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光龙
一
看见火光你就跑,知道不?
他笑着,看着我比划着奔跑的动作。被火灼伤的脸上露出不自然的笑容,微微张开的嘴巴,像是一个煤矿山洞,舌头似一团捣碎的木耳蜷缩在里面。他转过身去,被火星燎出斑斑点点的衣服鼓胀起来,破麻袋一样,飞快地跑出了教室。
你管他干嘛,他这里有病。同事杨若桃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没有接她的话,呆呆地望着教室外面,晚霞像是着了火一样洒在院子里那棵砖红色的松树枝上。
我依然记得第一次看见这个叫作莫然的孩子时,也是在这样的傍晚。那时,我一个人来到水月湾,下了火车后又被大巴丢在这个陌生的村庄旁。水月湾不大,村中央一汪池水,四周环山,像是一个打在碗里的鸡蛋。山上沟岭纵横,松树、竹子成林,山下是高低起伏的丘陵。几条瓷白的土路像一条白蛇缠绕在丘陵上,路面零星地撒着庄稼的秸秆和牲畜的粪便,几辆手扶拖拉机突突地冒着浓烟从我身旁经过,车上的人皮肤黝黑,随着满车的秸秆颠簸。他们看见了我,露出洁白的牙齿。我提着沉重的行李闪到路旁,脚跟崴进草窠里,被蒿草断茬刺痛。我坐在行李箱上,脱掉袜子揉自己红肿的脚。
我知道,不会有人来接我。当初我信誓旦旦地申请来到这里支教,就是冲着这个充满诗意的村名。可是现在我感觉自己是个弃儿。映入眼帘的田野只剩下一堆堆秸秆,像是一块没有剃干净的头皮,三三两两的农民在田里弯着腰,挥舞着锄头。远处,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向我这边奔来。
我穿上鞋袜继续走着,我必须在天黑之前赶到水月湾小学。
你是王老师吧?一个中年男人从自行车上边小跑边停下来。我姓李,李成宝,是这个村的村长,也是水月湾小学的校长。一早就盼着你来了,我本来应该在车站接你的,有事耽搁了。来,上车,我送你到学校去吧。
我看了一下眼前的李成宝,方脸,酱红肤色,身上还沾有草木黑灰。他闪开,后面露出一辆老式的横梁自行车,横架有被火烧过的痕迹,像是一个重度烧伤还没有补皮的病人。
我忙说,不用了,我自己走就行了,麻烦你带个路。
那好,我帮你带行李吧。还没等我说话,我的行李箱就被他拎着放在后座上,看着他笨拙地绑着绳子,我心疼我那刚刚买的箱子会被刮花刮破。
现在肯来我们这里的老师太少了,更何况还是像你这样的大学高材生啊。村里许多的娃都不念书了,出去打工,能挣到现钱,比刨土疙瘩强。李成宝一边绑着行李,一边自言自语。我们一前一后,向着水月湾小学走去。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空气中飘来一股荒草燃烧的气味,我放眼望去,不远处,浓烟滚滚,火苗顺着风在田野里疯狂地奔跑。我看见一个男孩,六七岁的模样,手里拿着一截高粱秆子在引火,兴奋地跳着,像是傩戏的演员。
“狗日的,又在那里放荒。”还没等我问,李成宝就已经停下自行车,冲到田里去抓那个男孩。男孩看见李成宝,疯了一样地逃跑。他穿过火苗,跑到火圈中间,蹲在已经烧黑的草茬上,举起那截高粱秆子,像一把汉阳造的枪一样指着李成宝,嘴里呜咦呜咦地嚷着,就是不肯出来。李成宝气急败坏,冲进去,把男孩连拖带推,像拎一件破大衣一样拎到我面前。
王老师,这个是你们班的学生,叫李莫然。李成宝把这个孩子拎到我眼前的时候,紧张的反而是我。这个男孩头发卷曲,衣服褴褛,脸部黝黑,恶狠狠地瞪着李成宝,转身却一个劲地冲着我傻笑,咧开漆黑的口腔。我尴尬地笑了笑。
回去告诉你娘,今天吃饭从你家开始轮。莫然挣脱地跑了,在田埂上碰到两条正在交欢的狗。他瞪了一下李成宝,把手里的半截高粱秆子使劲地砸去,两条狗呜呜地跑掉,却始终没有分开。
这个狗日的。李成宝对着莫然骂道,脸色更加酱紫。王老师你别介意,这个孩子是个哑巴。平时调皮捣蛋惯了,还特别喜欢玩火,我刚刚就因为修理这个家伙才耽误去接你的,这个狗崽,现在又把人家砍的荒草给烧掉了,没爹的孩子就是难管。
我没有说话,看着莫然消失在远处,像一粒烧焦的炭慢慢熄灭在晚霞中。
二
李成宝带我来到水月湾小学。一座齐头高的水泥石拱门,经风吹日晒,墙头有了裂纹,开裂处已经冒出了枯黄的草。进门便迎来一棵大松树,左边是一堵围墙,连着一间小屋,墙边种着几株美人蕉,和墙外伸出墙头的草垛打了个照面。右边两间瓦房,做教室用,教室的走廊一半临时改造成一间屋子,这是我的住所和办公室。
早就听闻水月湾环境的恶劣,眼见后却比想象中的还要恶劣。我几乎是被李成宝拉进这间屋子里去的。两张长条板凳架起来的木板,这就是我的床了。房间里唯一的家具就是一张小木桌,应该是从隔壁教室里临时拿过来的。屋子中央吊着一根电线,接着一盏白炽灯,靠院子旁开了一扇小窗户,投进微弱的光亮。我看着逼仄的房间,想到要在这里住上一个月,心里不由地一凉,有种想逃跑的冲动。
李校长,我住在这里?
太对不住你了,王老师。我们水月湾偏僻,这里有些简陋,让你住在这里实在是难为你了。你来的突然,我还没有找到好一点的地方让你住。本来想让你住到学生家里的,不过他们家不是太远,就是屋子实在破陋。你先将就几天,过几天我再给你想想法子,你看这门都是新打的,结实呢,晚上你就安心睡觉。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住在这里方便教学,也方便备课。我当初选择来这里就知道这里生活不容易,不麻烦校长和学生家长了。
你能这么想就太好了。你不知道,我们这所学校的老师跑得比学生都快,难得你能来啊。今晚会有人给你送饭的,以后你就跟着老陈一起吃。老陈是我们学校的校工,他儿子结婚,回家去了,过几天就回。他年纪大,可是做事细心,人也爱干净,希望你不要介意。早晚洗漱呢,院子里有压井,水甜着呢。
我顺着李成宝的指引,果然在院子的一角看到了压井,井边还种着几株矮小的栀子花,霞光像蝴蝶一样伏在叶片上,倒也显得安静。
送走李成宝后,我就开始收拾东西。房间里有一个塑料桶,里面有半桶水,盆、水瓶也是现成的。我把水灌进水井里,咕咕就下去了,像是干渴人的喉咙一样,我使劲压着把手,不一会儿就有清水流出。真凉啊!我洗了一把脸,又把房间擦洗了一遍。我打开箱子,铺床。从城里到水月湾距离遥远,为了减轻行李的重量,我就只带了一床棉被,一床换洗的被套,没有带床单。看着光溜溜的床板,这晚上睡觉冷不说,还硌人。我只好先把被套垫在床板上,凑合着过完今晚再说。我铺好床,把箱子里的书摆在桌子上,有张爱玲、海子、陀思妥耶夫斯基,这几个月的时光就靠这几本书打发了。箱底还放着两袋饼干、三桶方便面和一点零食。来到水月湾,要找个小卖铺比找一头骡子还难,不带点零食怎么能行呢?母亲在我临走之前说的话还真对。没有开水,我只好先啃几块饼干,天渐渐黑了下来。我打开灯,躺在床上,随手翻开书本,我在等着给我送晚饭的人。
水月湾的夜晚安静得怕人,狗吠声在夜里很响地回荡着,我起身关好门,院子里的月色正好,透过窗棂,照在院子里的美人蕉上,像是黑白的木刻画。美人蕉旁边的小屋应该是老陈的房间,紧闭着,没有人气,多少显得有些瘆人。想想我一介穷书生,即使鬼来了,大概也不会看我一眼吧,我就安心地欣赏这满院子的月色吧。
我独自在院子中踱步,一回头忽然看见一个身影晃动在校门口,黑乎乎的,像一截烧黑的树桩,背着月光而立。他也看了我一下,把怀里的东西放在地下,还未等我喊出声就跑了。我往校门外望了望,只有几个草垛和收割完的田野,那个身影早就消失在无边的黑夜里。我拿起他放在地上的东西,一个瓷盆里装了两个碗,一碗红薯稀饭,一碗油炒红薯藤条,还配了一点辣萝卜。我明白刚才的身影是莫然,他是来给我送饭的。
三
上课的第一天我才知道水月湾小学只有九个学生,两个老师——我和杨若桃。
水月湾贫穷,义务教育阶段念书不要钱,可是杂费还是要收点的。大一点的孩子,家长都让他们出去打工,能留下来学习的学生越来越少。现在剩下的九个学生还是混杂班,从一年级到五年级的都有,人数太少,整个学校只有一间教室,李成宝就把这些学生合并在一起上课。一二年级的上半节课,看书自习,然后三四五年级的再上后半节课。学生少,杂费又总是收不上来,愿意留在这里教书的老师越来越少,现在只剩下一个杨若桃。杨若桃是一个三十四岁的妇女,男人鲁坤出去做木匠了,自己又不想吃外面的辛苦饭,就带着一个十五岁的傻女儿杏莲一边看家,一边在学校里代课。其实,她只有小学水平,只能教教美术、体育和唱歌。杨若桃最擅长的是画桃花和母鸡,她是按照平时剪裁鞋样和过年剪纸的样子画的。刚开始杨若桃画母鸡时,学生在下面小声嘀咕着说像个大倭瓜,杨若桃听了也不生气,以后每节美术课她都画母鸡,后来也越画越像倭瓜。时间久了,腻了,她就开始画桃花。只是她画的桃花怎么看都像是一坨牛粪。杨若桃不管这些,她的名字里有个“桃”字,她就喜欢画桃花。现在教室后面的黑板报就是她画的一只母鸡和一朵桃花,却总感觉像是一个倭瓜对着一坨牛粪。
杨若桃五音不全,说话像是嗓子里塞了根管子,直呼直呼的。她教学生唱歌,唱些“郎啊你等我,让你把花给我戴。”之类的,学生放学就在路上唱,被家长听见了向李成宝反映,说这样下去学生会被教坏的。李成宝就让她管画画,顺便带带体育。我没来之前,其他的科目是李成宝兼着的,我一来,他就说我是高材生,让我带数学和语文,看能不能顺便教点英语。
清早的第一节课是语文课。我起床后,看见门口摆着两个面疙瘩,我笑了笑,这要是再点上一炷香,就可以拜神了。学生已经在教室里等着了,杨若桃没有来,今天没有她的课。李成宝也没有见到人。我按照惯例点了一下名,其实也就这几个人,一眼望去就知道谁没来。李莫然。我没有听到答“到”,自然我也不会听到他说话。我打算先上课再去找他。课上一半,李成宝就推开了门,大家看着李成宝把莫然推搡进教室里,后面跟着杨若桃。
这个狗崽,不好好上课,竟然去把堆在田里的秸秆给烧了,那秸秆能烧吗?国家现在明文规定不能烧,这个狗崽竟然一把火全给我烧光了。李成宝怒气冲冲,给了莫然屁股一脚,莫然像一棵枯黄的草欲倒未倒地晃了晃,没哭没闹,眼睛放着光,恶狠狠地瞪着校长。
你看这个家伙,还学会瞪人了哩。杨若桃指着莫然的脑壳。
狗崽还敢瞪我,今天给我站一上午,回头我找你娘去。
莫然一听李成宝要找他娘,他突然向前一步,用手指着李成宝的裤裆,嘴巴里呜咦呜咦地叫着。
李成宝又要扬起手,我忙过去拉。校长,算了算了,他还小,你已经教训过他了。学生们都还等着上课呢。
好,那王老师你先上课,这个狗崽今天让他站一上午,好好想想自己的过错。
李成宝走了,我关上门,让惊慌的学生坐好。莫然却依旧站在门口,我让他回座位,他不动,歪着头,像一尊黑铜像,盯着院子里的那棵松树。
四
下课后,我问杨若桃,这个莫然怎么这么怪。
怎么说呢,这个孩子就是怪怪的,尤其是他变成哑巴后更加怪,经常一个人咋呼咋呼的。算了,我知道的也不多。杨若桃不愿意多提莫然的事情。
来水月湾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莫然不再给我送饭,我就天天和老陈搭伙。村里补贴了老陈饭菜钱,我每天只需拿着碗去盛饭就好。老陈个子不高,精瘦,上眼皮耷拉下来,盖住半个眼珠,眼睛一眯,就只剩下一条弯弯的缝,脸上常挂着笑容,见人很热情。
老陈只有一间房,摆了一张床,门口贴着墙角砌了一个锅灶。老陈房间里东西很多很杂,但是收拾得很整齐。老陈厨艺好,每天都能变着花样做饭。早上是一碗红薯稀饭,中午总能见到一荤一素,素的是萝卜青菜,荤的是一条小咸鱼、几块腊肉等。吃完饭,他洗好锅,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眯一会儿,就拎着挂在门后的一柄小铁锤,敲打挂在松树上的一截铁条,告诉学生上课了。老陈是个敲钟人,平时也扫扫院子,没事的时候就绕着村子转悠,捡捡废品变卖,然后去隔壁村的小卖铺里换成零食。有一次下午没课,我就去找老陈聊天。撞见莫然在老陈的房间里,莫然手里抱着半截烧的熟透的红薯在舔,色泽鲜艳,香气逼人。老陈正往莫然的口袋里塞水果糖。老陈看见了我,笑了笑,算是打招呼了。莫然舔了舔嘴角粘着的红薯,对我傻笑,一脸快活地跑出去了。
陈师傅,你对莫然怪好的嘛。
王老师,你坐。莫然,这孩子真是可怜啊。陈师傅看着莫然跑出去的身影,重重叹了一口气。
那你和我说说莫然的事情呗,村里人都说这个孩子怪怪的,我给他上了一个星期的课,他就来了两次。我听说他好像不是天生的哑巴。
王老师,你是个好人,我说的话你就当作耳边风一样听听就好。老陈掰给我半截红薯,说起了莫然的一些事情。
莫然在成为孤儿之前,有一个得了肺癌的爹。莫然爹长期在外给人下井挖矿,赚了钱买了房娶了外地的姑娘水秀。可是他好赌,几把下去,输个精光。不过,他干活卖力,没钱就下井,长期在阴暗潮湿的矿井里,呼吸着煤气,肺部终于出现了问题。等到工友把他从外地送到家的时候,肺部已经咳嗽的像只鼓皮的青蛙。久病在床,莫然爹枯黄干瘪的肋骨根根可见,大小便失禁,每天都离不开药。莫然爹病倒在床上,一家三口生活来源全靠水秀种点田地,平时给人洗洗衣服,忙时帮人插秧收割。水秀要照料一家子,渐渐对病床上的丈夫失去了耐心,也不再天天给他擦身。莫然爹也知道自己对不住整个家,几次想过寻死,可是又怕疼,放不下自己的儿子,就任由水秀把自己像床破棉被一样扔在床上。
前几年国家废除了农业税,许多在外务工的人都回来要当年丢下的田地,莫然家也没能幸免。莫然爹长期在外务工,水秀是外地嫁过来的,上不了户口,家里只有莫然他爷爷留下的一个人的份子地。前几年的务工潮,村里人能走的都走了,莫然一家捡了几块地种着,勉强够自家的生活。现在村人都回来要地了,水秀很担心自家的地会被要走,就早早地把地全都种上了麦子,块小的也种上了上海青等蔬菜。可是,李成宝还是带着村支部的人敲开了莫然家的门。男人躺在床上,听着水秀和李成宝说话。李成宝把话说的很明白,要收回被多占的田地给原来的主人家,并补上200斤的粮食,毕竟种人家的田这么多年了,总得要给人家一点补偿。水秀一听要收回田地就慌了,还要多给200斤的粮食,她瘫在板凳上,哭着闹着。
我家田地本来就少,你们收田不说,还要问我家要这么多粮食。你看我家莫然才六岁,他那个死鬼老爹又整天躺在床上,你这是存心不让我们活啊,你把我家莫然带走吧,卖了也好宰了也好我不管了,我和我家的死鬼一人喝瓶农药死了算了,省得活的这么苦。
闹腾许久,李成宝发话了。好了好了,动不动就叫嚷着要死要活的,我去和主人家说说,看能不能少要点粮食。你一家靠你一个人也不容易。李成宝狠狠地吸了一口烟。
田被村里要了回去,还补了100斤粮食。后来才听说,莫然家种的是杨若桃家的田。
没过几个月,莫然爹死了。村里许多人都去看,男人裹着破棉絮滚躺在地上,满手的青筋死死地抓住床沿,眼睛瞪得老大,死相怪吓人的。水秀没有大哭大闹,村里人也明白男人拖累她太久了,死了对彼此都是一种解脱。水秀杀了家里的鸡,摆了两桌饭,让村里的劳力把男人火化后安葬在后山上。李成宝推说有事,没有出现。
失去了爹的莫然开始变得沉默不语,你问他话,他翻着白眼瞪你。大家以为是因为他爹的死给这个孩子造成的心灵阴影,也就不去管他。在男人下葬的那天,水秀始终找不到莫然。有儿子却不能送终,这让莫然爹死了都不瞑目。村里人帮忙去找,有人看见山下冒起滚滚的浓烟。不一会儿,村里的娃跑上山来说莫然点燃了村长家的草垛,都快烧到房顶上去了。
死者为大,可是活人更加重要,更何况还是村长家的房子呢。留下几个人守着棺材,其他的人都奔向山下,村人赶到时,看见李成宝已经提着水桶拼命地往喷向他家房子的火焰上浇水。大家齐动手,火焰很快被扑灭了。
天渐渐黑了,大家想起这起火灾的肇事者,开始分头寻找莫然。
村里找遍了,村人又往山上去找。天渐渐黑了,众人打着手电筒在山间寻找,水秀焦急地呼唤着莫然的名字,在无边的黑夜和山间,只听到风吹树动。终于,有人在山间的土地庙里找到了睡着的莫然。莫然醒了,衣服被烧出一个个洞,身上沾满了地上的灰土,脸漆黑,却没有半点意外的表情。水秀一把把莫然抱住,泣不成声。
李成宝推开众人,拎着扁担就过来了。众人知道事情不妙,忙拉住李成宝。
村长,算了算了,人家才刚刚死了爹,他这么小,你还把他打死不成。
打死!老子今天就要把这个狗崽打死。死了爹不去守孝,反而跑去烧我的房子,他娘的玩火玩上瘾了。
你打吧,打死我们娘俩吧。我们还不够惨啊,你打死我们也好让我们娘俩和他那个死鬼老爹相聚。水秀抱住莫然,死死不放。
村长,算了吧。让水秀把她男人下葬了再说吧。
李成宝听见村里人这么说,扔下扁担,一个人气冲冲地走了。众人把男人下葬,让莫然磕了三个响头。
莫然爹下葬后,莫然就变得古怪起来。只有六岁的他不喜欢和村里其他的小伙伴玩,自己独自躲在一旁,口袋里经常装着火柴盒,时不时地点燃火柴棒看着淡蓝色的火焰傻笑。村里人让小孩离莫然远点,这个孩子连村长家的房子都敢烧,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呢?水秀也常常为莫然担心,现在自己都不能够了解这个儿子了。
李成宝多次上门想让莫然出去务工,水秀始终没有答应。水月湾里许多成年的男女大多出去打工,这在水月湾几乎成了一种风气。水月湾贫穷,土地种不出一个富裕的水月湾,只有出去找钱。村长鼓励大家出去务工,在外面混的好的村长就通过各种优惠的手段希望他们往村里投资。水月湾最近几年的变化都离不开这些外出务工人员。只是,外出务工的人大多没有念过几年书,在外面只能供人家驱使,真正混出人样的廖若星辰。过年时,那些从外地打工回来的人成了水月湾一道独特的风景,他们穿着外面世界的衣服,带回来外面世界的东西,这让更多的家长宁愿让孩子到外面去,也不愿意花点钱让他们在乡村学堂里认识几个字。他们认为书读的再多最后还是给人家打工,电视上报道的大学生就业困难,让知识就是财富的理论在他们的心里慢慢破灭,还不如早点出去,多挣点钱回家娶个媳妇,盖个楼,在村里也是够风光的。
孩子们都出去打工了,剩下的几个学生学杂费又收不上来,工资发不出,老师们也都想着法子辞职。李成宝也懒得管,学堂渐渐荒废了,只有几个学生做做样子,希望每年能向县里争取点教育经费。
自从莫然烧了李成宝家的房子后,他多次登门,要水秀把莫然送出去打工,留在村子里说不定又会弄出什么事情。水秀心疼自己的儿子,就说莫然还小,再等几年吧。
五
农业税不收了,田地照样要种。莫然家虽然现在只有一个人的田地,可是播种施肥收割各个环节都是少不了的。田地要灌溉,水月湾水塘里的水需要每家每户派人轮流看管,防止半夜被人偷偷挖开水塘的缺口放水。男人死了,莫然又小,大半夜的水秀害怕一个人待在蚊虫飞舞的水塘边。这个时候,李成宝乘着夜色上门来了。
第二天,李成宝在村里宣布,水秀家里田少,刚死了男人,莫然又小,就免除了她家夜里看水的分派。大家都同情水秀,也都没有意见。从这以后,李成宝就更加殷勤地去莫然家里嘘寒问暖。
李成宝每天在村里转悠,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村西头的莫然家。村里的事情大多交给了他唯一的侄子李裕管理,自己落得清闲。李成宝的婆娘被李成宝打怕了,又没有给李成宝下过蛋,不敢说什么。李成宝经常出入莫然家,村里也有明白人,大家心照不宣。只是,莫然却开始很晚回家,好像故意躲着李成宝。在水秀着急找寻莫然的时候,他又一身脏兮兮地跑回来了,像是下了矿井一样,全身没有一处干净的。水秀要给他换衣服,莫然一个人走进屋子里,把门死死关上,换下的衣服从门洞里扔出来。水秀问他去哪儿了,他也不说话,直愣愣地盯着你看,看的人毛骨悚然。
水秀渐渐发现,莫然待人冷漠,有时甚至好几天都不回家,自己一个人在后山的土地庙里玩耍,还在土地公公塑像旁用稻草做了一个狗窝,自己睡在里面。
土地庙在东头的山涧,在早些年还有人供着香火。如今村里人大多外出打工,不信这个了,庙也日渐冷落。庙里横梁腐烂,被雨水浸透,瓦片也像鱼的鳞片一样掉下来,四面的墙体有了裂纹,成了狗和鸡的通道。土地公公塑像油漆剥落,像梧桐树的树皮。庙破了,也少人去,成了老鼠和虫蚁的家园。莫然待在里面,到吃饭的时间就自动回家。水秀去庙里看了几次,看见他一个人在玩耍,不再出去惹事也就放心了,她也只盼望过几年莫然长大点让他出去见见世面,懂点事。
一天晚上,水秀等了好久也没有等到莫然回来吃饭。屋外,天渐渐黑了,田里的虫鸣也四处响起。水秀有些担心,眼皮直跳,她去屋子找手电筒,打算去土地庙看看。门被敲的震天响,有人在喊着她的名字。
水秀,水秀,不好了,不好了。
水秀感到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忙问,怎么了?
你家莫然把土地庙点着了,大家正忙着救火呢,你快去看看吧。
水秀知道莫然这次闯了大祸,赶紧关上门往土地庙跑去。
比水秀先知道的是李成宝。他得到消息后,掀开被子,把睡在外面的婆娘踹到一边,披上衣服就朝后山跑去。在路上,他遇到了正往山下跑的莫然。李成宝上去就是一巴掌,莫然捂着脸,像风中的弱柳一样闪到一旁。水秀赶到的时候,看到莫然被村长和一帮村人围在一旁。要不是众人拉着,莫然肯定又要受一脚。
你总算来了,你看看你家的这个狗崽,吃了豹子胆,竟然烧了土地庙。李成宝指着水秀吼道。
水秀推开众人,看见跪在地上的莫然,捂着肚子蜷缩在地上,水秀赶紧跑过去把他抱住,莫然冷冷地看着水秀,像是在看着一个陌生的人。
庙烧了,这本来就是一座破庙,烧了就烧了,你打我儿子干嘛,他还只是个孩子。你们总是欺负我们娘俩。水秀抱着莫然,哭得撕心裂肺,身子抖动得像是行驶在波涛上的船。
破庙?庙后面是我们水月湾的整座山。火要是烧了整座山,就是把这个狗崽的命赔上都赔不起。走,我带你去看看你儿子做的好事。李成宝推开水秀,拎着莫然往山上走。
土地庙前已经聚集了许多的人,拿着洋叉、水桶在灭火。村人先把庙周围的草木移开,挖了一条沟,这样才让火势没有蔓延到山里。
就在李成宝打算在众人面前处置莫然的时候,他看见了让他终生难忘的一幕,他松开了莫然,像是松开手里的一只猎物。
原来,今天莫然像以往一样在这庙里玩,正打算回家,却看见一对男女拉拉扯扯地进来了,一进来就开始脱衣服。莫然从墙洞里钻到庙后面,点燃了火。在田里干活晚归的村人看见了庙里有火光,正准备去救火时,却看见庙里一对男女赤身裸体,男的正趴在女的身上像野猪的鼻子一样拱着女人,女的笑嘻嘻地叫着。两人正在忘情地肉搏,丝毫没有注意到庙后面升起的火苗。当这对青年男女看到有人注意着他们,也看见庙着火了时,却来不及穿衣服,他们惊慌失措,死死地抱在一起。不一会儿,村里来了许多救火的人,都看见了这一幕。
他们认出那个女孩就是杨若桃的傻女儿杏莲,男孩正是村长李成宝的侄子李裕。杏莲看见了杨若桃,还高兴地喊着,娘,娘,你也来了。李裕好坏,他吃我的奶。不过他给我糖吃,好甜,我还给你留了几颗呢。众人想笑,但是看着杨若桃铁青的脸,又忍住了,也有忍不住偷偷笑出声的。杨若桃赶紧推开李裕,甩手给他一耳光,给杏莲穿上衣服就低着头拉她回家。杏莲却对着李裕说,他还欠我糖呢?我要糖。杏莲哭着不肯走。杨若桃又给了杏莲一巴掌,哭得更凶的杏莲死活不肯走。李成宝看着李裕哆嗦地站在一旁,上去就是一脚,把李裕踹倒在地上。李成宝又抢过别人挑水救火的扁担往李裕身上狠狠打去,李裕抱着头,像只受伤的狗一样蜷缩在地上,任凭李成宝的打骂。
村里人忙拉住李成宝,劝道,算了,他已经知道错了。
滚!李成宝吼道。李裕连滚带爬地跑了。李成宝喘了口气,扔掉扁担,点了一根烟,灰溜溜地绕着庙转了一圈。
杏莲还嚷着要糖吃,杨若桃气急败坏,看到放火的莫然,上去就是脆亮的一巴掌,把所有的面子和气全撒在这个孩子的身上。
我家莫然只是烧了一个庙,又没有伤到人命,是你的傻女儿和李裕做出的丑事,你怪在我家莫然头上算什么。水秀挡在莫然的前面,紧紧搂着莫然,冲着杨若桃喊着。
我家女儿和李裕是自由恋爱,碍着你什么事了?倒是你家的这个王八蛋,没事烧了村里的庙,这是神灵住的地方,他都敢烧。有娘生没娘教的东西。杨若桃越说越有劲,大家都在劝就这样算了。
杨若桃不依不饶地说着,说的水秀泣不成声,毫无反口之力。莫然突然冲过去,死死咬住杨若桃的腿不放。杨若桃叫的杀猪般,一把拽住莫然的头发,另一只手又狠狠甩了莫然一个耳光。
找死的畜牲,平时不说话,跟谁学的乱咬人。什么样的娘生什么样的儿子,大家看看他把我的腿咬成什么样子了。杨若桃拽起裤脚,她顺势踢了水秀一脚,水秀疼的说不出话来。
莫然不说话,抓起地上还燃着的木炭塞到嘴巴里。
村长,莫然吞了木炭!有人惊呼。水秀跑过去,死死抱住莫然,直呼:莫然啊,莫然啊,你干嘛啊,你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赶紧拿水来,他吞的是火炭。把他牙撬开。按住他的手。人群中有人提议。
李成宝慌了,往莫然的嘴里倒了一大桶水,可莫然死死不肯松口。李成宝赶紧上去按住莫然的喉咙,防止他吞进去。
快吐出来,快!你这个狗崽,你烧了庙,老子又不要你的命,说你几句你就吞炭了。
莫然牙齿紧闭,李成宝用钥匙扣撬莫然的牙齿,还是撬不开。
送诊所吧,这样下去真的会出人命的。李成宝听了村人的建议,一起把莫然送往诊所。水秀跟在后面,被人搀扶着也往诊所去了。
滚回去,丢人的妮子,我的脸都被你丢光了。杨若桃看着众人都下山了,边骂边拉着杏莲回家去。心里在喃喃自语:这个莫然真怪。
莫然嘴里的火炭被取出来了,还撬掉了他的一颗门牙。毕竟是火炭,莫然的嘴巴像是被烧焦的一块破抹布,本就不愿意说话的他现在真的说不出话来了。他却喜欢笑了,性格仿佛开朗了许多,人家问他话,他只是傻笑,嘴巴里只能吐出呜咦呜咦地声音,像是风吹着破窗户纸。
村里人也不再为难莫然一家,李成宝拎了许多的慰问品来看望莫然,说了许多的好话,赔了罪,说自己太冲动了,在气头上,对不起他们孤儿寡母的。水秀没有说话,低着头,看着自家的母鸡在堂屋里乱走。莫然对着李成宝傻笑,咧开嘴巴,看的人一身冷战。
莫然依旧喜欢玩火,村里人也持宽容的态度,生怕莫然再做出什么惊人的举动。只是摇摇头,说,这个孩子真怪。
老陈却经常嘴里念叨着,这孩子可怜啊。
六
李成宝培养了李裕多年,本想在明年村里换届的时候,他会像往年一样,把李裕加在拟定好的村班子成员名单上,一家一户地走,把一包五星皖的香烟往桌子上一拍,让村里具有选举资格的人往名单上按手印,然后顺理成章地接过他的旗帜。现在倒好,培养出这个不争气的家伙,裤裆没看紧,干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还让整个村子的人都看见了。村里没法待了,李成宝打算让李裕外出打工去。这下杨若桃不干了。
我闺女养了这么多年,你就白吃了。你闹这么一出,我闺女还嫁给谁去。
发生这种事情我们也不想的,大家从长计议,好吧。李成宝脸上有些挂不住。
计议个逑,我不管,李裕要了我闺女的身子,我闺女这一辈子就跟定他了。我可是在全村人面前说他俩早就定亲了,那是给你个台阶下。现在你看怎么办吧。是先过门,还是先下聘礼。
这太快了吧。李成宝说,低着头猛吸烟。
快啥快啊,你侄子裤子脱得那么快,现在下个聘礼就嫌快了啊。
那我回去和李裕商量商量,既然杏莲已经是我们李家的人了,我们不会不认的。李成宝转身想走。
好,我家杏莲就在家等着啊。杨若桃对着李成宝的背影喊道。
李成宝打算去和李裕商量下,杏莲要不是有些痴傻,也算是一个挺好看的姑娘,配的上李裕。可是她和李裕在土地庙里被全村人光溜溜地看个遍,这让自己树立多年的威信荡然无存。李成宝有好几次感觉到这件事情蹊跷,像是杨若桃故意布下的陷阱,而猎物不是李裕而是他自己。只是,现在已经骑虎难下,事情已经发生了,要趁早解决,否则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枝节。
李成宝在晌午的时候赶到李裕家,看见大门紧锁。李裕自幼丧父丧母,一直跟着李成宝,成年后,李成宝就把李裕赶回老屋去住,说李裕长大了,老是和自己住着也不是办法,一个人住也能让李裕学会独立。老屋早就被李成宝的婆娘打扫干净了,婆娘煮了一顿丰盛的午饭,塞了十几个鸡蛋在李裕的袋子里,李裕卷着铺盖就走了。婆娘看着李裕走了,眼里含着泪水,说,住不惯就回来啊。
刚搬走的那几个月,李裕每天都回李成宝家吃饭,随着李成宝把村里的事情交给李裕管理后,李裕也以村长接班人的身份自居了,很少再回李成宝家吃饭。李成宝的婆娘难得一见李裕,就问,怎么这么长时间不回家吃饭啊。李裕摆摆手,说,村里事情忙。
自从被莫然烧出丑事之后,李裕想过一铁锹铲死那个王八羔子,可是自己哪敢出门。就算不被村里人吐沫星子淹死,那个杨若桃也不是好惹的婆娘,肯定要自己娶了杏莲。李裕和杏莲在一起胡搞,主要是看到杏莲傻,给几颗糖就可以让你吃她的奶。一个人住在老屋里,又是一个青春期的男人,哪里能挨得住漫漫长夜。他连哄带骗地把杏莲拉到土地庙,以为可以好好地释放一下男人的压抑,这下好了,被那个王八羔子一把火把全村人都烧过来了。现在自己是掉到茅坑里了,怎么洗也是臭的。看来自己接任村长是不可能了,杨若桃也不是好惹的主,与其等着她来逼婚,自己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吧。李裕连夜收拾东西,趁着夜色赶往镇上,打算转车去城里打工。
李成宝知道李裕跑了,他心里反而释然了。李裕已经当不成自己的接班人,留在村里也是笑话,走了也好。可是,该怎么和杨若桃解释呢。
走了?放你娘的屁!杨若桃挺着大胸脯在李成宝家门前骂。
李成宝的婆娘已经躲在厨房里,装着烧饭,李成宝一个人闷在屋子里抽烟。
李成宝,我告诉你,你今天不把话说清楚我死也不走。我家杏莲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呢,就这样被你家侄子毁了,还当着全村人的面,你让杏莲以后怎么嫁人啊?!现在倒好,李裕玩好了,拍拍屁股就跑了啊!留下我家苦命的杏莲,现在杏莲要死要活的,你这个村长说话像放屁一样,还说要李裕娶杏莲,给她一个交代。现在人都跑了,交代个逑啊,你今天不出来说清楚我就不走了。杨若桃躺在地上,手脚像安了弹簧一样乱抖,一边哭闹一边嘴里念念有词:我家杏莲以后怎么过啊,我苦命的杏莲啊。引得村里人都跑来看戏一样围在李成宝家门口。
好了好了!我们娶!李家人做出的事李家人负责。我李成宝今天村长就是不干了,也向你保证,李裕肯定会娶杏莲。李成宝从房间里出来,对着杨若桃和所有看热闹的人,发表演讲一样扯着嗓子喊。
你做主!李裕都跑了你做谁的主啊。杨若桃瘫坐在地上,停止了哭闹,蔑视地看着李成宝。
我怎么就做不了主,我连我侄子的主都做不了啊。
好,那我问你,现在你侄子李裕跑了,你怎么做他的主。
跑了也得娶,我先下聘礼,等过年李裕回来了再找个日子把事情给办了。
这可是你当着村里人面说的啊。别回头擦了屁股忘了臭。那你先说给多少聘礼吧。
李成宝看着杨若桃得寸进尺,一头猪,我给你一头大肥猪。
不行,两头。
好,两头就两头。李成宝看着村里人都在盯着自己,从嘴里蹦出这几个字。
这可是你说的啊。杨若桃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杏莲的事情就这么说定了,不过我还有一个要求。
李成宝盯着杨若桃,围在墙头、门旁的人也都静下来,看看这个婆娘还有什么要求。
我的要求很简单,就是我要在水月湾小学里当老师。
李成宝放下手里的烟,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你说什么?你要当老师?李成宝和围观的村人都安静下来。
是啊,我要当水月湾小学的老师。怎么了?不够格啊。杨若桃站起来,靠着门框,声音和缓了许多。
不是不够格,是字认识你,你不认识字罢了。村人在一起起哄,嬉闹。
我怎么就不认识了。老娘我认识的字比你吃的奶还多。杨若桃冲着人群嚷着。
李成宝没有想到杨若桃会提出这个要求,村里人更加没有想到这个平日里放浪惯了的杨若桃会想去当水月湾小学的老师。大家都静静地等着李成宝下决定。
今天我们只谈杏莲的事情,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谈。
好,那我先把这事提出来了,我过几天再找你商量。杨若桃最后的话温柔的像是糖浆,听了让人浑身黏糊糊的。李成宝看着杨若桃的背影,脚有些站不稳,一屁股坐在门槛上。
七
在水月湾,和李裕一样大的年轻人大多出去了,剩下不能出去的儿童总不能放羊一样任由他们在村子里转悠吧。工资迟迟发不下来,在水月湾老师成了稀罕货。李成宝总觉的自己一个人挑着整个学校也不是办法,他早就在物色一个新的老师。可是,在水月湾念过点书的人早就像鸟一样飞出去了,能找个高中毕业的都难。杨若桃这一自荐,虽然让人吃惊,可细细想想也是个办法,找不着马先让骡子试试,凑合着看看。杨若桃虽说初中文化,教个小学还是可以的,更何况在水月湾教学生只要不让他们乱跑捣蛋,混几年到了能出去打工的年龄就可以了。只是,李成宝还是有顾虑的。杨若桃为人泼辣放浪,在村里名声不好,让她去教学生,怕是很多家长不同意。李成宝迟迟没有做决定,没想到杨若桃真把这件事放在心上,隔三差五地就去找李成宝。李成宝说,再研究研究。杨若桃一屁股坐在板凳上,把板凳都撑胖了,说,还研究啥,我怎么说也是个有文化的人,教那帮小猴子还不行啊。学校现在不正缺老师吗?我家杏莲可是把身子都给你们李家了,这大家都看着呢。你要是觉得不够,你看加上我够吗?
你这个骚婆娘,就凭你这点狐臊劲你就不配当水月湾的老师。
怎么就不配了,在整个水月湾还有比我杨若桃更配的吗?你是男人,你说我哪点不配。杨若桃往李成宝身上凑。
好好说话。李成宝慌忙躲闪到一旁,身子有些软了,却无法拿出平日里的威严。
杨若桃笑了笑,她胜利了。刚开始村里人是不同意的,李成宝摆摆手,说,先教一个月再说。在这一个月里,大家看见杨若桃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注重仪表打扮,不再有以前花哨中带着浪的神情,见到人开始热情地打招呼,聊的最多的不再是哪家的男人在床上怎样怎样,而是闭口张口就是孩子读书怎样,作业怎样。这一个月下来,村里人明显感到自家以前野驴一样的孩子开始变得乖巧起来,回家第一件事情竟然是主动做作业。一问,孩子说作业不做完杨老师不让进教室,罚站还打手心。看来,顽皮的猴子还需要狠婆娘收拾,一个月后,杨若桃被李成宝正式任命为水月湾小学的老师。
在杨若桃成了水月湾小学的老师后,莫然就更加不愿意去上学了。自从失声后,他不再去后山,可是也很少再回学校,每次都是被李成宝像塞进鸡笼一样把他拎回教室。
莫然对学习没有多大的兴趣,他一个人坐在最后一排,趴在桌子上,头贴着桌面,看着自己的一只手在桌面上蠕动。我接替杨若桃上音乐课,他才表现的活跃些,我教学生唱:春风吹,阳光照。红领巾,胸前飘。小朋友们呀,欢欢喜喜进学校。莫然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呀”音,而且他总是把“呀”字拖音拖的很长,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鹅发出的声音。同学们都讥笑他,可他还是满不在乎地自己唱着。
下课后,我叫住他,说,你以后不要再玩火了,很危险。看见火光你就跑,知道不?
他盯着我看,仿佛我说的是他听不懂的语言。
你要是听话,老师以后教你唱很多的歌。
他咧开嘴,像是咧开的石榴,笑了,狠狠地点点头。
八
没课的时候,我坐在屋子里,透过小木窗看着院子里的美人蕉,算着还有多少天结束这次支教的生涯。
我看见老陈从小屋里出来,匆匆穿过院子,向着教室走去。随即,就听见了老陈和杨若桃的声音。
你先让孩子起来吧,天这么冷,让他跪在这么冷的地上膝盖会受不了的。
我管学生你操什么心。你管好你自己的事情就行了。
我打开门,看见老陈和杨若桃站在教室门口争吵。莫然跪在地上,老陈拉着他的胳膊,他就是不起来,学生像麻雀一样趴在窗口看热闹。
王老师,你来评评理。老陈看见了我,说,这么冷的天,你说学生有再大的错你也不能让他在地上跪一节课吧,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啊。
杨老师,这是怎么回事啊?是不是莫然又惹你生气了。
王老师你来的正好,这个李莫然真是一摊烂泥。他偷了我几支粉笔,用小刀在粉笔一头钻孔滴上蜡油,在我上课的时候点着了,整个教室飘着一股刺鼻的气味。这让其他的学生根本无法安心画画。我还看见有的学生也学着他的样子,点燃滴上蜡油的粉笔玩。整个班的风气都被他带坏了。杨若桃用食指狠狠地戳了一下莫然的脑袋。
莫然还小,让他先起来吧。我说。
起来?这个孩子不给他点苦头吃他不知道厉害。杨若桃说。
老陈去拉莫然,杨若桃拦住,说,你干嘛?你一个看大门的还要管我的学生啊。
你管的不对我就要说,老师不是你这样当的,体罚又解决不了问题。
咦,我说你一个没人要的老头在我面前指手画脚的干嘛。你有时间回去教训教训你那个孝顺儿子啊,跑来管我的学生。走开走开。
老陈放下莫然的胳膊,面无表情地走到杨若桃面前。
你,你干嘛。杨若桃被老陈这突然的举动惊到。
杨老师,我告诉你。我有没有人要不关你的事,你这样管教学生就是不对。我老陈没有念过什么书,我就是不在这个学校待了,今天的事情我也管定了。
老陈一把拉起莫然,两个人踉踉跄跄地往他的屋子里走去,老陈“嘭”地一声把房门关上了。
杨若桃和我呆呆地站在院子里,身后趴在窗户上的学生在嬉笑。
回去,都给我回去上课,今天作业不做完就别想回家。杨若桃转身把学生吼回教室,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回到教室上课。
看不出这个老陈挺倔的。杨若桃事后说。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老陈已经回老家去了。老陈辞去了校工的工作,听说没有投靠自己的儿子,而是把以前的草屋自己修缮了一下,养了几只羊。每天老陈就牵着几只羊在家乡农村的山坡上,一晃就是一整天。
老陈走后,学校每天敲钟的工作就留给了我。我握着老陈留下的小铁锤,茶垢色的一截铁棒,手柄处已经磨的光滑。我轻轻地敲打在松树上的铁条。这块铁条像是冬天屋檐下风干的腊猪肉条,系在松树枝桠上,松树上已经被铁条深深地勒进去了。我敲了一下,声音清脆,在整个校园里回荡。可是,老陈听不到了,莫然也听不到了,自从老陈走后,莫然就再也没有来过学校。
水秀对这个孩子已经失去了信心,只要莫然每天准时回来吃饭、睡觉、不捣蛋,她也不再要求什么。李成宝更加不管,他现在很少往水秀家里去,天天去杨若桃那里,说是了解学校学生的状况,规划学校未来的发展。杨若桃成了学校的教导主任和副校长。其实,学校也就那几个人,这些都是虚头衔。可杨若桃很看重,上课的时候不许学生喊她杨老师,要喊杨校长。一次,一个低年级的学生错喊了,被杨若桃罚站整整一个上午。
杨若桃当了副校长不久,村里就要开始举行换届选举了。这次选举李成宝没精打采的,自己年龄到了,不能再竞选村长了,李裕是个好苗子,可是却被莫然给毁了。选举的那几天,李成宝的牙龈上火,夜里睡觉的时候直吸直吸的,像是嘴里吃了一块滚烫的豆腐。这时,在村子里最勤快的要数杨若桃了。除了上课,她平时就在村子里转悠,有事没事地找人聊天,帮着张家收衣服,帮着李家杀鸡。这些事情杨若桃从前是看都不看一眼,现在这样殷勤,让村里人摸不到头脑。后来,我才知道,杨若桃这么热心,是因为她想竞选妇女主任,正在树立形象,拉拢人心呢。
李成宝是第一个知道杨若桃想法的,杨若桃让李成宝支持她。李成宝知道这届选举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也懒得操这份闲心。杨若桃撒起娇来,又说彼此是亲家,这点忙都不帮。李成宝捂着疼痛的牙龈,黑着脸,说,只要村里人愿意选你,你爱咋干咋干。
就在杨若桃奔走于村里拉选票,给人家菜园除草的时候,杏莲甩着两个大奶子跑过来,喊道,娘,娘,那个哑巴在烧我家的衣服呢,你快去看看啊。
杨若桃明白了杏莲说的是莫然,这个祸害竟然跑到自家门前放火。杨若桃丢下锄头,赶紧跑回家。杏莲在后面喊,娘,娘,你等等我啊,我追不上。
一听到有关莫然的事情,村里人丢下手中的活,也跟着去看热闹。整个水月湾,莫然让他们平淡的生活充满了新奇。杨若桃赶到家的时候,看见门口系在两棵树之间晾衣绳子上的衣服都不见了,树根下,一堆碎衣服已经烧的只剩下黑黑的一团,散着刺鼻的气味。杨若桃感觉胸口在不断膨胀,她要找个东西毁灭,把胸口里的气全都放出来。李成宝捂着脸也来了,马上就卸任了,村里的事情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杨若桃没有说话,冲到家里拿着一把菜刀冲了出来。杏莲吓得躲在门后不敢出来,众人没人敢拦,可是又怕她真的做出什么事情来。此时,杨若桃顾不得什么选票、妇女主任的,全他妈滚一边去,她现在要找莫然,一刀劈了他。
你干嘛,你疯了你。李成宝有气无力地对着杨若桃喊着。
杨若桃没有答话,她在人群中寻觅着莫然。人们被她看的毛骨悚然,在人群的后面,她看见一截竹篙高高地举起,上面挂着一件衣服,像是一面旗帜在风中飞舞。杨若桃看见了莫然,举着竹篙,呜咦呜咦地叫着,奔跑着。
杨若桃向莫然走去,莫然还在嬉笑着。我要宰了这个狗日的,要为民除害。杨若桃心里嚷着。
莫然也看见杨若桃和她手里的刀。他没有躲,咧着嘴巴笑笑,放下竹篙,把系在竹篙上的衣服取下来,双手送到杨若桃面前。
杨若桃脸色一下就变了,像一朵高高昂起头的向日葵突然间就萎了,手里的刀不自觉地掉了下来,身子瘫了下去。李成宝和村里人都看见了,莫然递给杨若桃的是一个裤衩,一个男士裤衩。唯一一件没有烧掉的衣服。
娘,这不是你早上洗的晒在院子里的吗?这个哑巴没有烧掉哩。杏莲欢快地跑过去接过莫然手里的裤衩,跑到李成宝面前,高兴地说,村长叔叔,快把裤衩拿回去吧,要不然又被这个哑巴拿去烧掉了,你就没的穿了。
李成宝怔怔地看着天真的杏莲,看着她手里的裤衩,嘴角抽得更厉害了。他一把夺下裤衩,转身就颤巍巍地走了。
娘,村长叔叔他走了,今晚还带好吃的给杏莲吃不?杏莲拉着杨若桃的胳膊,说,娘,我们回家吧。回家做好吃的给杏莲吃啊。
没人敢笑出来,也没有人敢去扶杨若桃。杏莲把杨若桃拉回家,杨若桃只说了一句,关门。
人群中静静的,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水秀这时跑过来了,慌慌张张见人就问,我家莫然怎么了,莫然是不是又被打了?
有人指了指拿着竹篙在奔跑的莫然,听见他呜咦呜咦地叫着,像一只快活的小黑羊。
九
李成宝称病在家,不见客也不出门。杨若桃也一连好几天没来学校上课,像老鼠一样窝在家里。整个学校就我一个人在顶着。换届选举那天,李成宝虽然没有出席,他村长的位子也自动卸任了,杨若桃也没有影子,妇女主任让别人当上了。李成宝和杨若桃的事情已经在村里传遍,大家都在猜想着这两个人什么时候会出来。
水月湾小学里我成了唯一的老师,从早到晚都是我的课。杨若桃和李成宝不再来学校后,莫然就出现在课堂里。他不声不响地坐在后面,没有捣蛋,也不发出任何的声音,就静静地听着我讲课。我教学生们画画、唱歌,给他们讲城里的大楼和汽车、肯德基和商场。他们都睁大眼睛听我讲,竟然都不急着下课。我问他们,你们以后想去城里吗?想做个城里人吗?他们像老鼠一样相互望望,胆怯地回答道,想。
我知道,还有一个月我就教完这个学期了,我就要回到城里去了。晚上躺在床上我在想,我回到城里后会想念这群孩子的,他们淳朴天真,眼睛里充满了渴望。可是,他们出生在这个偏僻的地方,即使能够飞出去,又能够飞的多远呢?我望着院子里慢慢凝结的寒霜,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在上体育课的时候,我发现莫然不见了。我担心莫然又犯了老毛病,一个人偷偷跑去放火。我问同学们莫然去哪里了?他们说去村长家看热闹去了。中午放学后,我往李成宝家的方向走去。
我没有看见莫然,也没有看见李成宝。李成宝家的院子里水盆、水瓶的碎了一地,一床棉被上踩满了脚印,乱糟糟的,像是被抢劫了。我看见李成宝的婆娘弯着腰在清扫。我猜想是他们夫妻俩闹矛盾了,这个时候,我进去是不合适的。我拦住了一个学生的家长,询问李成宝家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还不知道啊。鲁坤昨晚带人来砸的!学生家长向我讲述了昨晚发生的事情。
自从莫然把李成宝和杨若桃的关系揭开后,李成宝和杨若桃都躲在家里不敢出门。可是,即使他们想躲,这样的丑事还是传了出去,最终还是传到杨若桃丈夫鲁坤的耳朵里。鲁坤连夜从外地赶了回来,带了几个本家兄弟,趁夜就踢开了李成宝家的门。当时,李成宝正窝在被窝里,鲁坤连人带被子一把拽了出来,一直拖到院子里。李成宝看见了鲁坤,吓得连裤子都没穿就直接瘫在地上,嘴巴抖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干木匠出身的鲁坤手里有的是劲,几巴掌甩在李成宝的脸上,李成宝顿时嘴角出血。
你给老子戴了绿帽子你知道不?你睡了老子的女人你知道不?你这个老东西鸡巴还能硬是不?鲁坤一脚揣在李成宝裤裆里,李成宝当时就不能动弹了,只有求饶的份。李成宝的婆娘跪在地上给鲁坤磕头,求他放过李成宝。
放过他,这个老不死的睡了我女人,你听明白没有,你的男人睡了我的女人!
鲁坤不顾女人在地上苦苦求饶,对着李成宝又是一顿打,其他人见到东西就砸。声音惊动了附近的邻居,大家围在李成宝家门外,看见了鲁坤,知道李成宝理亏,只在旁劝着,不要弄出人命。
李成宝当村长这么多年了,在村里干了哪一件好事!啊?村里杀猪他拿最好的肉,分田他占最肥的,妈的,还乘着我不在睡了我的女人,他的鸡巴侄子还把我女儿睡了。我全家都被这头老畜生睡了?今天谁敢拉我试试看,我就灭了他全家。
鲁坤越说越生气,带着哭腔,眼睛红红的,像一头受伤的野兽。鲁坤又是一脚踢在李成宝的裤裆里,李成宝顿时成了一只蜷缩的虾,疼的叫喊。
没人再敢劝架,大家也知道李成宝这么多年在村里所作所为,只能看着鲁坤对着李成宝拳打脚踢,有些人看不下去就躲回家去了。李成宝的婆娘跑过来死死抱住鲁坤,哀求他住手,放过李成宝。鲁坤一脚揣在女人的肚子上,女人顿时就疼的昏过去了。
就在鲁坤对躺在地上的李成宝发泄满腔愤怒的时候,有人喊,派出所的人来了。警车响在水月湾时,村里的人差不多都跑来了,车上下来的两个派出所的警员拉住了鲁坤,让村人帮忙把李成宝赶紧送到医院去。鲁坤还在叫嚷着,我看哪个不要命的敢送李成宝去医院,老子就送他去阎罗殿。没有人敢动,两个警员铐住了鲁坤,押上车,对站着一动不动的村民说,再不送医院他就没命了。村人看鲁坤被带走了,赶紧把李成宝送往医院。
杨若桃得知鲁坤回来了,吓得坐立不安,毕竟自己是在偷汉子啊。当她得知鲁坤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找李成宝算账,心里更加不安。以鲁坤的性子,不把李成宝剁了才怪。把李成宝收拾后,下一个就是自己了。杨若桃越想越害怕,仿佛在等着死神的降临。
杏莲从床上坐起来,揉着惺忪的双眼,问,娘,你怎么还不睡觉啊。我都睡一觉醒了,还做个梦,梦见爹回来了,还带了好多好吃的给我呢。杏莲一边说一边吧唧吧唧的作吃状。
杨若桃一听杏莲说梦见鲁坤回来,心里更毛躁了。她很想去李成宝家看看,想知道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究竟是怎样的一场争斗。杨若桃让杏莲睡下,自己穿好衣服出门去。杨若桃想,反正是一死,不能坐以待毙,去李成宝家看看,也好知道鲁坤究竟会怎样处置李成宝。
杨若桃远远地躲在李成宝家门外的草垛旁,村里人已经把李成宝家围个水泄不通,只听见院子里传来鲁坤的叫骂声。直到派出所的人带走了鲁坤,村里人把满身是血的李成宝抬走,杨若桃才偷偷地跑回家。
杨若桃吓得半死,她看到李成宝已经被鲁坤打得半死,轮到自己他岂能善罢甘休。杨若桃知道鲁坤有个特点,无论什么事情都是先料理容易的,然后把精力放在难啃的上面。每次吵架,鲁坤都能把杨若桃打得半死,然后又把她扔在床上发泄兽欲。杨若桃早就厌倦了这种生活,厌倦了鲁坤,也害怕鲁坤。她看到鲁坤把李成宝打在地上,不知道他还有没有气,要是临到自己,不是活剥也会生吞。鲁坤被抓走了,可是一旦被放回来,自己还是难逃一死。这个时候,杨若桃突然很恶毒地想,李成宝死了最好,这样鲁坤就会被当作杀人犯,坐几年牢。
这些都只是杨若桃的猜想,目前最主要的是趁着鲁坤没有回来之前赶紧跑。杨若桃跑回家收拾衣服,把箱底的首饰和平时李成宝给的一些钱都裹起来,塞在怀里。
娘,你收拾衣服干吗?杏莲醒了,问。
没事,你睡吧。我去接你姥姥来陪杏莲玩。
杏莲听话,盖上被子睡下了。
杨若桃看着杏莲,突然眼睛一涩,心里念叨:苦命的孩子,不能带你走啊。心酸了一会,她又释然了,她知道,鲁坤再恨她,也不会对自己的女儿下毒手。
杨若桃趁夜跑到娘家,告诉母亲她要出去打工,把杏莲就托付给她了。还没等老人问,杨若桃丢下一卷钱就跑了。
十
李成宝下体被踢烂,内脏被踢出血,没有抢救过来。鲁坤被判了刑,好几年都出不来。杨若桃偷偷地跑了,只有杏莲每天在村口苦苦地等着杨若桃的归来。
天气渐渐转冷,这个学期也即将结束,我也该结束我支教的生涯回城了。在水月湾的这段时间,我习惯了写日记和书信,也许在这个偏僻的地方,我能够摆脱寂寞的也就只有文字了。我和城里的同学通了几次信,希望此次回去后能够号召大家给山区的儿童进行募捐,衣服、书本或是钱都行。这里的孩子太需要人们的帮助,物质上贫乏可不至于饿死冻死,可是精神上的穷困就可能让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变的枯槁。我每次把信写好,交给赶集的人让他们帮我寄出去。
行李我早就收拾好了,还有一个星期我就要离开这个地方了。我曾充满激情地来这里支教,希望能够让自己学到的知识传播到贫困偏僻的地方,但是有的时候真的感到有些无能为力。每当我夜里起床,看着皎洁的月光洒在院子里,这里的景色宁静,生活里的苦难在这里不起一点波澜。可是,一想到李成宝和杨若桃,想到离开的老陈,想到像莫然那样的孩子们,我又忧心忡忡。
收到最后一封回信是我在吃午饭的时候。老陈走了,李成宝虽然不在了,可是村里对老师还是很尊敬的,不让我自己烧饭,每个学生家开始轮流给我送饭。来送饭的家长顺手给我带回一封室友的信。
室友在信里说了一些对毕业感到迷茫的话,如今大学生压力大,尤其是我们“80后”这一代,一毕业就失业。信末,他告诉我说他在网上看到了今年的特岗计划,水月湾小学也在其中。他问我,如果没有找到满意的工作,会不会去考竞争压力小一点的特岗。我知道,考上特岗三年后就可以有正式编制了,只是岗位大多是农村和比较偏远的地区。我无法给他回信,我只能先回城里去再说。
我教完了最后一节课,向学生告别。孩子们都不作声,低着头,我听见轻微的哭泣声。我知道他们舍不得我,我又何尝舍得他们呢。水月湾小学的老师已经被纳入编制之中,我走后,杨若桃也不在,以后能来这里教书的应该都是从大学里走出来的学子吧。我回到屋子里整理东西,新任的村长和一些家长来送我,孩子们堵在门口看着我。我看到桌子上摆满了鸡蛋、玉米、山芋……这些是他们送给我的礼物。我把带来的几本书送给了几个孩子,虽然我知道他们暂时还看不懂,待他们长大点也许会明白书本里的道理。
我收拾好东西,准备走了,孩子们放声大哭,一个个围在我身边,抱着我的行李箱、扯着我的衣角不让我走。我眼睛湿润了,村长把孩子们拉开说,王老师只是回家去,以后还会回来看你们的,让老师走吧,要不然赶不上火车了。我说,你们好好念书,老师有时间会回来看你们的。
村长让家长和学生不要送了,我挥挥手,却始终没有发现莫然。正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喊声:村长,村长!
我和村长同时回头,我们看见村支部的周会计骑着自行车追过来了,车还没停稳,人就先跳了下来。
村长,王老师刚走,学校围墙外面的草垛就被点着了,现在火势被控制住了。
不会是李莫然干的吧?村长急急地问,然后和我匆匆告别,骑上周会计的自行车就往村里赶去。
我看着村长远去的背影,想着水月湾小学失火的情景,心想,难道真是莫然干的?不过这件事已经不重要了,水月湾有它自己的生活轨迹,我只是一个即将离开的过客而已。
王老师,你看,那个是不是莫然?这时,周会计指着不远处的梯田上冒起的火苗,我看到一个小孩在火苗前跳跃着,手里拿着一根棍子在往火里挑枯黄的野草。我认出,那个孩子是莫然。
他又在这里放火了,说不定学校外面的草垛就是他烧着的。王老师,你等下我,我去把他抓住。周会计放下棉被,准备去捉莫然。
算了吧,周会计,让他去吧。我沉默了一下,说,他看见火光就会跑的。
我望着莫然,他高兴地对着火苗舞蹈,欢快地奔跑着,嘴巴呜咦呜咦叫着,好像是要说些什么,也许是对我,也许是对着那些奔跑的火苗。
责任编辑 李国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