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屑坝之谜

2015-09-10 17:07赵焰
安徽文学 2015年8期
关键词:朱元璋移民

赵焰

“瓦屑坝”这三个字,对于众多安庆人,乃至很多“江北人”来说,就像是自己身世的一个重要密码。

对,是密码。一个迁徙史上的重要密码。这三个字所蕴藏的信息,以及由此生发的疑问和追溯,云腾雾绕一样笼罩在江淮之间的很多地方。忙乱和奔波的间歇,一旦提及这个词,人们便会情不自禁地静默下来,时间的河流便会隐约呈现在眼前。那三个字,便如河流的航标一样,闪着迷蒙的光亮,微弱,清晰,固执。时间之水汤汤,这模糊的光亮,会让人蓦然惊醒——那是一种“灯火阑珊”处的迷蒙和失落。

“瓦屑坝”,应该跟数百年前那一次史无前例的大迁徙有关。

由于元末战乱,黄河、长江、淮河两岸的很多地方,大批百姓非亡即逃,尤其是江淮一带,原本肥沃的土地变得荒芜,稠密的人口变得稀少。明朝建立之后,君临天下的明太祖朱元璋大刀阔斧地组织了长达数十年的移民大行动,在位期间共移民一千三百四十万人,占帝国人口的五分之一。这一番声势浩大的行动,可谓世界之最。

就江淮一带的移民而言,根据《明史》、《明太祖实录》以及大量谱牒,历史学家葛剑雄曾考证出,明初从人口稠密的江西向湖北、安徽、江苏移民达210万人,具体如下:

洪武七年,迁江西饶州移民14万人到凤阳;

洪武九年,迁江西饶州、九江移民0.5万人到凤阳西南;

洪武廿一年,迁江西饶州移民30万人到湖北黄州;迁饶州、广信、九江移民12.2万人到武汉;迁9.1万人到安陆;迁10.7万人到汉阳、沔阳;迁16万人到荆州;迁1万人到襄阳;

洪武廿二年,迁饶州、九江移民27万人到安庆,其中20万人来自瓦屑坝;迁饶州、九江移民6.5万人到池州;迁饶州移民6.4万人到庐州;

洪武廿五年,迁饶州、徽州移民23万人到扬州各府县,淮安府各县;

洪武卅年,迁江西移民65.6万人分别至长沙府常德各县、岳州府、安庆府及郴州、零陵、衡阳、靖县、辰州。

洪武年间,江西总计移民214万余人,其中饶州府近百万人。

这几次大规模的移民潮,以洪武二十二年的迁移规模最大,共从江西饶州、九江等府迁入安庆府27万人,从徽州府迁入安庆府2万人,从全国其他地区迁入安庆府2万人。此外,迁往池州府的江西饶州、九江等府籍移民约6.5万人,徽州府籍移民约0.3万人。迁往庐州府的江西饶州等府籍移民约6.4万人,徽州府籍的移民大致相同,宁国府(治今安徽宣城市)和应天府籍的移民各约4万人,另有5万人左右的移民从北方迁入。

与这一次大规模移民相对应的一个奇怪的现象是:在安庆乃至江北各移民的谱牒记载中,并没有标注自己原籍来自饶州或徽州的某乡某村,很多族谱记录的,都是来自鄱阳湖畔的“瓦屑坝”;或者,是一个类似“瓦屑坝”读音的三个字,比如“瓦家坝”、“瓦硝坝”、“瓦集坝”等等。曾有人统计,在安庆市图书馆所藏36种族谱中,注明家族自瓦屑坝和鄱阳县迁入的姓氏达18个;注明自饶州和江西迁入的,达26个,占72%以上;很多姓氏族谱清晰地标明自己家族与瓦屑坝的密切关系,比如说肥西县金牛乡金牛村《陈氏宗谱》:“元末,裕公自江西瓦硝坝迁至合肥西乡大烟墩南印盒圩。”肥西县高刘镇花大塘《袁氏宗谱》:“元末,自江西饶州浮梁县瓦屑坝迁至舒合,祠堂在新仓。”肥西县南分路乡四房郢《童氏宗谱》:“元末明初,由江西南昌府瓦屑坝迁居肥西大潜山北。”肥西县金牛乡上圩村《郭氏宗谱》:“明初由江西瓦集坝迁至肥西郭家山洼。”令人奇怪的是,这些谱牒并没有注明“瓦屑坝”明确的方位,也没有具体描述“瓦屑坝”的有关事宜。在这些谱牒中,瓦屑坝更像是一个单纯的名词,一个有意忽略的地方。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有关家族故事的口口相传中,“瓦屑坝”更是慢慢破损,越来越像是一个单纯的符号,一具模糊的影像,一声无可奈何的喟叹;变得就像是天上的星星一样,遥不可及,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瓦屑坝”究竟在哪里?现在的安庆乃至江北居民,几乎是无人知晓了。人们只知道瓦屑坝在江西,在波光潋滟的鄱阳湖畔,在摇曳飞扬的芦苇荡旁,但具体位置在哪,人们已无法指认。上海复旦大学教授葛剑雄在考察明代移民史时,对于瓦屑坝的地点也曾有过涉及,初步认定现在江西鄱阳县之瓦燮岭,即为当年瓦屑坝故地。葛教授论证说,当年,瓦屑坝很可能是鄱阳湖边上的一个水陆码头,后来,由于鄱阳湖泥沙淤积,湖面在缩小,瓦屑坝离鄱阳湖越来越远,既然无水,就不成“坝”,变成“瓦燮岭”了。

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码头,为什么让很多安庆人乃至江北人如此难以忘怀?为什么这个中转站性质的地方,却在很多家族的记忆中留下深刻的烙印?为什么庞大的移民群,忘记了自己确切的家乡,却记住了这个小小的中转站?为什么又有那么多人,把瓦屑坝当作自己的家乡?……只要稍稍接触这一段历史,就会情不自禁浮出这样的疑问。并且,这样的现象并不孤立存在,它一直出现在中国移民史上——很多人不知道自己真正的家乡在哪里,却记住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地名和符号,比如山西一带南迁的,只知道大槐树;从江西迁往安庆的,只知道瓦屑坝;从江南迁往凤阳的,只知道闾门;由中原南迁徽州的,只知道篁墩……至于具体的家乡位置,却飘荡于烟雨空蒙中。这些细小的现象当中,会潜藏着某种东西吗?有关家族,有关地域,有关民生;或者,以细小的现象,来说明一个时代的本质?

细细地思考这样的不合情理,还真能发现有一些东西隐藏在里面,如同历史众多的谜团和霉变。

诠释这样的疑问,还得从明初的历史,以及朱元璋的性格说起——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一个国家或者朝代的性格,来自于国民的群体性格,也来自于朝代执政集团以及处于最顶端专制君主的个人性格。明王朝和朱元璋的关系,也是如此。对于朱元璋来说,终其一生,我们可以看出的是,他的思维方式,他对政治的理解,他对社会的愿望,他的手段和策略,甚至他的一举一动,都是典型中国农民式的。如果说汉高祖刘邦在很大程度上带有乡野村夫的泼皮和流氓习惯的话,那么,朱元璋更像是一个精明、强悍、多疑、辛勤、狡猾的江淮老农,对于外部世界,他一直警惕、排斥、恐惧和不信任;只有相对封闭和熟悉的生活状态,才让他感觉安全和轻松。

取得政权之后,朱元璋不可避免地以他个人的喜好慢慢铸就国家性格,他一改大元帝国的粗犷和随意,既无意传承大唐的开放和豁达,也无意传承赵宋的精致和颓废,把那种来自乡村农民的保守和强悍表现得淋漓尽致。在朱元璋看来,治国与治家是一样的,国,就是一个大大的家,就是听命于自己的大家庭;皇帝,就是全社会的家长,因上天授权享有至高无上的宗主权,享有普天之下的一切,他必须严厉、勤勉、公正、说一不二,如大家长一样;他对人民所做的,都是恩赐;所有的社会成员,都是血亲关系的延伸,必须具有两条基本准则:对皇帝的“忠”,对家长的“孝”。家有家规,国有国法,对于草民,必须有严厉的处罚措施,只有严厉,才具有威慑力;在这个大家庭生活的人,要严格遵守有关规定,思想和行为不能异端,社会等级要分明,要相对均贫富;社会财产的分配权属于大家长;各成员要清正廉洁,善良守法,严厉打击不肖子孙和地痞流氓……出于这样的指导思想,明王朝初期给人的感觉就是,朱元璋不像是以一个国君的身份,而更像是一个严厉的大家长在管理着自己庞大的家族。

朱元璋像一个大家长的一个表现是,在与周围人的关系处理上,他最信任的,是自己的血亲,只有血脉关系,才是自家人,才不会背叛自己。他将自己的亲属一个个加官封王,对于外姓,即使是一起打江山出生入死的弟兄,也持怀疑态度,一旦找到机会,便对他们肆意杀戮。在朱元璋看来,只有将那些手握重兵桀骜不驯的大臣们杀尽了,朱姓子孙才会安全地存在。跟任何一个农民一样,朱元璋对于土地有着一往情深的情谊,对于商业流通,朱元璋根本不感兴趣,在他眼中,商人都是不劳而获者,农民们辛辛苦苦用汗水换来的粮食,商人们只是把货物交换一下,就赚取了更大利润,未免太投机取巧。对于不知深浅的海外贸易,朱元璋更是关起了大门,他禁止渔民下海捕鱼,甚至把海岛上的居民悉数内迁,让他们远离通向未知的水面。

朱元璋像一个大家长的另一个表现是,他一直把天下看成是自己的私有财产,在给打工的各级臣子发放薪水上,朱元璋也像一个老农一样,悭吝克扣,唯恐从自己腰包里多拿一点,以至于明朝官员的薪酬水准是历史上最低的。对于社会中间阶层的官僚和豪门富户,朱元璋极度痛恨,总想削弱这一部分人的利益,甚至想把这一部分人赶尽杀绝。在朱元璋当政的三十一年中,至少发起过六次大规模整肃帝国官吏与豪门富户运动,在这些有计划的“大清洗”中,全国总共有十万到十五万官吏和豪门富户被杀死……总而言之,朱元璋就像一个乡村大家庭的长老一样,殚精竭虑,费尽心思,管理着自己偌大的家业。朱家兴则国家兴,朱家亡则国家亡。对于明朝的权力架构,黄仁宇曾经评价说:“很显然的,朱元璋的明朝带有不少乌托邦的色彩。它看起来好像一座大村庄,而不像一个国家。中央集权能够到达如此程度乃因全部组织与结构都已经简化,一个地跨百万英亩土地的国家已被整肃成为一个严密而又均匀的体制。”

明初的全国大移民,正是在朱元璋这种农民思维方式下所进行的。迁徙的目的,除了维系全国人口平衡之外,还有一个潜在的阴谋,那就是借移民之势,对各地富豪和大户进行打压,剥夺他们的财产,让他们离开熟悉的土地。在朱元璋看来,一个人或者一个家族的强大,就像树一样,与深深地插入的土地有关。如果离开故土,失去财产和势力,就失去了潜在的威胁力。朱元璋在位期间,共组织移民一千三百四十万人,占帝国总人口的五分之一,移民的重点是将江南乃至全国各地的富庶大户,分批迁移流放到各穷乡僻壤。心思缜密的朱元璋对于移民组织得很精细,居高临下,根据各地的人口密度,确定迁出地、迁入地;由各地的官员层层上报,确定迁出和迁入人员,迁徙过程中,各地官员直接组织护送,发给迁移人口一定量的种子、粮食和农具,分配好土地,划规好村庄,让移民在新地方迅速扎根下来。

由饶州迁往安庆的大规模移民,也正是在这股全国性的移民潮中的一支。明洪武二十四年(1391)的统计表明,安庆府约42万人中,大约有28万多人由江西迁入,其中约20万人来自饶州。可以想象的是,从饶州迁徙到安庆的移民工作,充满艰辛,工作量也无比巨大。对于当时相对富庶安宁的饶州农户来说,离开自己的故土,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无疑要下很大决心的。在朱元璋的高压政策下,当时的官府和村镇长老们,全都参与到这一项巨大的工程中来了,一村一镇地组织,一家一户地动员,口干舌燥地做工作,伴随着高压、利诱、威胁,甚至刀枪棍棒的逼迫。压力之下,无奈的饶州人只好举家北迁,他们忐忑不安地跟随地方官员,沿乐安河(婺水)、昌河、饶河来到了鄱阳湖畔,在一个叫做瓦屑坝的地方聚集。这样的情景,如果加以比喻的话,就像“文革”中成千上万知识青年响应伟大领袖号召向广阔天地进发一样。只是,朱元璋手上的这一次大迁徙,因为面向农户,难度还要大得多。

可以想象瓦屑坝给这些移民留下的深刻印象:孤立无援的移民们等候在鄱阳湖畔,从湖面刮来的风让他们感到清冷无比;潮水般的人群涌来涌去,每个人都像一片叶子一样在水面上漂浮;眼前的鄱阳湖泛着白光,透着苍茫,是未知,将要去的地方同样也泛着白光透着苍茫是未知。在瓦屑坝,移民们先是聚集,然后,在官府的临时机构里登记注册,接受派发的川资;再往后,该是出发了,若干人若干家庭为一组,分乘上编排好的船只,驶出鄱阳湖到达湖口。接着,就是浩浩荡荡的移民船只进入长江——顺江而下,到达安徽各府县;逆长江而上,则去湖北各府县。在那些移民看来,“瓦屑坝”就是命运的关隘,自此之后,就算是真正地离开自己的家乡,离开了自己的故土了。

瓦屑坝就这样成为了移民们的一个重要记忆。当人们历经艰辛定居他乡惊魂未定之时,浮上他们心头的,就是有着一片茫茫水面的“瓦屑坝”了,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人头攒动,月亮凄凉。这天苍苍、水茫茫的景象,不知不觉地化为一种集体无意识,成为了他们刻骨铭心的记忆——那种由船进入茫茫水面的孤凉印象,冲淡了人们对于自己真正家乡的怀念,使得人们关于最初家乡的记忆变得淡薄,就像影子在水面之中,波光粼粼地化开了。

对于瓦屑坝,我一直有着深深的疑问。

十九世纪末,美国学者埃内斯特·乔治·莱文斯坦在探究有关移民现象时指出:“举凡峻法酷律、苛捐杂税、恶劣的气候、糟糕的社会以及强制行为的存在(如奴隶的买卖和贩运)等,都曾造成而且仍在引发人们背井离乡。不过,这些移民在规模上远比不上富裕的本能所酿成的移民大潮。”1938年,学者赫伯尔指出,迁移是一系列力量引起的,这些力量包括促使一个人离开一个地方的“推力”和吸引他到另一个地方的“拉力”。于是学者们逐渐在莱文斯坦研究的基础上形成了著名的“推拉理论”,他们认为,“推”和“拉”的双重因素,决定了国际移民的存在和发展。

乔治·莱文斯坦定义的移民潮是指一种自然状态下的。而对于朱元璋导演的十四世纪的大迁徙,由于掺杂着很多其他因素,所谓的“拉力”和“推力”已完全变形,需要从另一个角度加以辨别。

先说移民潮的“拉力”。所谓“拉力”,就是迁入地的吸引力,对于十四世纪背井离乡的移民来说,最吸引他们迁徙的,就是官府许诺的迁入地的大片土地和良田,此外还有官府承诺的一定时间里提供的免费种子和其他便利。从这一点上来说,安庆乃至江北地区的那一片沃土,对于饶州和皖南地区的贫民,是有吸引力的,也是有“拉力”的。

再说“推力”。明初大移民的推力,莫过于官府的强力推动。明初大移民是强制性的,谁搬谁不搬,搬多远,搬到哪,都由官府一手划定强制执行,根本不容许被迁徙者的申辩和异议。从总体上来说,朱元璋都是将富庶地方的居民尤其是大户迁往贫瘠的地方,而不是将贫瘠地方的居民移往富裕地区。因此,在明初迁徙潮中,推力是左右移民的绝对力量。以山西为例,朱元璋时期大批山西人被强定南下,迁往山东和安徽地区。就当时而言,山西一直比较富裕,而且,从山西到山东或者安徽,多则四五千里,少则千余里,所到之地人烟稀少、荆棘丛生,“既无室庐可居,又无亲戚可依”,其艰难困苦之状可想而知,所以,山西的百姓根本不愿意搬迁。明官府对此的手段就是强力推进,甚至采取一些欺骗手段。河南偃师县《滑氏溯源》一文就曝出了当时迁徙过程中的一些真相:“人们传说山西迁民,唯不迁洪洞,所以人们都纷纷逃聚洪洞。不料上面骤然行文,独迁洪洞……”

专制的高压政策下,通常是迁民令一下,官员带着兵勇纷纷下乡,强录名单,将百姓整编成一百一十家为一里的队伍,责令移民在规定时间内变卖财产打点行装,统一到某处集合,点名发给身份证明,然后由官兵亲自押解,奔向天南海北。洪洞大槐树、苏州闾门、南昌筷子巷、朱市巷以及鄱阳湖畔的瓦屑坝,都是大批移民出发前的集合地。每到聚集之时,这些地方到处都是黑压压的人群,随处可见的是惶恐的目光。人们惴惴不安地聆听官府的点名,想象着将要面对的陌生地域。然后,号令声中,移民们开始出发了,无论是寒风刺骨,还是盛夏酷暑,长长的队列在押解人员的叱骂声中,艰难地前行着。在他们的前后左右,是盈满泪光的眼神,以及因生病或饥寒交迫倒下的尸体。

虽然有关明末大迁徙的历史细节并不多见,但现在仍可从一些古书的字里行间,从一些民间流传的古文和族谱中,隐约看到有关这一场事件的一些细节,由那些零星文字和俗语透出的微弱光亮,让我们意识到移民们的悲苦和辛酸:民间传说从山西移民聚集时,为防止人们半路逃跑,每登记一人,便在那个人的脚小趾上划一小口,以便识别,所以凡是小趾有重甲的,肯定是山西移民。还有传说移民都是长绳捆绑,背着手走路,所以后来移民们也养成这背手走路的习惯;因为中途小便,得要求押解人员解开绳索,所以很多地方的人把小便叫做了“解手”……对于传说遮掩的事实,我们已很难辨别了,不过可以看出的是,虽然这一次举世无双的大迁徙推进了明朝经济的发展,但伴随这一措施,无数家庭遭遇了悲剧,无数人身心遭受到了摧残,也由此产生了对于这个残暴统治的愤怒和怨恨。愤怒和怨恨积淤于胸,形成了一股潜流,一直在严酷的社会流淌。

凤阳花鼓的流行,就是社会积怨的产物——当二十万富庶的江南人被强行剥夺财产,迁徙至贫苦的凤阳府后,他们心中一直愤愤不平。一开始,由于不准随便回老家探亲,那些移民们只得在贫瘠的土地上忍饥挨饿,度日如年。慢慢地,严酷的政策松动了,移民们利用冬天农闲季节,扶老携幼溜回江南老家。他们一路乞讨,一路唱着凤阳花鼓,把悲惨遭遇告知四方:

说凤阳,唱凤阳,

凤阳原是好地方。

自从出了朱皇帝,

十年倒有九年荒。

大户人家卖田地,

小户人家卖儿郎,

唯有我家没有得卖,

肩背锣鼓走四方。

……

由于怀有怨气,移民们就用这样的方式一泄仇恨。一开始,人们是流着眼泪唱的,是小声地唱,悲怨地唱。后来,时间荡涤了一切,愤懑变得平和,悲伤变得幽默,人们忘却了歌中的仇恨和痛楚,击鼓唱跳,尽显欢颜。于是,十四世纪以后,在中国的城市乡村里,每到夏天洪水来临,或者秋天收割之后,随处都可见到来自凤阳的男男女女,他们汗巾缠头,腰背花鼓,占得场子后,又唱又跳,将手中的细棒玩得如杂耍一样……那一首原先富有攻击性的《凤阳歌》,慢慢地变成一支欢歌,在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广为流传。

很少有人注意到这首歌与明末移民潮的关系。歌中反映的,是一种社会心态吧。其实,对于迁徙到安庆的饶州和徽州的移民们,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另一种潜在因素,也应是“瓦屑坝”替代故乡成为符号留存的重要原因。

以中国传统文化的习惯和常理来推论,对于那些迁徙的移民们来说,是不应该忘却自己家乡的。不仅不会忘,还会世代相传,或作文,或留存家谱,或口口相传。如果那些迁徙至异乡的移民们,无论著作、家谱或者传说都没有提及自己真正家乡的话,那么,这当中一定掺杂了其他因素的左右,多半是受到了蛮横力量的干扰。

专制和高压政策是主要的——明朝建立之后,朱元璋恩威并施、严酷杀戮的同时,道德教化和道德建设更史无前例地渗透到田间地头:孔子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崇,读书人必须死记硬背“四书五经”,乡村定时有老人宣讲圣道。在朱元璋看来,政权巩固的根本,是强行实行全民教化,用大量的血淋淋的案例来警示官员和百姓。朱元璋亲自制作《大诰》和《皇明祖训》,印行数千万册,“一切官民诸色人等,户户有此一本”,将道德教化和血淋淋的案例结合起来,向全民宣讲。比如在《大诰武臣》中,朱元璋讲了自己如何以奇特的方式处置一名违法的武官:有一个受了冤屈的人,进京控告指挥李源。平阳的梅镇抚,受李源的委托,在半路上拦住这个人,不让他去告。事发,我判把这个梅镇抚阉割了,发与李源家为奴。

《大诰》里还夹杂大量的说教,比如《续编·申明五常第一》:

今再《诰》一出,臣民之家,务要父子有亲;率土之民,要知君臣之义,务要夫妇有别,邻里亲戚,必然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倘有不如朕言者,父子不亲,罔知君臣之义,夫妇无别,卑凌尊,朋友失信,乡里高年并年壮豪杰者,会议而戒训之。凡此三而至五,加至七次,不循教者,高年英豪壮者拿赴有司,如律治之。有司不受状者,具有律条。慎之哉,而已从之。

色厉内荏进行教化的同时,朱元璋还不忘树立正面典型,表彰先进,先后树立了王升、王兴宗、陶后仲、隋斌、王平等数十名廉政典型,对他们加官进爵,大加封赏,并且编印了《彰善榜》、《圣政记》等宣传材料,广为宣传他们的事迹,对社会风气加以引导。朱元璋强行推行教化的力度,可以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也是明朝树立牌坊比任何一个朝代都多得多的原因。

严酷和严密的控制体系,也是移民们噤若寒蝉的重要原因。道德教育的同时,朱元璋在全国推行一套极有创意的引凭制度,这套制度将身份证、通行证、许可证、各种执照之类熔于一炉又分别打造,对于各种职业、各种身份的活动方式和范围作了严格甚至是严厉的规定。比如,商人行商必须有“商引”,也就是许可证,无“引”以奸盗论处;贩盐须有“盐引”,卖茶须有“茶引”,无“引”以走私论,处死刑;百姓外出须有“路引”,凡百里之外,无官府发放“路引”者都可擒拿送官,告发、擒拿者有奖,纵容者有罪;凡行医卖卜之人,只能在本乡活动,不得远游,否则治罪;人民出入作息,必须乡邻互知。有行踪诡秘、不务正业、游手好闲者,皆“迁之化外”,也即流放到边远地区;藏匿者同罪;对于此类人士,允许四邻、里甲、亲戚诸人拘拿到京重处;若坐视不问,一旦作奸犯科,上述人等全部连坐;百姓邻里必须互相“知丁就业”,也就是说,凡成年男子,各人从事何种职业,每人现在何处高就、怎样谋生,必须彼此知晓,否则人们可以以奸人也就是坏分子论处报官;农民则被要求“不出一里之间,朝出暮入。作息之道,互相知晓”,也就是说,农民只允许在一里地范围内活动,早出晚归,何时睡觉,何时起床,必须相互知道……至于帝国的那些刑法,更是恐怖得让人提起变色,除了笞(鞭打)、杖(棍打)、徒(监禁)、流(流放)、死(处死)之外,更为恐怖的是:刷洗,将不断沸腾的开水浇在人体上,然后用铁刷子刷,直到剩下一具骨骼;秤杆,用铁钩将人心窝钩住后吊起示众,直到风干;抽肠,于肛门处将人的肠子抽出,直到掏空内脏;锡蛇游,将熔化的锡水灌进人口,直到灌满胸腔……

完全可以想象明王朝乖戾严酷政策给社会带来的恐怖了:国家演变成一个大型集中营;社会演变成没有弹性、高度刚硬的板状结构;告密者如蚂蚁一样遍布,他们是锦衣卫、东厂以及无所不在的“小脚侦缉队”。生活在其中的人们,被分割成无数个独立单元,相互间只剩下提防和警惕,沦为单纯的生产和生殖机器。朱元璋时期,这个国家已经和牧歌、田园诗之类不沾边了,以至于现在,我们几乎看不到这个时期稍有情趣的诗文,它们全被扼杀在子宫里。一片荒芜的大漠之中,是很难呈现出绿色的。

写到这里,应该说,“瓦屑坝”的真相意义,已变得很清楚了。对于那些移民来说,除了暴虐的政策制度,那种无所不在的严酷的宗法制度,以及令人窒息的社会环境,也是让他们感到胆战心惊的重要原因。虽然明王朝有关移民的一些具体规定,现在已不尽知晓,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就明王朝这个极端暴政和严酷的朝代而言,对于那些新迁入的移民,肯定会有强大暴虐的规定相伴随。从一些文稿和家谱中,我们可以隐约看到某种真相的流露,比如曹县《魏刘氏合谱》就这样记载:“大明洪武二年,迁民诏下,条款具备,法律森严,凡同姓者不准居处一村。(魏氏、刘氏)始祖兄弟二人,不忍暂离手足之情,无奈改为两姓——魏姓和刘姓,铜佛为记。”以此管窥的是,当时的《移民条律》中,对于一些东西的规定,是很细致也很严酷的,如果连姓氏相同的移民,都不能居于一村的话,那么,不能提及自己的家乡和来源,就更不显奇怪了。也因此,你完全可以想象当时移民们面对的残暴。

如此天空之下,那些异地他乡的移民们,哪里敢提及自己的故乡呢?对于自己的来历,他们会噤若寒蝉,唯恐提及一字。只是当月明星稀之时,才敢根据星辰的位置,辨明一下自己的故乡;或者大胆地回忆那一片云彩下的人和事。他们从不敢公开提及自己是哪里人,来自哪个地方;或者,只是含含糊糊地提一下自己的大致来历,比如说从山西南迁的居民,只敢提及的,只是中转站那棵硕大的槐树——“问我祖先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祖先故里叫什么?大槐树下老鹳窝。”

故乡就这样成为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它离移民越来越远,也越来越模糊了,它就像天边的月亮一样,缥缈着,悬挂在半空中。

瓦屑坝也是如此。它是安庆和江北人心口上的朱砂痣,也是床前碎碎念的明月光。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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