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静
一
那时候,风暴已经到了那拉提,只是我们置身距它近300公里的伊宁市,没有觉出丝毫异常,头顶上的天空古朴、高远,如镜子般光滑清澈,令人感到一种无形的倾斜与荡漾,而被这样的天空笼罩着的,是西域深远的大地及人群。
乌鸦在落了雪的麦地上空飞翔,一只和另一只相隔很远,它们彼此孤独,却并不靠近。杨树落光了叶子,阳光和寒冷在大地上闪闪发光,城市以东,经过喀什河大桥、黑山头、巩乃斯次生林和初夏时节野罂粟开满山坡的木斯乡,就是歌声中传唱的那拉提草原,它因地势而更接近天空和梦境。
不过,现在不是在歌声中,而是在风雪中。坚硬的雪粒从原野、山坡、断崖起身,细沙一样随风游走,它们贴着地面,在行人脚下和来来往往的车轮之下蜿蜒前行,绵绵不绝。风越来越大。事实上,风从来不被看见,谁也不知道风的样子,风只有依靠具体事物才能证明自身存在——雪从地面被扬到空中,然后横着从眼前飞过,看不清远处的山峦,看不清近处的树木,弥天飞雪,万物皆荒,整个草原如海洋般浩瀚……我想到上帝的分配其实很公平,在远离大海的地方,大海以另一种形式出现,草原、沙漠、戈壁、雪原,它们全都是大海,那些凝固的没有边际的线条起起伏伏,荡漾着与大海同样的波涛。
坐在车里的人安然寂静,默默望向窗外,嗯,好大的风雪,但还不算什么,边疆生活,谁的记忆里没有几场惊心动魄的风雪?那些铺天盖地,那些灾难与传奇,有时候夜里梦见,仍然能感到肉体被击碎的疼痛,以及使世界沦陷的那种巨大力量。大批牲畜失踪、死亡,雪崩掩埋了人和车辆,所有通往城市和物质的道路都消失了,大地皑皑,雪山银白,人间比天堂圣洁。而这些,都是可以言说的,风雪带来的对生命无常的不安,以及它显示的灾害的力量与环境的改变,才是人们心底说不出的无奈与哀伤。
有人认为此次出门不妥,居然遇上这样恶劣的天气。但这并非自然界的声音,站在不同立场,“恶劣天气”只是人类的判断,自然万物未必这样认为——树木和岩石会不会认为倒春寒恶劣?会不会认为白炽的日头恶劣?会不会认为严寒恶劣?或许与我们相反,它们认为一切都很完美、正确,惟有如此,它们才能长成自己想成为的样子——植物质地坚韧,动物性情孤高,玉石和金子在黑暗中凝聚、生长。惟有人的肉体最脆弱,受环境影响最大,既承受不了冷,也承受不了热,在时光中,在季节的一场场风沙中,在旷日持久的干燥和寒冷中,渐渐被磨损、坍塌。
车速很慢,司机神情专注,努力看清被飞雪模糊了的路面。沿途不时遇见转场的牧民,他们穿着羊皮大衣,全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两只眼睛,坐在高高的马背上。羊群低头前行,挤挤挨挨,它们看不到更远的地方,洁白的身体里隐匿着无辜和牺牲。马总是神情坚毅,或许战争、疆场才是它们的理想之地,矫健与力量皆为此而生,“战马奔驰,四蹄迸发火花,点燃枯草,草原在燃烧。”(《突厥语大词典》)马背晃动,如同大地晃动,晃动的马背曾驮起一个不可一世的帝国,成吉思汗的草原帝国。可是在一个牧民胯下,一匹马只是它本身,没有谁能代替它的负重,以及此时此地的寒冷与艰难。它怀念夏天的那拉提吗?那可是草原上最美好的时光。
那时节,草原上到处都是光——飞舞和跳跃的光泼洒在每一株青草和树叶的身上,花朵盛开,羊群游走,燕子斜斜掠过马背。光还穿过每一座毡房,从掀开的罩子顶上投射进来,形成一束强烈的光柱,这来自天堂的光辉,仁慈地照耀灰暗的人间。人们围坐在一起饮酒、弹唱,歌声和乐声与升腾的烟雾一同飘荡穿行,飘出毡房的,与河水一起流走,飞向天空的,被鹰的翅膀带走……啊,为什么欢乐如此令人悲伤?姑娘们跳起舞,同时邀请还在尘世羁绊中做最后挣扎的人一起跳,毋庸置疑,生命最自在的时刻,也最美妙,这个时候谁还记得世间那些蒙着灰尘的仇怨和钱财?
站在草原任何一处,都可以看见绵延的雪山,山上终年积雪,那里是众水之源。天山是此处的神祇,明月照耀着他的白发。河水冰凉、森林幽暗、青草奔放,二千多年前的乌孙古墓在大地上隆起,青草将它覆盖,如同一个庞大山丘,平日所思,关于存在与虚无、生与死的一些问题,在这里似乎都得到了答案,或者从此再不需要答案,它和草原上的人群一样,被阳光一一照耀和抚摸。我以为这就是永恒。羊群与马、毡房和青草、歌声与流水,空气里的芬芳让我想到了爱情,它是那么值得相信和奉献。
其实对任何美景的描绘都很容易,美打动人心,这个时候,心肠柔软,目光清澈,可以情不自禁地说出许多动听的话。我觉得抒情,应该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能,如同清晨的阳光能够使鸟儿发声,唱出婉转的歌来。
而白色风暴到来,它发出悲怆之声,令植物不禁后退,却又无法逃离。它的气势和沙尘暴是一样的,不同的是它是另一种颜色。风搬运原野上的雪,雪原上留下道道水波样的纹路,像水波那样柔软,也像刀子刻出来那样坚硬。低洼之处,雪越积越厚,风雪像是赶紧着将一些在风暴中死去的尸骨埋起来,并且不露一丝痕迹。风卷着雪,呼啸着穿过红柳丛,又从密集的云杉林中盘旋上升,大地上烽烟四起。这萧瑟与空旷,与那拉提本身的含意——太阳出来的地方——完全是两个世界。那拉提,清代多译作“纳喇特”。《西域同文志》记载:“准语纳喇特,日色照临之谓。雪山深邃,独此峰高峻,得见日色,故名。”但对这个地名的由来,民间普遍使用一种版本:成吉思汗率蒙古大军西征时,其中一支军队由吐鲁番沿天山道向伊犁进发。时值春日,山中却是风雪弥漫,饥饿和寒冷使这支军队疲乏不堪,翻过山岭,眼前却是一片繁花似锦的碧绿草原。这时云开日出,草原上景象瑰丽,人们不由欢呼:“那拉提,那拉提。”那拉提,即蒙语“有太阳”的意思。
这使我想起奎屯的命名。奎屯是伊犁州直辖的另一座城市,距伊犁500公里,传说地名也与蒙古人有关。成吉思汗的大军从阿尔泰山和果子沟分两路西征,又回兵征讨反复无常的西夏。大军途经奎屯,正值隆冬,强悍的蒙古兵早有准备,他们曾领略过欧亚大陆无数寒冷的地方,高加索、俄罗斯森林、喜马拉雅山。可是大军沿着天山北麓过精河、乌苏时,一个蒙古兵在山口不由大喊,“奎屯,奎屯”,他这一声喊,唤起了所有人深入骨髓的冷,将士们不由一起呻吟:“奎屯,奎屯。”译成汉语就是“冷啊冷啊”的意思。
不论是一个蒙古兵的叫喊,还是众人情不自禁的欢呼,这些地名都留下了成吉思汗大军铁蹄践踏出来的北方草原之路。“从那时起,蒙古人再也没有离开过这里,厄鲁特人、杜尔扈特人、准噶尔人都是蒙古人的分支,他们都在这个地方感受到了世所罕见的寒冷。”(红柯《奎屯这个地方》)
寒冷是不会让人忘记的。寒冷的力量,可以使任何生命都感受到外部世界的强悍。小时候,每个冬天我都攥紧了双手,从不轻易伸展,好像身体上有残疾。后来自己分析,觉得可能是寒冷导致内心恐惧而产生的下意识动作。零下三十多摄氏度的早晨,滴水成冰,出去开门不小心,铁质的门把手将手上的皮撕下一小片。看着窗外的雪,我常常冒出一个念头:可能活不过这个冬天。
鸟儿失去了飞翔的兴趣,蜷曲着爪子,紧紧抓住树枝,以静止不动保持身体里的热量。
雪落在楼群上,落在空空的葡萄架上,落在每一条刷着蓝色围墙的小巷里,无声无息,广阔而平静。这是雪最温和的部分,真正的雪,在这片地域深处——雪深没膝,冬眠野兽游丝般的呼吸随风飘荡,有时碰上一根树枝,树枝上的雪就会簌簌掉下来。雪粒反射阳光,闪闪烁烁,令人以为遍地宝石,整个世界灿烂而艰难。天空布满宗教般的明澈,好像有隐约的乐声传来,听不出是木卡姆还是龟兹古乐,反正很遥远;但不一定是幻觉,脚下所有土地都是曾经的草原,那些掩埋在草根底下的头骨、刀剑、陶器以及乌孙人的马蹄印,会在某个大雪弥漫的天气苏醒、重现……这没什么奇怪,世间真实的事情,常常以一种虚幻的方式出现,比如海市蜃楼……我想说的是,当雪和雪山成为我们的生活背景,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我们就是一群身世特殊的人,一切传奇与艰难皆包含其中。
那拉提景区褐色的小宾馆一幢连着一幢,看起来整齐、精致,大概这两年才竣工使用,以前没见过。门前悬挂的中式夜灯散发一团团橘色光芒,温暖、宁静,可就是这样的光芒,却加深了一个人的漂泊感,因为看见它的人,不是在家里,而是一个失去了天伦之乐的人。
二
第一天到达那拉提,天已经完全黑了,却看见大地的灯盏在遥远的西部次第点亮。手抓羊肉冒着热气,每个人面前的酒杯都被倒满。时间流逝,酒杯轮回,100瓦的灯泡已经不显得那么亮了,广阔的西部地理与混血的人群所形成的异域氛围,饭菜的热气、烟酒和笑声所形成的烟雾缭绕,使灯光变得迷蒙,既现实又虚幻。有人开始朗诵100行的长诗。门边铁皮炉上,熬过许多遍的茯茶不断“噗噗”掀动壶盖。
我喝了太多的酒,但小赵唱歌的情景仍记得清清楚楚。一个来自陕西的年轻人,三年前考上那拉提镇公务员。他在席间唱了一首哈萨克民歌《故乡》。啊,故乡,即使听不懂歌词,也可以听出曲调里面有河流、森林、夕阳与炊烟。大地是人类最早的故乡,大地上的事物,不属于哪一个民族,而是一种集体的乡愁和精神倾向。可是具体到草原民族,今天的故乡,可能更加令人忧伤,它意味着传统与往昔渐行渐远。这首《故乡》我听过许多遍,一直没学会。这个在那拉提镇生活不到三年的小伙子,却用哈萨克语唱出来,发音还很标准。后来跟他聊了一会儿,看得出,他与这片陌生的土地有着缘分般的融合。我喜欢他用平朴的心态穿过不同宗教、文化、习俗所带来的一些障碍。他所做的可能是无意识的,不过,在一个多民族聚居的地方,只要懂得尊重和欣赏,并且汲取其中美的部分,就不是一个被心性和观念限制了的人。我突然觉得,正确认识民族与民族间的不同,不一定需要知识和理性,但需要一颗包容、广阔的心。
回到房间,和惜妍在昏黄的灯光下说话。我看了她不久前在《绿洲》杂志发的一组散文,“挖渠爷爷”、“湖北奶奶”、“看麦子爷爷”,写的都是逝去的至亲,一些段落表达情意深重,但其中最重要的,是对死亡的理解和面对。我原先一直在想,死亡是生命的自然状态,不可避免,可是为什么说到死亡,会觉得恐惧?死是可以被拯救的吗?孔子说:“不知生,焉知死。”随着年龄增长,经历过一些世事和情感,我觉得这句话反过来说,“不知死,焉知生”,更加令人回想:只有更多地了解死亡,才能毫无畏惧地面对死亡。以思考的力量思考死亡,才可能对过去、对时间的流逝、对自由产生一些认识,从而理解自己或者他人的一生。我曾看到过这样一句话:对死的思考是最艰难的,它所提示的价值是生。或许就是这样,当死提示了生的价值,死就会得到安慰,和拯救。
我们面对的另一种死亡,父辈的死亡,是被篡改的命运与一片地域紧密相连的死亡。那个年代,父辈们告别故土,来到边疆,在荒无人烟的地方种植果树、播撒麦种,重新建立家园,可是在漫长的时光里,如何面对内心的漂泊感?一个人的内心漂泊,常常不是来自肉体的无所皈依,而是精神与灵魂的不安,即使他乡早已成为故乡,这种不安也还是会一直相随,直到埋在边疆,再也不能回去,远方彻底消失……到了我们这一代,内心的归属感远比父辈明确,祖籍于我们而言,比新疆在祖国版图上的地理位置更令人觉得遥远,内地亲人面孔模糊,心灵和灵魂在此安顿下来,何况这里埋葬着亲人。有亲人埋葬的地方,当然是故乡。可是如何认识这个断裂了血脉绳索的故乡?这个故乡广袤、温暖,但它是否清晰?如果书写它,应该是怎样的?
我曾经以名词的方式来认识它,写了伊犁生活中的许多事物,白杨、芦苇、沙枣树、雪莲、天鹅、鹰、果园、河流……我将这些名词汇聚成一本散文集。那时候,对于一片地域的持续性书写,使我渐渐感到了方向,似乎找到了自己的文学地理和精神寄托。从一些寻常可见的事物,从一些细小的事物开始,我努力表达熟悉的边疆,可是写着写着,无聊产生了,我对自己的书写产生了怀疑:所有的词其实都应该是一个词,家园。可是附着在这个词上的认知是什么?在对家园的表达中,什么是被遮蔽的,什么是已经被磨损的?怎样才能从这些被表达的事物中挣脱出来?什么才是对故乡正直的理解?……我必须重新审视,找到一种向内的表达,它强调的不应是地域特征,也不贩卖风情,而是需要以一种超越寻常生活的目光和心灵,将这片地域上的人群的共同情感表达出来。
可是这些,我真的能够做到吗?
我常常心怀不安,但不知道不安的究竟是什么,也不知道它来自何处?恐怖、暴力与弥漫着血腥的事件从来没有停止,可这些不是主要的,西蒙娜·薇依说:仅仅是肉体上的痛苦是微不足道的。我不能把问题纠结于此。这种不安,可能来自不同人心所产生的隔阂;可能来自面对辽阔的地域感到生命如此单薄、渺小,作为一粒个体沙子产生的虚无感;可能来自新疆大地景物的极致反差,给心灵与肉体带来的离奇际遇;可能来自在界碑旁边内心涌起的神圣情感,以及边境线上铁丝网意味的政治对人本身的界定、限制,然后对自由、国土概念的重新理解……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地域肯定会给人以心灵影响。总之,真正的边疆生活,不是瓜果与歌舞,不是清真寺上的一弯新月,不是遥远的异域,而是民间的欢乐与暴力,生活的广阔与狭窄。
我突然对惜妍说:写作,并不是最重要的。
我感到困倦降临,它在肉体渐渐集中又渐渐扩散,意志松动,但思维还很清晰,仍无法即刻睡去。我将此刻的失眠,归结于陌生的枕头、电器的噪音和夜晚的灯光;但事实上,我不是一个讲究的人,更多时候随遇而安,睡眠常常不介意周边环境,尤其在家里,我能听见父母走动的声音、断断续续谈话的声音,甚至有东西掉落的声音,越有一些声音,我越是睡得安稳。抓着被角,头颅陷入松软之处,所有的信息告诉我一件事:他们都在。
我只是又感到了不安。
随着经历的增加,我对人们常说的好好生活有了更深的体会,首先它是一种心理状态,从容、安静、开阔,然后具体到对亲情的珍惜,对日常琐事的耐心,可能还包括放弃更远的追求,而贴近更近的现实与责任。这是多么矛盾,可是当我一一做到这些的时候,我感到下坠的同时,也感到灵魂的踏实和安慰。
我的亲人,是我在这个世上得到的黄金。
我听见惜妍问我:什么是最重要的?我想了一下说:阅读。关于阅读,卡内蒂说,他只有在阅读时候才是幸福的,他最幸福的时刻是自己读到从不知道的某些事情的时候。卡内蒂想强调的,是关于阅读的愉悦。其实早在惜妍提问之前,我已经感到写作的无力,我也问过自己:写和不写究竟有什么不同?好像没有。那些不写作的人并非没有观点和想要说的话,而那些写的人也不见得能说出真正的见地。“直面惨淡的人生”时,写作的人,并不比不写作的人更坚强更勇敢……惟有阅读,可以使心灵愉悦,而且我还觉得,阅读的愉悦不仅是获得了自己不知道的事情,而在于它的解答,它可以解答人生诸多疑问。就是这样,人生的疑惑并不会因为四十岁到来而不惑——可是这些还不是我想说的,其实我想说的是:好好生活。
但我仍不能说出“好好生活”这句话,惜妍会不会觉得突然和矫情?房间温暖如春,北方冬季的暖气令人感到身心舒适。风暴一直没有停,它好像西部的灵魂,猛烈地掠过生长的树木、河流、废墟、坟墓、麦田与诗歌的旷野,对这一切的深沉注视,是我们好好生活的一部分。我想说的那句话,不必说出来,它只是没有被表达的另一部分。
责任编辑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