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的哭声

叶平

在我看来，所谓民歌，就是来自民间的笑声和哭声，最最打动人心的民歌，一定是发自底层百姓心底的哭泣。比如电影《白毛女》中的插曲。听了多少年，内心的体验始终如初——我也不想哭，眼泪自己就流下来了。

这歌声，与孟姜女在长城上的千古长哭有的一比，无际无涯的悲情，全都浸透在感天动地的哭声和江河滔滔的泪水中……

“白毛女”的故事情节起源于晋察冀边区“白毛仙姑”的民间传说。1945年，延安“鲁迅艺术学院”据此集体创作出歌剧《白毛女》。新中国成立后，根据此歌剧题材，改写成电影故事片、京剧、舞剧等。“文革”期间，上海舞蹈学校根据同名歌剧改编的芭蕾舞剧《白毛女》，被列入八个革命样板戏之一。

可以说，但凡中国的中老年人，没有不知道《白毛女》的;而所有的青少年也没有谁没听过《北风吹》这首歌。如果说那个万恶的苦难时代已经远去，那么，这首歌却一直在我们很近的地方与我们一路同行，每当那凄婉的旋律响起，心便被紧紧地揪住。应该相信，在这片古老的国土上，这歌声和感觉，会永远传递下去，一代一代，永不褪色——只要正义、善良、怜悯、博爱这些人类的基本要素依然存在。

许多中国孩子，正是从他们祖母或母亲情不自禁的吟唱和潮湿的眼睛里，知道“白毛女”的故事的。生活在幸福时代的他们，对苦难、可怜、穷人、过年这些汉字的深刻体悟，也是从唱《北风吹》的那个穿着破烂衣服的长辫子姐姐身上获得直接感受的，而每个人内心那汪生来就有的善良的清泉，也是在如此地聆听、诉说、感染中，变得愈加清澈和丰盈。

此时此刻，就让我们走进《北风吹》的情景中去吧！

大年三十的夜晚，寒风、大雪、孤独。喜儿一次次走向破烂的柴门，用惊喜和恐惧的耳朵，倾听爹爹归来的脚步声……

倘若悲剧就是把悲惨的人生血淋淋地展示给所有的眼睛，那么，如果用天真烂漫的甜蜜演译着无比凄怆的悲剧，又该如何令人心碎？

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

雪花那个飘飘

年来到

风卷那个雪花

在门那个外

风打着门来门自开

我盼爹爹快回家

欢欢喜喜过个年

欢欢喜喜过个年

……

门终于开了，爹爹披一身雪花回家了。喜儿喜出望外，清纯喜悦和厚重苍桑的歌声随即响起，穿透寒夜、穿透世界、穿透人性、穿透人心、穿透炎凉世态、穿透人生命运、穿透封建礼教、穿透弱肉强食的人间。一点点蚕食着每个人内心坚硬的壁垒，揉捏着人性最柔软的部分。穿透力来自无尽的心酸、凄悲、痛苦被巨大的喜悦、知足、真情所遮蔽。这含泪的欢歌，足以让所有柔软和坚硬的心，肝肠寸断 ……

人家的闺女有花戴

你爹我钱少不能买

扯上了二尺红头绳

我给我喜儿扎起来

哎---扎呀嘛扎起来

……

过年了，喜儿没有新衣穿，没有头花戴，只有一根红头绳，但这对她该是多大的喜悦啊！父亲给女儿扎着红头绳，他把无尽的愧疚和对女儿的爱，全溶入每个细节中。母亲不在了，父亲粗糙笨拙的手给女儿梳头，这情景已经足够心酸，而父亲明白，这可能是最后一次给女儿梳头了——明天，恶霸黄世仁就来把女儿抢走了。连唯一的女儿也不能保护，有必要再活着吗？此时，他心里已是冰天霜地。然而，毕竟是过年，毕竟是和女儿过最后一个年，一定要吃顿饺子。

为了实现这个心愿，父亲挨打受辱，苦不堪言，唱的却豪迈而轻松——

卖豆腐赚下了几个钱

集上我称回来二斤面

怕叫东家看见了

揣在这怀里头四五天

……

女儿感动万分，禁不住要把如山的父爱唱出来——

卖豆腐赚下了几个钱

爹爹称回来二斤面

带回家来包饺子

欢欢喜喜过个年

唉——过呀过个年

……

父女俩心酸又欢快的歌声，很快营造出穷人家过“年”的喜庆气氛。

感天动地、江河滔滔的悲情，也被这“欢快”的歌声推上峰巅——吃完这顿饺子，相依为命的父女就要阴阳两界，许多悲惨的事将纷至沓来，而被亲情融化的女儿却浑然不知。父亲又怎能说给视为心肝的女儿呢？

若大世界，人无活路，似乎一点也不稀罕。仅仅因为喜儿长得漂亮，仅仅因为贫穷可欺，便生生剥夺了父女俩像平常人一样活着的权力，上帝怎么没有看到？

人性无以复加的丑恶，此时已渲染到极致。所有看客，只要心还跳动，少不了泪眼汪汪。这些含泪的眼睛里，应该包括不知道小麦、稻谷是如何生长出来的城市人;包括不明白吃顿过年饺子，会那么悲情的官二代、富二代、星二代……

这凄婉的歌声，从那个风雪交加的寒夜唱出来再没有消失，半个多世纪里，经过亿万人、亿万次的传唱、倾听，已经成了雪花飘落大地般不能没有的人间景观。或者说，雪花飘飞的季节，总会听到天地间随北风一起吹来的歌声。它使我们日渐硬化的心，一点点滋润起来的同时，也发出严厉地警告：不论任何时代，人性中善和恶的种子都在生长，铲除恶的土壤，是每个善良的人永远不变的愿望，是整个国家和民族时刻铭记的使命。必须相信，黄世仁那样的恶魔禽兽，在换了新的行头和面孔后，随时都会出现在我们眼前;同样，杨白劳和喜儿这对可怜父女的命运，在变异的场景中还会重现，而且很可能与我们有关……

几十年间，这歌声我听过无数次，不论出自大家和新星、东方人和西方人的歌喉，几乎都让我泪流满面。这泪水随年龄一起苍桑，越来越苦涩，越来越感人，“我也不想哭，眼泪自己就流下来了”的感觉愈加强烈。

如果没有猜错，聆听这样的歌声，许多现代人都会有想哭的感受，眼睛会情不自禁地湿润起来——如果真是一个有情怀的人。若真如此，那该会汇成怎样一条滔滔不绝的泪水的江河？流泪并不尽是坏事，有时，我们的生活和人生是需要泪水浸润，如同山河大地需要雨水洗涤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