丝隐蔽的笑意。

问他老刀的情况,他说,这有什么意义啊,难道找到四川去问他抠大便的事吗?问他为什么知情不报,他说,每天发生那么多事,谁知道哪些该报,哪些不报?不按时给病人翻身就会长褥疮,报不报?一次两次死不了,但总有一天伤口会恶化感染,人也一样死掉。还不是跟你们一样,民不举,官不究。

乡里乡亲的,你就不怕老严吃官司?

怎样?过失杀人啊?

而且你还连累了护士长,说不定要查你们这一块儿到底怎么回事。

怎样?间接杀人啊?

小周一拍桌子,火道,你想怎样?到底是谁在办案子啊!人都死了,你们怎么一点都不愧疚呢?

跛足人翻了个白眼,闷头不语。

忍叔用眼神制止了小周。他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好像小周在和跛足人演对手戏似的。

后面进来的人,就是那些沾亲带故的熟护工,也是满脸的讳莫如深,装无辜、冷漠、沉默,看到别人家倒霉莫名惊喜的那种表情,关我屁事的死样子等等。仿佛他们的人生充满暗语和故事。对面的那两个人才是傻瓜蛋。

这个社会,还有善良的劳动人民吗?

一股咖喱特有的香味飘了过来,这让小周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茶餐厅的壁挂电视正在插播新闻,有一段视屏触目惊心,只见一个原配夫人把一桶汽油泼在小三身上,打火机一闪,当街爆出一个火球。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原配夫人干完这事,歇脚一般地坐在马路牙子上,喝下一瓶“毒卒”,然后口吐白沫,一边失去意识,一边亢奋地喋喋不休。因为拒绝救治,在急救室里,两个警务人员还分别按住该夫人的左右手。

太过决绝,众人已经忘记评判和谴责,统一的神情是傻掉。

隔了好一阵,只听见忍叔咕咚喝了一口柠茶。

凝结的空间终于恢复了嘈杂。这样的社会新闻已然是咖喱里面的薄荷叶,绝配的谈资。无论是食客还是服务生都有自己的感慨。女的一边,大多认为应该把那个男的也烧死;男的一边认为那么神经质的女人怎么可能不离婚?

半天不出声的芦姨突然一声叹息,熟人们都看着她等待高见,她欲言又止,又不愿辜负大家,只得小声又无奈道,“好多事,也不是你们看到的那样。”

忍叔咕咚一声又喝了一口柠茶,抹了一把嘴对小周说道,“听到没有?不要相信你看到的。”

小周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

2

微信上说,赖床是对周末最起码的尊重。

一觉醒来已是上午10点40分,柳三郎仍旧不想起身,紧闭双眼沉浸在自己的伟岸之中。

昨晚做了一个美梦,自己摇身一变成为西门庆西大官人,丽春院的粉嫩名妓一脸娇羞地对他哭诉,自他走后小女将息了半个多月都还不能接客呢。三郎莞尔,但内心狂喜而醒。

微软还是松下?

大夫头都没有转过来,这样说。柳三郎只能看到电脑的侧面,他的眉头微微皱起,不过很快又平复了。他没有作声,心想,开什么玩笑,我跟你很熟吗?大夫还是没转过头来,好像是要敲完最后几个字。

公立医院人满为患,这里又太过冷清。公立医院总有一堆患者围着医生,根本没有人有隐私观念或意识。医生都是当着人问,大便干不干?小便黄不黄?有公费医疗吗?有钱吗?有家族史吗?

这些问题都让三郎困扰。

因为他是一个内向的人,相比起时兴的各种晒,他认为他们有暴露癖。生活中无处不在的光和影,他都厌恶。

他从来不跟人讨论自己的私生活,包括用什么品牌的牙膏、护肤品、枕边书,订阅什么类型的报刊,吃的、喝的,更不要说那些深度忌讳的问题。家族史?当众宣布我来自癌症之家阳痿之家心血管短命之家吗?但是更多的人觉得,这没什么。

如果不是鸡汤,人们歌颂的一直是野草和胡杨,裸露着生命忍受沙化的环境,那种枯竭之美一直是被夸张的。可是从一开始,柳三郎就希望自己精致、隐蔽,不被任何东西打扰,像死去一样活着。

像他这样的人,在公立医院的诊疗室根本没法开口。

但是坐在这间明亮整洁的诊室,三郎已经后悔了——也不是看病的地方。男科医院,应该是被它铺天盖地的广告洗了脑,终于出现质的转变。

“抱歉抱歉。”大夫终于忙完了,他转过头来,长得有点像马季,一张充满喜感的脸,“说说看嘛。”他鼓励地望着三郎。

“不太好。”三郎不便马上离开,只好含糊其词。本来他幻想碰到一个极有职业尊严的大夫,可以坦荡地交流一下医学问题。

“当然不好。太好你就去东莞了,怎么会到我这里来呢?问题是怎么不好法?早泄还是不举?所以啊……”他没有说下去,耸了耸肩膀。总之他说话做事,包括他的长相都像开玩笑一样。

谁的痛苦在别人眼里都是一个笑话。

三郎的婚姻,开始是黄金档的正剧,后来以惊悚恐怖片收场,令人始料不及。他跟苞苞是相亲认识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双方的家境、背景、财力都还匹配,小两口也是郎才女貌,两家人体体面面沟通顺畅。于是在四季酒店宴开20席举行了隆重的婚礼。

照说这本不是内向的人喜欢做的事,三郎的意见就是去一下马尔代夫,躲开这种雷同的表演。但女方的家长不同意,风光嫁女关系到颜面问题,对于中国人来说从来都是重中之重。另外,就是三郎的母亲坚持大办,她张罗这些事累得开心,三郎的处事原则就是凡事要让母亲开心。直到婚礼现场,三郎还一直看着笑逐颜开的母亲。三郎工作室的成品推手朱易优曾经俯首低语,注意你的表现,今天不是娶你母亲吧?

医生开始讲男性生殖泌尿系统是一个装置极其精密的器官,这些还用他说吗?三郎都百度过。

苞苞皮肤白皙,身材娇小玲珑,照说也是个美人。如果光溜溜地躺在身边,正常男人应该都会有所反应吧?本来,三郎认为按照正常人那样过日子是没有问题的。可是不知为什么,一开始他的身体就没有任何动静。以为诸事繁乱累的,苞苞也好生安慰。结果一直不行下去,苞苞也有点无精打采起来。

三郎的反应没有想象中那么焦躁,也许是苞苞的父母太俗气了,一直开口要这要那,永远都能提出想要的东西。直到婚礼当天收份子钱还是严防死守,生怕三郎的朋友把红包交到三郎母亲的手上。三郎看在眼里,心里只有冷笑。

不过病还是要看的,每个男人心里都住着一个西门大官人。

“你们家有日本人吗?”医生突然问了一个专业以外的话。

“没有。”

“那怎么起这个名字?”

“我爸起的。”

“希望你成为拼命三郎吗?”

是的,他认为我一定会有出息。三郎没有说出来,定睛看着医生,眼光有些凌厉,明确表示不想谈这个话题。医生也没有问家族史什么的,只是东拉西扯问一些住在哪里、开车来没有这一类的话题。

火力侦察。

在一楼的计价处,这些单据打出来的药费共计一万八千元,有口服、外涂和静脉吊针。三郎的嘴角上扬了一下,把单据揉成一团后扔进垃圾箱。再想一想刚才医生的样子,感觉他满身铠甲坐在诊疗室里开药方,背着两把交叉而立的青龙偃月刀。

终于可以离开这个地方了。三郎暗自吁了口气。

从门诊大楼到医院门口还有大约100多米的距离,大楼修得像个没有节制的胖子,肚子部分就是门诊大厅,俗称“土肥圆”。花园里的树木倒是修剪得有形有款、错落有致、青翠欲滴,像一个傻帽刚从理发店里走出来。然而三郎无暇多想,只是快步向医院大门外走去。跟来的时候一样,他微低着头,惴惴不安怕遇到熟人。反正只要离开这里就永不回头,没有理由会碰到鬼。

男科医院门外就是一条车水马龙的主干道,高分贝的噪音不绝于耳。这时三郎感觉有人拍他的肩膀。

他愣了一下才转过头来。

是小叔叔柳森,一脸惊讶地看着他,“看着像,还真的是你。”柳森说。

三郎感觉脑袋在飞速空转,想不出一条合适的理由说明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然而不等他说话,柳森用眼神示意他跟着走。之后柳森自顾自地在前面走,头都没回。

三郎只能紧随其后。

临街有一间清吧,是自助服务。三郎去买了两杯拿铁,端着托盘看见小叔叔已经在角落位坐了下来,神色严峻。

三郎刚一坐下,小叔叔的宽脸就逼到近处,声音不大却咬牙切齿,“三郎啊,你怎么能得性病呢?”

又说,“没女人也不能胡来。”“你这样对得起谁?对得起你爸吗?”

三郎心想,为何那个喜感大夫一眼就知道我是不举呢?应该也有两把刷子吧?都不治病那土肥圆是怎么建起来的呢?

“是尖锐湿疣吗?”柳森叔叔还在追问,又翻他的包,“怎么没有药?就知道你面子薄,开不了口。”他拿出自己包里的药放进三郎的包里,“都要吃先锋。”他对他这样解释。

镇定下来之后,柳森叔叔开始自我解围,“我就算了,你也知道我就好这一口。可是你不行,你的前途不可限量,我还指着你过好日子呢。”

三郎开始放心地喝咖啡。

的确,从年轻的时候开始,柳森叔叔就色瘾不断。如同有些遗传病经常犯,怎么治又都断不了根。奇怪的是,这一习性并不妨碍他有情有义,比如他对小婶婶,工资上交,任其乱骂,家里的脏活重活抢着干,星期天带孩子上动物园,陪小婶婶逛街也都任劳任怨,还鼓励抠门的小婶婶买贵的东西,说贵东西穿得用得久。他跟单位的会计好,东窗事发,女会计就像算账一样把过错都归在他头上,他一句都没反驳,挨了个处分。和小保姆有一腿,被小婶婶发现,把小保姆赶回乡下,小保姆还写信跟他要钱顶下一个小卖部。他汇了钱又忘记毁尸灭迹,被小婶婶拿到汇款凭证追杀他。这样差不多闹了一辈子,小婶婶也只是没收了他的工资卡。但当时小叔叔在民政局负责复员或转业军人的安置工作,是个肥差,断不了红袖添香。时至今日,比起用公款养情妇的官员,这点爱好就连小瑕疵都算不上。三郎就听到小叔叔的手机里总有一把女人的豆沙喉说,“你有没有挂住我啊?”据称是一个开糖水铺的女人,还是挡不住他流连欢场,否则不至于得性病吧。

父亲一直看不上小叔叔,一提到他就如坐愁城,满脑门官司。见到他就是训斥,有一次长达两个小时。曾几何时,三郎对小叔叔也有所鄙夷,抬着下巴跟他说话。可是好人有什么用呢?

只有烂人才能救命。

幸亏有柳森叔叔的资助,三郎才读完了理工大学。

“不要让你妈妈知道,不然她会怎么想?”分手的时候,柳森这样叮嘱三郎,还拍了拍他的肩膀。

“嗯。”

傍晚,三郎去母亲那里吃饭。

不仅因为是周末,平日里也会时常回去。他曾希望母亲搬到珠江新城来住,但母亲总是婉拒。她目前还是住在老城区,那一片叫作教员新村,位置是在越秀山脉的西侧,陈旧的红砖平顶楼房,没有电梯。不过附近的店铺林立,生活起来还是很方便的。

这是父亲当年分到的房子,他是一所中学的校长。三郎12岁的时候,父亲因病故去。在这之前,三郎有一个灿烂的童年,似乎一切都顺风顺水,主要是父亲对他毫无要求,只是说你要多看一些经典名著。

三郎至今记得,在父亲小小的书房里,仅有的一扇窗户永远敞开着,因为窗外就是越秀山脉稀疏的绿树,偶尔还能听到越秀公园游客的嬉戏声。父亲是个教育家,他性情温和,是因为正直才对柳森叔叔不满,恨铁不成钢。对于三郎则是寄予厚望,是真正的素质教育。成绩,其实没有那么重要。父亲这样对他说,你要能够找到你自己,才是独一无二的。他们还讨论政治和时事,父亲还总是问他的观点。

他才多大?能有什么自己的观点?母亲当时这样说。父亲就会微笑地说一句,我们三郎是最棒的。

父亲的教育是只摆事实,不讲道理。

父亲的教育是发自内心的平静和自内而外的两袖清风之感。

但是他的工作繁累,走出家门也还是有压力的。然而他不说,也没有人知道他的繁累和压力有多大。他得的是肝癌,从发现到住院,3个月就走了。

也许是父亲的气息尚未散尽,每当内心烦闷的时候,三郎都会到母亲这边来坐一坐。说来奇怪,同样都是一个人居住,三郎住的是高级公寓,偶尔会感觉犹如烟火置顶,有一种说不出的灼热感。只有见到母亲,他才能平静下来。

一如过往,母亲见他进屋,端出饭菜。不会特别准备什么,盐水菜心,蒸一碟马蹄咸鱼肉饼,还有一个豆腐。就是这样。

当然会有一个老火汤,今天是西洋菜煲生鱼。

甚至也不说什么话。

电视机开着,都是电视在说。

三郎知道,对于他和苞苞的离婚,母亲受到极大的打击。但是她什么也没说,不问也不责怪,只接受结果。

“妈,你快过生日了,”三郎说道,“我想给你做一件衣服。”

“这样啊。”母亲笑了。

她不可能不笑,因为母亲就是一个裁缝。从小,三郎就看见母亲脖子上挂着一条软尺,就像其他女人的项链一样。

自父亲走后,三郎都是在缝纫机脚踏板类似小马达的声音中入睡。

以前,母亲只是正常地做衣服,她还在服装研究所工作过,可见有过成为设计师的梦想。但是要以做衣服为生,这种梦想必须破灭。

父亲是大哥,四个弟弟妹妹中,也只有父亲最看不上眼的小叔叔成为他们孤儿寡母的庇护人。其他的亲戚都渐行渐远,很快就没有了来往。

三郎现在也是裁缝,往好里说是时装设计师。不太有名,但还是蛮有钱的。比较起盛名但是缺少银两的人,目前的状况更合适三郎的性格。

他起身给母亲量尺寸,袖长、领口、腰身等等一项一项记在纸上。这让他想起小时候,他跟着母亲到顾客家里去量尺寸,顾客一家大小都被喊到母亲跟前。母亲拉下脖子上的软尺,一边量一边报出尺寸,三郎便将那些数字记下来。那时候他习惯紧跟母亲,买菜、做饭、到顾客家里去,只要是放学在家,母亲必须在视野之内,生怕一不留意,母亲也走掉了。

小小的内心充满了恐惧。

甚至有过不再去上学的念头,被母亲锋利的眼神制止了。

一旦精确地量尺寸,才能感觉到母亲的清瘦,含胸、后背微弯,个子也明显矮了不少。

近距离看到白色的鬂发,脸上细密的皱纹,胳膊上没有张力的塌陷的皮肤,手上暴起的青筋和寿斑。她才多大年纪啊,即使熟悉如母亲也还是惊心动魄的。曾有一瞬间,三郎很有抱住母亲痛哭一场的冲动。当然他没有。

一切都平静如水。

在父亲的葬礼上也是如此,他很想抱住沉沉睡去的父亲,想亲吻一下作最后的道别。当然他没有,甚至也没有哭。

之后。好像是太阳落山的时候,借着暮色,他一个人在公园围着北秀湖疯跑,一圈又一圈不知跑了多久,只记得眼泪不是唰唰唰地往下落,而是从两侧横着飞了起来。

3

如果不是见到这个女人,周槐序并不相信一见钟情。

除了精悍俊朗的外表,家世是现代人的另一副容颜。如果有一个大款爸爸,儿子们没有不张狂的。狗屎一样的组合,得到的是黄金一般的仰慕。小周不是,小周的家世是非常体面的富贵。父亲是一个眼科专家,母亲是一个歌唱演员,才华和才华,儒雅和美丽在一起的组合也是可以相当富有的。这是一个现实,却又是一个秘密。

私营医院请父亲做一台手术的费用,也不会比演员走红毯少吧?

都是别人对他一见钟情。

8台跑步机上全部有人占着,从背后看这些奔跑的人,身材还都健美匀称。偶尔见到一个胖子,通常一周之内就会消失。意志这个东西还真不是想有就可以有的,向这些背影保持敬意吧。

小周所住小区的马路对面,是一家正宗专业的健身会所。标准就是所有设施和场地都还朴素适中,面对跑步机的是整面的落地玻璃窗,窗外是宽阔的庭院,绿色的灌木中有一个标准的长方形游泳池,池边是成片的耐水木平台,四周散落着深玫红色的遮阳伞和白色的躺椅。

音乐就差一点,不是《向前冲》,就是《爱天爱地》,听得人想吐。

小周找到与跑步机并排而立的“云中漫步”,手脚并用地划拉起来。反正要热身20分钟才可以做增肌训练。

这时,他的私人教练小赵笑嘻嘻地走过来,赵教练是那种师奶们尤其喜欢的英俊暖男,倒三角的身材,两臂是饱满的腱子肉,运动装和运动鞋什么时候看都是一尘不染。

“最近好像没有那么忙了吧?”赵教练说。

“嗯。”

“一会儿上课吗?”

“当然。”

“那你热身吧,我去把你的训练表格拿过来。”赵教练转身离去。

小周心想,连赵教练都能感觉出他来健身会所有些勤了,以前他一个月也就来个一次两次,他又不想当肌肉男,而且忙,通常是在雕塑公园夜跑,10公里下来,汗出得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有一种酣畅的快感。

坚持健身绝对不是为了更帅,而是对职业尊严的守护。像发糕一样怎么追得上犯罪嫌疑人?

然而就在两个月前,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天色阴沉,有零星小雨,这种天气在户外干什么都不方便,小周来到健身会所。

可能是因为下雨,那天人不多,一排跑步机只有两个人在用。

小周把白毛巾搭在脖子上,开始枯燥地跑步,自然而然望着玻璃落地窗外。只见游泳池的左侧,搭着一个临时但还标准讲究的弓道场,唯一的女学员,上身穿一件棉布和服领的白衣,下身是及踝的黑色折裙。手上的弓大约有两米多高,黑箭笔直,屁股上有3根羽毛。女学员的右手戴着护指护腕的护手袋,箭上弦后,只见她以两只手分别把搭好位置的弓与箭高举过头,然后缓缓地一手托弓,一手拉箭,直至把弓箭拉到自己的视线水平。

就是这个女人,当时就把小周惊着了。

她的头发一丝不乱,全部向后束成马尾,神情因庄严肃穆而更显精致。上身微微前倾,襦袢式筒袖双双退下,露出柔软纤细的手臂。凝眸间的片刻,远观更似一幅水墨丹青。

那种遗世孤立之美,令小周足足跑了50分钟都不觉得。

赵教练走过来说,可以训练了,吃大餐了吗?有罪恶感吗?跑了这么久。

哦。小周惊醒,笑笑。

后面的训练活动,小周都尽可能掩饰自己语气里面的好奇心。

他说,原来你们会所还有弓道,以前好像没有。

赵教练透过玻璃窗望了一眼弓道场,示意那个瘦高个子的女教官从日本留学归来,要求在会所包课。小周这才发现还的确有一个女教官,对唯一的女学员有时说教,有时比画。刚才他居然没有意识到她的存在。

赵教练道,刚开始还有8个人报名,现在就剩下这一个学员了,那些人交了钱,买了弓道衣,也不来了。

为什么?

非常的枯燥和乏味啊。一个基本动作要千百次的重复练习,直到“矩”的精确无误,其实是心的磨炼。

也是静功的一种吧。

嗯,属于安静的运动,没有对手,是自己跟自己较劲。通过强身健体来进行精神修行,提升自己的人格品位。说是这样说,可是谁做得到?我就一个女学员都没有,虽然带她们不费力,挣私教费容易,可是我嫌烦。她们根本不训练,几乎是找个陪聊。所以这个女的,我还蛮佩服她的。

话说到这个节点,小周极想顺势问问女孩的名字,在哪儿工作?话都到了嘴边还是咽了回去。男人之间也有敏感区域,或者开不了口的理由。现在想来是心里有鬼。

他开始做“TRX”训练,两脚被尼龙带吊在半空中,双手着地,但因为腰部没有半点依托像蛇身一样绵软无力。这个训练几乎是全身发力,尤其侧腰。几分钟,人就汗如雨下。

其实小周平时都很少做这套训练,难道要扮演007吗?就算隐瞒心意,有必要做成这样吗?

然而回到家之后,这个年轻女子的身影挥之不去。她习射的动作总是在脑海里徘徊,动作沉稳,节奏清晰。

周槐序至今没有女朋友,以他的条件,都说他是挑花了眼。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不是那么回事。目前社会上最受欢迎的两种女人,对他来说都是超免疫。一种锥子下巴配两个铃铛眼的萌萝莉,另一种前凸后翘风情万种的性感女郎,他都毫无感觉,一点兴趣都没有。唯有全神贯注,神清气定专心于一件事的女人,会让他产生追随的敬重和情欲。

只有男人明白,冲动是怎么一回事。

所以在那次惊鸿一瞥之后,小周到健身会所的次数明显增加。

只是在游泳池畔看到的与游泳不相干的活动,两次朋友聚会,一次生日聚会。白天水池绿树,晚上烛光水色,都还颇有情调。唯独那个弓道场再也没有重现过。今天也是一样,游泳场一个人也没有,异常安静。

走了20多分钟的“云中漫步”,小周开始根据赵教练的示范做引体向上。他暗自下决心,呆会儿必须开口问问到底什么时间开弓道课?不可能所有的时间段都撞不上。

经过委婉的东拉西扯,赵教练说,会所开设每一个项目的原则是3个学员以上才开课,跆拳道、肚皮舞、瑜伽、民族风等等全部一视同仁。于是弓道课的老师、学员只好一块儿撤离,合并到其他会所去了。

具体的去处,赵教练也不太清楚。

这个结果令小周非常失望,可以说实在有些沮丧。

看来一见钟情还真不是空穴来风啊。

晚上有一个聚餐,是跟警校的同学吃火锅。班长马达喜欢张罗,仿佛一日班长终身班长,大家也就助兴在一起热闹热闹。

周槐序在会所洗了澡,少有的,他的白色蓝边的健身提包里,一早起来就放进了行头,看上去是普通的休闲装,米色配深灰,但因为纯棉的质地好,筋道,越旧越立得住,不会软绵绵地趴在身上。这个牌子是小众中的小众,品牌名称叫作“死人杰克”,没有实体店,只能在网上购买。长处是没有什么设计感,柔软,还有就是对穿它的人有要求,如果体格健美,乘十乘百的舒服、顺眼。反过来说,你差劲它就什么都不是。缺点是小贵。

作为时尚青年,小周从来不喜欢满身“搂够”的大品牌,上次抓两个坏人,全是爱玛仕金扣的皮带,又假又碍眼。

不过不是一律不喜欢大牌,手表就是绿表盘的水鬼。

所以从盥洗室出来,小周焕然一新,头上还抹了点发胶,清新俊朗,脚上是一双黑白回力球鞋,属于武中有文的混搭品位。

好吧,的确是以为今天或许会有艳遇。

离开的时候,小周锲而不舍地扫了一眼游泳池畔,有一群孩子跟着游泳教练在水里扑腾。他想见到的场景似乎从来没有发生过。

火锅店的名称叫作四方九格,是重庆风味的,也比较好找。

周槐序到达包房的时候,同学们大致聚齐,都在互相热情地打招呼。因为是穿便衣,感觉还是制服比较有说服力,否则就变得高矮不齐胖瘦不等,还不止一个人穿假名牌,放眼望去,情调是一塌糊涂。不过彼此之间的感情还是一如既往地好,大伙说话还是嘻嘻哈哈口无遮拦。

班长马达最后一个赶到,他群发通知的时候说要一醉方休,所以谁都不许开车过来。结果只有他一个人是开车来的,可以理解,赶时间嘛。

他带了两瓶“闷倒驴”。

大伙开怀畅饮。酒过三巡,加上正方形的多格锅底,除了一个格子免辣涮菜用的,其他均是从微辣到劲辣,可以涮的牛羊肉海鲜之类五花八门,所以聚餐很快就进入了高潮,有激动的,有发牢骚的,有伤心落泪的,有滔滔不绝的。马达的毛病是喝多了就近抄椅子,人瘦得像吸毒人员,力气却大得惊人。也只有坐在他身边的小周能够抱紧他。想当年在警校擒拿散打的专业课,期末考试实战对打,挡不住大伙同室操戈,相煎凶残,不见红哪来的好成绩?小周和班长打红了眼,眼冒金星,鼻血飞溅,班里也只有他们两个人90分。

情感肯定是一个话题,有人说小周需要私人定制,有人笑话他“也只有小周还相信爱情”。马达说,你们懂个屁,也只有我们小周配相信爱情,就像我们没有青春只有岁月一样,相亲也只能谈条件。只有我们小周,任何一个物质女孩在他面前都会清纯可人,没有婚戒也想嫁他。他不相信爱情还有谁配相信爱情?周槐序笑,反正每次他们都会这么说。

只是马达心里不痛快,他的第一任女朋友,因为12万的见面礼金,被丈母娘生拆了,还到处说马达不配她的女儿。这令马达没面子。

照说,礼金也就是行价,并没有多要,据说随后也都会花在小两口的身上,属于正常的民间习俗。可是公序良俗也要命,马达没有12万,又不肯去借。然而说得出来的理由是抄椅子。

你想干什么?你想敲死我吗?你是警察还是流氓?你一直都有暴力倾向吗?总之在准丈母娘的厉声呵斥下,什么花好月圆都没有了。两个人山盟海誓地分手,都说彼此在心里扎了根,永不相忘。有什么用啊,小周的爱情观里没有这种深灰色,要么深爱,要么路人。

马达现在已经结婚了,跟一个各方面都平庸的女孩子。女方家曾住在城中村,属于当年的郊县菜农,国家征地补了不少钱,所以日子过得相当殷实。

不知为何,小周的脑海里居然飘过那个练习弓道的女子。

却又没有什么现实感,如梦似幻,仿佛有人在他的生活里轻轻吐了一口烟雾,造成迷离的效果。

他突然有些落寞。麻辣香锅浓重的味道,在空气中积累、飘散直至饱和,嘈杂的声浪喧嚣起伏不绝于耳。然而,热火朝天一瞬间对他不起作用了,似乎那些人都不存在,只是一些欢快绚丽的影像在四处翻飞。

他远远地看见他一个人守着一口大锅狂涮。

片刻,他又变成了一杯闲置的清茶,没有人要喝。

或者是失物招领处落满尘土的旧皮夹。总之他以前从来没有这种感觉,一直是明亮、阳光、元气满满的。

人有心事,就像破案找不到思路。

散场之后,大伙匆匆道别。周槐序扶着深醉的马达下楼梯,这时他抬起手腕看了看水鬼,将近晚上12点钟了。

夜幕浓重。街道上仍旧车水马龙。

饭店的门口有一个女孩子背对着他们站着,穿灰蓝色百伦运动鞋,洗得发白的破洞牛仔裤,淡粉色的棉衬衫松松垮垮地塞进裤腰里,衣袖高挽,露出纤细的手臂,头发随便低束在脑后。白色的耳机线令人联想到她可能在专注地听音乐,又有一点点特工上身的味道。

女孩转过头来,小周当场就惊着了。

他感觉虎躯一震。

“是你们叫的代驾吗?”女孩见到两人的模样,迅速摘掉一侧的耳机,微笑着柔声说道,还报了一串车牌号。

周槐序不知所措,嗯啊一番显得茫然愚笨。

他也喝了酒,但仅两三杯而已。女孩又重复了一遍刚才说过的话。

没错,就是那个练习弓道的女孩。他太记得她瘦削的脸颊和刀锋一样挺直的鼻梁。而且她休闲的素颜让人惊喜,清薄干净,眼睛就更显得碧水深潭。也许是因为大喜过望,小周感觉比喝了酒还要眩晕,脑部缺氧,有窒息感。一时间更不知道说点什么。

马达的车是一辆悦达起亚,女孩熟练地开车,小周负责指路。

幸亏马达住在市郊,这样车可以开得远一点,久一点。并且目前马达是昏死状态,也不可能搅局。可是小周就是不知道说点什么,而女孩也是个少话的人,只专注地开车。

不过小周的内心还是礼花频频,称心如意的感觉真好,如果他穿着一身运动服就过来了,再如果他也喝得不省人事,或者他没有坚持送马达……总之一切都恰到好处。顺便,他也想到了几个自然场景,他和女孩停好车,把马达交到他老婆手上。之后两个人一块儿去搭地铁,地铁本身就是许多故事发生的地方。再如,两个人都想走一走,边走边聊也很不错。

如果住的大方向背道而驰,小周想好务必说自己跟女孩同一个方向。这次绝不能让她溜走了。

没有人说话,显得车轮沙沙作响。

小周嘴角上扬地望着窗外,少言,安静,也是他喜欢她的原因之一。夜晚原来可以这样温柔。

4

柳三郎的设计工作室在耀中大厦23楼,轻奢风格,一侧是体育中心,这样避免了鳞次栉比的林立楼群恐惧症。窗外相对空旷,俯瞰是绿色的草坪。工作室陈设简洁,基本是黑白灰的基调,没有其他色彩。

除了一个与乒乓球台大小相近的硬木桌子之外,其他的书架、文件柜、窗棂等处都挂着木制衣架,上面是成衣或者半成品成衣,下面是裤子,还有鞋。不同的崭新精致的鞋子永远都在高高摞起的书堆上。有些衣领上还挂着墨镜或饰物,鞋子旁边有不同的箱包,总之搭配得当,独具整体感。又仿佛总有一个人准备出发或者刚刚归来。

门口的标志是一张黑桃K,扑克人闭着眼睛。

感恩。

三郎一直这样告诫自己。他的同行们如今还都在红砖厂、东方红等创意园苦苦挣扎呢,就因为那些远离市中心的地方房租便宜。而他,也曾在那里打拼。只不过他凡事不强出头,默默坚持自己的主张。

首先他是一个本土设计师,从未有过远赴重洋欧洲求学的经历。不过他追随山本耀司,赞成他的酷毙风格,对面料执着的讲究。母亲也曾经说过,好菜是吃食材,好衣服是穿面料。三郎寻找面料非常挑剔,像普洱茶一样必须陈年,经年的棉布如同山本所说,是有生命力的,放上一两年,经历自然收缩后,日见生长、成熟,呈现出深藏不露的美丽。其次就是技术上有挑战性细节,在最不起眼的地方精工细作,然而整体无设计,设计师就像不存在一样消失在细节里,哪怕是一粒扣子,或者一个褶皱,必须亲密而体贴。

这也是他对自己的期望,在他制作的衣服上看不见时间、价格和对手。

在流花国际服装节上,三郎也坚持不用模特儿,或者说也没钱吧,就电召那些买过他们服装的普通人,直接走T台。反正他的衣服只做到中号,能穿的粉丝应该身材都不差。

他还是蛮幸运的,有风投公司独具慧眼,认为他有走出国际范儿的潜力。

眼下,三郎端坐在电脑前工作,他的工作台就是“球台”的一隅,不再有另外的桌子,他一直喜欢大而无当的工作台面。

朱易优则坐在同边的球台上,两条腿因悬空而摇摇晃晃。

“不以盈利为唯一目标,我当然同意,也是别人没法取代的特色。但也不能以赔本为目的吧?”朱易优说道。

“我们赔本了吗?没饭吃了吗?”

“可是她是豪客啊,又兼时尚杂志的艺术总监。”

“那又怎样?”

“网开一面啊,难道把所有的路都堵死吗?”

朱易优提到的女豪客,非常喜欢三郎做的衣服。但是三郎的品牌成衣,全部只做到中号,没有大号,加大更是天方夜谭。朱易优作为营销推手当然要跟方方面面的人打交道,而且市场这个东西,有残酷的另一面,叫好不叫座的东西多了去了。多一个有能量的脑残粉不能说不重要吧。

但是三郎不肯破例,“好的品牌是对客人有要求的,”他这样解释自己的坚持,“她完全可以减肥,这样才可能把喜欢的衣服穿得漂亮。这有什么不对吗?”并且,三郎还真不是针对哪个人,他亲眼所见的一个还不错的品牌,居然答应顾客做出4个加的大号成衣,“你认为这衣服还能看吗?”很快,这个同行辛苦打造的品牌就消亡了。

三郎很害怕经受这种惨痛的教训,再说坚持,曾经让他尝到甜头。

然而对方也是坚持的人,她手上不但有一本时尚杂志,还有一个会员制的高级会所。她提出可以让会所的工作人员全部穿三郎品牌的制服,这是什么含金量的订单?朱易优没法淡定。

“拜托,制服?”三郎用鼻子哼了一声。这个肥女人有什么时尚水准?主动制造撞衫现场?

朱易优当然知道三郎在想什么,冷眼相对。

这一眼意味深长,好吧,市场最需要的不就是傻子吗?朱易优熟悉三郎的不妥协,但也不能让他觉得一切都那么理所当然。三郎明白他的意思,所有的品位其实都是商品,设计师千万不要以艺术家自居。

三郎嘴角上扬似笑非笑,“你还是考虑给大号女顾客找一家靠谱的减肥中心吧。玛花?必瘦站?”

“你知道的还真多。”

“那个人很难缠吧?”

“你有多讨厌,那个人就有多讨厌。”朱易优没好气地回道。

不过两个人还是会心一笑。

三郎和朱易优是高中的同学,严格地说,朱易优也是单亲家庭,他父母离异后,父亲又给他找了个后妈,后妈对他还可以。但这并不妨碍朱易优性格谦让平和,幼年时就懂得察言观色,做事情也是身段放得最低的那种人。虽然两个人性格迥异,但是形成互补也颇为合拍。最困难的时候,两个人在红砖厂一间简陋的厂房里,自己粉刷工作室,深夜席地而睡,盖着厚厚的报纸。

那时候吃了多少泡面和包子?

据说泡面都比包子有营养,怎么有人会做这么无聊的研究?

这时有人敲响了工作室的门。

朱易优跳下球台去开门,进来的两个男人都穿着警察制服,令朱易优颇感意外。这两个人分别是老曹和小周,三郎认识他们。只是仅有的几次见面都是在警局,他们突然到工作室造访还是头一次。

这两位的出场是典型的老少配,枯黄嫩绿,阴阳相济。

老曹是那种不叫的狗,眼神犀利但又猜不透他在想什么。这个人总是故作漫不经心,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手里卷着一本《科学之谜》杂志,这不是儿童科普读物吗?

那个小周毫无城府,倒是可以忽略不计。

三郎站了起来,双方微笑地打招呼。朱易优见他们互相认识,也松了口气,为两位客人泡好茶之后,就知趣地到另一个房间去了。

三郎并不知道这两个人专程跑来的用意,尤其是他昨晚在雕塑公园夜跑,还碰上了小周,两个人都跑得大汗淋漓,还搭讪了几句。小周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问,今天却一本正经地出现在工作室。

谈话其实相当轻松,老曹就是问三郎有没有端木哲的消息?还有就是苞苞的消息?三郎一律回说没有。也的确是没有。

其间,小周一直在环视工作室里的陈设与环境。

黑色的水晶吊灯和整整一面墙的设计图纸,对于时尚感十足的小周来说,仍有被瞬间征服的威慑力。这从他微张的嘴巴可以看出来。其实三郎见过小周穿他设计的衣服。

终于,小周忍不住指着黑桃尖说,“是死人杰克吗?”见三郎点头,小周有点兴奋道,“衣服的里面都有这个标志呢。”他指的是闭眼睛的扑克脸。

老曹背着手四周巡视,信手翻看了挂在衣服纽扣上的价格牌,有点吃惊的表情。小周没头没脑地说道,“好品牌是骄傲的,连用户都是骄傲的。”老曹横了他一眼,哼了哼鼻子,“问你了吗?”

小周尴尬地笑了笑,还挠了挠脑袋。

两个人坐下来后,老曹仔细品茶,“嗯,不错,金山时雨。”

我靠,他怎么什么都知道?这种安徽茶应该是小众茶吧。三郎在心里骂了一句,他其实没有原因地非常不喜欢老曹,阴森森的一个人,似乎每句话都是陷阱,让人防不胜防。

果然,他不经意道,“听说端木哲和苞苞并没有在一起。”

“怎么会?”三郎的眉毛挑了起来,难以相信的神情。

接下来是好一阵莫名的沉默,三郎以为老曹会接着说下去,但是老曹并没有说话,好像在等待三郎会说点什么。

我该说的都重复无数次了,三郎这样想着,目光露出明确的漠然。

两年前,三郎发现了新婚半年的妻子苞苞在跟端木哲幽会。

那天苞苞在洗手间打电话,门虚掩着,刚好三郎路过,听见苞苞压低嗓音说,讨厌。讨厌是个语气词,如果女孩子柔软娇羞地说,什么意思不言而喻。后来苞苞进了衣帽间,手机随手放在客厅的茶几上。三郎回拨过去,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声,又怎么了?宝贝儿,等不及了吗?

三郎挂断电话,这才看了一眼来电显示,通讯录上只一个字“哲”,自然是端木哲无疑。

端木哲曾是苞苞的前男友,是个凤凰男。以苞苞父母嫌贫爱富的本性,根本不可能答应这门婚事,百般抗争而仍无结果的苍茫时刻,端木哲主动打电话给三郎希望见一面。

两个人约在丽兹酒店的咖啡厅,空气中弥漫着复调的玫瑰加野柑橘的香气,耳边环绕着莫扎特的钢琴协奏曲《秋日私语》。五星级酒店的茶具总有一种装腔作势的洁净高雅。

三郎点了水果红茶。

端木哲来得稍迟一些,一眼看上去,他还真不像农家子弟,虽然是休闲的打扮,但是颜色的搭配恰到好处。他是一位化学老师,聪明和知识的熏陶令他变成去掉憨厚气息的闰土。看来他很重视这次见面,神情稍稍有些凝重,但又不想在气势上输给对手,便努力作出不在乎的样子。

我就直说吧。他这样说,显现内心的自信和力量。

三郎定定地望着他。

端木哲讲了他与苞苞的相识相恋直至如胶似漆,重点在于他们已经同居了一年又八个月。这种事情哪个男人听了都不那么好受。

他的目的很明确,希望柳三郎悔婚。一切就变得简单了。

三郎平静地听着端木哲的述说,像是在听跟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直到端木哲讲完,三郎仍旧安详地看着他。

讲完了?

这种平静显然超出了端木哲的生活经验,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那就埋单吧。三郎扬手示意了一下服务生,并且掏出一张银行卡放在雕栏玉砌的花梨木餐桌上。

令他印象深刻的是,一丝狠毒的怨恨之光在端木哲的眼中闪过。

发现他们又搞在一起,三郎没有想象中那么愤怒。毕竟,只结婚而不圆房是对女人的一种精神摧残,令她们自愧性别模糊,欠缺吸引力。苞苞就穿过性感内衣,满身蕾丝却又三点毕露。在昏暗朦胧的灯光里,他也努力把她想象成自己喜欢过的人,但是身体不配合,始终是休眠状态。

三郎也想过离婚,这对他来说算不上特别痛苦。

不过苞苞虽然物质,并不是没有优点,她的天性活泼善良,遇事也不会纠缠不清,而且她非常孝顺,对待老人是无条件的周到体贴。结婚之后,每次回家去探望三郎的母亲,她都呆在厨房里能跟老人聊两三个小时,叽叽咕咕还常有笑声溜出来四处回荡。每当此时,三郎都对苞苞心存感激。

离婚对母亲的打击肯定会更大。

再说离婚也要有所准备,脑门一热的结果可能是无法穷尽的首尾、善后等事宜,心思缜密如三郎,他当时就想到,如果苞苞不承认红杏出墙,那么分财产就变成了一件麻烦事。

他决定此事按下不表。

但是在客厅和卧室,他都安装了隐蔽的针孔摄像头,只要拍到这两个人在家中幽会的画面,就什么都不用解释了。

渐渐地,他出差的次数增多,潜意识里是给他们创造机会。有时是真的出差,有时则是假借出差其实住在工作室里。当然他也去看过正规的中医院,那些昂贵且神秘的小药丸对他没有半点功效。

然而端木哲最终出事,并不是被三郎拍到了艳照门。

那一次三郎“隆重地”出行,漂洋过海去观摩伦敦时装周,那里有众多独立设计师引领的前卫、实验的品牌,又独具充满活力和创意的极致魅力,相比纽约、米兰和巴黎等地时装周的过度商品化,还是最老牌的资本主义更懂得天马行空和优雅清新并不矛盾。

他发出大量的现场图片,也包括景点和美食。

归来之后,并无斩获。每次查看录像都是既忧心又失望,干净的画面就跟洁本的《金瓶梅》一样。

也许是受了刺激,端木哲太想挣到钱了。他利用自己的化学知识,在网上购买药粉、原料、合成机等,经过周密调制做成一款减肥胶囊,取名叫作绿色闪电,简称“绿闪”,意思是绿色减肥瘦成一道闪电。一系列的包装和营销之后,他把这些成本低廉的胶囊批发到各地的减肥网站,由那些人卖药。价格奇高却还受到热捧。

怪不得他根本不屑跑到三郎的家里来,而是在外面租了个小公寓,从此告别学校的集体宿舍,在那里一边制造假药一边密会女友。

然而,梦到好时容易醒。浙江某高校的一位21岁的女大学生,由于服用了“绿闪”意外死亡,尸体解剖查出胃容物里含有氟西汀,这是一种抗抑郁症的药,有明显抑制食欲的作用。谁都知道,减肥的要素就是和旺盛的食欲作斗争。但就是因为氟西汀对身体的毒性大,会造成全身器官衰竭,所以国家明文禁止将它加入减肥药之中。但是绿闪里氟西汀的成分惊人,服用者也瘦得飞快,自然卖药的网站频繁进货。后来死了人,也纷纷剑指。经过警方查明,“绿闪”就是端木哲一个人、一间房、一台电脑,配制后贩卖。这一结论在他租住的小公寓内被勘查和证实,却没有抓到人。

端木哲人间蒸发。

同时消失的还有苞苞。

在调查这两个人的社会关系时,三郎被请进警局协助调查。他表示知道他们过去的关系,但并不知道苞苞婚后仍与端木哲有染,当然也不可能知道苞苞的去处。对于当众戴绿帽这件事,三郎显然感到大失脸面。所以他超出寻常地寡言,回答问题多是点头或者摇头,没有一句废话。

为了尽早抓到犯罪嫌疑人,也为了拯救广大嗜瘦成癖的文艺女青年,此案被拍成电视节目播放,并悬赏提供重要线索者。

热闹了好一阵子,各个方向的侦查思路全部此路不通,折回原点。

警方初步判定,这一对野鸳鸯无论是私奔还是逃离,已经浪迹天涯,其中端木哲这个人具备一定的反侦查能力。

整整两年零三个月,苞苞到哪里去了呢?又是怎么被警方翻出来的?

三郎当真有些好奇。

5

这是一个街内的酒吧,又是下午时分,所以相当冷清。

推门进去,最为醒目的是废置的旋转木马台,镶嵌镜面的圆顶还在,下面换了桌椅,但是飞奔姿态的小马都在,蛮抢风头的。

音响里放着一首经典的狐步舞曲,旋律摇曳虚渺,让人想到狡猾的舞步你退我进我进你退煞是湍急。只见小王先生独自坐在一张旧得发毛的皮沙发上喝啤酒。离他最远的吧台是旧红砖砌成的,分行挤满了奇形怪状的酒瓶。年轻的酒保坐在金属支架的高凳上看Iphone刷屏。

周槐序向小王走了过去。

老实说,小王打电话给他约见面,实在出人预料。

或者说简直令人愤怒。前一天晚上,小周和神秘代驾顺利地把马达送到家,马达的老婆早早地就在楼下等候,小周把马达架下车来,这时他的手机响了,小周依稀记得女代驾从驾驶室跑出来帮忙扶人。于是小周接了这个电话,正是小王先生打来的。

总共说了三五句话。小周挂线之后,发现身边空无一人,马达的空车停在路边。小周上楼敲开马达的家,马达的老婆说代驾并没有上来,她付了钱之后,代驾就走了。

下楼以后,小周在悦达起亚旁边发了一会儿怔。

随即拿出手机打给同学,问代驾的电话号码。

当时他极有冲动,必须找到这个神秘代驾,约她第二天晚上见面,随便找个地方把自己喝高不就好了。

同学说,我发给你吧。

隔了两分钟,短信来了,是一个400开头的服务电话。

所以今天见到小王,小周还是在心里骂了一句妈蛋。之后他暗自做了一个深呼吸,和颜悦色地走了过去。真是内心戏够多。

虽然有些背光,但是小王颓废加劳累过度的神色还是令小周有点吃惊。老王的死亡原因查清之后,应该没有警察什么事了,但是无论老王的家属还是院方,都希望警方不要撤离得那么彻底。因为现在医患矛盾日益恶化,沟通不畅就会动手。有警察在场彼此略为安心。

然而短短几天时间,小王就已经被折磨得胡子拉碴,憔悴不堪,眼神显得格外浑浊无力。本来就不年轻的他一下子又老了10岁。

这也难怪,他们家四处找人,同时也请了律师,要跟医院打官司。院方感受到压力,最终让步到私下调解,医院付10万元人道礼赔金。但是这个数目离小王的心理预期相差太远,所以老王仍旧没有火化。双方还得坐下来进一步商讨,小王先生变成这样也就不奇怪了。

小周坐了下来,点了一罐苏打水。

小王懒洋洋地抬起眼皮道,“我是没有力气了,就直接讲重点。”

这当然也是小周希望的,于是认真地看着小王。

“这么说吧,”小王挺了挺腰身,似乎要把自己调整地更舒服一些,“我终于想明白了,其实是我哥杀死了我爸。”

周槐序愣了一下,脑海里浮现出大王先生的模样,他们两兄弟长得还挺像,中间相隔4岁。大王不太爱说话,有点闷闷的,相比起来小王更灵活,样子也更讨喜一点。

小王说,本来家丑不可外扬,但现在也没办法了。主要是父亲死得蹊跷,令他深受打击。说到家里的状况,一直是大王在外面闯荡江湖、结婚生子,而小王则离了婚,陪着父母住。后来母亲的身体也不太好,家里的财政大权就交到小王手里,一切由小王支配。

最初的几年一切安好,看上去一片祥和。后来搬进了新房子,整层楼的面积就有200多平米,地段是寸土寸金的天河商圈,父亲的工资补助又都有所增加。大王的心理就开始不平衡,回家的次数也多了,又带母亲外出旅游什么的。母亲马上就说房子太大,不如让你哥也搬回家住吧?小王坚决反对才没搞成,但却埋下了祸根。总之,当大王发现父亲以什么方式活下去,他都沾不到半点光,自然一直怀恨在心。于是整天跟老刀在一起嘀嘀咕咕,肯定是他跟老刀策划了整件事。

小周心想,这不就是家庭矛盾吗?跟案子没有半毛钱关系。

当然他不能这么说,便道,“当时你为什么事跟老刀吵了一架?”

小王沉默了片刻才道,“这个人抠门,每一分钱都恨不得挤出水来,我明明给他发了当月的工资,他非说没有。好几大千交到他手上,红口白牙地说没有。这跟明火打劫有什么区别?仗着我们家离了他不行,现在穷人都变得很坏,我看他当时手上有刀非砍了我不行!”

小周也不好发表意见,只能不作声。

小王又呷了一口啤酒,把跷着的二郎腿交叉换了一个方向,涣散的眼神流露出老牌公子哥儿的一丝余韵,或者说就是落寞。

他说,这就是一根导火索,大王看准了时机,自掏腰包给老刀补上了那个月的工资。按正常人的想法,老刀是不是应该风平浪静地干下去?但是没有,他说辞职不干了。这不就是大王的授意嘛。

“这只是你的想法,但不是证据。”小周听完述说,这样解释。

“你们只要抓住老刀,先打他两个耳光,一审,必定是这个结果。”

其实,苍老的小王给小周留下的印象就是一个自说自话的人,这种人是没有临床症状的自闭者。

凌晨4点钟,会议室里云蒸霞蔚,几乎每个人都在冒烟。没办法,提神。例行的,出完现场铁定开会,小现场小会,大现场大会。假币案当然是大现场,机器还是热的,上千万的百元大钞堆积如山,据称以每张3毛2分的价格出售,颇有市场。但警方赶到时这里已作鸟兽散,所以各个部门分别汇报、分析、探讨,然后领导布置下一步工作。

忍叔是不抽烟的,闭着眼睛养神。

散会之后,头儿又把小周和忍叔留了下来问端木哲的陈案。

忍叔仍旧半闭着眼睛,小周汇报了案情:整整两年,有关端木哲和苞苞的踪影没有丁点儿线索。终于,技术部门传来消息,尘封已久的苞苞的银行账户有了动静,并没有取钱,而是一个查询余额的客服电话操作。经查,电话是由银川市区打出的,是一个公用电话。

小周和忍叔赶往银川,在当地警方的协助下,根据这条线索,查到了苞苞的行踪。她投奔了住在这边的一个同学,目前在一个小区内的幼儿园当老师。案发前苞苞就是幼师,她在小区内租了房子居住。

为了找到端木哲,小周和忍叔并没有惊动苞苞,而是日夜蹲守监控。但是将近一周都是苞苞独往独来。

只好把她带回广州协助调查。

问来问去,苞苞坚称两年前就没有跟端木哲一块儿逃离,他去了哪里她完全不知道。既然把自己说得这么无辜,为什么还要跑到那么远的地方藏匿起来?苞苞的解释是她也在躲端木哲,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的下落。

为什么?

沉默。

长时间的沉默之后,苞苞说是她和端木哲之间的感情出了问题,她不想多说,也跟任何人没有关系。

最终只好放人。监视居住。

明知道去柳三郎的工作室不会有什么收获,但还是去了,果然是徒劳。但忍叔坚持这么做,他说办案的法宝就是不厌其烦,你永远不知道在下一个路口会遇到什么。

说了半天等于什么都没说。头儿板着脸坐着,微微侧目,表情就是这个意思。

“这个案子上升到督办,要查出端木哲的下落。目前外省发生的一起大案,有证据表明,端木哲做绿闪只是面子工程,重点是他在感冒药里提取冰毒,然后通过秘密途径卖到外省去。”

头儿说到冰毒这两个字的时候,忍叔的眼睛睁开了。

头儿也见怪不怪,冲他们厌烦地挥了挥手。

出了工作大楼已是旭日东升,两个人先去芦姨的利群茶餐厅吃早饭。忍叔径自找到一处卡座坐下,小周去了收款台点了两个套餐,分别是粥粉和馄饨。芦姨收款时不抬眼皮道,“日子过得好喧嚣哦。”

小周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夜生活啊。”

小周脸一沉,夜你妹啊差一点脱口而出。

不等他说出话来,芦姨懒洋洋道,“不要告诉我开了一晚上的会。”

小周也懒得解释,自己拿着托盘领取两份套餐。总之,男人晚上不睡,在芦姨眼里都是去了夜总会。

要忍耐,出来混就是让人误解的。忍叔一直这样教导小周。

吃饭的时候,小周问道,“一会儿回去看‘大片’吗?”

“大片”是指监控录像带,苞苞说她最后跟端木哲约在一家建设银行的门口见面,但是她并没有赴约,而是自己去了长途汽车站离开了。有关端木哲最后出现的录像带他们反复看了多次,从家里出来之后上了出租车,但完全是那家建设银行相反的方向。也就是说端木哲同样没有赴约。

这都是什么情况啊。

“不,一会儿去大王的单位,看他怎么说。”忍叔说道。

小周嗯了一声,心里又觉得有些多余,小王约他的事告诉忍叔之后,他当时什么都没说,似乎并不重要。小周同感,毕竟是他们的家事,此案也只好搬个板凳备好瓜子看热闹了。这是小周的真实想法。

看似无用的走访和询问,忍叔比较坚持,而且一丝不苟。

每一个细微的发现,存在着上千种可能的原因。刑侦工作不是想当然的推理,只有多角度多层次的观察,线索才可能慢慢显露出来。

这是忍叔坚持的一贯风格。

和小王先生完全不同的是,大王先生可以说是一位成功人士。他在一家大型国有企业做资金部部长。到达他们公司之后,有秘书模样的人把忍叔和小周带进小型会客室,为他们倒好香茗。

不一会儿,大王先生就匆匆赶来了,穿着正装,彬彬有礼地打招呼。

待他坐定之后,忍叔先开口询问他对父亲事件最真实的想法。大王先生表示他是同意10万元的协调费的,并且都给妈妈和弟弟,他不参与分配,只是希望父亲尽快火化,入土为安。

关于家庭矛盾他只字不提,包括他跟老刀的关系他也不想解释。

最后他说,我父亲这辈子太不容易了,尤其是脑萎缩以后,每次见到他其实都是一种折磨,现在他走了,还要继续折磨他吗?

他说不下去了,微低着头,眼圈微红,看得出来,他在竭力克制自己。

小周的鼻子有点酸酸的。

兄弟两人的品行立见高下。他想。

对于任何问题,大王先生的回答都是终结式的,绝不展开,直奔结果。所以谈话期间会有一些小冷场,直到忍叔和小周不得不客气地起身告辞。

重新回到大街上,两个人沿着骑楼往回走。

“你相信阴谋论吗?”小周问道。

“当然不信。”

小周没有接话,只是看了忍叔一眼,意思是有必要跑这一趟吗?

忍叔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过来。可是有一个人说话了,总要听听另一个人怎么说。好多事都是这样,你以为结案了,结果是刚刚开始。”

小周点头。

“只是一种预感,说不清楚。”忍叔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大王工作单位伟岸的大楼,“这个人的性格还蛮刚烈的,但是刚则易折。”

“嗯,我也觉得他挺正直的。”

“真困啊。”忍叔捂着嘴打了一个哈欠。

雨滴撞碎在玻璃窗上,像一场奋不顾身的爱情。

晚9点的中山大道两旁,因为下雨行人稍少,但是霓虹灯和滴水灯依旧相映生辉。太古汇像一只巨大的丝绒首饰盒,灰白的颜色沉默富丽。在它对面的正佳广场前,汽车商修了一个英伦范儿的摩天轮,整整一圈的各色MINI轿车登高落低地旋转,给人的信息是豪华生活触手可得。一条充满欲望的大道,由于夜,由于雨,也由于玻璃的幻化,加上一定角度时各种灯光十字形闪耀,宛如一节堂皇深邃意味无穷的电影片断。

苏而已开着一辆辉腾。这车结实、厚重,就像开着一所小型住宅。

找她代驾的是一对年轻的热恋男女,估计都是富二代,穿着时尚而不廉价,这从女孩脚上的香奈儿茶花拖鞋上可以看出端倪。女孩是插画师,喜欢下雨天夜游车河激发灵感,而且是酒后。苏而已已经不是第一次为他们服务了,除了车技的平静平稳,主要是苏而已设计的自选路线总是能让女孩满意。

上一次,她选择了花城大道区域,可以看到博物馆如月光宝盒一样晶莹剔透,有层次地散发酒红色的光芒,纯白色的音乐喷泉时而曼妙时而舒缓,引而不发是为了直上云霄。苏而已带来的音乐碟片是席琳·狄翁的《爱的力量》,配合辉腾在夜幕下驶上猎德大桥,有一种临风海上的穿越感。当席姐姐飙高音的时候,车已经驶到大桥的中央,是乘风破浪一般的豪迈与超然,灵魂出窍。

女孩拉开天窗,把头伸出去哇啦哇啦乱叫。富二代的品位也不过如此。

桥上桥下,各种桥的循环,真感谢这座城市有那么多桥,可以给心灵枯乏的都市人一点点微妙的刺激。

那一晚的代驾费是1000元。

代驾,首先是需要钱。这当然没有问题,但是对苏而已来说,还有一个原因是不想丢掉开车的技能,她是在国外考的驾照,回来以后没有车,她认为总也不做的事情就会机能退化。

再说,她还蛮喜欢开车的。

雨天配巴赫的音乐比较合适,旋律重复,略显沉闷,但是会让人心安。麦斯基的大提琴对巴赫的演绎浑然天成,混搭在“电影片断”里是西红柿炒鸡蛋式的经典。

车内的后排座上,两个年轻人开始卿卿我我,发出非同一般的声响,应该是那个男孩子更主动一些,他的样子干净而青涩,有着英俊的脸庞和令人捉摸不透的吸血鬼气质,格外喜欢这个大眼睛细长腿又有点心不在焉的女孩。

如果苏而已不在车上,估计得来一场车震吧。

但这丝毫不会引起苏而已的不适,或者脸红心跳。好吧,她承认自己患有“爱无能”,对A片情节缺少正常的生理反应。

她也有过甜蜜的过往。

当时在华南理工大学读纺织与制作专业,年轻貌美还是次要的,关键是她有一个殷实的家庭背景,她的父亲从事印刷业,生意颇有规模。有钱令苏而已可以像男孩子一样,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大二的时候确定了男朋友,当然是同班同学,他的样子平常,性格怯懦。可是他有才华,他的作业或考试每每都是于无声中听惊雷。

两个人的理想是一块,去伦敦读中央圣马丁学院,据称那是时尚鬼才频出的地方。但就个人风格,苏而已非常喜欢川久保玲,就是那个“乞丐装”的妈祖,她的理念反叛,大胆强暴了斯文得体的高级品位,以宽松、立体、破碎、不对称、不显露,以至于无美感而胜出。其实还是一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是修饰肉身还是想象人体的千古一问。自然令川久饱受争议又备受推崇。

如果顺理成章,那应该是另外一个故事,另外一种写法。有时候,要想成为一个庸俗的人,一个大团圆结局里的配角,是相当不容易的。

22岁那年,大学毕业前夕,作为奖励,苏而已参加旅行团去了巴黎。这一直是她的夙愿,感受真正的时尚气息。就像大陆的文艺青年没去过北京,操着家乡口音怎么谈艺术啊?而一个有情怀的设计师没去过巴黎,也是不可思议的吧。

在左岸喝咖啡,在普罗旺斯采集薰衣草。然而那一年的法国对于苏而已来说,不再是每一天都生活在电影里的游人心态,不再是一掷千金买下圣罗朗配饰的公主情怀,罗浮宫的堂皇和地中海黄金一般的阳光都在瞬间黯然失色,变成浮云。留下的只是沉重的伤痕。

旅行即将结束的时候,她接到父亲的电话,叫她不要回国,就在法国找个学校念书。父亲说会通过香港的朋友给她汇钱。

父亲说,家族生意已经彻底破产了。大环境是一个方面,金融风暴就像龙卷风一样,所到之处洗劫一空,几乎无人幸免。偏偏父亲不甘心,又一直太过自信,听不进劝说,犯了一个又大又低级的错误——去地下钱庄借了高利贷。以为自己靠苦撑就能力挽狂澜,结果可想而知。

苏而已大三的时候,家里的经济己经出现问题,但父母怕影响她的学业,对她一瞒到底。性格粗枝大叶的她竟全然不知,还吵着欧洲游。

父亲是深爱她的,希望她能够实现自己的梦想。

她当时就哭了,她说,我没有问题,我要和你们在一起,我也可以不当设计师,打工赚钱帮补家用。

父亲说,别傻了,又不是演电影,在一起只会产生怨恨。

他说,本来以为可以陪你久一点,走得远一点,现在不行了,到此为止。你自奔前程自求多福吧。

事实证明父亲是对的,他卖掉公司、工厂和几处房产,包括自住的大房子,跟母亲去了乡下投奔远房亲戚,却仍有讨债的人千里迢迢找上门来。他也只能东躲西藏,最终彻底失联,直到现在都下落不明。

母亲从此一病不起。

父亲只汇过一次钱而且数额有限,谁都知道在国外读艺术是最贵的。苏而已来到法国高级时装艺术学院,在校园里伫立良久,算是向这所1841年创办的号称时装界的哈佛致敬,并且痛悼自己玫瑰色的梦想。

她还没有傻到真以为靠自己打工就可以把艺术文凭读下来,她的人生遭际了巨大的转折,从此认识到钱的重要性,也知道了钱被万人膜拜的原因。以往她对钱几乎没有概念,态度无比轻慢。

她决定把自己安置下来,打工赚钱,幻想着有一天腰缠万贯回国搭救父母。

然而生活的课业,就是先养活自己都困难重重。在一个陌生的国度,语言不通,没有亲人,两眼一抹黑。所幸她是一个男孩子的性格,她找到唐人街,找到教会,寻找面善的同胞请求帮助和指点。她相信人在异乡多少都会滋生出一点恻隐之心,是“沦落人”之间特殊的情愫。

即使如此,没有身份,她也只能做最底层的工作,洗碗,看护老人或者残疾人,在艾滋病患者专诊牙科负责挂号,为此患上洗手强迫症。

她洗碗洗到腰都直不起来,被残疾病人暴吼,甚至扔东西砸破了头。所有这一切摧残的都不是她年轻的身体,而是崩溃和坍塌了她的精神世界。她的梦想,她的文艺小心灵,她的自尊心,包括爱情或者貌似爱情——她也想过用婚姻来解决困境,所能碰到的对象除了老者、中餐馆的胖厨子,还有一个流浪汉(法国人,可以解决身份)。每一次的答案都是绝望。

常常在深夜里惊醒,尤其是寒冷的冬天,老旧的出租房间里跟没有暖气一样。在她脑海里飘过的全部是被训斥、被咆哮,然后是无边的茫然和无助。

她学会了忍耐、麻木、硬冷和顽强。

某一天,她走在香榭丽舍华丽的街道上,看到一个中国游客在边走边吃肉夹馍。不知他是从哪里买来的,应该是不雅的行为,但是他吃得十分泰然。这原不是南方的食物,面饼烤得焦黄,夹在馍里的腊汁肉色亮红润,肉香扑鼻,突然就让苏而已热泪盈眶。

想家。面对离着最近最清晰的实物,随之而来的不是食欲,而是掏心挖肺一般的思念。

她一夜无眠。猛省自己为何要呆在这里?贵妇还乡的美梦早已渐行渐远遥不可及,然而在内心深处,她无颜面对过往的一切,也不想面对。哪怕留下的只是一个远在巴黎的背影,还是希望能撑住这个面子。

两年前,她回国了,用存下的钱租了房子,又租了车子连夜接回住在乡下亲戚家的母亲,改名苏而已,悄无声息开始重新生活。

不希望再有债主上门,她原来的名字叫苏立。

她开了一家网店卖童装,隔三岔五地去白马批发市场背回名牌高仿制品,这在内地还算走俏,而且为孩子花钱是年轻父母最容易想通的一件事。那些带有她审美理念的童装寄往全国各地。

母亲也在她的精心照料下,身体慢慢好些了,至少胖了一点。刚见到母亲的时候,见她瘦得惊心动魄,只剩骨架子。亲戚说,因为没钱,她不肯去医院看病,熬成这个样子。苏而已惊骇地哭不出来,根本没有眼泪,心想幸亏自己赶回来了,否则母亲该有多凄惨多可怜!

对于她在国外的一切,母亲一无所知。还问她文凭拿到没有?她平静地回说拿到了。这是许多大陆父母的误区,认为还有勤工俭学这么一回事。

母亲也很少抱怨父亲,她说,都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实际上,她是连抱怨的力气都没有了吧……

这时,苏而已感觉到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转过头来,是那个男孩,他说他们要去吃私房菜,喝红酒。他说了一个餐厅的名字。苏而已掉转车头,向着那个餐厅的方向驶去。

滚滚的商业狂潮中,速度与激情肯定是不俗的经济增长点。但是,人都会饿啊。爱情是不可能饮水饱的。

恰似复古、精致、美轮美奂的蕾丝花边,爱不释手又无处安放。

那间私房菜深藏在一个普通小区拐角的民房里,门口没有醒目的招牌,细雨中可以看见一只昏暗的灯箱,映着“私享”二字。除了一只粗笨的风铃在风雨中纹丝不动,其他如常,半点装饰也没有。这家店以虐心出名,没有菜单,以店家当天的采买为准。食客对于食品必须如初恋情人一样全盘接受,不能挑肥拣瘦妄论咸淡。不合口味,请滚,下次就不用来了。他家只做晚餐和消夜,适合小资与文青。

两个年轻人一头钻了进去。

苏而已坐在车里,一边吃自制的蛋腿三明治,一边喝矿泉水。每每这样宁静的雨夜,都让她有一种苦尽甘来的庆幸。心如止水,拼命赚钱又没有一个熟人的日子,就是她希望的幸福生活。

她最不害怕的就是孤独,因为受过严苛的训练。

友谊这个东西,说得好听一点是累赘,实际上根本不存在。父亲的朋友还不够多吗?春茗美点,菊花蟹宴,无穷无尽的狂饮或雅聚,还不是一个人亡命天涯不知所终。当然这也怪不得朋友,本来就是吃吃喝喝的一群人,哪里经得起托付?在这个铜墙铁壁的世界,还是别作幻想,独自上路。

直到深夜两点,那两个醉醺醺的摇摇晃晃的身影才重新出现。

6

中午吃饭的时候,周槐序接到医院科室里打来的电话。是护士小李,她的声音里明显带有情绪,“周警,你赶紧过来一趟吧,小王把我们护士长打了。”

小周三口两口吃完饭,本想好好享受一下食堂并不多见的红烧带鱼,但明显费时间,因为带鱼小,刺太多,只能随便吃两口就倒了。他打电话跟忍叔说了一声,就直接开着警车去了医院。心里对小王越发不满意,啃老还不够,还要啃死人吗?吃了父亲一辈子,最后还要吃个大的,老爷子还躺在冰冷的柜子里,你钱钱钱的还有完没完?居然还敢打人,简直无法无天了。

这一次绝不客气,要好好教训他几句。

高干科的氛围有一些怪诞,本来应该出现的吵得不可开交的场面完全没有。科主任办公室的门开着,周槐序一眼就看见了小王,因为脑袋上的绷带像包粽子似的五花大绑,所以格外醒目,包扎也绝不是夸张,额头还有些渗血。办公室里除了主任和医生,还有院长和医务处的工作人员。小王沮丧地坐在桌边,桌上放着冒气的热水,还有人在他身边小声劝着。

到底谁打了谁?

小周出现以后,也没有人理他。大概是已经脸熟就习以为常了。

幸好打电话的小李护士在走廊路过,见到小周使了个眼色。小周出了办公室,在走廊拐弯的地方,小李对小周说,本来是小王推了护士长,护士长没站稳坐在地上了。跛足人肯定不干了,就把小王给打了,但是小王也没有示弱,用椅子砸了跛足人。

人呢?

于是小李带着小周去护士值班室。路上她小声跟小周说,并不是因为打架的事院长才到科里来,是小王托了人,老王的一个老部下,目前位高权重,亲自过问这件事,院长当然坐不住了,只能硬着头皮来处理这件事。

值班室的门虚掩着,小李在前面推开门,两个人都进去了。本来就不大的值班室顿时满满当当。护士长躺在床上,面色苍白,见到小周勉强坐了起来,还叫了一声周警。床前的一把椅子上坐着跛足人,脸上有抓伤,一只手臂全部是淤青,他闷着头不说话。

没有人开腔。

小周想起刚才走进科室,碰到的医生护士都是一副远远地谨慎观望的神态。

只好还是小李说情况,她说,因为老王的事,护士长已经压力很大,院里科里都有点埋怨她,因为再怎么说,这也是护理方面的问题,加上跛足人喊她六婶,八竿子打不着也是沾亲带故,总有说不清的嫌疑。而另一头,小王又不是省油的灯,善后工作变成烂尾。这还不算,小王的妈妈身体不好,护士长也怕她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什么意外,每天还要利用休息时间跑到夫人住的地方给她吊水,总之精神和体力都严重透支,累出了二型糖尿病。

其实小王妈妈也同意10万元和解费,尽快让老王入土为安。她自己的身心也拖不起了。今天小王带着律师又要继续扯皮,护士长就多说了一句,小王顿时就咆哮起来,还激动地推了护士长一把。小李说完,垮着一张脸不再作声。

护士长低垂着眼帘,始终一言不发。

跛足人突然说道,“他爸爸过世,能怪别人吗?每次我们一把屎一把尿的,他们都离着一米远捂着鼻子,他们是真有感情吗?当他爸是银行吧。”

“大王先生也是这样吗?”小周问道。

跛足人哼了一声,“不是这样还会怎样?不然他爸会死吗?他有揭开被子看过一眼老人吗?摸过老人的肚子吗?胀胀的硬硬的像门板就是有问题。他们碰都没碰过老人,他们都这样,还想要求护工怎样?都是狼崽子。”

“你摸到老王肚子硬硬的,为什么不报告护士长?”

“我讨厌他们,怎样?”

“你给我闭嘴。”小周给噎得没说出话来,护士长及时冲着跛足人呵斥道,“你还嫌不乱吗?”她因为生气,脸色更加苍白,但是目光犀利,恶狠狠地瞪着跛足人。

跛足人一声不吭地低下头去。

小李走过来碰了碰他的胳膊,把他带出去了。

值班室里只剩下护士长和小周。护士长叹道,“什么六婶七婶,就是老家一个村的,我都不知道为什么管我叫六婶。乡政府不是把地都卖了嘛,他们没有地了,只好到城里来讨生活,一个托一个,蹲在医院里不走,我能怎么办?不出事还好,出了事还以为我在里面做了什么手脚。护工抽成也是交到科里,跟我没半点关系,现在可好,所有的压力都得我一个人扛。”

本来护士长是一个温柔、谨慎的人,估计实在被搞疯了,才终于开口抱怨。谁都有下雨天没带伞的时候,在雨地里奔跑难免不狼狈。

小周回道,“这事的首尾还真是长,也牵扯我们好多精力。”

“但是上面很小心,总是嘱咐我们工作过细,不知道哪只脚会踩到雷。”小周又补充了一句,算是一种安慰。

果然护士长脸上的神情有了稍稍缓和。

这时小周问道,“就算儿子都靠不上,老王的夫人难道对他也不关心吗?”

“关心还是关心吧,就是没那么细致入微。”

小周一脸的问号。

护士长道,“老王是个文化程度很高的官员,据说是手不离卷的读书人。样子又那么周正,你说这样的人能没有红颜知己吗?”

小周抿着嘴点头。

“那个女的在少年宫教画画,早年离异,长得挺漂亮,又会弹钢琴,这不就是妖孽吗?把老王迷得神魂颠倒的。夫人也知道这个女人的存在,可是人家根本不要名分,也没逼过老王离婚,你能拿她怎么样?老王当然就觉得对不起她,给她换过一架三角钢琴,发票叫夫人看到了。你说没看到的,男人为了女人把家搬空了也不奇怪吧?”

诛心之痛,夫人也是“不用心”杀人啊。

“那老王病了,那个妖孽出现了吗?”

“怎么可能出现,你傻呀?”护士长鼻子哼了一哼。

“不是老相好吗?难道没有一点感情?”

“有又怎样?游戏规则就是没有名分,不问生死。”

原来护士长每天到夫人的住所输液,女人之间说一些贴己的话也是很正常的。小周暗想,这件事情从老刀开始,卷进去不少人,环环相扣仿佛神的周密安排,哪怕有一个人稍微走点心也就天下太平。

可惜没有,没有一个人那么做。

从科里出来,已经是下午4点多钟。

了解的情况就是这样,既杂乱琐碎又罗生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和说法。但既然都来了,小周还是问小王是否和跛足人一块儿去警局作笔录?

小王说算了,就带着律师离开了。

周槐序有点纳闷,本以为小王又会大做文章不依不饶。还是医务处的一个男助理点醒了他,他望着小王的背影叹道,“这件事总算结束了。”

“怎么讲?”

“院长一锤定音,和解金赔40万。高干科所有的护工一个不留,全部开掉,另外再组织人。这下小王就彻底满意了。”

小周哦了一声,虽然也不满意小王的敲诈勒索,但一想到这个荒诞的案子终于收尾,从此不再麻烦,也算长吁了一口气。

想到这里,两条腿像明白他的心意一样,轻松了不少。

高干科离停车场还有好长一段距离,其间要穿过大大小小以白色为主的若干楼房,如果不是来过几次,说大医院像个迷宫也不为过。接近大门口的地方,还有一节长长的曲曲折折的回廊。

到处都是人,医生、护士、护工、陪人,还有来探视病人的亲朋好友等等。明显是病人的身穿白底竖道的病号服,走得缓慢,也有陪人举着竹竿,上面挂着输液瓶。若不是这些人的出现,把医院说成庙会也恰如其分。回廊两旁也坐着病人,或是停着轮椅。

小周想到跛足人刚才对大王的评判,大王先生的形象又开始减分,主要是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好。

跛足人也说,夫人不常来,来了神情也是没油没盐,不见得多么挂心。

怎么可能摸老王的肚子?

满脑子都是一些无聊的感慨,不得不说忍叔是过来人,过来人都不滥情,迅速整理掉与案情无关的枝枝蔓蔓,也不相信眼睛看到的。这才是好警官必备的素质吧。

周槐序感觉自己动不动就天人交战感情戏太多,面对无奈和冷漠总是无法平静接受。是不是成熟了疲惫了就好了?

这时,他突然感觉有人抱住了他的双腿。

低头一看,是一个小男孩,五六岁的样子,仰着头忽闪着大眼睛巴巴地看着他,估计是认错人了。缓过神来的小周,看到面前有几个成年人在笑。这里是回廊到头的地方。

那几个人说,这个小孩肯定是病人家属,跑出来玩找不回去了,一个人在这里抹眼泪。碰到这几个好心人就问他要不要帮助?他不但死都不说话,还抱着回廊柱子不跟任何人走,防范意识还真强。现在见到警察叔叔了,急忙扑过去求救。不管是家长还是幼儿园教的,应该是成功的教育成果,现在拐卖儿童的事件太多也太可怕,这孩子够聪明。

小周向那几个好心人道谢,然后牵着小孩子的手,去了医院门诊大厅,离下班时间还有1小时20分钟,居然这里还是人流滚滚。父亲的眼科医院他都没去过,也是这么多人吗?震撼。

小周在服务台找到医导小姐,其中一个弯弯眼睛总是笑模样的小姐走出服务台,蹲下身去跟小男孩沟通,没说几句话就起身告诉小周,小孩子的家长应该在泌尿外科。

小周道,“这么快就问出来了?够专业啊。”

医导小姐回道,“他说他姥姥开刀,开刀肯定是外科嘛,我又问他开哪里,他说是胆,那就是泌尿外科嘛。我们有5个外科。”说完之后,又告诉小周泌尿外科在工字楼。

一路上,男孩都紧紧拉住小周的手。

“你叫什么名字?”小周不希望他那么紧张。

“大溪。”

“大河的大,西边的西?”

“大海的大,小溪的溪。”

“那你到底是大海还是小溪?”

“不知道。”

“你爸妈够纠结的。”

“我没有爸爸,只有妈妈。”

“你爸爸呢?”

“我妈妈说他是一个很好的人,但是不能跟我们生活在一起。”

“你见过他吗?”

“没有。”

又是一个失婚女人的悲情故事。小周暗自神伤,所以他才更相信爱情吧,没有爱情的婚姻能维持多久啊?

小周的脑袋里又一次飘过练习弓道的女孩,本以为彻底放下的念头总是这样漫不经心地被想起。也许她就是一个妖孽,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存在,却又一直在他的头顶盘旋。

“你几岁?”

“6岁。”

“你的防范意识是谁教给你的?”

“什么是防范意识?”

“就是不要随便跟着生人走。”

“姥姥教我的,她说我们家就我一个男子汉,以后就全靠我了。”

大溪不仅没有爸爸,也没有姥爷。想到这里,小周心里酸酸的,他侧过头去看了一眼大溪,孩子神情平静,长长的睫毛覆盖着眼睛,一派呆萌令人格外怜惜。

他握紧了孩子的小手。

寻找工字楼,小周牵着大溪走走停停,又问了两个人才找到。靠一个小孩子的记忆力是不可能找回去的。

起风了。

两天前,各大媒体都在预警台风的到来,“舍琳娜”号台风小姐并不矜持,果然如期而至。

小周用钥匙打开家里的门,母亲的歌声飘了过来。母亲黄莺经常在客厅边弹钢琴边唱歌,有时也要带一带学生。所以客厅的装修材料是吸音墙壁,还装有厚厚的隔音玻璃,以免影响他人。

今天并没有学生,黄莺在自弹自唱《塞北的雪》,歌声舒缓动人,她冲着小周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终于唱完了,但她仍坐在琴凳上。她穿一件酒红色旗袍领的短袖衣,下面是黑色的合体的绸裤配绣花鞋。骨子里文艺的人都不觉得自己文艺,她家常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母亲和气地问道,“这是谁家的孩子?”

“同事的,家里有人做手术,顾不上他。”

“哦,欢迎欢迎。来唱个歌吧。”黄莺弹起了《我爱北京天安门》。

周槐序苦笑道,“谁还唱这个歌啊?”

“那唱什么?”

小周看着大溪,“你会唱什么?”

大溪想了想,道,“《小苹果》吧。”

什么小苹果?黄莺不仅不会弹,连听都没有听说过。她去了厨房,跟保姆说多蒸一个炖鸡蛋给孩子吃。母亲就是这点好,性格温柔又没有什么废话。就那么口吐兰香,父亲待她也是恭敬有加的。所以小周内心柔软,本质上是个暖男。幸福的家庭都同样幸福。

家里并没有孩子的玩具,小周跟母亲说完话,正准备给大溪开电视,却见大溪双腿跪在窗前的椅子上往外看。小周走过去,窗外也没有什么好看的,就是狂风恣肆,即使有隔音窗户也仍然依稀听到一声紧跟一声的呼哨。所有的树枝大幅度地前仰后合,一些轻的纸片或者塑料袋迎风飞舞,飘得老高。舍琳娜小姐还是发威了。

遇到这样的天气,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孩子都会想妈妈吧?

小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大溪,而大溪突然开口说话了,“风的嘴在哪里?”他眼睛一直盯着窗外,这样说。

“什么?”

“风的嘴在哪里?”

“你还真考住我了。”小周想了想,还是无从解答,因为也没有研究过风的产生。是啊,它乱叫一气,它的嘴到底在哪里?

小周给忍叔打电话,“风的嘴在哪里?”

“说人话。”

“风是怎么产生的?”

“我怎么知道?”

“你不是科普达人吗?”

“嗯,让我想一想。”他想了片刻,“通俗地说应该是空气在运动吧,总之风的形成就是空气流动的结果。怎么了?突然这么无厘头?”

“没什么。”

“你刚才在微信里晒咱们的二手警车,说跟开飞机一个动静,有那么破吗?”

“还不破啊?”

“要有集体荣誉感,别有的没的都往外说。”

“嗯。”小周关上手机,心想,忍叔就是提拔不上去,还是爱岗敬业如初恋。容易吗?头儿都知道吗?都不感动吗?

父亲因为工作的关系,按时回家吃晚饭的时候比较少。所以晚饭的餐桌上相对轻松,保姆有意特别照顾大溪,事实上完全不需要,大溪规矩吃饭,只夹面前的菜,掉在桌上的饭粒主动捡起来放在嘴里,一看就是有家教的孩子。但是他也真饿了,吃了三碗饭。

“看把孩子饿的。”母亲怜惜地说道,又不满意地看了小周一眼,“同事的孩子都这么大了,你看看你。”

小周莞尔,“就是要找像妈这样的媳妇,才不容易啊。”

“不要乱说话。”母亲笑道。

与韩剧场景不同的是,我们的保姆都上桌吃饭而且还插话,“我看也没有谁配得上我们周警官。”保姆笑嘻嘻地说道。

大溪看上去不那么紧张了,小孩子其实很会看脸色。

躲过了下班堵车的高峰时段,小周还是要把喷气式二手警车开回刑警大队。一路上飞沙走石风雨交加,天也黑得墨团一样,跟这种大动静的破车还真是遥相呼应,再没有那么匹配的了。

说是过了高峰时段,但因为天气恶劣路况变得更加糟糕,由于害怕立交桥下的积水,所有的车都在立交桥上挤着,根本开不动。

雨刮器跟疯了似的来回摆动,前挡风玻璃仍没有片刻的清晰。

小周想不到自己会如此平静。

看来还真是——人生所遇到的每一个人都不是闲笔,只不过和有的人没来得及展开一段故事,而与有的人是注定要悲欣交集的。

即使是一个孩子。

是的,周槐序牵着大溪的手到达泌尿外科的时候,大溪明显地恢复记忆,非常熟悉这里的环境,变成他拉着小周的手,快捷准确地找到病房。

是一个8人大病室,每个床上都有病人,加上护工和前来探视的访客,以及推着治疗车的护士,感觉满眼凌乱尽是进进出出的人流,病房内显得拥挤不堪又互不冒犯。

进门靠墙的位置,一位老人躺在病床上,双目紧闭,像是睡过去了。

有一个纤瘦的女人在给老人用湿毛巾擦手,非常细心的样子。大溪叫了一声妈妈,那个女人转过头来,当时小周就给惊着了。

竟然就是那个他苦苦寻觅芳踪的女生,是的,那个练习弓道的女生。

准确无误,是她。只是比见到她时还要瘦,同时满脸疲惫,额发凌乱,有几缕低垂至脸颊。但不知为何,这张脸对于小周来说有一种魔变的效果,仍感觉她美丽如初。

大溪告诉妈妈他迷路了,是警察叔叔带他找回这里。练习弓道的女生急忙向小周致谢,完全没想起他们曾经见过。代驾的那个晚上,小周穿的是便衣,正常情况下应该是没有记忆的。

“天都黑了,你都没找他吗?”小周开口问道,心里想的却是居然以这样的方式相遇,真是想不到啊。

练习弓道的女生温柔地看了看大溪,摸着他的脑袋,有些惭愧道,“我妈妈一会儿手术,今天满脑袋都是手术的事。”

“这个点手术?”

“开刀房空不出来,上一台还没有开完。”

“哦。”

“可能是不太顺利,护士说也常有这种情况。”

小周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如果你相信我,就让大溪到我家住两天吧。”

显然她愣住了,“这样真的可以吗?”紧接着她小声道,“我妈妈手术后的护理,还真是没有人跟我换班。”

小周拿出警官证,“我叫周槐序。不是坏人。”

她还真把警官证拿过去看了看,然后递还给小周,“应该是阴历四月出生的吧,嗯,槐序。”

“是,爸妈当年都是文艺青年。”

她莞尔一笑,伸出手来,“苏而已。”

他们握手,算是正式相识。

那么浪漫瑰丽的开头,让人想不到会是如此充满烟火气的重逢。网上怎么说的?距离产生的不是美,是现实的不堪一击。

于是周槐序把大溪带回了家。

说来奇怪,遇到这样的情景,十个男人十个都会默默走开吧,所有的幻想都在瞬间破灭,一个有六岁孩子的母亲身上,业已发生过多少悲欢离合的故事?再美好纯真都有限吧。周槐序也觉得自己应该默默走开,理智这样告诉他,人的正常反应也这样告诉他。

可是他的行为就像例牌行动中突然脱离指挥中心的命令那样,在需要危机处理的时候脑子空白。

在塞车的路上,他一直安慰自己,这也没有什么,就像在非上班时间非管辖区域抓了一个扒手,或者扶一个老奶奶过马路一样,只是为群众排忧解难。不必想那么多,自然地结束就可以了。

不过转念即是,我这是在说服自己吗?谁要听我的解释啊?

应该是没有缘分,否则怎么会一次又一次错过?可是她是唯一知道槐序是阴历四月别称的人。

又有些庆幸于如此情境下和她相识,那么可以自然地显现出自己的英雄本色。转念又想,她怎么比自己还要自然、淡定?难道他对她就没有半点杀伤力吗?这让他的自信心大打折扣。

脑袋里乱七八糟的,周槐序决定什么都不想。

刑警队所在的办公楼灯火通明,周槐序停好了车,只见大雨已经变成了小雨,他懒得撑伞,几大步冲回楼里。

果然忍叔还没有下班,在办公室重看几乎翻烂了的端木哲的案卷,包括一些当年有限的视频。估计是累了又毫无斩获,小周进门的时候,他正在点眼药水,想不到干这行还真费眼睛,而且小周从父亲医院拿回办公室的眼药水,总是被忍叔藏得谁也找不到,没人的时候自己享用。

小周把医院的情况三言两语说了个结果,忍叔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忍叔仰头靠着椅子背,闭着眼睛等待药水的吸收,道,“老王总算可以入土为安了。”

“是,今天我看小王还挺满意的。”

“不说他了,还真够难缠。”

“可以集中精力对付端木哲了。”

“还是零线索,我就奇了怪了,如果不是水汽蒸发,怎么可能一点生活的痕迹都没有?何况还有贩毒的嫌疑,就算为了赚钱也该浮头才对。”

“我觉得苞苞不可能不知道端木哲的下落。”

“我觉得她还真不知道,因为听说我们找了他两年,她一脸茫然,这是装不出来的。她不想说的是他们两个人的爱情故事,实不相瞒,我还真没什么兴趣,我就是想抓到端木哲这个嚣张的家伙。”

忍叔睁开眼睛,滴过药水的眼睛显得明亮了许多。

桌上散落着几张端木哲的照片,其中一张应该是刚参加工作不久,还不知道时世艰难,有一点意气风发的味道。他穿了一件白大褂式的实验服,白口罩吊在一侧的耳边,面前是各种烧瓶、各色溶液和实验架。嘴角机敏地微微上扬,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能感觉眼神相交,标准的小镇青年野心照。

小周拿起这张照片端详一阵,感觉端木哲正在对他说,笨蛋,你根本找不到我。小周把照片扔回桌上,暗自叹了口气。

前前后后,光端木哲的老家就去了3次,那个稳戴贫困县帽子的广西小县城。这家伙大学毕业以后就没回过家,工作挣钱了也没给家里寄过钱,十足的白眼狼。情感线索根本无迹可寻。

忍叔什么也没说,整理案卷后放进铁皮文件柜。

“饿了。”他说,“去吃碗云吞吧。”

两个人撑着一把大黑伞去了利群茶餐厅,因为下雨,餐厅里人不多,芦姨难得空闲,支着下巴在看壁挂电视。

感情剧,女演员哭成一个大花脸。

“就这么好看吗?”忍叔说道,既像打招呼又像是自语。

芦姨的眼睛没离开电视,回了一句,“不然看你吗?你又没什么看头。”

忍叔自讨没趣地笑笑,找到平时难得有空位的卡座坐了下来,适时闭嘴,否则又是摩托车失窃案发布会。

小周去买了两份双拼饭,都是叉烧拼油鸡,利群最贵最经典也最可口的招牌碟头饭。忍叔见了,一副好饭不怕晚吃的样子,“吃这么好,今天有什么好事吗?”又看到另一份饭是打包,奇怪道,“你不吃吗?”

“现在不饿,一会儿当消夜。”小周答道。

“哦。”忍叔低下头去,吃得津津有味,转眼间就消灭了半盘子。

病床空着,周槐序有些意外,他抬腕看了看手表,已经是晚上10点42分了,难道苏而已的妈妈还没从手术台上下来吗?

他找到护士站询问。

护士也是一脸无奈地解释,医生和患者都有够悲催的,先是患者已经打好麻药,可是医生突然要处理一个急诊,赶回头麻药都过劲了,又打了一次麻药,手术一直拖到现在。

她陆续说完之后,给小周指了手术室的方向。

雨一直也没停,风雨之夜总让小周决心过来看看,但其实买双拼饭的时候,很确定是给谁买的,真是既纠结又拧巴。

手术室的红灯亮着,外面是空旷的走廊,贴墙的两侧都是金属的长条椅子,雨夜的日光灯显得格外阴森清冷,偌大的走廊里,只有苏而已一个人坐在长椅上,单薄并且安静。

周槐序走过去,把饭递给她,“吃点东西吧。”

她看着他,仿佛知道他会来似的,并不显得十分意外。她接过饭盒,却没有马上打开。

周槐序道,“胆切除也不是什么大手术,何况还是微创,你就放心吧。”

“如果有意外发生,还是要做传统手术的。再说时间有点长了。”

“不会有事的,大溪在我家挺好的,晚餐吃了三碗饭,我妈在家,还有阿姨,估计现在已经睡了。”

“谢谢。”她有气无力地说。然后慢慢打开饭盒。

为了避免她的尴尬,小周故意走到窗边去看外面的雨。其实是他自己尴尬吧,在她面前总有些不自在。

身后一点动静也没有。

等他回过身来,看见她在慢慢吃饭,但是吞咽动作有点生硬,或者说艰难,一颗泪珠掉了下来被她飞快地抹去了,她咽下去的不是饭菜而是哽咽。的确,送亲人进手术室如同上战场,没有人知道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也许刀锋起舞却安然无恙,也许细微闪失却夺走性命。

恐惧与担心无异于一种煎熬。而她只能承受,没有人可以分担。

就在这一瞬间,周槐序有股扑过去搂住她的肩膀的冲动,接过她身上一半的担子,传达他心底的意志和力量。当然,他没有。

但是他相信了,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奋不顾身的爱情。

7

鹿儿岛的卤猪肝看上去干燥、紧实,暗沉而让人放心的颜色,切成薄片之后可以看到肉质的细密,像大理石的切面。刚一入口是一派木然,渐渐地,猪肝特有的香气会在嘴里缓缓散开。与肉质轻盈、入味透彻然而有些偏咸的西班牙黑椒火腿肠,堪称一对就红酒的优质小菜。

每隔一段时间,柳森就会约三郎到珠江新城吃富隆酒膳。这个店的风格并不张扬,私密度比较高,虽然没有会员制,但无形中只接待熟客。

店里的面积适中,装修洋派但不虚华,一楼除了迎宾的柜台,便是整齐密集的酒架,恒温的酒窖在地下,可以随意参观。二楼才是品酒吃饭的地方,隔成大大小小的房间,统一的巴洛克风格,没有厅堂也不造成干扰。

他们被安排在一个熟悉的小间,一侧的落地玻璃可以看到繁华的街景。

好的下酒菜就跟老情人一样,不见会想。这是小叔叔柳森喜欢说的一句话,而且他这个人豪迈,通常都是对着装笔挺、相貌堂堂的经理说,根据今天的食材看着办吧。彼此都给足了面子,还可以享受到贴心细致的服务。

今天自然也是如此。

又上了一瓶红酒,是按照“渐入佳境”的路数安排的。经理戴着白手套,神情恭敬地倒酒,又狠狠说了一通这一瓶的身世、来历和特色,几乎让人穿越到阳光明媚的法国瑰丽的葡萄园中。在他的引领下,三郎谨慎地喝了一口,依旧是微酸微涩的感觉。再怎么高级的红酒,对他来说就是这种境界,太甜或者拉扯嗓子就是不好,但说什么好的红酒口感层次分明,舌尖味蕾绽放翩翩起舞之类的简直就是扯淡。

当然,这也许是他一个人的问题。

他讨厌所有的装腔作势,有一次朱易优提醒他,接受采访不要跟媒体说喜欢吃红烧猪大肠,这不是一个艺术家该吃的东西;要说吃素,偶尔清修辟谷。他终于明白自己是怎么变分裂的。

但大家都这样,若不拿着水晶夜光杯晃圈儿,这个世界就不对了。

所以啊,只有面对沉默的布料,他才会真正心动。肃穆的质地和纹理,对他而言是魔、是妖,是一生唯一的伴侣。

一股清新的蒜香味道扑鼻而来,紧接着,侍者便呈上了两盘煎烤得恰到好处的日本带子,乳白色的肉身硕大肥美,浸在精心调制却并不着色的料汁里,十分诱惑。柳森一边用刀叉切开带子,一边说道,“一个都没看上吗?”

“没什么特别。”三郎假装想了一下,这样回答。

自从在男科医院偶遇之后,柳森开始了新一轮给三郎介绍对象的狂潮。他曾经把三郎约到美术馆,观察一个知性女孩的背影和体态,介绍他们认识。也拉着三郎一块儿去看内衣模特儿展,完全可以找到一览无余的性感女生。他的理论是男人心底的欲念其实高度一致,就是开着奔驰,旁边坐个大胸模特儿。

还有公关公司最新的录用人员简历,厚厚一沓放在牛皮纸的卷宗袋里。但其实三郎根本没有打开,数日之后又原封不动地还给了柳森。

柳森开始吃带子,美味却不能抵消伤感,“我觉得特别对不起你父亲,你这么优秀,为什么最基本的问题解决不了?”

“有点累了。”

“所以才说找个平常人过日子。”

“苞苞还不平常吗?”

柳森停下手中的刀叉,正色道,“不要提她好不好?”

沉默。餐刀在陶瓷盘子里发出细微的声音。

打破沉默的还是柳森,“你还想着她吗?”停了片刻,他才说下去,“我说的是苏立。”

“哪有?”他这样回答,显得漫不经心。手中的刀叉把带子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却没有一块放进口中,索性把刀叉放下。

苏立是他在大学时的初恋,他至今还记得她的经典特色的样子——紧贴头皮的马尾,松松垮垮的运动服,麦色的皮肤,一字眉。然而一切寻常都挡不住她的明亮和俏丽。

也许是由于家庭条件优渥,她的性格一派爽快透明,没有半点杂质,三郎第一次见到没有忧伤和烦恼的人,她的善良、快乐、乐于助人,自然天成。重要的是,苏立没有看中本班或者别班上的高富帅,而喜欢他这个相貌平平又有些腼腆的男孩子。

那段时间,在每个月第一周的星期日,他们在学校附近的小区广场上摆“自由空间学生墟”,几乎全系的同学都会拿出自己的手工作品出来卖,做法是简单的席地摆摊,或者自带绳索、木架,把各种衣物挂起来展示。有衣服、裤子、裙子、饰品,也有明信片、皮具、香熏、手工皂等等。三郎那时候做的衣服就深得人心,不仅本校的同学,就连路过的居民也会停下来左挑右选。只要有人还价,三郎的脸就成了红布并且说不出一句话,都是苏立出面解围,谈恋爱也好,谈钱也好,她都无比坦诚、直来直去。

学校里号召给地震灾区捐款献爱心,各个班集体闻风而动,她偷偷塞给三郎200元钱。她知道他爱面子,也只有她能看出来他已经两周不怎么吃早餐了,每次递给他馒头、包子或者粽子,她都会说吃不下了,别浪费好不好。

母亲也喜欢她,说她是好人家的好女孩。甚至有时候,得知她节假日不到家里来,便放弃买鱼,只买一节猪肠子回家。毕竟鱼还是太贵了,她只想买给苏立吃。

大二的一个暑假,他们结伴去了西南云、贵、川一带的边远山区,以最节俭质朴的方式,调查和认知了中国民间传统手工艺。农民身上老土布的缝缝补补的旧衣服,充满了故事和诉说,坚持着一种内心深处永恒不变的东西。那时候的苏立就有这样的认识:一件衣服的价值不在于动用的科技手段有多高,只有体现出它的精神价值才是真正的奢侈和昂贵。

他们住在农民家里,夜晚在黑暗中听着隔壁传来织布机单调而有力的声音,会让人产生无以言说的感动。在他们到来的之前之后,这声音伴随了人类数千年,并将依旧陪伴下去,是代代相传的儿女心头永不磨灭的记忆。

她曾说过:我非常迷恋手工,将来我们一定要有自己的品牌,我们所有的出品全部是纯手工制作,包括从纺纱到织布,从缝制到最后的染色,全部采用手工和纯天然方式。目的就是坚持和传承传统技艺,让人们从对于华丽、奢靡与性感的渴望,转向对含蓄、原生态以及细枝末节的体验。

她是一个坚定的理想主义者。

这让他相信年轻时的富有,有时候反而可以抵御金钱对于人性弱点的侵蚀,反而可以并不需要沾染过多的铜臭气。

他对她的仰慕之情超过了爱,后来他的创业之路,一一见证了她果然是他的缪斯,有着旗帜一般的感召力,包括以放弃的姿态进入,像死人一样没有观点绝不做作,无一不是来自她的灵感。

她就像钻石一样,其中有一面的光芒竟然是与父亲旗鼓相当的那种关怀。那种发现太奇特了,是自从父亲走后再也没有出现过的,令他发自内心的自信。

他们也是在那样的深山老林里自然地在一起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满心憧憬地相拥而眠。他喜欢看她织布、绣花、坐在火塘边添柴的样子,歪着头,聚精会神,直到额头一边的头发慢慢垂落下来,她却仍可以一动不动,脸上升起淡淡的温柔。

她不化妆,甚至连口红都不搽。头发也因为疏于打理梳成一根毛茸茸的辫子,猫尾巴一样低垂或者趴在她的肩上。在他的眼里却是少有的干净、清秀,令人无法忘怀。

当然,他也要去打柴、挑水,她总是夸奖他真不愧是裁缝的儿子,每一件格衫都那么合身,因而干粗活的时候也韵味无穷呢。

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标准的技术宅男或暖男吧。

仿佛从天而降,如回归田园的董永和七仙女,你耕田我织布,相视一笑万物生辉。原来那些艳俗的成双成对的喜鹊、牡丹并蒂而开的图案,也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是真实心境的写照。

那时候以为,幸福和美好是绵绵无期的。

可是突然,她就从他的视野和生活中消失了。开始只是说利用假期到法国旅游,后来变成游学,最后听说直接在法国的时装学院留学了。他一直觉得她会跟他联系的,而且学校里的同学突然离开出国留学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奇怪的是,她一直都没有跟他联络。教室里她经常坐的位置总是空着,如果坐着女生,背影又有一点像她,他的心会一阵狂跳,手脚却动弹不得。

一个学期很快就过去了,他忍不住跑到她家去找她,他知道她父亲是个成功的商人,果断并且严厉,他只在她父亲出差的时候去过她家两次。

然而,她家住的一线江景的复式豪宅已经卖掉了。

直到大学毕业,他才确认,她的确是用断崖式的决绝方式与他彻底告别。也只有这时,他才警醒他是那么爱她,就是那种单纯的男女之爱,因为曾经像空气一样,所以没有珍惜,以为她永远无处不在。

“爱是可以杀死人的。”柳森冷冷地说道,并且刀叉并用,在切一块侍者刚刚呈上来的牛排,应该只有四成熟,每一刀切下去都沾有血丝。柳三郎尽可能不去看那只盘子,有一摊红色的黏液让他反胃。他点的是小羊排,要求烧透并且入味。后厨做得不错,真的是入口即化。

柳森微皱着眉头,切好牛排才抬起头看了三郎一眼,“我说多少遍了,要面对现实啊,就是她甩了你。富人家的孩子都这样,可以任性啊,可是你当真了。干吗要当真?她就是玩玩的,别说她找不到你,现在资讯那么发达。”

因为心又死了一次。当然他什么也没说。

“什么爱不爱的,找个人结婚、生孩子,总比胡来强吧?你不要看着我,我心里分得很清楚。”

“难道我不想吗?”三郎无力地说道,索性放下手中的刀叉,眼睛望向窗外。夜幕降临,对于许多人来说生活刚刚开始,一群红男绿女路过,夸张地打闹;一个老男人牵着两只不同品种的宠物狗出来遛,其中一只泰迪张开后腿撒尿,男人停下脚步等待,一边听电话。三郎继续说道,“我现在羡慕任何一个人,哪怕是一条狗,因为有权利庸俗。”

“把过去的一切都忘掉。”柳森几乎是用命令的口气打断三郎的话,他目光如炬盯住三郎,直到他重新拿起刀叉。柳森的口气和缓下来,“被一个姑娘甩了,你看看你那副样子,你正常过吗?我说的是大学毕业以后,千万别跟我说你是什么艺术家,先把日子过起来再说。你知道我这辈子听到的最深刻的一句话是什么吗?”

三郎抬起头来,望着柳森,洗耳恭听。

“节哀顺变,处理后事吧。”柳森有些蔑视地扫了三郎一眼,把一块饱蘸黑胡椒酱汁的牛肉块送进嘴里。

有时候,人生就是一个接一个的饭局组成的。

星期五的下午,柳三郎和苞苞在街道办事处办理了离婚手续。之前两个人相约、碰头都很平静、准时。但是因为排队,还有一些拉拉杂杂的程序,办完之后已经是下午5点40分,因为是小周末,下班高峰提前而至,大马路上已经铁流滚滚,远观几乎是水泄不通。

柳三郎有密集型恐惧症,加上也许事情办得比较顺利,心情不错。最重要的是,无论苞苞这个人多么不堪,但是口风紧却是许多女人做不到的一个长处。至少她跟柳森那么相熟,关于他们的私生活她都没有漏过半个字。

“在附近找个饭馆吃饭吧。”三郎对身边准备离开的苞苞说道。

很明显,苞苞愣了一下,估计感觉实在是意外吧。但很快她看了他一眼,微微点了点头。

这还是他们两年后的第一次见面,说好在街道办事处的宣传窗处碰头。当时三郎暗自吃了一惊,因为苞苞小脸蜡黄,眼神也相当萎靡。要知道当年的她脸色红润,思维简单快乐。有一次她在家里放录音机,给小朋友编舞,一本正经跟着音乐跳幼稚的舞蹈。三郎很想笑,说,怎么从头到尾就一个动作啊?她回说,哪里是一个动作,分明是四个动作啊。一边还分解给他看。

他其实并不后悔娶了她。人都是这样,如果不能如愿以偿,就选择最不累心的生活方式。苞苞有时候还蛮可爱的,若能够十指相扣手拉手地睡觉该有多好?然而年轻的身体里情欲涌动,谁会陪着谁岁月静好?

终于有一天晚上,苞苞打扮成童子军模样,一身蓝白相间的海军服短打扮,刻意营造制服诱惑。在这之前她也穿过透明蕾丝扮性感,总之足以看出她用心良苦。熄灯之后,她抱住他,亲吻他,还轻轻咬他的耳垂。他也很想做点什么,内心翻江倒海,然而万事向衰无药起,一身躺倒任花埋。

什么都没有发生。苞苞转过身去。

她在黑暗里说出了一直没有勇气说出的话:我知道你不爱我,但没想到你还嫌弃我羞辱我,跟我结婚但是不圆房,对我性封锁。我觉得我都不是女人了,就像做了变性手术一样,长出了胡子和喉结,就连最后一点自信心都没有了。她越说越伤心,忍不住失声痛哭,之后她用被子蒙住了头,哭声变成了哽咽。他冲动地伸出手去抱住她,可是他能说什么呢?

幸亏他们都是最好的演员,联袂演出默契地秀恩爱。本来嘛,人活的是一张脸,一个面子,一副令人羡慕的景象。越虚幻便越逼真。

白天他是多金的才俊,晚上扮演冷漠的国君。

尽管后来发生的事不可收拾,但无论如何冲着曾经的抱歉与愧疚,三郎还是开着他的宝马车进入了最近的一家五星级酒店停车场。

酒店的三楼是潮菜馆,贵到空无一人。装修风格是潮式的亭台楼阁,利用小桥流水作为间隔,夹杂着展示潮绣、木雕和陶瓷。一个女孩子在凉亭里弹奏古琴,音色暗沉如梦中自语,亭匾草书着两个字——尽南。

一个穿着黑制服的女部长微笑着走过来,“柳先生,您来了。”

三郎心底一惊,他真的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光顾过这里,根本一点印象也没有。女部长提醒了两句,还说酒柜里存有他大半瓶洋酒“杯莫停”。三郎哦了一声,做出想起来的样子,但其实脑袋里仍旧一片空白。有一段时间跟着朱易优为了风投出入各种酒场,具体的地方他是绝对想不起来的。

但是女部长的记忆力实在了得。

两个人在大堂靠窗的位子坐下,三郎点了鲍鱼和冻蟹,“杯莫停”自然也拿上了桌。经过了一番磨难如今终于分手,反而可以聊一些家常话了。苞苞问了他母亲的近况,身体可好?他问了苞苞,警察找她都问了什么?她又是怎么回答的?但是并没有提到端木哲的名字,他不想提到那个肮脏的名字。

其实柳三郎并不喜欢喝洋酒,对于他来说,无论多贵的洋酒都是后劲十足,快速上头,令他萌生醉意。

“真是让人难以捉摸啊。”酒过三巡,苞苞也微微泛红了脸颊,她望着眼前的酒杯,不禁感慨起来。

“什么意思?”

“我说的就是你啊,还以为你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

“现代人没有隔夜仇。”

“还请我吃这么贵的潮菜。”

三郎想了想,脱口而出道,“感谢你的不杀之恩啊。”

这无疑是酒后真言,两个人同时都吓了一跳。三郎当然不会再说下去了,苞苞的脸色也从苹果变成了秋梨。

短时间的清寂、沉默。

“我承认我出轨,但是,我真的没有……”苞苞没有说下去,因为三郎用手势制止了她。

他不想听任何解释,如果看着她当面撒谎就更加不堪。他在针孔录像机里看到了她的一举一动:她谨慎地往他的曦露香槟里下药。在他看来,香槟原不是酒,口感就是肤浅芳香,用它开胃也还好。

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君子,在此之前趁她洗澡时偷看过她的手机,本以为都是一些油腻腻的男女情话,然而没想到的是,苞苞和端木哲之间的短信量少字也少,有一点惜字如金的味道。其中有一条令他印象深刻,“勇敢一点,全部都是我们的。”当时实在想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结合她的行为,一切都变得简单明了。

一开始,他的确是不同意离婚的,因为保全面子,也因为母亲的心情。但是后来他想明白了,向苞苞表明态度同意离婚,但是苞苞开始兴高采烈,不过后来就变得态度迟疑暧昧。看到她的举动,恍然大悟之后惊出了一身冷汗。一连数日他无法成眠,但白天仍旧要装得若无其事,只有深夜在床上望着她的背影,没有一点真实感。然后有一团东西在胸口聚集,慢慢膨胀直到塞满胸口,顶住咽喉,极端的愤怒和仇恨令他喘不过气来。

然而最终,这一瓶曦露香槟都没有出现在餐桌上。

他再一次发现它的时候,是在一个黑色的垃圾袋里,整个袋子里都是空置的瓶瓶罐罐,有些是酱油瓶、咸菜罐,而有些是护肤品、洗发液、香水瓶之类,猛一看,这一类生活遗物出人意料地繁多而庞杂。这个酒瓶便置身其中,但里面已经没有酒,估计是倒掉了。

他将最后一个底儿的液体,倒进另一个茶色的小药瓶里。朱易优找到一个熟人,在某大学司法鉴定中心工作,请人作了化验。结果是含有大剂量的甲基苯丙胺类的毒品。

当时他就傻了,跌坐在沙发上。

本来离婚这种事,为争夺财产撕破脸也不出奇。端木哲是疯了吧,一个穷疯了的钱串子,居然要置他于死地,或许还有夺妻之恨。

良久,恢复意识之后他才想明白,那条励志的短信“都是我们的”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急于离婚的苞苞后来又不提离婚了,而一个披着艺术家外衣的服装设计师磕药过量导致死亡,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了。

实在要感谢高科技,冰冷的电子产品有防身衣般的温暖,就像DNA测试拯救了整条公安战线。

三郎家客厅的墙上有一幅油画,画面是一正一反两个金发碧眼的天使,他们在花园里飞舞,肩膀上长出毛茸茸的翅膀,正面的那个肉肉的男孩,肚脐眼就装着针孔录像机,俯瞰着这个布置典雅而温馨的房间。

油画的品位乏善可陈,是苞苞买的。可见那时候的心情,她是希望尽快生孩子的。她喜欢孩子。

在酒精的作用下,三郎的意识开始渐渐模糊。但他仍旧记得,在他轰然倒下之前,苞苞再也没有喝酒,只是怔怔地看着他,眼神中充满狐疑,意思是这一切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瞪大了眼睛,但根本想不通。

那种样子,还是蛮讨喜的。

凌晨1点10分,苏而已赶到了酒店大堂的门口。服务生把车钥匙交到她手里的时候,埋怨了一句,“迟到了5分钟啊,客人都等好久了。”苏而已点头致歉,抓过车钥匙向轿车奔过去。

她打开驾驶室的车门,一股刺鼻的酒气扑面而来。她也顾不上这些,急忙把头伸进去说了句,“不好意思,叫你们久等了。”

说完这话,她顺势坐在驾驶的位置上,这才着实一愣,刚刚反应过来轿车的后座上坐着什么人。她忍不住再一次回过头去,由于轿车被服务生停在大堂门外,在酒店大堂内辉煌的水晶灯的映照下,后座上的两张面孔清晰可辨,一个是柳三郎,双目紧闭地靠在一位年轻女人的肩膀上,那个女人则目光平和地望着窗外,似乎在想自己的心事。

世界真小,小到一抬头便看见了你喝醉的脸。

苏而已这样想着,尽可能从容不迫地打开引擎,一系列熟悉的规定动作之后,豪华轿车悄然无声地驶离酒店。

身后的女人说了一个地址,苏而已嗯了一声,表示明白。

深夜的道路清静了不少,只要正常行驶就好。随着道路的细微起伏,只有好车才懂得在平稳中顺势呼应随即还原,让人感到知性、贴心的抚慰。没有声音,整个世界都知趣地静默。

苏而已抻了一下脖子,这样便可以从后视镜里清楚地看到后座上的那两个人。柳三郎一直在睡,年轻的女人则一直看着窗外,她的轮廓柔和,眼梢微微上翘,鼻梁挺拔,细看是个美人。为何在看到他们第一眼时没有惊到手忙脚乱?那是因为苏而已并不是第一次看到这一对璧人了。

回国之后,她曾经一个人去过一次教员新村,只是想去柳家看一看。她作好了充足的思想准备,柳三郎或许已经结婚生子,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他们应该是互不相欠的吧?作为老同学登门探访,她说服自己的理由是,走完整理好情感的最后一步,凡事都应该有始有终。

她承认有过一些时间节点,她想过联络他,可是她又能说什么呢?而他,又能为她做什么呢?特别年轻的时候,他们就是性别置换的一对情侣,遭遇一个大时代便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

那是一个星期天,她抱着承受一切现实的心态前往柳家,没有提任何礼品、果篮之类,只带了一瓶法国葡萄酒,希望自己显得优雅而礼貌。私下里,应该是跟岁月有一个了结。

但当她看到柳家的那座陈旧的楼房时,还是犹豫了,是近乡情怯的那种体会。说句老实话,如果不是因为大溪,她一定选择一个转身就是一生的结局。这便是她的性格,她的决绝,她就是这样一个人,曾经多么恣意生长无所顾忌,如今就有多么淡然处之不谈风月。

然而大溪是她和三郎的孩子,她到法国之后才发现自己怀孕了。以她的性格,身处那样的困境,打掉孩子是唯一的选择。她去的是一个华人诊所,那个女大夫为人友善,她说,你确定拿掉孩子吗?她还说,你的子宫严重后倾,以后再想怀上孩子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苏而已诉说了自己的难处,女医生思考了一下,决定把她介绍到有教会背景的庇护所。可以说是大溪指引她走上了一条生路,她在庇护所里住下,并找到可以维持口粮的工作。先是在庇护所做清洁,后来身子重了就去厨房,总之那里的人都很友善。她也是在生下大溪之后,才知道女医生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但这已经不重要了,包括她的子宫是否后倾也不重要了。

有了孩子,父亲这个称谓就绕不过去。

也不是没有侥幸的心理,万一他还记得她,或者因为各种原因依然单身。总之那一天内心里百味杂陈。

也就在这时,一对年轻的夫妇从她的身后走过,熟门熟路率先进了单元的门。说他们是小两口,因为自然地挎着胳膊,男人的另一只手提着精致的参茶礼盒。女的不知道在小声说什么,两个人都笑嘻嘻的。

苏而已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男人是柳三郎,女人的正面没看清楚,穿了一件玫瑰红的外套,肩上背着一只圣罗兰的坤包,黑色的透明丝袜紧包着纤细修长的小腿,脚上是一对经典款的黑色高跟鞋,鞋面的标志是口字形金属大扣,是女明星的最爱。

女人一身名牌,也一身的喜气洋洋。

也许刚结婚不久吧,怎么看都是高度和谐、相称的一对。苏而已感觉自己若此时上楼拜访,不仅不合时宜,简直有点像来砸场子的小丑。回到家里,心情仍然失落,就把法国红酒给打开了。

母亲说道,闲着没事,喝什么酒啊?不过,隔了一会儿,也拿了个杯子过来跟她对饮。深夜里的母女在酒精的作用下有些怅然失神,但是什么也没有说,更没有长吁短叹,氛围是闺蜜一般的心心相印。

所以今天再一次看到他们,苏而已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吃惊。

轿车驶进一个高尚小区,是风格沉稳绝不张扬的小型楼盘,只区区4幢相似的公寓楼。停车的那一栋,透过玻璃门可以看见门厅的仿古灯、油画、黑皮沙发连同男管家一应俱全,毫不含糊。

三郎的太太在车上就掏出皮夹子把费用付了,她这一次的装束虽然没有上一次那么醒目,倒是一身黑更令她显现几分雅致。

她架着三郎,腾出手来接过苏而已递到面前的车钥匙。

“谢谢。”她说。

“需要帮忙吗?”

“不用。”

他们走了,三郎的步子深一脚浅一脚,重量几乎都压在太太身上。苏而已在黑暗中站了好一会儿,直到男管家见状跑过来搀扶三郎。他为什么喝那么多酒呢?而太太也是异常的平静,可见是他们生活的常态。然而,所谓的醉生梦死不这样又哪样呢?被人们羡慕又肯定的人生不这样又怎样呢?

其实在这之前,苏而已在网络上已经看到了三郎的成功,他已经成为这个时代货真价实的青年才俊。

三郎居住的小区在优质地段,临街是一条主干道,沿着人行道独自行走并不会感到不安全,反而因为深夜人流和车流的减少,别有一番清静。苏而已决定步行回家,好在离她家也不太远,大约四五站的距离。

至于她的心情,她想起那次跟母亲对饮之后,她们乘着酒意聊了两句从不愿意触碰的话题。

“你想爸爸吗?”

“想有什么用?可能没有消息反而更好吧。”

“我想爸爸了。”

“只有亲人才会把事情搞得一团糟,”母亲浅浅地呷了一口红酒,眯起眼睛,半晌才道,“其实妈妈最感激的人是你,要不我可能就病死在乡下了。”

“你恨他吗?”

“谈不上,就是耽误了你。”母亲的眼圈微微发红。

“哪有,我这不是很好吗?”

“找个合适的人吧,我可以跟你分开住。”母亲淡淡地说道。

她的内心陡然一阵酸楚,但也只是一滑而过的忧伤。这个世界从来都不相信眼泪,当时她什么也没说,甚至莞尔。但在心底决心做一个女汉子,照顾好母亲和大溪。

疏星点点的夜晚格外清明幽寂,然而在她的眼中却是一片肃杀。回想起昔日的轻狂甜蜜,爱,根本什么都不是。

苏而已开始慢跑,希望尽快离开那些“草色遥看近却无”的记忆。

手机传来信息进入的提示音,她边跑边打开手机,“睡了吗?”是周槐序发过来的,他知道她晚上常有代驾的工作,所以不太忌讳时间有多晚。而且,他是唯一没有对她做代驾指手画脚的男人。她也被某些男人追求过,一听说上有老下有小立刻闪人。如果是小老板,一定说,才挣几个钱?一个女人家不要做了,需要多少我给你。她总是在心里冷笑,我凭什么要你的钱?接受周济也是面子,我凭什么给你这个面子?

苏而已想都没想就关掉了手机,继续慢跑,后背可以感觉到一点水蒸气般的细汗。

就让他觉得自己睡了吧。不然呢?一块儿去消夜?喝一碗虾蟹海鲜粥在漫漫的雾气间四目相望?然后手拉手地走一段夜路?她不是不知道他的心意,但是那又怎样?就算她在他心目中是一朵白莲花,在他的那个锦绣家庭里,在众人的眼光中也还是“拆烂污”。

她再也不要演悲情剧,哪怕是当女主角。

母亲手术后只观察了一晚上,没有发现意外,就决定立刻出院,回到家里休养,等到伤口拆线的时候再到医院去处理一下即可。毕竟住院的费用太高了,每天送到病房来的打印的医疗支出一览表,密密麻麻,长的时候单据可以拖到地上。苏而已还好,母亲根本躺不住了,一心只想出院。

这就是现实的焦虑,她要卖掉多少童装才能把手术费用赚出来?想到狭小客厅里一地的等待快递的包装盒,满桌子的等待填写的邮件单,她根本没有一点力气用来感伤。去年的“双十一”,他们一家三口忙了整整一天,母亲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了,大溪到楼下买的盒饭。

把母亲接回家安置好以后,苏而已便买了果篮去周槐序家拜谢并接回儿子。对于素昧平生的周警官的帮助,在她的内心除了深深的感激,而后升起庄严的敬重,似乎那些非分的理解都是一种轻慢。

苏而已也很喜欢小周的妈妈,感觉她优雅、和善。

这是一个典型的锦绣家庭,就像高尚小区的样板房一样,供大家观摩、仰慕和学习。

当时的大溪正在玩着遥控器,指挥空中的鹰嘴热带鱼氢气球游来游去,眼看着圆滚滚的氢气球越来越不受控制,飘到了阳台上,再飘就有可能随风而去。大溪大声喊着:小周小周!陪坐在客厅的小周只好起身去搭救大溪。

在回家的路上,苏而已批评儿子太没有礼貌了。

大溪默不作声,只是诡异地笑了笑。

你笑什么?

没什么。

照说,这种“无下文的回应”她也不是第一次做了,可是周槐序还是会像老熟人那样偶尔给她发个信息。尽管她对他印象不错,但也绝不会接受他抛过来的任何一个彩球。

她想。

并且她一直也没有停止奔跑。

8

他努力想睁开眼睛,但是眼皮就像岩石一样,一动不动。

是延续性动弹不得的沉睡。其实周槐序感觉自己早就醒了,而且意识相当清晰、活跃,完全知道是跟忍叔在外面执行任务。他们轮流开车,可是后半夜他实在困得抬不起头来,忍叔已经开了超长时间,陈旧的二手车开得累心累人,他必须尽快替换忍叔。

就是睁不开眼睛。

一周前,技术部门传来令人振奋的消息,端木哲的手机沉寂两年之后,居然开机启用了,虽然只打了一个电话,还是被查到是在广东汕尾陆丰打出的。这是一条有价值的信息,因为那里有猖獗的“毒品村”,当地甲子、甲西、甲东三镇已形成产销一体的“毒品经济产业链”。去年年底,广东方面还出动三千多警力清缴毒品,仅一个博社村就查获冰毒近3吨。然而深层的制贩毒网络并未被彻底铲除,如果端木哲万人入海一身藏,应该算是最安全的地方。

于是忍叔和小周立刻开车奔赴汕尾。

端木哲的这部手机,只在他失踪后的一个月,给他堂哥发过一条短暂的信息,说他只是外出避一避债务,希望堂哥帮他照顾一下自己的父母。信息是在东莞发出的,此后一直关机。这让忍叔和小周在东莞一无所获。

现在信号重新出现,想是端木哲以为避过了风头,可以浮头了。

根据这一信号的指引,忍叔和小周一路追踪日夜颠簸到山西临汾,最终查到这只手机在一位运煤的载重卡车司机手里。他承认是运煤至汕尾,其间曾经有过两男一女搭过顺风车,具体是谁把手机掉在他车上了,他也不知道,因为那三个人互不相识,在不同的地段搭车。他捡到手机的时候是开机状态,见里面还有钱他便照常使用。

忍叔把协查通缉上的端木哲正面免冠照片拿给开车的师傅看,师傅肯定地说,搭车的两个男人都不是这个人。

同样这张照片,初到陆丰的时候,也在当地作过调查和研判,并没有搜集到有价值的线索。得知陆丰近一年来抓获制毒贩毒的犯罪嫌疑人共322名,其中也没有端木哲。

不过忍叔还是耐心询问了两个男人的长相,又问了他们分别从哪里上的车,又从哪里下的车,认真地记在笔记本里。

小周的眼前再一次浮现出端木哲那张小镇青年的脸,仍旧是嘴角上扬挂着隐秘的笑意,双目低垂却暗藏野心。一身白色的实验服令他超有自信。你们绝对找不到我。他的神情就是这个意思。

他们收缴了这部手机。

归队。

终于,周槐序被自己剧烈的咳嗽惊扰得坐了起来。汽车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辣椒的气味,是他们在车上用来醒神的,想必是忍叔为了让他多睡拼命地嚼辣椒。所以啊,那种公安干警雷霆出击的场面,实在是征婚广告。而他们真正的生活就是奔波、蹲守、日夜兼程、饥一顿饱一顿,总之是辛苦的煎熬。

周槐序干搓了一下自己的脸,“让我来开吧。”

“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不好意思,这回我开到底。”小周胡乱地抓了抓脑袋。

忍叔两眼布满血丝,道,“算了吧,马上就到加油站了,找点吃的吧,我饿昏了。”

“哪有钱啊?这些地方又不刷卡。”

“我有。”

“不可能啊。”

“警官证夹层。”

周槐序急忙扬手抓过后座上揉成一团的忍叔的外套,摸出警官证,果然找出二百块钱来,当即恨不得亲吻一下半旧的纸币。现金总是最好用的,他身上的现金早用完了。内地的吃住小店,只认钱不认卡。借记卡也不行,据称发现过假卡,也能打印出凭条,但是钱永远不会到账。

“嫂子监管不力啊。”

“是她给我放的,每次没了就会放两百,说是救急,总会用得上。”

“好女人啊。”

“有什么用?跟着我也没过上好日子。”

“听说新调来的正头儿是你的老同学,鸿运当头啊,你不是还教导我人生就是低头服软吗?”

“可是人生也要自在啊,我懒得开会。每天一大早,吹个大背头正襟危坐,讲些有的没的,真的假的。还不都是狗屎人生。”

小周笑了起来。

一直以来,小周都视忍叔是一高人,平平淡淡过着草根生活,又与世俗保持着有效距离。他的话未必细思极恐,却总有一种盛世危言的味道。两个人一路闲聊着驶进加油站,里面停着大大小小的车辆,从车况看也可以想见开车或乘车的,业已是人仰马翻。

离加油站不远的地方,有一家无名大排档,门口醒目地贴着招摇的大红纸,上书“农家菜,柴火饭”,对于饥饿的人来说具有强烈的吸引力。

大排档肯定是占道经营,档内档外全是简易的折叠桌、塑料凳,能省即省。虽然不是饭点,但食客委实不少,全都吃得热火朝天百无禁忌。店主与小二也是神情冷漠见怪不怪,看到他们的表情就知道此处别无分店。

两个人找位置坐下来,小周点了一个农家小炒肉和一个炒土鸡蛋,问忍叔还要不要点个青菜?忍叔说青菜回家吃。这也在意料之中,有一次两个人在外面执行任务,也是吃大排档,一碟青菜和一条清蒸鱼的价格一样,忍叔就点了两条清蒸鱼,还是这句话,青菜回家吃。

店里的柴火饭装在一个大木桶里,放在店中央的地上随便添。有些人吃饱以后还装一些在自带的饭盒里,店家也熟视无睹。

也许是饿的原因,小周感觉这一顿实在是人间美味,并且转眼间就吃了三碗饭,自然是狼吞虎咽。相比之下,忍叔就吃得从容不迫,一边还若有所思,吃完饭的碗和碟子干净如洗。

小周再一次想起他们有一回一整天没吃上东西,最终碰上一家麦当劳,小周吃汉堡包吃得差点咬到自己的手指,实在是太饿了。忍叔居然不吃洋快餐,坚持要找面条吃。真够能忍的。

他说自己天生是干一线警察的料,说到破案抓人,无非是比谁更沉得低,耐得久,忍得住。

沿着107国道一路狂奔,下午4点10分,泥猴子一样的二手车驶进了市区。周槐序感觉周遭的车流明显稠密了不少,主干道呈现微拥堵。

身边的忍叔一直以后仰的姿势闭着眼睛,但不知道他睡着了没有。他睡眠不太好,有时候越累越睡不着,所以有养神的习惯。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摸出手机接听,听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睛。

是支队的萧锦打来的,萧锦是队里唯一的警花,竹竿一样的身材,性格细致高冷。她告诉忍叔目前正在处理一起命案,骨干全部都在现场。片刻,她把命案地址发到了忍叔的手机上。忍叔立即打开导航仪搜索到位置,并叫小周在前一个路口掉头。

“马上就是下班高峰了,必须尽快穿过天河北路。”忍叔说道。

“嗯。”小周向左打着方向盘,心想,千万别在天河北卡住,上下班高峰时这条路水泄不通,如果是在附近聚餐,午餐变晚餐,晚餐变消夜。本来,按照他们的打算,是想把车放回队里,然后回家洗澡睡觉休整一下。但从忍叔瞬间肃穆的眼神中,可以感觉到事态的严重。

“你都想不到是谁把谁杀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道。

小周侧目,看了忍叔一眼。

“大王把小王砍死了。”

小周吃惊地睁大眼睛。

隔了一会儿,眉尖拧在一块儿道:“是小王把大王砍死了吧?”

忍叔的表情也开始含糊,回想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去了就知道了。”他也只能这么说。

“这事还没完了?”小周嘟囔了一句。

“针大的孔,斗大的风。”

“看上去还都是体面的人。”

“暗物质啊。”

“什么意思?忍叔,我现在跟你比起来就是文盲啊。”

“现有的物理学假设认为,人类目前所认知的物质世界大概只占宇宙的40%,暗物质却占了23%,还有73%是暗能量。”

“什么是暗物质?比如——”

“是一种人眼看不到的物质。在1930年左右,科学家就发现有一些星系团中的物质,产生的引力要比其他可以看到的星系多一些,但是这些物质不发光也不发热,所以就起名叫暗物质。我相信证明它的存在是早晚的事。”

“你是说没有犯罪可能性的人犯罪,不会比指纹库里那些有前科的疑犯更少。是这个意思吗?”

“你说呢?”忍叔透过前挡玻璃直视前方,“无论是谁砍谁,本来他们都是这个社会的上游家庭,也是离我们工作职守最远的家庭。”

小周想了想颇以为然,不觉带有敬佩之意地点头。

然而不知为何,他的脑海里突然飘过端木哲那一张欠扁的脸,本来嘛,他老家的乡下,好像就出过他这么一个大学生,光宗耀祖,父母亲很有面子,十年寒窗都已经熬出头了,成为受人尊重的化学老师,却要去碰毒品。他应该也属于暗物质那一类的人吧。

车轮飞转,二手车又开始像喷气式那样喘着粗气,轰鸣作响。

还好,因为反应迅速,他们的车顺利地通过天河北路,然后一路向北又行驶了将近40分钟,到达了目的地“芳慧苑”。

这个小区最大的特点就是宽敞气派,园林打理得十分考究。相同的6幢楼房看着中规中矩,外墙颜色陈旧暗淡,虽然是老房子但仍旧气势伟岸,超大阳台最少也有十几平米,透着昔日特权的优越感。不用问,是老王生前分到的房子,相比之下,普通的商品房格局永远是小鼻子小眼儿。

其中的一幢楼房下面拉着警戒线。

有警车和值勤警员。

死者是小王没有错,他横躺在客厅的中央,地毯、茶几、沙发上全部都是血迹。忍叔打开裹尸袋,小周看见那张曾经相当俊朗的面孔已被砍得面目全非。“公子金貂酒力轻”,这样一张脸毁于乱刀之下,尤显触目惊心。

大王显然不是职业杀手,没有一刀毙命的本事。

斧子就扔在尸体的左侧,萧锦跟在忍叔身边小声报告,说小王上下共有37处伤口,有的部位露出了骨头。

勘查现场的工作已经收尾,完成工作的部分同事陆续撤离。

客厅里呈现出激战后特有的冷清,品位上乘的青砖地上,推倒的、破碎的、翻天覆地的,所有的一切统统是静止的状态。由于是老派、西式的装修风格,场景反而显得有些不真实,有一种老电影的制旧和隐晦。又仿佛事件之外,有一双眼睛在静静地注视,暗含忧伤。

虽然行凶后大王没有离开,并且是自己报的案,然而第一现场仍旧需要保留,需要解释杀人动机。

大王被带到另一间小会客室里,他有些木然,神情松懈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讯问笔录上一个字也没有。

萧锦对忍叔说,唯一知道的信息是出事的前三天,大王小王的母亲因心脏病复发住院,目前还在监护病房,不方便告诉她实情。

至于事态是怎么恶化的,接手的刑警一无所知,一头雾水。

是头儿交代给忍叔打电话,尽快让此事有个头绪。

忍叔用眼神示意萧锦离开小会客室。萧锦走后,忍叔把讯问笔录纸卷了卷插在上衣口袋里。他四下环顾小会客室,小周也感觉到隐形图案的壁纸是米色的三叶草,西式餐桌上的英国陶瓷茶具等细节,都显示出曾经的主人希望过精致生活的良苦用心。

家庭装修的风格也坚持整旧如旧,小周这还是第一次见识到。内心感慨老王的审美情趣。

屋子里有一丝时隐时现的檀香,清淡而绵长,餐桌下的丝质地毯是粉蓝的底色盛开着白百合,与客厅里厚重的羊毛地毯不同,小会客厅散发着私密的温馨。墙上的油画是一位正在梳妆的裸露背部的女人,从她丰腴的腰身和凝脂般的肌肤可以想见是个美人,她卷曲的长发瀑布似的倾泻。

“这套房子真的不错。”忍叔望着天花板上的羊皮吸顶灯,由衷地感慨道,还一边微微颔首。

大王先生下意识地四下里望望,并无惋惜之色,满脸仍旧写着:不用审了,我什么也不想说,就把我直接毙了吧。他的眼神里有一种无所畏惧的光芒。

空气越来越沉闷,整个房间像一张满弦的弓,绷得紧紧的,似乎时时刻刻都可能“嘭”的一声断裂或坍塌。

萧锦重新走了进来,与忍叔低声耳语,但因为房间里异常安静,她的话小周听得一清二楚,想必大王先生也同样听得真切。萧锦说医院给大王的母亲再一次下了病危通知单,已经是入院后第三次下达了。

这时大王突然冷笑了一声,面色铁青却轻松道,“死了也好,老王家就可以销户了,挺好。”

忍叔和萧锦怔怔地看着大王,周槐序感觉后背一阵凉意。

小王的尸体被运走了,勘查现场的工作也全部结束。但是忍叔和小周还是等到上下班高峰过去。押解大王的警察下楼后才给他戴上手铐,坐进警车离去。

直到晚上11点多钟,大王的情绪才渐渐从制高点回落下来。他被带进提审室之后,忍叔并没有让人在椅面上锁住他的双手,反而亲自递给他一杯热水。这让大王的脸色有些缓和,毕竟这么长时间了,急火攻心,嘴角一圈燎泡,从中可以看出他内心的煎熬。他连续喝了大半杯水。

忍叔又叫小周去买了三个盒饭,三个男人不言不语埋头吃饭。

是四大民间名吃之隆江猪手饭,另外三样是兰州拉面、桂林米粉和沙县小吃。开店开得全国上下遍地开花。白米饭上肥美的猪蹄肉搭配解腻的酸菜异常美味,犹如羽泉不能分离。房间里飘散着猪油特有的香气。

“世界上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我怎么不知道?”大王突然说道,还笑了一下,整张脸像暗灰的顽石突然裂开了一道缝。

忍叔和小周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互望一眼。

“隆江猪手饭你没有吃过吗?很出名的。”忍叔道。

“我连听都没听说过。”大王眯缝着眼睛,显现出享受美食后的陶醉。

小周心想,这个世界有太多的不可思议,无论科技多么发达,人类膨胀到以为自己无所不能,还是找不到一架失联的客机。大王所生活的阶层不仅没有民间疾苦,同样也没有世俗之乐。

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情绪失控也不出奇吧。

饭后,大王开始诉说,他的语气平淡,像是在另一个空间遇到了另一个自己。

按照与医院达成的协议,小王顺利地拿到了赔偿款,科室里的护工,当然主要是以“跛足人”为首的熟护也全数遣散,据说另外组织了新护工。这些都是护士长对老王夫人说的,希望夫人宽心,早日恢复健康。

老王的遗体告别仪式设在殡仪馆的青松厅,遗体上覆盖着党旗,他十分庄严地走完了自己的人生历程。

全家人都感觉松了一口气。

这时老王单位老干处的工作人员来找老王的夫人,说老王大约在五年前,还没有脑萎缩的时候,曾经写了一份遗嘱,由老干科的科员陪同去了市里的公证处,不仅对遗嘱作了公证、存放,还全权委托了老干处负责在他死后,通知家属并且共同查阅遗嘱。

于是某一天的下午两点,全家人跟着老干科的工作人员去了市公证处,在那里排队叫号,等了一个多小时才叫到号,可见业务之繁忙。

公证处的工作人员郑重其事地拿出了老王的遗嘱。

遗嘱的内容想象不到的简单,就是那套芳慧苑的房子归大王所有,由大王带着妈妈居住,但是芳慧苑书房里全部的书都归小王所有。

其实老王的房产并不止芳慧苑一处,只是这边算是祖屋,最大也最讲究。其他的房子投资也好自住也好,分散在不同地段,当然不如芳慧苑。而且大王小王各有居所,老王患病期间,夫人也是住在离医院最近的自家的小单元投资房。芳慧苑一直闲置在那里,静如处子。

轮流看完遗嘱之后,大王和小王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大王先生感到意外的是,从小到大,父亲都深爱风流倜傥的小王,嫌弃他的木讷愚笨,怎么可能把芳慧苑留给他呢?所以他去公证处的时候没抱任何希望,一切顺其自然。父亲给什么就拿着,不给也在意料之中。

当天晚上,在家里的餐桌上,小王就炸了。在公证处时,他还算顾及有外人在场,忍住怒火没有爆发。

他劈头就说,这个遗嘱是伪造的。

他说,爸爸一直最爱我,怎么可能给我书?都什么年代了?谁还要书啊?直接拉到废品站都嫌累得慌。好吧,就算遗嘱造假也拜托有点专业精神,文件也写得逼真一点,不要烂成一个笑话。

大王实在听不下去了,因为小王显然不是针对妈妈说遗嘱有假,目标非常明确,是冲大王来的。大王当然急了,就说,你有证据吗?

小王说,还用证据吗?从一开始你就跟老刀搞在一块儿,从精神到身体胁迫了父亲,一手导致了父亲的死亡。面对明显存在过失的医院,面对那些有邪恶心态的护工,你没有作过半点抗争,包括对医院赔偿的40万不屑一顾。现在一切都合理了,因为你希望这份假遗嘱早点兑现,你等不及了。

小王对大王说,这根本就不是爸爸的思维,是你的思维,你要羞辱我,你要报仇。

对于小王的狂想症,大王无言以对。

从此,家庭大战不宣而战。那段时间每天都是在吵架、动手或者推推搡搡中度过的。

大王的性格也有倔的一面,他把母亲接回芳慧苑,心里想着,父亲生病前,心里还是非常明白的,只有把母亲和房子交到他的手上,这个家才不至于败干净。他的内心充满了对父亲的愧疚,那些曾经令他伤感的往事仿佛作了一道柔化处理,变得温馨和意味深长,里面其实有他没有发现的浓浓爱意。他想,他绝不会辜负父亲的重托。

至于小王的指责,他说,既然我们吵不清楚那就打官司,怎么判我都没意见。小王没有证据,官司没法打,就一直胡闹。

由于小王不分昼夜地前来骚扰,大王换了芳慧苑的门锁。小王提着斧子就来把门和锁都砍烂了。

这样的事小王干了三次,大王对那把斧子简直太熟悉了。

因为巨大的动静,因为报警,也因为呼叫的救护车拉走晕倒的母亲。在整个芳慧苑里,王家成为人们议论的中心事件,成为茶余饭后最好的消遣,是且听下回分解的连续剧。就是这一点深深地刺伤了大王的心。

他一直是个内向的孩子,脸皮薄,面子大于天。哪怕是晋升、职称、利益这一类别人无比看重的事,只要伤及面子,他都会选择隐忍。对于暗恋的人,无论多少机会降临,他都开不了口。

可是现在他成为电视剧的男主角,口口相传,任人评说。

终于,他决定妥协。

他对小王说,遗嘱的事先放一边,你也搬到芳慧苑来住,反正房子够大,我们还可以一起陪伴母亲。

但是小王并不同意。小王的意见是他和大王还是各住各的,母亲也住回那个小单元。芳慧苑由他抵押给一个朋友,他要跟人家成为合伙人一起做生意,肯定发大财。大王当然不肯,因为自改革开放之后,小王涉足过的若干生意,结局总是惊人的一模一样,那就是血本无归。

卖掉祖屋是绝对不能应承的一件事。钱,没有人不计较,更重要的是这样的行为如同农村砸锅一样忌讳。大王尤其讲究这一点,相信做伤害祖辈的事会殃及家人和孩子,大家都过不好。

战争进一步升级。

压倒大王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一天傍晚,小王又找上门来闹得不像话。一直缄默不语的母亲实在忍不住说了他两句。小王不仅顶嘴还用力推倒了母亲,母亲摔倒在地,额头碰到茶几上鲜血直流。急救车再一次哇啦哇啦开进芳慧苑拉走了母亲,这一次医院下达了病危通知单。

大王最后一次换了芳慧苑的门锁,然后像武士道中的“士”一样,神情肃穆,正襟危坐,等待小王提着斧子上门。

周槐序不记得大王什么时候停止了诉说。

因为讯问室里异常寂静,没有人说话,只有一点淡淡的隆江猪手饭的余香。

9

眼前一片漆黑,黑暗中,一首节奏分明,铿锵有力的狐步舞曲飘然而至,音量如寒汀竹影般影影绰绰,时而流畅时而渐消,更增添了些许神秘。那是一个巨大空旷的舞台,一束柔和的追光亮起,紧跟着起舞的男女,他们礼服加身,妆容精致到可以看清楚每一根上翘的睫毛,光洁的额头大理石一样平滑,下颏微微扬起,神情漠然如结起薄冰的湖面。

怎么看都是绝配型佳偶。

他们的腿部也密不可分,潇洒灵动之中杀机四伏,你进我退,我退你进,心思缜密却波澜不惊。将所有的刀光剑影暗藏于无限优雅之中,一切算计都在步伐的方寸之间,慌者输,乱者杀。音乐声渐渐震耳欲聋。

三郎惊得一下子坐了起来。

都是端木哲种下的祸根,他在心里骂了一句。

更让三郎吃惊的是,在一侧台灯的微光里,苞苞安静地靠在床头,慢慢地吸着薄荷烟。

挂钟指向凌晨4点36分。

什么情况啊?三郎的脑袋一片空白。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赤身裸体,一丝不挂地坐在被子里。

床下的衣服裤子凌乱地摊了一地,全数带着当时急于扒下来时的痕迹。

他懊丧地闭上眼睛,缓缓地倒回床上。

最近发生的事只能说是一连串的不可思议,他的记忆开始慢慢恢复,头脑清晰如刚刚清理过的抽屉。昨晚也没有喝酒,发生的一切都在自我掌控之中。苞苞对他的怨恨和失望也都是必然。

数天前的一个下午,他在24小时银行自助服务厅里取钱,那是一幢大厦的一楼,并不当街,要拐几道弯才能见到。但是令人称奇的是门前少有的自备停车位,居然常有空置,所以他常到这个服务厅来,算得上驾轻就熟。自动提款机吐出钱之后,他数都没数就卷进口袋。机算永远大于心算,这是他的信念。最后一个动作是收回银行卡。

刚一转身,他就愣住了。

排在他后面的站在黄线之外的人居然是苏立,他当时就石化了,以为自己出现幻觉,或者穿越到了不知什么地方。

但真的是苏立。

苏立比他平静多了,因为等待操作个人业务的人还有六七个,他们在苏立后面排队,其他的机器前面也有若干人,总之这是一个公共场所。所以苏立微笑地示意之后,还有条不紊按照语音提示取了钱,收回了银行卡。

淡定啊,取钱还重要吗?他暗自想到,像移动的泥塑一样走出服务大厅,在门外等待苏立。

满脑袋疾风骤雨,九级狂澜。

他曾经无数次地设想过他们的重逢,最称心如意的,是在一次国际春季时装发布会上,他们都带着自己的作品,在繁忙的后台意外相遇。当时无比混乱的后台陡然间静默无声,进入默片时代,时间变成固体,形成抽象的雕塑,在他们的身边勾勒挺立。他们四目相望,彼此熟悉而又惊讶,然而那是激战前夕,他们只是用眼神、气息、温情,还有他们的淳朴无华、高级灰色调的作品相互关照。其实什么都没有改变,他们心灵相通。只有华丽的相见才不枉当初在深山老林里的缠绵,名利的确让他们变成了当今时代的楷模。

没想到他们的重逢这么平常。

他们都穿着休闲装,神情散淡,俗气地取钱,跟这个世界交易。

还是她先开口说道,你……还好吗?

他想说,不好,或者很不好,或者你到底跑到哪儿去了?为什么不跟我联系?难道我就那么不重要吗?这一句就算了,有点像韩剧台词。你知道我等你等得多辛苦吗?他妈的生活简直来源于港台剧。

凌乱。

最终说出来的是:还好吧。

他看着她,目不转睛。仿佛她会瞬间消失,“你呢?”他说。

我还好。

他想说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聊一会儿吧。可是他看见她飞快地看了一下手表,他马上说,你赶时间吗?我送你过去。顺手指了指停车场上的宝马。

她说,不用了,我搭地铁很方便。

哦,他只好这样说,不过并没有忘记互留手机号码。只是苏立报号的时候有一丝不为人觉察的迟疑。

就像清风拂面,只有片刻的欣喜。

后来的若干小时,他都不知道怎么过来的。没有办法工作,也没有办法集中精力,翻杂志那些华服红唇变得惊悚,溢美的词藻像聚集在一起的苍蝇,在脑袋里嗡嗡作响。喝咖啡烫了嘴。然后莫名其妙地希望天黑,好像天黑就能掩盖什么似的,或者带给他多大的勇气。

最终他忍不住给苏立发了信息:“今晚8点之后我在花园酒店大堂吧等你,你慢慢来,我会一直等下去。”

花园酒店的位置就在地铁上面。

苏立没有回复。

三郎还是推掉了晚上的应酬。他感觉她会赴约,否则她就拒绝了。但是她有些犹豫,或许她有家庭、孩子了,不想再翻陈糠烂芝麻。但是他不行,必须知道她的一切,至少对自己是个交代。否则他就完了,他陷在一片看不见的沼泽里,她是他的光。

五星级酒店有一种独有的香氛,属于暗香浮动,借以启动客人神秘的大脑,记住每一次的入住,像幽会一般贴心又不动声色。

三郎点了一杯软饮料,坐等苏立的到来。

8点45分,苏立的身影匆忙地出现在玻璃门处,她下意识地四处张望。三郎站起来对着她挥手。

还没等她坐下,三郎便省略了所有的寒暄,直道,“我离婚了。”苏立的表情明显僵住了,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她望着他,慢慢坐下。“我其实过得很不好。”三郎补充了一句,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坦然。苏立点了榨鲜橙汁,静静听着三郎的陈述。三郎说,“我跟前妻就是不合适,责任主要在我。”其中的细节当然不提,也没有必要提。

然后满脸写着:你呢?该你了。

苏立想了想,好像不太想谈自己,沉默了片刻才淡淡说道,“我们家破产了,我爸欠了高利贷,现在还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说到这里,她居然笑了,“怎么这么不真实?像剧情简介一样。”她不往下说了,或者是说不下去了,笑容变得苦涩,清澈的眼神掩饰着沧桑。然后她就闭嘴了,什么都不想说,她脸上写的就是这个意思,眼睛望着别处。

他特别有抱住她的冲动,然后对她说,你的情况还能更糟糕一点吗?好让我能够配得上你。当然,他没有。他们是熟悉的陌生人,是高冷的羞于表达情感的都市人,必须坚强到牙齿。

“一个人吗?”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她点了点头。

他的内心一阵狂喜。以前的事就不提了,让我们从现在开始。当然他仍旧沉默,但是已经感觉到久违的激情与冲动正在重生。

男人对这种能力需要病态的认可。

这也是三郎深感对不起苞苞的地方,昨晚给母亲过完生日,那是一个完美的夜晚。他回到家中依然兴奋不已。这时的苞苞正在卧室收拾她的衣物,她自己有单独的柜子,两年了,他碰都不想碰。终于在平静分手之后,苞苞可以把她的东西全部拿走了。三郎也是想等这之后再把大门的锁换掉,所以他并不知道苞苞会在这个晚上来收拾衣物。

一个巨大的黑箱子摊在卧室的地上,猛地看上去满床满地都是女人的各种衣服、裙子,还有轻薄质地的性感内衣,带有情趣意味的小护士制服。苞苞在低着头收拾,见到他,用无奈的眼神打了招呼。

几乎是在一瞬间,他冲上去抱住了苞苞。

二话不说,将她按倒在地,在那一堆垃圾品位的衣服上,苞苞显得颇有诱惑力。他像疯了一样,把这件事做得地动山摇。实木的大床轻飘如一叶扁舟,肆意撞击在墙上发出咚咚的声响。苞苞完全是被吓住了,任其摆布,没有呻吟也没有喜极而泣的机会,意想不到的风暴将她彻底淹没了。这时候的三郎像换了一个人,没有理智,没有思维,脱缰野马一般地奔驰。

身体的语言却在提醒他,一切的症状都是心因性的,他不能停止,他可以,他完好如初。

“这算什么呢?”苞苞在他的身后幽幽地说道。

薄荷烟的味道一重又一重地袭来,既清凉又刺鼻,“就算是夫妻一场吧。”她仿佛自言自语道。

幸福使人慈悲。昨天傍晚,母亲的每一条皱纹都是舒展的。此时他最希望自己做的就是转过身去,对苞苞真诚地说一句,以后无论碰到什么困难,都可以来找我,我们的恩怨就此扯平。当然,他没有。他一动不动背对着她躺着,这个世界没有也许,没有以后,即使是所谓周济,你乐意,别人未必乐意。所以,他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

天快亮的时候,三郎又沉沉地睡去。

再一次睁开眼睛,天已经大亮,阳光从月白和雪青相间的厚厚的窗帘缝里挤进来,令静美优雅的融色披上了霞光。三郎还是第一次感觉到日光并不是那么可憎,他起身拉开了窗帘,仿佛拉开了新生活的序幕。

苞苞并不在床上。

地上的大黑箱子也变魔术一般收拾妥当,靠墙肃立,外加两个大环保手袋。这么大的工程他毫无知觉,可见睡得多么死。

天色湛蓝。

远处,以西塔为代表的一重又一重的高楼大厦像青山峻岭一般错落有致,看着让人心里踏实。如果是晚上,就变成集成电路板那样星星点点光束密布。三郎喜欢繁华,没有繁华就没有繁华中质朴的自己。

洗漱完毕之后,三郎换上干净的衬衫来到客厅,听见厨房里传来炸鸡蛋的声音。看来苞苞也不准备兴师问罪,他也想把这个尴尬的早上礼貌、谦和地混过去,从此劳燕分飞各奔东西。正是因为从此再无挂碍,现在才要表现得体面一点,不必面目狰狞。

三郎在餐桌前坐下,像两年前任意的一个早晨。

所不同的是,此刻他的脸上,挂着一丝智障人士特有的那种既诡秘又发自肺腑的笑容。

手机的铃声响了,果然是母亲,只有她会这么早打电话。

“我一晚上没睡。”她说,“当然是高兴的,大溪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就像饼印,想不认都不行。”

他仿佛看见母亲的笑容。

昨天傍晚,他回家给母亲过生日,母亲穿上他亲手做的衣服,稀罕地来回摩挲,这布料太好了。她赞叹道。你儿子是布痴啊。他说。手工也周密,是个好的手艺人。这已经是母亲对他的最高夸奖。他很想说,这里面有爱。当然,他没有说,如果心里有千言万语,那就什么都不用说了。

母亲盛好汤,就是普通的胡萝卜玉米排骨汤。她是一个家常惯了的人,不喜欢夸张。她说,做衣服就是不要夸张,布料好、沉静的颜色,哪里需要设计?加上纯手工,就是上等的货色。

吃饭也是,不会夸张地操办。

这时有人敲门。

会是谁呢?母亲的眼睛在问。这时三郎才说,我还约了苏立,妈,你还记得苏立吗?

母亲有点吃惊,但还是点点头。

想不到苏立带来了大溪。看到大溪第一眼的时候,母亲就热泪盈眶,所谓血脉相连是最骗不了人的。这是苏立送给母亲最大的礼物,也让三郎如坠梦中,根本无法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如此神奇的事,并且不偏不倚就降临在自己的头上。所以,他的目光从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大溪,满脸写着不可思议。因为这件事完全超出了他的经验,他的想象。

母亲一夜未眠是很正常的。

“我记得苏立是有钱人家的女儿。”母亲一直絮叨,她的担心可以理解。她与其他母亲不同的是,总觉得自己的孩子不够好,家境不够好,特别是苞苞坚决要离婚,应该是对母亲最沉重的打击。

“她家破产了。”他只能这么直接地安慰母亲。

“哦,那就好。”

怎么能这么说?母亲也真是的。所以说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客观的母亲,只要对自己的孩子有利,哪怕天崩地裂洪水滔滔。

“她也一直没结婚,你看大溪教得也很好。”他继续给母亲吃定心丸。

母亲一连串的嗯嗯嗯。

这时,一碟煎鸡蛋、培根和涂好花生酱麦包的盘子放在了三郎面前,三郎急忙向苞苞点头示意。

“妈,您放心吧,我会把事情处理好的。我还要上班,挂了啊。”

苞苞一言不发,平静地倒奶。两只玻璃杯变成宁静的白色。她在三郎的对面坐下,面前放着同样的西式早餐。

两个人默默地吃早餐,刀叉的声音反而有些刺耳的锐利。

“一会儿我开车送你吧。”三郎打破沉静。

“嗯。谢谢。”

“还是回你妈那里吗?”

“嗯。”

“如果你不嫌弃,就到淘金路那套公寓去住吧。”

三郎当年曾经投资一个62平米的小套房,因为地段还不错,放租比较方便。

“不是租给人家了吗?”

“租约到期,那个客人搬走了。现在空着,不过要自己整理一下。”三郎是真心同情苞苞,她那个妈,怎么一起住啊。

“真的可以吗?”苞苞沉默片刻,看着盘子说道。

“都说了你不嫌弃就去住,客人不租了就是说那条街上住了黑人,还有好多洗脚妹。”

“没关系,我想去住。”

“那一会儿我们就过去,我帮你把箱子提上去。”

“房租怎么算啊……”

“房租就算了,你想住多久都行。”三郎也看着盘子说。

“哦,那就谢谢了。”

吃完早餐,苞苞洗完杯子和碟子。两个人提着箱子出了门。临走的时候,苞苞环视了一下客厅,三郎装作没有看见。

车子开在环市路上,没有人说话,静悄悄的,再往前开右转就是淘金路了。苞苞坐在后座,一直用手撑着脸颊望着窗外,这时像是偶然想起一样突然说道:“两年前的5月12号,你跟端木哲见过一面吧。”

“怎么可能?”三郎脱口而出。

苞苞没有理会他,继续说道,“5月12日很好记啊,是汶川地震纪念日,你用我的手机给端木哲发过一条信息,叫他到我们家来一趟。

“那两个警察又来找我了,他们不知道在哪里找到了端木哲的手机,里面有我发给端木哲的信息,我告诉他们那不是我发的,他们不相信。我只好告诉他们,当我知道端木哲要害死你的时候,我害怕了,想到他有一天说不定会杀掉我,再说他搞的减肥药又吃死了人,警察到处抓他。所以说好一起逃跑,但是我并没有跟他约好碰面的地方,就更不可能给他发信息了。

“谁能拿到我的手机发信息?你还是想好怎么跟警察说吧。”

三郎一个急刹车,苞苞的脑袋碰到前座椅背上,啊了一声。因为听得太过入神,汽车差点追尾。

她是幼儿园老师,但不是幼儿园智商。永远不要小看任何一个人。

三朗本能地开着车子,右拐后驶进淘金北路。许久没有过来,曾经充满小资情调的街道和铺面有一种时过境迁的破败。

他再一次想起了薄荷烟细腻的慢慢弥散开来的烟雾,像花一样在眼前绽放,生机勃勃的太阳蛋在白色瓷盘里微微摇晃,苞苞最后环视客厅时目光中的淡淡忧伤。为什么每一个画面都显得意味深长?

本来,这是一个轻松、休闲的周末。

为了去听晚上的音乐会,黄莺女士从下午就开始梳洗打扮。傍晚出门的时候,她穿着香奈儿的外套,配戴镶嵌山茶花标志的珍珠项链,整个人还要香喷喷的,打上蝴蝶结就可以送人那种。每次都是这样,除了盛装,晚饭还要去西餐厅。她老人家的意思是这样的享受才算完整,要对得起这个美丽的夜晚。

周槐序陪母亲去了三兄弟西餐厅,这个店铺并不精致奢华,反而有些过分随意,桌椅、桌布、布置、摆设都是有年头的陈旧感觉。然而菜式非常地道。如果用餐时兄弟中的老大一高兴,还可能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走过来奉送一道价格不菲的甜品,然后聊上几句。每次黄莺女士都可以享有殊荣,因为老大喜欢老派而盛装的女士,感觉与他的铺面相映生辉。

是苏格兰交响乐团在大剧院演奏古典音乐。

他们的位置在楼座一排。小周也喜欢交响乐,至少可以闭上眼睛休息脑袋。最近发生了太多的事。

观众在陆续进场,各色人等。有人平静,有人异常兴奋。有女人化着大浓妆,穿着比黄莺女士夸张多了,也有人随便得像上街买菜一样就来了。有人一直歪着头在欣赏大剧院的建筑特色。

这时他的眼神停留在楼下大约15排的位置,他看见了苏而已和柳三郎,中间的座位上坐着大溪。

苏而已在看节目单,柳三郎的一只手搂着大溪,不知在说什么。

小周掏出手机打给苏而已,他看见苏而已接听了。

“你在哪里?”他说。

“我在大剧院,准备听音乐会。有事吗?”

“跟谁在一起?”

“大溪的爸爸。”

“哦,没什么要紧的,我再找你吧。”

周槐序收起手机,他可以绝望了吧——她甚至连骗他的心都没有,如实秒回他的问题。就像他因公调查柳三郎,很正常地牵扯到苏而已,苏而已也必须回答他和忍叔提出的问题,哪怕是触及隐私。

那天他们就约在利群茶餐厅谈话,一人一杯柠檬茶,都是公事公办的表情。因为不是开饭时间,所以店里清闲,客人不多。他和苏而已非常默契地表现出素不相识的样子,事实上他们也的确没有什么可圈可点的交往。这是他们唯一可以选择的最佳态度,必须承认,小周的内心不可能波澜不惊,也有一点点掩饰良好的尴尬。不过苏而已还是平静地回答了他们所有的问题,包括她和柳三郎的情史,以及柳三郎是大溪生父的事实。

小周暗自叹了口气。

“嗯,她的确是个好女孩。”这时黄莺女士在他身边感慨了一句。

“你说谁?”

黄莺女士往下努了努嘴。原来她也看到了苏而已。

“你跟她又不熟,怎么知道她好?”小周有些丧气地说道。

“因为她不接你的球啊,你喜欢她,谁都看出来了,可是她装傻,而且装傻到底。”

小周的内心大为惊讶,但还是假装若无其事,却又不知如何作答。

母亲说道,“她来我们家的第一天我就看出来了,你看她的眼神很不一样。你懂什么叫母子连心吗?傻儿子,是你以为别人都不知道。”

小周一直以为妈妈是思维简单的女人,喜欢鲜花、香水、唱歌、听音乐会的女人就简单吗?这是偏见,要改变。

“可是你们不合适。”

“为什么?比起那些世俗的想法,真爱才最难求吧。”

“爱情非常短暂,但是人最终都是普通和现实的,你的条件那么优秀,应该想得长远一些。”

“那你还说她好,言不由衷,这不是你的风格。”

“我真心觉得她不错,只是她不合适你。”

“听不懂。”

“因为她也喜欢你啊,傻儿子。”

“哪有?她根本不太理我。”

“如果她喜欢你,就会跟你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可能是她真的爱你,所以远离,她希望你好,希望你完美,世俗的东西总是更长久。”

不知为何,小周像是被点中穴位一样,鼻子一酸。

“再说了,人家是一家三口,你不觉得你是多余的吗?”

死结。

灯光渐渐暗去,在海潮一般的掌声里,满脸慈祥的老外指挥走出前台,与首席小提琴家拥抱致意。随后,他站上指挥台,背对观众。良久,他才确认身后如沙漠一样空廓冷寂,指尖一点,音乐声响起。

周槐序对于音乐的天然感受力应该来源于黄莺女士,从小到大,因为陪伴母亲,他成为优质听众。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旋律中的乡村、田野、雨过天晴、翠堤春晓,也有疾风骤雨、悲痛和哀伤以及克制的叹息。但是此刻,他闭上眼睛,交响乐的宏伟磅礴化作绵柔的背景音乐。

他的脑袋里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坐在楼下的柳三郎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技术部门恢复了端木哲手机上的数据。

苞苞不承认她给端木哲发过信息,理由令人信服。那么谁比较容易拿到苞苞的手机,在苞苞离家前发信息给端木哲?当然是柳三郎。

他为什么要发这个信息?他叫端木哲到家里来想说什么?

这些疑问都很正常,但是忍叔后面的话,令小周的后背有一种触电的感觉,只有0.2秒钟,但绝对是惊着了。

忍叔说,老王的案子里,谁最不可能杀人?小周回答,大王。忍叔说,对,小王或跛足人都是有理由激情犯罪的,一个贪财,一个被砸了饭碗,但是没有。那么,忍叔继续说道,端木哲的案子里,谁最不可能杀人?

小周没有说话,但是给电了一下。

忍叔说,我想了很久,这一次端木哲手机的出现,和他两年前发给他远房亲戚的短信,有同一种故意,就是提示我们端木哲在逃。但事实上,端木哲这样一个上了大学就不认父母的人,工作这么久,有钱没钱都从来没有回老家探望过父母,而且有一次他父亲病重,亲生父亲啊,给他打电话,他都没有回家看一眼,你说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想到把对父母的挂念托付给远房亲戚?根本不可能,完全是另一个人的思维推论。

这一次手机的出现,显然是有人放到货车上的,这个人知道我们一定会以此为线索追踪这个案子。

生的对面是死。

活跃的在逃对面是什么?是彻底的消失。

端木哲这个人有野心,像他这样贫寒又欲望强烈的人,上了大学,有了文化,有时反而是罪恶助推器。他不可能跑到非常偏僻的地方隐姓埋名地做苦力,他想过好日子,也吃不了那份苦了。他如果去制冰毒反而是合理的,去寻找苞苞也是合理的,怎么可能连一点生命的迹象都没有?

串案思维,逆向侦查。忍叔说这是他认同的一种思考案子的方式。

毫无关联的人和事,看似两个独立的案子,有时候会突然打通脑袋里的死疙瘩。每一个职业里的人都会修炼出特有的直觉,其实他一直都在否定这个直觉,但是它仍旧顽强地冒出来。

这种感觉有点像下盲棋,这也是小周最佩服忍叔的地方。他不动声色,但是前棋走的每一步从未忘记,后棋无论如何是一种下意识的关照。虽然不知道对手是谁,棋路却一直都在他的心中。

小周想了想,觉得有道理。而且他跟柳三郎夜跑时撞上还不止一次,发现他还真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那种,绝对不缺力量。不过转念想想还是不对,好吧,就算大胆设想柳三郎杀了人,怎么处置尸体?这可是个技术活,应该是一个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秘密搜查柳三郎的家和宝马座驾并不是一件难事,但结果像用漂白粉擦过一样,就算过去了两年的时间,还是有可能发现微量证物。然而事实证明想法就只是想法,多半是站不住脚的。

忍叔轻易不下判断,一旦认准的事就会直奔南墙。他决定秘密调查柳三郎所有的社会关系。

于是,柳森浮出水面。

柳森是柳三郎的亲叔叔,自柳三郎的父亲过世以后,柳森对柳三郎疼爱有加,视如己出,资助他完成学业包括他的毕业典礼,都是柳森热泪盈眶地参加,两个人感情深厚。

柳森现任民政局副局长,两年前曾任殡仪馆的支部书记,这是一段让人浮想联翩的经历,以往不为人知的杀人焚尸案在这一类人手上也发生过,并不出奇。

于是,忍叔和小周去了殡仪馆,调查了两年前端木哲失踪那段时间的火化名录,反反复复,每一个死者都进行了核准。误差率是零。关于柳森的性格和为人,他们也调查了他曾经的同事,都说他这个人还不错,豁达开朗,乐于助人。优点是果断,有能力也有魄力,很务实的领导;缺点是好美人美酒,见到漂亮姑娘迈不开腿,喝酒容易喝高,有一次喝高了放狠话,说他一辈子不印名片不主动跟人握手,但是谁敢惹他就只好风烟滚滚送英雄了。

柳森的酒后戏言加深了忍叔对他的怀疑。可惜疑案从无。

终于,潮水一般的掌声让周槐序睁开了眼睛。黄莺女士一边鼓掌一边斜了他一眼,表达了心中的不满。

“这都是第三次返场了,你才睁开眼睛。”

“三次了还要别人演奏?买白菜一定要白搭萝卜吗?”

“讨厌。”黄莺女士噘起小嘴,继续鼓掌。

外籍指挥还是被热情所屈从,《茉莉花》的旋律宛如湖心的涟漪,缓慢地静如莲花般地荡漾开来。

10

为什么年轻的妈妈们都是半夜买童装?也对,只有半夜熊孩子才是没法折腾的,妈妈们才有时间逛淘宝。

凌晨两点,苏而已还在电脑前处理订单。只要起身决定睡觉,就有一声猫叫的提示音把她拉回来。订单这种事就是这样,你不处理,妈妈们可没耐心傻等,转眼就找下一家,海淘呗,不缺你那一件。所以一听到猫叫,苏而已就没法睡觉,乖乖坐下来处理订单。

房间里总算暂时安静下来,苏而已得空急忙站起来伸个懒腰,然后重重地倒在沙发上。

腰部被硌了一下,她用手一摸,抓出来一只毛绒叮当猫,张着嘴傻笑。是大溪从三郎家里揣裤兜拿回来的,洗衣服时她把它扔在沙发上,现在依然是扔到脚下那一头。

需要这么拼吗?她想。换作任何一个人都会关上电脑睡大头觉吧?她应该学习那些游手好闲的女人,吃茶点,做头发,涂涂指甲,买买名牌才对。自从三郎来找过她之后,几乎是一天一个头彩,所有的担心和麻烦都烟消云散。三郎成功地挤进了成功者的队列,他是真正有才华的,他离了婚,关键是他对她的感情没有变。这样的一家团聚是她从不敢想的结局,完美得让人害怕,更像是一个精心策划的圈套或者陷阱。

更没想到的是,问题竟然出在自己身上。

不知为什么,她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兴。

人生中注定要遇到什么人,真的是有出场秩序的吗?看似不经意的一个相识或者相遇,或者成为故事,或者变成沉香,以一种美丽伤痕的形式在心中隐痛地变迁。人的一生都有一些说不出的秘密,有一些触及不到却又忘不了的爱,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轰然来袭。

这个发现很不好,在跟三郎共同奔向幸福的日子里,苏而已发现她的莫名的心虚和烦躁都是有原因的,她无法抑制地爱上了周槐序。

这种感觉太奇怪了,她发现是小周治疗了她的“爱无能”。这个阳光干警的小宇宙够强大,而且没被污染过,总是清澈透明的。他的笑容可以灿烂到刺痛她内心最柔软的部位,让人失神落魄,让人无力挣扎,无处逃遁。

也许是她厌倦了,厌倦了她和三郎苦哈哈的、年纪轻轻就历经沧桑守着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努力要过上人见人羡的生活而付出的那种沉重。她可以感觉到三郎也是冷血的,尽管他对自己的过去不愿多说,但完全可以体会到他阴郁的另一面,她常常看着他望着窗外发怔,并没有发自内心的苦尽甘来,或者突然紧紧地抱着大溪,令大溪有些不适应。

小周什么都没有,可是他保留了一个男生最纯正的天性,善良、自然、不会算计地去爱。

她的手机就扔在桌子上,如果再收到小周的短信,哪怕是深更半夜,她一定会打过去,然后相约一起去喝砂锅粥、去吃云吞面,一起去江边散步。即使什么都不说,只要可以在一起,感觉他白衬衣一般的洁净,春天一样的温暖,也是她所盼望的。

但是她知道,她再也不可能收到他的信息。他从来就不是一个暧昧的人,自从知道她与柳三郎的关系之后,他便没有给她发过任何信息。而在他的眼神里,她看到了只有她明白的忧伤和做错事似的自责。

本来以为一切都结束了,没想到却是另一个排山倒海的开始。

她怎么会不明白,每个人的面前都有两条路,一条是想走的路哪怕山高水远,而另一条是对的路,是必须往前走的路。她跟三郎曾经那么相爱,时至今日,所有的障碍都像变戏法一样化为乌有,走下去就是花好月圆。

可是爱这个东西太不可靠了,时空、心境、际遇,甚至出场先后都可能产生无法控制的化学反应。

她知道她应该走对的路,可是精神出轨对于女人来说既可怕又残酷。并且所有的力量都在迫使她远离那个虚幻的所谓真爱。黄莺女士满脸都写着“不”,她只要有半点不淡定都会被视为“侵入者”。还有母亲和大溪,人生之旅不是江湖古道,不是铁剑柔情快意恩仇,而是扶老携弱,慢吞吞地倚杖前行。

缺乏美感的都不是爱,更像是一种无奈。而挫折和变迁也可以把曾经相爱的人变成铁哥们儿。

苏而已在沙发上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她的身上盖着毯子,耳畔听到细碎的压低嗓音的说话声。她坐起来揉眼睛,看见母亲和三郎坐在餐桌前剥豆子,不知在说什么,还是笑模样,大溪坐在地上,在玩三郎给他买的游戏机。阳光从窗外射进来,这样的场景有一种油画般的质感。

母亲对于三郎的现状自然是十二分满意,尽管过去对这个腼腆的不起眼的穷小子压根儿都没正眼看过。财富可以重新雕塑一个人的气质,两周前,三郎登上时尚杂志的封面,母亲买菜时在街上的报刊亭发现,郑重其事地买回家,放在苏而已的工作台前。

杂志封面上的三郎微低着头,侧光,冷漠的神情,酷。封面称呼他极简大师,介绍他的品牌“死人杰克”,风格是干净、沉默、举止高贵。

封面上还印有他的金句:少,就是多。我从不谀媚客户。

母亲说,她现在每天的心情都像过年,下雨天也都觉得天是光的、亮的。又夸苏而已当年的眼光神准。

总之每一句夸张的话都让人接不住。

见她坐起来,母亲笑道,“三郎都等你两个多小时了。”

“干吗不叫醒我?”

三郎道,“反正也不着急,今天我带你去个地方。”他走过来,捏了捏她的脸蛋,“你到底醒了没有?”他总是记得当年他们在山村调查的时候,叫醒她,看着她坐起来他才离开,可是她又倒下去睡了。

她只好笑了笑。

三郎继续道,“本来想给你一个惊喜,可是今天天气太好,就改变主意了。”

苏而已还是笑笑,并不想作好奇状。她走到窗前,天气果然很好,蓝天四挂,连半片云朵都没有,美得无法无天。

洗漱之后,已经快中午12点了,两个人吃了苏而已妈妈下的面条,然后开车离去。一路上,都是三郎在说话,东拉西扯的。但是苏而已从心里感谢他,如果让她演,该是一件多么辛苦的事。

驾车往连州的方向开了两个多小时,便到达粤北山区。这一带虽然贫穷,但还是山清水秀,深藏在山里的某一处农庄,三郎说已经被他用合适的价格盘下来了,这地方还真不错,山上遍种毛竹,还有一圈荔枝树。蓝天之下,清风掠过,远远望去就像一幅清新的水墨画卷。

空气如矿泉水一般没有杂质,负离子爆表,深呼吸的时候有醉氧的感觉。

住人的平房修得朴素、宽敞,除了厨房和起居室,还有一处庭院。庭院的设计偏暖色,空间层次丰富,将人们的活动空间从室内延伸到室外,完全是自然过渡。室内有生态棚架,藤蔓植物,高挑的房梁上,原色系的手织布倾泻而下,在日光中纹理细密,柔软绵长。

室外是30亩有机农业体验区,另外还有有机蔬菜种植园和精品水果采摘园各50亩。一派小富即安自给自足的田园景象。

农庄里还有小溪,若是美女蹲在溪边也可算作“西施浣纱”写真版。据说曾经的庄主是个文化人,但三郎给的价钱好,时髦的解释是有钱才有资格任性。并且三郎提着一皮箱的现金作为诚意定金,庄主思来想去,就以托孤的心态含泪把这里卖了。三郎说,在合同上签一个数字和见到现金,感觉完全是两回事。真心想得到什么,不要调情,直接开房。

永远不要小看现金的震撼力。

苏而已承认这个地方令她眼睛一亮,但是派什么用场一时也想不好。不见得现在就来这里养老吧。

农庄里的另一侧正在大兴土木,朱易优穿着一身工作服带着工人盖厂房,见到三郎和苏而已,笑嘻嘻地走过来,“我跟民工站在一起还分得出彼此吗?”他看上去的确又黑又瘦,跟农民工没什么两样。

他管苏而已叫苏局长。

原来,三郎要把农庄改建成工厂,死人杰克的出品就是用最商业的手法来包装纯天然的手工制作,他将从西南山区请来一些掌握传统女红技术的手工艺人,从纺纱织布的组织纹样开始,通过手工缝制和植物染色,令那些手造之物成为真正的有生命的衣裳。

其实,人们对于商业的理解有失偏颇,商业不一定是快,也可以是慢;不一定时尚而流行,也可以精良成为少数人的恩物。时代不同了,工业机制品永远不可能同时兼备深厚的情感和用心的灵性。随着人类的欲望急速膨胀,华丽的炫耀的稀奇古怪的衣服已经堆积如山,分秒之间就可能失去价值。无论如何,纯手工和纯天然的方式已经成为这个世界真正的奢侈品。

三郎知道苏而已迷恋手工,迷恋用心,不想当设计师或者艺术家。她需要的是清晨鸟儿的鸣叫,风穿竹林沙沙作响,细雨无声,屋檐上的积水滴滴答答。她需要的是不想说话的时候可以寂静无声。

这里取名华南织布局,将作为礼物送给苏而已。

苏而已的内心不是不感动的,但是她不敢看三郎一眼,很怕跟他的目光对上,不然她会对他说,你干吗要对我这么好?我并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当然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双颊渐渐地泛起桃花。

这是沉浸在爱情里的女人才有的美丽,是这个时代的稀缺物质,犹如干净的空气和水可遇而不可求。

然而只有苏而已自己知道,她的内心非常羞愧,所以才会脸红,才会不敢看三郎的眼睛。对于自己的精神背叛,她深深地自责,同时也深深的明白,在这个世界上,三郎绝对是最懂她的人。

清晨,也只有清晨你才能感觉到这个城市在沉睡。

只要是夜幕降临,它永远是不夜、不眠、不休,多晚都不算晚。天亮了,它便开始沉沉睡去。

不到早上6点钟,小周就饿醒了。昨晚跑完现场又开会,晚了,他和忍叔都睡在队里。昨晚吃的是盒饭,根本不顶事。他起身穿上衣服,忍叔翻过身来说了一句,“这么早?”他们昨晚快4点才睡。

“我饿了,你要吃什么我给你带过来。”

忍叔起身道,“算了吧,我跟你一块儿去利群喝碗皮蛋粥,再来一碟牛肉拉肠。别跟我提包子,听着都饱了。”

小周也不想吃包子,吃伤了。

街道上的交通早高峰要到七八点钟才开始,所以到处都还是沉睡状态,一切安静有序。洒水车叮叮当当走走停停,路边的灌木和柏油路一片一片地湿了。城市也需要苏醒和洗脸,这种感觉还不错。

两个人走在去利群茶餐厅的路上,因为辛苦和晚睡,都是面色灰暗,目光呆滞。怎么这么饿?不是得糖尿病了吧?小周想。

此时忍叔懒洋洋道,“你看我们混的,跟犯罪嫌疑人也差不了多少。”

“什么意思?”

“他们背着命案,不就是我们背的命案吗?他们打劫金店,我们就背着黄金首饰要多沉有多沉。就说那个假币案,现在连点头绪都没有,不还得我们扛着,逃都逃不掉啊。”

“怎么听着有点沾沾自喜啊。”

“我哪有。”

“别管多么现代化的城市,都少不了我们呗。”

“你不觉得吗?”

忍叔就是这样一个人,内心跟福尔摩斯一样骄傲,像公安局长一样威风,嘴上死也不肯承认。把自己说的,多么微不足道似的。

但只要是风餐露宿艰难困苦的时候,他总是会说,我们是心里有蛟龙的人。算是最励志的一句话了。

茶餐厅里已经有不少食客了,都是一些年纪偏大的老者在吃早餐。因为是相熟的街坊,又大声地打招呼,个个都好精神。小周只想吃饱肚子再去睡一觉。

两个人找了位置坐下,因为离收银台近,小周喊了一句,“报告芦姨,两个A套餐。”

芦姨眼睛都没抬地嗯了一声。

她在包三鲜馄饨,守着一盆馅,一摞面皮,一只手一捏一个。反正她不是包馄饨就是剪虾须虾线,很少看她闲坐着,老百姓讨生活着实不易。客人多的时候才专事收银。

不一会儿的工夫,服务生就送上来两碗皮蛋瘦肉粥,两碟牛肉拉肠,外加每人一个热柠茶和一个煎鸡蛋。实在是豪华早餐。

两个人闷头开吃,吃得有滋有味。

再平常不过的一个早晨。

也就在这时,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

只听见芦姨“嗷”地叫了一声,随即大喊,“假币啊——”小周抬起头来放眼望去,芦姨拿着一张百元大钞指着门口,只见一个穿白衣服的精瘦青年已经闪出茶餐厅的门外,拔腿就跑。小周下意识地从座位上弹起,扔了筷子追了出去。但此时的忍叔一声未吭,带倒了两张椅子,跑在小周的前面。

白衣青年一路狂奔,丢掉了手上一兜子的菠萝包,这是一种茶餐厅最受欢迎的面包,酥皮,里面夹一片黄油,菠萝包滚了一地。

白衣青年风一样地飞跑,他回望了一眼,发现紧随其后的忍叔并没有停下的意思。这时,更加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只听“砰”的一声枪响,忍叔应声倒下。小周当即就傻了,想不到用假币的小毛贼手上有枪。

他俯下身去一把抱住忍叔,子弹打在忍叔的大腿根部,鲜血像打翻的红油漆一样在地上弥漫开来。

就在这仓皇的一瞬间,小周听见忍叔冲他喊道,“追啊!”

是竭尽心力的一声呐喊。

顿时,小周像得到指令一般放下忍叔,冲着白衣青年奔跑的方向追了过去,他不顾一切地跑着,第一次感觉到灵魂出窍,天和地,偶尔的人群,早班的车流,所有的一切都在晃动,拼命地晃动,他什么也听不见,只有自己呼呼的气喘声十倍百倍地放大,什么也挡不住他疾风骤雨般的奔跑,根本忘记了白衣青年手中有枪,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一定要抓到他。

这样不知跑了多久,眼见着白衣服飘在眼前触手可及,终于,小周像猎狗那样飞扑了上去。

几乎是同时,又一声枪响划破漫长的迷惘。

这个城市,醒了。

周槐序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满眼都是白花花的,几张影影绰绰的脸庞全部关切地面向他,有父亲、母亲、身穿警服的大头儿和小头儿,为什么这么混搭呢?一时想不明白。

他又昏睡过去。

再一次醒来,已经是晚上,不知道几点钟,窗外一片漆黑。

只有萧锦一个人在病房陪伴他,见他醒来,给他喂了水,吞咽的动作都会带来刀割一般的腹痛。

“你伤到肚子了,”萧锦轻声道,“好在是肚子受伤,不危及生命,就是流了太多血,所以你会感觉到意识模糊。”

“不过你好厉害,”她继续说道,嘴角满含笑意,“受伤之后还踢飞了嫌疑人的手枪,把他和自己铐在一块儿。”

听她这么说,小周才渐渐恢复了一点记忆。

印象最深的还是那一摊红油漆似的浓厚的血,快速地漾开。

“忍叔怎么样了?”他的声音十分微弱。

“还好。”萧锦答道,同时正背对着他拧了一把热毛巾,然后转过身来,走近床边,慢慢地给他擦脸和手,又道,“医生说你要少说话,睡吧。”

他也觉得忍叔应该没事,腿伤,离心肺还那么远呢,肯定没事。

萧锦告诉周槐序,白衣青年是个吸毒人员,当时吸食的毒品是新型麻果,这种毒品会令吸食者产生幻觉,或者精神异常。这个人就是这样,吸食之后相当兴奋,揣着枪出来买吃的,还敢大模大样用假币。

据称他们那个窝点买了几大箱假币,正是队里在追查的批号,应该是很有价值的线索。

这一伙人,假币是在网上买的,仿77式手枪是在网上买的(3把,子弹62发),就连毒品也是网上买了之后快递(量大,1公斤以上),甚至同伙之间都不太知道真名和底细,因为也是靠网络纠集在一起的,全部是年轻的男性,其中两个人是艾滋病毒携带者。

那个白衣青年,吸食麻果之后,曾经跟父母动过刀子,还把家里点火烧了。四次强制戒毒,这次复吸之后更是变本加厉。

周槐序并没想到案情会这么复杂。

这时,病房的门被推开了,只见黄莺女士带着保姆走了进来,保姆手里提着装汤水的保温壶,还有夸张的果篮。黄莺女士直扑到床前,见到小周醒了,虽然舒展了眉头,但是眼圈还是红了。

趁着萧锦端着脸盆出去洗毛巾,黄莺女士小声埋怨道,“当初就该听你爸的话学医的,多么现成的条件。你看看你这一行,也太危险了,真是太可怕了,跟警匪片里演的一样……”

小周没有说话,用眼神制止了母亲。

黄莺女士仍旧忍不住道,“这一枪真是打在妈妈的心上,如果再往上面偏一点点,哎呀我都不敢想……以后妈妈都随你,你想干什么都行,我说的是真的,绝对不当你的对立面。”她又是一副要哭的样子。

小周轻声回道,“你别在萧锦面前说这些,很丢脸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有那么傻吗?”黄莺女士一个劲地点头。

正说着,萧锦又端着脸盆回来了。黄莺女士急忙客客气气地跟小萧寒暄了几句,主要是感谢她日夜守在小周的病床前。

萧锦说,“这是应该的啊,阿姨,我和小周有战友之情,保不准以后还是搭档呢。”

当时听到这句话,小周并没有觉得有任何不妥。

仗着年轻的身体血气方刚,三天之后,小周就可以下床了,虽然走路缓慢,但毕竟可以下床走路了。

第一件事自然是要去看忍叔。

萧锦没有办法,只好告诉小周,忍叔已经牺牲了,吸毒者的那一枪打在忍叔腹股沟的主动脉上,救护车到达的时候已经血尽人亡。但是医院还是坚持心肺复苏术40多分钟,其实心电监护显示器一直是一条直线。

周槐序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神情甚是迷茫。

所谓搭档,通常是指因为各种原因而在一起密切合作的两个人的工作关系,看上去毫不相干,事实上血脉相连,是荣辱与共的兄弟,是比和家人在一起的时间还要多得多的人。

何况,他们是没有代沟的两代人,在一起的感受是自然舒适,犹如一个人的两只手。

深深的自责感乌云压顶一般向着周槐序的心头袭来,他如果当时不去追人,而是替忍叔包扎,叫救护车,忍叔就不会走吧?那些小毛贼还是会冒出来的,他相信还是可以抓到他们的。可是……他们也仍然带着枪啊……并且,那真是忍叔希望的吗?他的耳边还响着“追啊”那一声泣血的呐喊,忍叔就是那种不抓到坏人比死还难受的人啊。

心里面翻江倒海,腹部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后背也冒出了一层虚汗。

看见他面色苍白,神情黯然,萧锦道,“不如我陪你去看看忍叔的爱人吧,嫂子听到消息,当场就昏过去了,三天不吃不喝……”萧锦说不下去了。

她扶着小周来到走廊顶端的病房,忍叔的爱人半靠在病床上,两眼并未落泪,而是枯槁地望着窗外。也有一名女内警陪伴忍叔的爱人,她坐在病床边上,握着忍叔爱人的一只手,默默无言。

小周一眼看出嫂子披着一件忍叔生前的旧毛衣,榨菜色,天冷了,忍叔永远是这件起球的旧毛衣。

我们是心里有蛟龙的人。想到这句话,小周忍住了要滴落下来的眼泪。

嫂子见到小周,什么话也没说。她只是看着他,是他熟悉的,每一次嫂子看着忍叔的眼光,是淡淡的深情。

嫂子的床头,放着忍叔的遗物,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居然还有眼药水之类的杂物,有一本黑色人革面的老土笔记本,的确是忍叔常用之物。时代发展到今天,有电脑有苹果6,但是忍叔一直有记工作笔记的习惯。小周拿起这个笔记本下意识地抱在怀里。

嫂子轻声说道,“你留个念想吧。他这样的笔记本有16本。”

小周点头,内心一派凄惶。

原来,以前那些再平凡稀松不过的日子,才是山水同宽日月同辉的灿烂时光,是夕阳无语壮志凌云的默默相守。身边的人,只有走了,离开了,没有了,所有的珍贵与珍惜才会涌上心头。

小周出院以后,又在家休息了一个多月才归队上班。

办公室里一切如故,什么都没有改变。只是没有了忍叔,这里再也不会出现他的身影,难免又是一阵阵茫然。

他现在跟萧锦搭档,还有些不习惯。

小周变得有些沉默寡言,这一点大家都能理解,也不在他面前提前尘往事。对于小周来说,最大的改变是忍叔治好了他的失恋症。以前再怎么克制,总会有一些想法飘过,现在彻底断了根,什么想法都没有了。一想到忍叔用手捂住伤口,鲜血洪流一般从他的指间涌出,而他只大喊了一句,追啊——!这一幕铭心刻骨,令他永生难忘,如何还能够风花雪月,想那些有的没的?

那应该是对忍叔最大的不敬,如果他真的从心里悼念他,最该做的,就是把他未做完的事情做好。

他最后一次见到苏而已是在健身房,当时远远看到赵教练陪着一个女孩子打拳,女孩子背对着他,瘦削的一条,戴一双大红色拳套,并且每一拳都打得发泄一般地有力量。赵教练的两只手臂上都戴着长方形的足有6到8寸厚的拳靶,一边后退一边抵挡,嘴里还念念有词,纠正动作。

他走了过去,意外发现女孩是苏而已。好好的,为何又不练习唯美的弓道了?是要发泄什么样的情绪呢?

苏而已见到他,像不认识一样,扭头就走。

小周问赵教练,她怎么了?赵教练笑了笑,做了一个不知道的表情。

所有的欲念成灰。

周槐序一个人拿着忍叔的黑色笔记本去了天台,天台空旷,有一些粗生粗养的植物和石桌石凳,经得起风吹日晒。

偶尔,会有一个半个犯瘾的警察跑上来吸烟,今天还好,一个人也没有。是一个常见的阴霾天,月朦胧,鸟朦胧,远处的楼群和街道犹如罩在一个毛玻璃的罩子里。

有时候天气就是心灵的写照。胸闷,气短。

他找了一条石板凳坐下,打开黑色的笔记本。

这是一本工作笔记,笔迹仓促、潦草,陈述简单扼要,没有半点抒情和感慨。但因为是共同经历的案子,那些熟悉的平凡的日日夜夜扑面而来,忍叔的音容笑貌栩栩如生,竟然比他活着的时候生动一百倍。他是大忍之人,却因为有情怀,有担当,一双眼睛格外清澈。

周槐序忍不住泪如雨下,伤心之余又深感天地庄严。

良久,他的心情才平复下来。

他把工作笔记翻到有字的最后一页,只见上面写着:端木案,周边?深圳、佛山……

什么意思?

想了一会儿,无解。再想,还是无解。

另外一页,没有写字,只有一个电话号码,后面写着一个人名,高首谦。小周想了想,也不认识这个人。

他拿出手机,把电话打了过去。

铃声响了三次长音之后,有人接听了,是一把朝气蓬勃的男声,“你好,这里是上书房藏书馆。”

“藏书馆?是书店的意思吗?”

“也算是吧,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想找一下高首谦先生。”

“哦,高首谦是我爸爸,我是他的儿子高飞,我爸每周只上两天班。请问你是哪位?”

“我是分局刑警大队。”

“哦,请问是曹警官吗?”

“不是,我是曹警官的搭档周警官。”

“你好,你好。”

“你好。请问你知道曹警官找你父亲什么事吗?”

“不知道,只知道他们约好了要见面,我父亲一直在等他的电话呢。”

“对不起,非常抱歉,曹警官出差去了,因为走得急,一时还联络不上。他要办的事情由我接手。”

“哦。”

“请你帮我联络一下你的父亲,尽快见个面。只要他有空,我随时可以配合他的时间。”

“好的。我再联系你。”

周槐序给高飞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码。

高首谦是一个童颜鹤发的老头,相貌和善,精力充沛,头发稀疏,全部向后梳得一丝不苟。周槐序按时来到上书房的时候,他已经泡好了陈年普洱茶,茶水醇厚、端庄,而且温度刚刚好。

他戴一块老版的超薄浪琴,是个讲究人。

上书房藏书馆在市中心步行街第二个路口,门脸很小,收拾得古色古香,一点都不着急的样子。这在寸土寸金的黄金地段并不出奇,出奇的是招牌比手掌大不了多少,上书店名,字体是魏碑,旁挂在店门一侧,存心让人看不见似的,属于那种多迈一步便一定错过的店铺。

不过走进店里还是给人别有洞天的感觉,比想象中大很多,外间全部都是书架,各种不同版本的书,大部分是旧旧的颜色。高飞介绍说,书店虽小,也还是按照经史子集排列。进门处还有一溜可以随便翻的书摊,大部分也是旧书旧杂志,其中还有外文画册。居然一个客人也没有。

内间便是办公场所,全部都是红木家具,打扫得一尘不染。

高首谦介绍说,铺面是他很早以前买的,所以压力不算大,否则以现在的租金看,根本是撑不下去的。

并且,他这里就是一个中转场所,有朋友拿东西过来,无论是旧版书、书画或是其他,无外乎请他掌掌眼,因为他做这一行资深,加上认识的人多,有时候一个电话就有客人飞过来见宝,寻个下家什么的,他也赚一点差价。不过坊间对他的口碑还行,大伙也比较相信他。喜欢古籍书的人倒是越来越少了,现在的知识分子也不好这一口,靠买卖古籍书吃饭纯粹是中国梦了。

落座之后,两个人相对品茶。

高老先生说道,曹警官来电话,主要是想了解老王藏书的事,因为是在老王的书柜里看到过高首谦的名片。曹警官的意思是谨慎处理老王的遗物,也是对死者的尊重和交代。只是后来可能曹警官一直忙,也就没来电话。

小周没作解释,就说是曹警官出差了,交代他把这件事做好。

高首谦介绍说,他跟老王的确是20多年的老朋友,是老王到店里淘东西,一来二往就熟悉了。后来有了交情,就会偶尔喝茶聊天,但是高老的习惯是从不打听客人手上有什么东西,反正说多少听多少。若是在名人手上收了东西也不外扬,越是威震江湖的人,他越是不提。五俗之首,他就是这么认为的。老王是个官员,自然喜欢口紧的人。

近几年老王生了病,慢慢就断了联系。现在人都过世了,也是不胜唏嘘。

高老说,古籍善本的收藏大致分为刻本、墨迹本、碑帖、信札和其他文献。墨迹本一直比较抢眼,又分抄本和校本两类,并且墨迹本大多是孤品,如果出自名家之手就会引起激烈争夺。平时与老王聊天,他倒是对墨迹本颇有一番心得。高老就猜他是收藏墨迹本的。

但是他对于文人画也深有研究。高老吃不准,又认为他是杂家。

时间长了,才慢慢了解到,老王是典型的“干部收藏家”,早年在部队,当过营部文书、指导员什么的,转业以后呆过图书馆、银行、文化官员,就因为有文化,没有辜负那些收藏的黄金时代。他的收藏法则就一条:眼界高。但也只有他这样走南闯北的人才做得到啊。

小周忍不住插话道,“收藏这些东西,真的有盈利空间吗?”

“以前还是默默无闻,但是千禧年上海图书馆斥资450万美金从美国买回翁万戈家藏的80种542册藏书,应该是触动了市场神经。2012年过云楼藏书的拍卖,使古籍善本一步就迈进亿元时代。”

“这么厉害?”

“举个例子,就‘广东题材’而言,梁启超1916年作的《袁世凯之解剖》,成交价是713万,成为那一场拍卖会的标王。”

“那老王到底是收什么啊?”

“我也不是特别清楚,但是他的视觉涵养很高是没有问题的。不过……”

高老突然停顿,半天没说下去。

小周看着他,并没有催促的意思。

高老继续说道,“不过同时,老王还有对特殊收藏品感兴趣的癖好。”

“特殊收藏品?”

“嗯。”

小周直直地瞪着眼睛,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高老说,特殊收藏就是想法奇特异类,不同于普通人。譬如国外就有藏书家,分类是符号学、奇趣、空想、魔幻、圣灵,总之涉及隐秘和虚假科学就是收藏的标准。

“这有什么深奥的意义吗?”

“没有意义就是意义。”

“老王也有这么不靠谱的一面吗?”

“那倒不是。”高老解释说,他之所以跟老王的关系比一般朋友还要密切、绵长,是因为一直有人托他在老王手里买具有收藏价值的前苏联色情作品。

20世纪20年代,布尔什维克初创时期,将曾经的鲁缅采夫艺术博物馆改为国家图书馆,其中收藏了有伤风化的材料,来源于充公的贵族图书馆。热爱淫秽内容是当时上流社会的一种风潮。1910年的俄国老百姓对色情作品也是情有独钟,比如《十日谈》的插图小册子,还有1927年的“性罪犯的社会构成”图表,都是当年的抢手货。

这些珍稀的俄国资料,至少具有社会学价值。

“请问有过成功的交易吗?”小周问道。

“有过两单,其中一单还是18世纪的日本版画。不过我也没有见过东西,东西全部是密封的,两头不见人,一切意愿都由我来传达。那时候银行还没有实名制,汇款都用假名,避免出事和尴尬。”

“这叫视觉修养高吗?”

“海咸河淡,鳞潜羽翔,收藏就是收藏,跟随心性,肯定有高下之分,但那是客观标准,不是道德标准。退一万步,也是李银河说的,耻感也是快感的一部分,至少不是洪水猛兽。”

“是极度的压抑感造成的特殊癖好吗?”

“那是社会学家的事吧,我们就活在当下。”老人的语气散淡,倒是蛮有职业尊严的。

离开的时候,高老把小周送到门口。

小周突然停下脚步,想了想道,“高老师,我还是有点晕乎……怎么跟听故事一样,不像真的。”

高老没有说话,等着小周往下说。

“比如,我听我爸妈说,过去有很多政治运动,还有文化大革命的洗劫,这种东西怎么可能保存下来?”

“是个好问题,”高老下意识地抚住小周的肩膀,“你说得没错,当年私藏一本外国书籍就会被送往古拉格劳改营,怎么可能收藏这些物件?但是也总有人小心翼翼把藏品套入有共产主义意识形态的文章中,还有《毛泽东选集》里,黑胶革命歌曲唱片的封套里,密封在大缸里埋在后院。总之——”他又一次停顿下来。

这时他们已经不知不觉走到步行街口。

小周歪着脑袋看着高老。

“有需求就一定有暗渡陈仓。”老人语调平静地说,但是脸上闪过一丝诡秘狡黠的笑容。

暗物质啊,忍叔的话在小周的脑海里划过,留下印痕。

他把所了解的情况如实向队里领导作了汇报。

领导商量了一下,决定由高首谦父子为主导,带领助手来完成老王藏书的清理工作。高飞是北京大学图书馆系古典文学编目专业毕业的,无论家传和深造都可以胜任这项工作。

作为收藏家的老王的确是一个杂家,他的书房整整一面墙的顶天立地的书柜,全部装了锁。透过玻璃柜门,里面并非有条不紊,而是横七竖八堆积着各种各样的书籍,但是混乱中自成体系,别有一番气场,令人生畏。诚如高老先生所言:纸寿千年,一是寂寞,二是壮观。

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小周看到了玻璃门里面用透明胶粘贴的高老先生的名片。暗黄的底色上有一本打开的线装书。

也是公安局长期合作的开锁佬上门配了钥匙,算是打开了尘封的历史。经过整整一周夜以继日的清理工作,高老和高飞都累得疲惫不堪,负责搬书的助手共计三人,登高爬低,尘粉一身。

一天,高老先生对小周感慨道,老王还真是有城府之人,他在我面前从来不提刻本,但实际上他就收藏了宋刻巾箱本,简直让我大吃一惊。要知道刻本现在可是按页码计价的。

小周茫然。高老先生戴着白手套拿出一套书给他看,小周感觉品相一般,实在没看出有什么特别。高老先生解释说,巾箱,是古人放置头巾的小箱子,巾箱本指开本很小的图书,意谓可置于巾箱中,携带方便,也可以放在衣袖中。老王私藏的这套宋刻巾箱本,由于名字太长,小周没记住,共13卷,此书甚是珍罕,为铁琴铜剑楼旧藏,一函六册。2003年,嘉德公司的古籍专场秋季大拍,高老先生曾经有幸见过这套书,但因自己鼠目寸光而失之交臂。记得当年的成交价是170万,现在想来便宜到难以置信。

小周听了,更加云里雾里,真是隔行如隔山啊。

高老先生脸颊泛红,目光如炬,可见他的兴奋程度。他笑言,每一个藏书家心里都有一个梦想,就是找到一个老太太,她要卖掉家中的一本书,可是她根本不识字,而要卖掉的这本书竟然是古登堡《圣经》。在告知实情和自我珍藏之间,无论经历怎样翻江倒海和涅槃重生的内心戏,藏书家最终选择后者是独一无二的答案。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不过小周当时并不知道那本《圣经》的珍贵程度,后来到网上去查,才知道这本书世界上现存不足50本。

高老先生说,收藏古书和收藏其他艺术品有很大的不同,除了价格,还有一段过往的时光,书籍里的印章、批注、钤印和不同的刻本,里面全是故事,蕴含了无数经手人的精神世界。

为了慎重起见,最后两天,高老先生请来某资深拍卖公司古籍善本部的职业经理人,对于老王的藏品一同鉴别和判断。这个经理人年富力强,超爱嘚瑟,满嘴挂着名人后代,不吓死你不算完。

艰巨的工作终于告一段落,共整理出包括刻本、墨迹本、信札、文人画、特殊收藏品等在内的重要分档,共计146件,总价值初步估算为3700万元。

这个结果让周槐序暗自吃惊。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一个父亲的苦心孤诣也莫过于此了。老王难道不知道小王的品相吗?然而正如鸡汤君所言,不设前提的宽容,就是爱啊。他还是希望小儿子读书学习吧?还是希望他不要不学无术吧?希望他在发现珍宝的时候理解父亲的期许吧?

大王杀小王的案子还在审理中,这样的结果实在让人无语。

但是老王还是爱小儿子多一些吧。

队里的人都在议论这一起杀人案的戏剧性,周槐序又是一个人去了天台,又是一个阴霾天,虽然没有下雨,一切尽在烟雨中。

有几个警察围成半圈吸烟、闲聊,见到小周,有人递给他一支烟,以往他会夹在耳朵后面,他是不抽烟的。但是这一次,他点燃了,浅浅吸了一口就咳起来,但他还是又吸了两口,走到天台的边缘,怔怔地站了一会儿。

怀念忍叔。

11

星期天,小周在房间里补觉。

周末的晚上又是加班,他是清早回到家的。黄莺女士刚起床,他对妈妈说,不要叫我,包括吃饭都不要叫我,睡到几时是几时,实在是太困了。

黄莺女士一个劲地点头。

所有的警察都一个毛病,缺觉。

周槐序的脑袋一挨到枕头,顿时昏死过去。人像掉进了黑洞,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银河系。

岁月静好。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有人轻轻说了一句,“周边……”

周槐序的眼睛像听到指令一样,唰的一下睁开了。前一秒钟他还睡得跟铅块般沉稳。尽管脑袋并未清醒,甚至在几秒钟内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但是他敢肯定,他听到了一个神秘的指令。

他开始习惯性分辨。

他房间的门虚掩着,床头柜上有一杯水。肯定是黄莺女士进来送水,走时门没有关实,留有一条缝隙。

小周从床上跳起来,冲出门去。

坐在客厅沙发上的母亲,刚好挂断电话,有些惊奇地看着儿子。

“醒了?”她说。又看了看挂在墙上的时英钟,是下午2点10分,“吃点东西再睡吧。”她继续说道。

“你刚才在说什么?”

“没说什么,跟朋友通了个电话,是马阿姨。”

“跟马阿姨说什么?”

“说皮肤护理的事,她知道一个美容店,店里用的产品和小姐的手法都非常地道,价格也合适……”

“不是这些,还有?”

“还有?嗯……他们的面膜是黑色的,据说是火山泥……”

“不是,你刚才说周边什么的,周边。”

“哦,那个店离我家太远了,不方便去。她说这是一家连锁店,我们家周边肯定有,我正说要百度一下呢。”

那种感觉又出现了,小周的脊背仿佛触电一样,电流直达头顶,背部渗出细汗。参悟一瞬,刹那花开。他一声不响扭头回到自己的房间,穿好衣服。穿裤子的时候,用脖子夹着手机打给萧锦,叫她开着二手车立刻过来接他,并说好在楼下的银行门口碰头。

萧锦最大的优点是不啰嗦,从不多问一句,也不会大惊小怪,像机器人一样按照指令行事。

黄莺女士说,“我给你下一碗面条吧?”

“不用。”

“就算是警车也飞不过来啊。”

不是时间的问题,他心里有事,胸口就会满满的,什么东西都吃不进。他还是摇手,穿好鞋子走出家门。

他站在银行外面的马路牙子上等待萧锦。

街道上车流滚滚,穿梭不息。

每个人都在忙着发财,或者糊口。他想起一个僧人的话,我们的结局都是奔赴死亡。他终于明白了忍叔提示的意思,殡仪馆是全国唯一一家最正规最繁忙也最烟火不熄的连锁店。

柳森在周边地区的殡仪馆肯定也是驾轻就熟,每一个系统都是一个坚不可摧的圈子,在中国。

和估计的时间差不多,萧锦开的车停在了小周面前,小周打开门跳上了副驾驶的位置。这么短的时间,萧锦还给小周买了一杯咖啡和一份辣鸡翅,怎么做到的?真是贴心服务。“去哪里?”萧锦面无表情地问道。“深圳。”小周答道。萧锦一踩油门,二手车向着广深高速的方向绝尘而去。

在当地警务人员的配合下,工作开展得十分顺利。

但是深圳殡仪馆里,一无所获,并没有任何异常。

疑点,出现在佛山殡仪馆,两年前那个特殊时段登记死者的花名册里,有一个名字引起了小周的注意。

这个死者的名字叫仇知,34岁,中山大学在校博士生,死于脑癌。

一模一样的登记,小周曾经在广州殡仪馆的花名册里见到过,因为查过若干遍,几乎每个名字都有印象,尤其是年轻人,越是低龄便匆匆告别人生,越是让人印象深刻,难以忘怀。他记得当时还跟忍叔交流过,“怎么会起这种名字,仇恨知识吗?”

“那个字念‘求’。”

“哦。”

“是求知的意思吧。”

“这么年轻,真是可惜啊。”

“嗯,谁说不是呢,当了父母就更见不得这样的事了。”忍叔一边说着,一边在笔记本电脑里寻找仇知的户籍资料。

这是内部掌握的综合信息查询系统,他们核对每一个死者的身份,必须准确无误。

当时换小周起身点眼药水,长时间看着屏幕,眼睛真是又干又涩。

离世的人可真多啊,当他们变成密集的名单和数字,让人感觉生命好虚无,轻松如黄泉路上的结伴而行。

仇知的户籍资料中,的确有死亡、销户的记录,但是他的照片还在,看上去英气逼人,青春不可方物。

想到这里,小周打开笔记本电脑,核对广州殡仪馆留存的资料。果然,他的记忆准确无误——仇知的记录一字不差地赫然在目。

难道他被烧了两次吗?

当然不是。

第二天,小周和萧锦一起走访了仇知的家,仇知的母亲是一位机关干部,端庄而有礼,不到60岁的年龄,银发如雪。她家客厅的墙壁上,并没有挂着仇知的黑框照,而是一幅放大的生活照,照片上的仇知在绿草茵茵的球场上,一身运动服,手里还抱着个足球。

蓝天白云之下,他神采飞扬,微笑着看着这个世界,洁白整齐的牙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我只想记住他完美的样子。”说这话的时候,仇知的母亲显得十分平静,然而仍旧可以感觉到话语后面的不易察觉的颤音。

小周和萧锦齐齐望着照片,不知如何回应。

“我们每天都在一起。”仇知的妈妈慈祥地看着儿子,淡淡的辛酸,淡淡的深情。两年了,对于一个母亲浩瀚的思念实在是微不足道啊。

仇知的母亲确定孩子的后事是在广州殡仪馆办的,她拿出了骨灰证,也的确是广州殡仪馆签发的。

两个人重新返回佛山殡仪馆,继续寻找相关资料。

毕竟是两年前的事了,查起来没那么容易,新人问老人,不断重复简单的需求,还要耐心等待。还好功夫没有白费,终于找到了死亡证明,派出所销户证明,当然全部是仇知的资料,领取仇知骨灰证的原始记录也找到了,经办人一栏里写着——柳森(代)。

可以想象他是不经意的。

也可以想象他是托熟人办事,因为这么近的距离要异地火化,总得有些理由,也不方便用假名。

但是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火化车间的烧人师傅说,这个年轻人他确有印象,倒不是因为年轻,黄泉路上无老幼嘛,而是这个仇知满头都缠着绷带,后来说是脑癌也就合理了。比较奇怪的是家人都没有来,说是在国外,告别室里只有一个兄弟,不知是哥哥还是弟弟,神情呆如木鸡,所以给他留下印象。

“仇知”火化的这一天是5月13日,正是端木哲收到苞苞信息的第二天凌晨5点。有这么巧合的事吗?

然而,就算柳森在两年前私烧了一具无名尸,也不能确定那就是端木哲。

一只黑色的、体格健硕的重磅哑铃,被高高举起,向着那个年轻男人的头部猛然砸了下去,动手之狠,之没有丝毫的犹豫,之坚定果敢,让人倒吸一口凉气,根本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是在看恐怖片。

苏而已当时就傻了,片刻间石化。

她依然是在深夜处理童装订单,累了就靠在沙发上,一只手揉捏着叮当猫,一边想着三郎跟她商量结婚事宜时的情景。

说是商量,语气毋庸置疑,就是织布局开张的那一天,请来有限的小范围的家人和好友,用农场菜园里的菜做沙律,请“胜日门”的法国厨师去做西餐,包括牛扒和甜点,畅饮葡萄酒,田园露天的形式。

两个人也都是白色手纺、样式简单的布衣布裙。用纯色纪念我们单纯的爱情。他说。

不是不动心,旧病痼疾,是没有那么动心。

苏而已叹了口气,三郎的兴致和情绪让人不好意思打击他,真的是痴情和天真。苏而已说过,不需要任何形式。三郎说,为什么不需要?有时候形式就是内容,不是吗?我们记住的几乎都是形式。

每当此时,思绪就像营养不良的发梢,开叉。

最后一次见到周槐序是在健身房,她打拳是因为有深切的罪恶感,看上去是发泄,其实每一拳都打在自己身上,希望减轻内心的不安和自责。见到小周就更让她无地自容迅速离开了。

她没法面对。

还是赶紧结婚吧,人生总有一些矛盾或者问题是无解的,一生永无答案。如果你的心足够柔软,那么每一拳都砸在棉花上。

这时她捏到叮当猫坚硬的心。

仔细一看,叮当猫还真是有心的,圆圆的肚子上有一条细致的拉链,拉开,一个优盘露了出来。

她有些好奇。

把优盘插进电脑,显示出来的视频是三郎家的客厅。

过了一会儿,看见苞苞在编舞,一看就是儿童舞蹈,动作简单、重复,苞苞跟着音乐一遍一遍练习。

接下来的一段还是苞苞,她在往酒瓶里放白色粉末一样的东西。

神色十分紧张,不时张望一下门口。

最后一段,就是三郎用哑铃砸人的情景,他的脸上一点表情、一点畏惧都没有,那个人吭都没吭一声就倒下了。但他仍然在砸,一下一下的,只是那个人倒下时就离开了画面,三郎也跟着离开了画面,只有那个黑色的哑铃,一扬一扬的,下面砸成什么情况,看不见。

苏而已倒过去辨认了一下,确定被砸的人是端木哲,三郎跟她说过这个人,说他是个化学老师,苞苞的前男友,说他制造假的减肥药吃死了人,也制造过冰毒。他的样子,苏而已是在网上追逃通缉令上看到的。

木然的脑袋慢慢像要炸开一样。

苏而已一夜未眠,本想找到三郎家里去,又没想好说什么。应该怎么做?她倒在沙发上,烙饼一样辗转反侧。清晨迷糊了一会儿,醒来心里野草丛生,还是一片混乱。

然而她再也呆不下去了,心被提在嗓子眼儿随时可以蹦出来。

所以电话都没打,直奔柳三郎的工作室。

离开家门口的时候突然脚软,差点没坐在地上。

朱易优到纺织局搞基建以后,工作室这边多请了一个窗口小姐,主要负责接待客人,端茶倒水。

小姐告诉苏而已,三郎在办公室里跟客户谈事,好像是要决定进口哪一家的织布机。最近这段时间一直都在忙这件事,因为代理商很多,价格的差异也很大,还真不好作决定呢。

苏而已在会客室等了3个多小时,一口水也没有喝。

将近中午1点钟,三郎才送客户出来,见到苏而已,眉毛跳了一下,实在感到意外又有些惊喜,赶紧送走了客人,拉着苏而已进工作室。

关好门之后,先是一个大大的拥抱。

苏而已的手迟疑了一秒钟,但还是紧紧抱住了三郎,不知为什么,眼泪不受控制地滴落下来。

“你怎么知道我也在想你?”他低声说道。

她什么也没有说,埋头在他的胸口,唯一害怕的是他突然消失,从此再无踪迹。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把头探出来。

越过他结实的肩膀,工作室最醒目的是一块大面积的吊装,感觉成百上千的空衣架升浮在空中,偶尔会挂上一两件最新设计的衣服,绝大部分是空置,给人虚位以待的期望值,那些木质的,沉甸甸的超宽衣架悬挂着他任意驰骋的梦想。三郎是前途无量的设计师啊。

她的心一直往下沉,她是唯一可以安慰他的人。

当然,她知道她不是来温存的。她竭力平静心情,轻轻地推开他,“我们去吃饭吧。”她说。

“我还真是饿了,早上就没吃东西。”

“走吧,就去二楼吃自助餐,不用等。”

“算了,叫比萨吧。”他转身打开门,吩咐接待小姐打电话叫一份12寸的海鲜比萨。关好门以后笑道,“我一分钟也不愿意离开你。”

“那我来泡茶吧。”苏而已莞尔,虽然有一些勉强,但也不落痕迹。

她到烧水的吧台前洗杯子,找茶叶,把电水壶里灌满纯净水烧上。三郎再一次从后面拥抱了她。

除了爱,那是一种深深的依恋。

曾有若干次,在三郎的家中,夜晚,他恳切地央求她留下来。她有些抱歉,推说单身的时间太久了,还没有准备好。三郎笑道,我们还需要准备什么?大溪都能上街打酱油了。但即使如此,还是高高兴兴地送她回家,仿佛又格外喜欢她的自重和矜持。

而她,也喜欢这样的三郎。

看来他真是饿了,大口大口吃着比萨,一时噎着了,苏而已帮他拍着后背,又把茶杯递给他。可是她自己,吃不进任何东西。

“说吧,什么事?”三郎用纸巾擦了擦嘴,一屁股坐在工作台上,微笑地看着苏而已,“我知道你不会轻易来找我,而且是上班时间。”

苏而已拿出叮当猫,放在工作台上。

时间突然像混凝土搅拌机,滞重而缓慢。工作室里没有一点声音,两个人仿佛同时被吓住了,都屏住了呼吸。当然仅是片刻。

“看过了?”三郎看上去并没有情绪失控,像是说看过一本时尚杂志,或者一场时装秀。

苏而已点了点头。

长时间的沉默。海鲜比萨浓厚的烘焙香味还没有完全散去,俗世的人间烟火前所未有地令人眷念。

“你想我怎样?”他说。

无语。

“想让我自首,是吗?”

还是无语。

“我最讨厌你这个样子,干吗不看着我的眼睛?每次都是这样,拒绝交流,你在逃避什么?”

她看着他,他的脸色暗沉,死灰,“我问你,苏立,你还爱我吗?”

迟疑了半秒,“当然。”

“当然个屁,你早就不爱我了,从我们相遇开始,我做了我所有能做的事。你呢?你做了什么?”这时的他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高高在上,恶气满盈,还有一份对全世界不满的凛然。

“如果你爱我,”他继续说道,“你根本不会来找我,而是为我保守这个秘密,帮我扛住身上一半的担子。”

他逼视着她,一字一句道,“一辈子都不说出来。”

她实在有些吃惊,他竟然是这么想的,而且理直气壮。

“我们真能跑得掉吗?”

“坚信,就可以成功。”

他越是坚定,就越是令她惊恐。

“如果当初我怀疑自己的设计,也不会有今天。”他的脸上浮起一层浅浅的笑意。

“可是这个世界是有是非的。”她说。

“有个鸡毛是非,贪官污吏横行,全民腐败猖獗,我们都在一个臭水沟里混着,傻逼才仰望星空。”

“可是我们心里是有星空的啊。”

“我没有,你也没有。你爸爸欠人钱跑了,你怎么不去举报他?”

“你知道这不是一回事,如果你觉得这样说话痛快,那我可以跟你一起去,我可以举报我的父亲。”

“你什么时候变成一个正义的人了?”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我们是一样的人。你知道吗?三郎,我们的心每天都会受到煎熬,就像生活在地狱里。”

“别说得那么诗意,你为什么就不能承认已经不爱我了呢?为什么不能够诚实一点。”

“这是两回事。”

“就是一回事。”三郎脸上的笑意变成了一丝冷笑,肯定地回了一句,突然又话锋一转道,“我知道你喜欢周警官,大溪跟你说小周叔叔为什么不是我爸爸?我都听到了。什么意思?什么意思都有了。大溪住过他们家,好身世啊,富贵之人,所以一脸的无欲无求。”

“我和周警官之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尽管没有底气,但是苏而已只能这么说,她不希望三郎的处境雪上加霜。

“发生过什么,你知我知。”

“如果你愿意,我们现在就去登记。”

“干什么?爱情大放送啊。”

“三郎,你非要这么说话吗?”

“然后呢?我们度完蜜月,你送我去自首?少演这种舍生取义的戏码,真让人恶心。你成全的是你自己,不是我,你知道吗?苏立。”

“那你希望我怎么做?”

“你出局了,没有任何机会了,你那么冰雪聪明,会不知道怎么做吗?”

“乱世是有乱相,但是也真的是有是非的,我们跑不掉。”

“没有是非,只有立场。你不想那么做而已。”

苏而已彻底蒙了,这才是最真实、最赤裸裸的柳三郎吗?

“我才不会去自首,你死了这条心吧。是端木哲要杀我,我自我审判了一万次也是防卫过当。你可以去举报我啊,去跟那个周警官,说不定是我成全了你。”说这话的时候,他还有一点沾沾自喜,并且,看了看工作台上的那只叮当猫。

她真是痛彻心扉,她知道这个世界丑恶,万没想到是她心爱的三郎,为她演绎了这个可怕时代的一代人的写照——决绝的自私,冷漠兼无情,把以暴治暴当作替天行道。他再也不是那个穿着格子衬衣给老乡挑水的憨厚青年,不是那个遇到还价的人就会脸红的学生哥。他那么成功,又那么可怕;那么热情如火,又那么冰霜似铁;那么坚持,又那么脆弱。

才华并没有使他更快乐,也没有使他更高尚,而让他平添了一股为所欲为的勇气。

她再一次泪如泉涌,唯一的愿望就是走过去紧紧地抱住他。

他不是这样的,这不是他。其实他的内心害怕极了,胆怯极了,他被这件事折磨了整整两年,根本就扛不下去了。

但是,她知道她不能走过去,目前的他像一个爆炸物,发热发光极度膨胀,吱吱冒着白烟,随时都有可以四分五裂。

“我们都冷静一下,好吗?”她轻轻说道,让声调尽可能平缓,“其实我也没想好应该怎么办。”

“你走开,滚!”他也是语气平缓地说道,没有再看她一眼。

一连数日,柳三郎每天晚上都泡在“酒幕”。

是两个台湾人开的酒吧,男的老老实实开店,女的是半仙特质的说话软绵绵的无龄妇人,名字叫作泓禧,人称禧姐姐。她会算紫微斗数,在巫术界有一点小小的名气。

三郎喝着金门高粱,一条火龙直钻肚肠,着实过瘾。社会飞速发展,绝望的时候也还是古老的酒朋友最贴心,最牢靠,不离不弃。卤猪蹄、香豆干和盐水煮花生米,一切都是现成的。

不知是不是想赚三郎的酒钱,禧姐姐皱着眉头算了几天“紫斗”,还是没有结果。

三郎独斟独饮,心情烦闷。

他对自己的表演非常羞愧,又没有喝雄黄酒,为何暴露出自己是蛇蝎之人?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竟有这样惊人的一面。犹如端木哲附体,他终于理解了他的敌人,他们是一样的,无论是为了钱,还是为了报复。他们的成长之路,应该说都是成功和幸运的,但是也都没有办法超越自己。

他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穷途末路?唯一能抓住的就是苏立,他的女神,他的缪斯,他的“父亲”,他的才智和力量的源泉。

偏偏就是她,他看着她渐行渐远。

像风一样,抓不住。

“才俊,你喝得慢一点,”不知什么时候,禧姐姐走过来,她管年轻的酒客都叫才俊,亲切而温暖,“不然会烧坏胃哦。”

她笑嘻嘻地坐在三郎的对面。

她的妆容精致,你永远想象不出她洗尽铅华的样子。她多少岁?别猜了,她也永远不会告诉你。禧姐姐穿一件铁灰色的对襟中装,盘扣,两只宽大的马蹄袖上绣着艳丽的玫瑰红色的牡丹花。女人总是觉得带一点点风尘气会更吸引男人,其实狗屁。

男人心底的选择永远是纯真。女人就是80岁了,如果眼白仍有淡淡的蓝色,还是可以令男人动心。

禧姐姐给三郎倒酒,“是失恋了吗?”

“嗯。”

“没有在酒幕里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

“非要现在植入广告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男人嘛,没失恋过怎么叫男人呢?”

一千万只草泥马从三郎的胸口奔过,赚酒钱还不够,还要谈人生啊。真他妈的想吐。

“你到底给我算出来没有?”三郎的舌头已经大了,木木地问道。

“当然算出来了,才俊,我就是过来告诉你结果的,你有白手起家之相,少有的聪慧多艺,财富可以迅速积存,已经挤到富人堆里去了。”

“完了?”

“要注意肝火旺盛,还有泌尿系统的毛病。”

三郎抬起头来,醉眼蒙眬,茫然四顾。

“总之是四个字。”禧姐姐的眼神吊诡。

“哪四个字?”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禧姐姐。

“风鬃雪蹄。”

三郎有些不解,禧姐姐用食指点了一点金门高粱,在桌子上写了笔画多的那两个字。

三郎还是不解,“我是马吗?”

“你是不一般的马哦,所以说你是真正的才俊啊。”

到底什么情况啊?他的意识渐渐模糊,禧姐姐那一张猩红色的肉嘟嘟的嘴唇也开始模糊,她说了什么,完全听不见了。

等他清醒过来,已经是深夜时分,他躺在自己卧室的床上。

床边的椅子上坐着柳森,阴沉着一张脸,两只手臂在胸前扭成一个麻花,没有表情地注视着他。

三郎硬撑着坐了起来,头很沉,隐隐的炸裂的那种痛。“抱歉,又让你送我回来。”记忆中,他似乎拨过柳森的手机号码,但是没有意识,舌头木到动弹不得,根本说不出话来,应该是禧姐姐叫叔叔柳森把他接走。

柳森叹了口气,“去喝一点蜂蜜水吧。”

他把三郎扶到客厅,给他倒了一杯调制好的蜂蜜水,“还要这样下去吗?周期性发作。”

“对不起。”

“我明天还要上班。”

三郎看了看挂钟,凌晨1点55分。他低下头去。

“这样能解决什么问题?”柳森的语气异常冷静,“我们能不能就事论事,不要演得这么累?”

“我想去自首。”三郎冷不丁地冒出这句话。

“你说什么?你疯了吗?”

“我扛不下去了。”三郎的话音未落,脸上就挨了狠狠一巴掌。

柳森厉声道,“那我怎么办?跟着你一起去死吗?我上有老小有小,还有好多女朋友是跟着我吃饭的,你替我想过吗?”

脸颊一阵火辣辣的又麻又痛,三郎说不出话来。

“拜托你醒一醒吧,扛不住也得扛,是狗屎你都给我吞下去!”柳森厉声道,怒不可遏地看着三郎。

三郎也没想到事情会变得这么糟糕,自他知道端木哲要害他以后,整个人都不对了,因为生性自卑、敏感、玻璃心,不然也不可能做设计师。应该就在那段时间,他几乎患上了被迫害妄想症,开车、吃饭、坐电梯,哪怕是散步,无不感觉有人要加害于他。

在大街上,行走在人群中,无数穿心裂肺的目光,全都令人生疑。或者在不经意的片刻,有他不知道的跟踪,更不知道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

他开始拧巴,内心一直恐慌不定,本来被风投看中,品牌意外成功让他产生过暴发户的焦虑,感觉忽然而来的财富也会忽然消失。现在又多了一重恐惧,每一次离开家和工作室这两个熟悉的地方,心里就开始七上八下,如果就此别过,再也没有回来,也不一定吧。

这种感觉对他来说是致命的,严重影响了他的工作和生活,尤其是他根本没有办法思考和设计。于是从记恨到憎恶直至愤怒,可以说端木哲深刻地激怒了他,这一切化作一股强大的力量如火山爆发,终于上升到你死我活的程度,满脑子都是“干掉他”这三个字。

“我是真的知道错了,我也说不清当时为什么会那么疯狂。”他气若游丝,出现濒死的状态。

“因为你认为自己神圣不可侵犯,但其实,你又有什么不能侵犯的?那就是你爸爸一直坚持的精英教育啊,只有他的价值观是正确的,别人都不入流。这一点也深深地影响了你。可是你想一想,你爸爸他一辈子看不上我,难道不是一种冒犯吗?我难道就没有自尊心吗?可是那又怎样?我还不是那么爱你。没有谁是不可侵犯的,要懂得做人的卑微,每个人在别人的心目中,都可能被杀死一千次、一万次了。”

的确,柳森叔叔对他是极好的,出事以后,他冷静下来,才感到害怕、恐惧和不知所措。面对着血淋淋的现场,他瘫软在地板上,不可收拾。也只能给柳森叔叔打电话,他来了之后,当然也惊到了,可是他没有埋怨他一句,而是想尽一切办法令他摆脱干系。

“如果当初你能忍一忍,不那么做……”柳森叹道,“现在警察不是在满世界找他吗?会放过他吗?”

可是当时的他,认为干掉端木哲是对自己的“靶向治疗”。

三郎悲从中来,失声痛哭。

片刻,柳森才呵斥他道,“你给我打住,哭有个屁用,这种事当初就不能做。做了,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能往后退。”

“真的能扛过去吗?”

“别忘了端木哲是一个坏人,警察抓到他也不会放过他。”

“可是我心里越来越没有底……”

“事在人为,人定胜天。”

“难道这个世界真的是我们来定义是非吗?”

“命都没有了,是非有什么用?能扛过去的都不是事,能回头的都不是浪子。有些事,查不出来就是没发生过。”柳森语气坚定地说道。

柳森走了以后,三郎的心境渐渐平复下来。

相信我,一切都会过去的。柳森叔叔的话言犹在耳,也许这就是血亲的力量,令他重生。

他回到卧室,靠在床上。客厅里的灯有意没有关掉,仿佛柳森叔叔还在那里。他睡意全无。

手机里面有一串留言,他慢慢看着。

其中一条是酒幕的禧姐姐发过来的:“才俊,其实一共有七个字,风鬃雪蹄狐步杀。想来想去还是告诉你,请好自为之。禧。”

什么意思?

是说他和端木哲吗?然而他们谁是风鬃谁又是雪蹄?还是禧姐姐不想明说,她已经看到了一场阻止不了的血光之灾?

酒醒之后,三郎再也睡不着了,他不是害怕,他知道苏立并不会去告发他;告发不是她的哲学,也不是她的性格。叮当猫肚子里的秘密也已经被他删除干净,当初他为什么会留下证据?他想证明什么?不知道。但是他明白,他彻底失去了苏立,没有周警官,这也是他们的结局。

所以他才会恼羞成怒。

沉默,是苏立对他最后的守护。今夜始知,所谓最好的时光,就是回不去的陈旧时光。寻常、缺憾、不完美,才需要回忆去雕琢和升华。

他躺下来,侧卧并蜷曲着躯体,这样会感觉安全。

突然,他非常想念父亲。

12

空灵缥缈的旋律仿佛从天际款款而来,袅袅娜娜,似有若无。远远望去,丹峰林立,满眼苍翠。

这是小周熟悉的班得瑞乐团演奏的《寂静山林》,以来自瑞士一尘不染的音符而著称。真正的寂静并非全然无声,名曲之外,这里有来自阿尔卑斯山原始森林的鸟鸣,还有罗亚尔河的溪流声,令人瞬间温和下来。

山林的确是寂静的,田野、山谷和清清的溪水,是天然的露天广场,一群年龄各异的瑜伽和太极的舞者,穿着简朴的全无装饰的原色系土布衣裙,随着纯净辽远的音乐,在落日余晖下冥想般缓缓起舞,宛如身处梦境中的东方净土。甚至连一丝多余的表情都没有,素颜而端庄。

今天是华南织布局开业,首场秀的名称是——清贫的奢侈。

小周在山庄的门口,看见了电视台时尚栏目的采访车和录像车,于是叫萧锦把警车停在了山庄外面,两个人徒步走进华南织布局。

艺术家从来都不缺朋友,这里云集着数目不少的豪车,自然也有相貌姣好的俊男美女,他们的气质和风采,总是散发着古玉一般的光芒,吸引着平凡普通的路人希望与他们亲近。

小周和萧锦是来逮捕柳三郎的。

他们在柳森的别克房车上,在前排椅背的最下方勘查到了陈年的血滴,经过DNA鉴定,确认是端木哲的血迹。

逮捕柳森之后连夜突审,他承认是柳三郎砸死了端木哲,他去帮忙处理尸体,没有乘坐电梯而是从楼梯把端木哲背下来的,放到他的别克车上离开的。那个楼梯的出口,隐藏在不起眼的楼侧,只有清洁工会偶尔出没,这也是所有小区监控录像并没有拍到任何可疑画面的原因。

为什么没有换车呢?

柳森的解释是,因为刚换了别克房车,突然又换车担心会引起关注。一切如常反而是最安全的。

对于端木哲的手机所发出的信息和游走汕尾,柳森并不知情,只是冷漠评说:多此一举。许多事都是死在多此一举上。

不过柳森强调,柳三郎的举动是他授意或者暗示的,当他得知端木哲要加害于三郎,他不止一次在三郎面前提出过必须干掉他。他深感自己太不冷静了,即使是对待恶棍,也应该相信法律,相信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完全没有必要从一个受害者变成一个加害人,实在辜负了党对他多年的培养和教育。

从始至终,柳森的神情都异常淡定。

逮捕柳森的那天下午,他还在办公室里处理公务。他的办公室用间隔柜分成接待区和办公区,办公区在里面,有大班台和文件柜,因为间隔柜上端是通透的格子,所以看得见里面的大致摆设。外面的区域是一套深棕色的皮沙发,茶几擦得纤尘不染,上面摆着水果托盘。

沙发旁边另有茶水柜,杯子、各种茶叶以及饮水机,排放得井井有条。

秘书叫小周和萧锦两个人坐下,正要泡茶,被小周打手势制止,便礼貌地离开了。

柳森在办公区背对着门口打电话,听上去是让他批一块墓地,“……我真的没有这个权力,要再等两个月我们会统一放号,根据网上报名的秩序排位……一切都是透明的,经得起检查的……现在没有,真的没有。红线女旁边还有?你去现场看过?拜托,那是统战区和社会名流的位置,那是不可能的……不能这么说,不能这么说,都是党的好儿女,盒子上都盖着党旗,简单地说就党员和党员在一块儿呗……”

解释了好一阵,他才挂上电话走出来,嘴里嘟囔了一句,“人都走了还跟我讲级别。”这时才定睛看到今天的客人非同一般。

但也没有惊慌失措。

一起离开之前,还有下属进来请他在文件上签字。他的手并没有抖一下,在茶几上一笔一画签好交给下属。从侧面看,他方脸目深,有官气。虽然眼光阴鸷却又有一种革命者的祥和。

这种神情,给小周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舞者的表演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结束了,这时天色已暗,陡然间,一串串,一团团,还有隐藏在树梢和灌木丛中的射灯依次亮了起来,在人们的惊呼声中,露天广场一时间明亮如白昼。

这时,柳三郎走到了广场的中央。

他戴着精巧的耳麦,穿着也十分简洁、利落,这种风格反而突显了他的俊朗和与众不同的气质。

“我希望让服装回归它原本朴素的魅力中,回归平凡中再见到的非凡。奢侈不在其价格,而应该在其代表的精神,所以才会有清贫的奢侈。”他说。

他还说,“如果我们能跟大自然的关系好一点,如果我们对周遭的万物珍重和友善,如果我们能从高度的自我中出离,那就是我想表达的一种生活态度。谢谢大家。”

三郎深深地鞠躬。

他得到了更加热烈的掌声,周槐序也忍不住鼓起掌来,萧锦侧目看了周槐序一眼,面无表情。

小周也感觉到自己的荒诞,秒回到先前的状态。

“但是你必须承认,他是一位优秀的艺术家。”周槐序小声说道。

萧锦点头,但仍旧不以为然道,“那又怎样?他现在是犯罪嫌疑人,只不过更让人惋惜罢了。”

“不瞒你说,我一直粉他,买过不止一件他设计的衣服。”

“相比之下,我会喜欢柳森多一点。”

“那个人啊,为什么?大叔控?”

“比较现实版,这个柳三郎更合适呆在杂志里。你看他那些朋友,哪有一点清贫的味道,他也蛮享受被他们包围的嘛,总之他是个矛盾体。”

“人生本来就是很纠结的啊。”

“都说奢华没办法掩盖品格的缺失,清贫也一样吧。”

他们的目光并没有交流,脸上保持着职业的肃穆,一直并肩看着眼前这个精心策划,设计一流的名利场。

现场又一次出现惊喜,重重叠叠摆成塔形的高脚杯在一个四轮车上,被朱易优推了出来,每一个玻璃杯里都注满淡黄色的香槟,人们围拢上去,形成一个新的小高潮。

这时小周发现,整个山庄并没有苏而已的身影。

秋天最干燥的时节,利群茶餐厅进行了整体大装修。大概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装好之后重新开张,小周还曾远远看到门口放着半圈花篮。

可是他一直没有时间过去坐一下。

柳三郎归案以后,他写完案情报告,须臾间想起了忍叔,于是决定去利群茶餐厅坐一坐,喝一杯鸳鸯。

芦姨又是在剪虾须虾线,见到他像是见到鬼,有一种夸张的热情,急忙擦擦手,亲自从收银台跑出来接待他,把他带到最好的卡座。一路念念叨叨,“不用说了,我知道你是鸳鸯走糖。你先坐,歇一下,马上就给你端过来。”

说完屁颠颠地去张罗饮品,大叫了一声,“飞沙走石。”

“改名字了?”

“不改怎么涨价。”她小声解释。

小周在卡座坐下,环视焕然一新的茶餐厅,收银台的上方挂着“财源广进”四个大字,下方的关公牌位和招财猫一应俱全。鲜红色的人造革座椅,窗户上镶嵌黄绿蓝三色的仿古玻璃,有一面墙壁的贴纸是旧广州骑楼的景物,始终追求怀旧的理念。整体风格尽显市井风格,俗得丝丝入扣,夺人心魄。

有人穿着拖鞋进来喝一杯奶茶,实在是浑然一体。

店小二拖着成箱的啤酒和饮料进店卸货,后厨有采买出出进进,都是新鲜的鱼肉鸡蛋蔬菜等十分丰富,可以判断生意比从前好了许多。

芦姨端了一杯鸳鸯走过来,放在小周面前,又放了一杯热柠茶在他对面的空位前,什么都没说,走了。

热柠茶的水蒸气虚虚渺渺地飘浮起来。

怀念忍叔。

他是一个专注到极致的人,尽可能穷尽的拆分,直到案情成为粉末状态。他说,我不是神探,我只是有一颗匠心。直觉从不撒谎,反而是聪明会混淆我们的合理判断。

他还说,我对于犯罪嫌疑人没有偏见,每个人的处境不同,有犯罪心理的人未必会犯罪,我只是要搞清楚,你做了没有?做了就跑不掉,没做,也绝不会冤枉你。最需要警惕的应该是那些没有犯罪心理的人吧,如果他们无法控制自己的激情,有可能铸成大错。

这个社会有贪污,有贿赂,有迫害,有谋杀,却几乎没有诗歌、音乐、品质和纯粹的爱,没有远方和梦想。但是无论如何,请不要触及底线,因为总有一些笨人是忠于职守的,总有更多的人选择正直、善良、是非分明。

这是一个特殊的时代,每个人都在跟自己斗争。

他说过的话还有很多,时不时就会闪现在周槐序的脑海里。然而此时,他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坐着。

茶餐厅的音响里播放着美国乡村歌曲,正是抒情王子汤·威廉姆斯的经典曲目《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低沉的音色如阵阵钟鸣,清澈时如墨绿色的石头沉在溪底,温暖时如冬天燃烧着蓝色火苗的壁炉。

他们就这样,默默地诉说。

小周一口一口慢慢喝着鸳鸯,沉思良久。

人,都是要盖棺定论的。忍叔这个人,有信念,所以活得充沛从容,忠于职守却不强求他人,一直与这个时代保持着不对称的物质匮乏和经济拮据,但其言行举止,尊贵而有尺寸。是真正的奢侈的清贫。

现在他走了,如蛟龙归海。

每年春天,季节转换的乍冷乍热,使街道两旁的大叶榕树居然落叶纷纷,仿佛秋天一样,但其实是嫩绿的新叶挡不住地要冒出来装点春天,几乎一夜之间新叶足以遮天蔽日。

所以,周槐序看到满地的落叶,这才意识到三月份已经落幕了。

这是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依然是小周架着醉得不省人事的马达,站在路边等待代驾司机的到来。还是那辆悦达起亚。

时间过得真快,新一轮的同学聚会如期而至。这一次的聚会地点是在禄鼎记,不吃麻辣火锅你们会死吗?小周说,这也太重口味了。马达非常讨厌粤菜,他说清水菜心、清蒸排骨,吃这么清淡那还叫下馆子吗?在家吃不就好了?你看这健康老油,满满的朝天椒挑战味蕾,那叫一个辣得荡气回肠。

这一次的聚会,是小周拿了父亲的一瓶3斤装的轩尼诗,搞不清多少钱,反正不便宜,大家喝得畅快淋漓。

许多往事和牢骚都在一遍一遍重复,然而日光之下,能有什么新鲜事?都是彼此的见证人,都要抓住转瞬即逝的存在感。

代驾司机还没有来。

都说时间可以抹平一切,可以淡化所有的伤痛。但有些伤痛却会随着时间的延伸,不知在什么时刻隐隐袭来。

小周不由得想起上一次同学会后与苏而已的相遇,不知她现在人在哪里?过得还好吗?思念像一只小手在远处轻轻摇摆,像一个孩子眼中没有落下的泪珠,柔软中是尖锐的思念。原来在他的心里,她并没有离开。

可是爱情需要奇迹。

奇迹并没有发生,匆匆赶来的代驾司机是健身房的赵教练,两个人都感到有些意外。

“你也兼职了?”小周一边把马达扶进车的后座上,一边问道。

“我老婆生孩子了,要赚奶粉钱啊。”

赵教练手脚麻利地坐进驾驶室,发动了引擎。

小周坐在后座上,一边的肩膀扛着马达沉重的大脑袋。

两个人开始聊一些闲话。赵教练这个人最大的优点是不多嘴,不多话。小周不开口,他就默默地开车。

“苏小姐还去打拳吗?”小周自认为不经意道。

“再没来过,自从上次你遇到她,就再也没来过。”沉默了一会儿,赵教练继续说道,“她在我这儿买了一组课,是付了费的,我打电话想叫她来上课,可是电话是空号,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车内一派安寂。

虽然不是小周打的电话,但心里还是有些落寞。

花叶千年不相见,缘尽缘生舞翩跹。一直以为,即使断了联系,在这个偌大的城市,在熙熙攘攘的繁华中,电话的那一头始终有一个熟悉的人,一个他喜欢的女子。

原来那一头是什么都没有啊。

或者她会迁怒于他,憎恨于他也不一定。

鸡汤君说,没有理由的心疼就是爱。那么,当他知道她的全部,还是想念她,也是爱吧。小周望着窗外的街景,灯红酒绿。夜色甚是温柔,心底却是遗珠失璧般的怅然和无奈。

车速变得越来越慢,终于彻底停了下来。

半个多小时仍然一动不动,小周把马达的脑袋放在后座椅背上,这家伙早已呼呼大睡,鼾声震耳。

小周下车,向前方走去。

大约100米开外,便看见车祸现场,是令人吃惊的惨烈,根本混乱到看不出情况是怎么发生的。

满地都是玻璃碴子,还有各种汽车零件的残骸或碎片,另有一个孤零零的汽车轮子躺在马路中间。说这里是爆炸现场也不为过,挂彩的当事人惊魂未定,看上去衣衫不整,狼狈不堪。

小周给值勤的交警看了一眼警官证,交警解释说,一个16岁的小男孩把他爸的大奔偷开出来,高速驾驶,因为避让其他车子,从对面车道撞烂护栏飞了过来,这边七辆车被他撞得乱七八糟。

“不过大奔还是结实,烂掉也没起火。”

“人呢?”

“这个家伙死不下车,说要等他爸爸来。”

熊孩子。

小周跟着交警去看那辆奔驰,小孩半开着车窗,一脸不知天高地厚的倔强。小周道,“他哪有16岁,最多12岁。”

“满嘴瞎话,我也要等他爸过来。”

“又是把油门当刹车了?”

交警撇了撇嘴,耸耸肩膀表示无可奈何。

小周说道,“伤亡情况怎么样?”

“还好没有死人,但也有人伤得不轻。”

小周回望了一眼,伤者七零八落分散在路边,席地而坐,肯定衣衫不整,目光呆滞如刚从噩梦中惊醒,而且或多或少都挂了彩。道路中间还有一部分人靠在侧翻、稀烂的越野车前等待救援,估计是无法搬动的人,他们互相照顾,看上去情绪已渐平稳。

“我现在能为你做什么?”小周收回目光。

交警把一个哨子放到小周手里,“刚把通道清理出来,你就把车流疏导过去。我到对面叫同事警车开道把救护车引进来,好多伤员都是简单包扎的。”

另一个交警一直在拍照。

小周说,好。开始吹哨子打手势指挥车流尽快通过,其中也包括赵教练开的车,小周打手势叫他先走,赵教练心领神会,驾车全速驶过现场。忙活了好一阵,情况总算得到缓解。

这时3辆救护车都已经赶到现场,医务人员各行其职,救护伤员。

周槐序束手而立,终于感觉筋疲力尽,恨不得席地而坐喘一口气,正想用手背抹一把额头的汗。

这时,他的左手像被电了一下,电流迅速通遍全身,是有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低头一看,现场所有汽车的大灯都开着,但还是灯下黑,眼前的担架上躺着的人竟然是苏而已,她的脑袋被一个方框一样的医疗器械固定着,大夫说她胸骨骨折不能说话。

她握着他的左手看着他,星星般玲珑的眼神,柔情似水。

作者简介

张欣,女,江苏人,生于北京。1969年应征入伍,曾任卫生员、护士、文工团创作员,1984年转业。1990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作家班。现任广州市文学创作研究院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全委,广东省作协副主席,广州市作协主席。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深喉》《不在梅边在柳边》等。

责任编辑 张颐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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