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利华
一
周正觉得,近来的烦心事,都跟那天晚上踩蛇有关。
中午去食堂吃饭时,特意错过饭点,没想偏偏遇上刘处长。狭窄的电梯里,周正唯一的想法,就是把两只无论看哪都不妥的眼珠子挖了。刘处立如钟方着脸双眼直直地盯着电梯门,不锈钢电梯门映出被钢面拉扯变形的周正:提胸小心控制着呼吸,脑袋低垂,耳朵尖竖,像个随时准备受训的孩子。刘处闷了几秒,转过身两颗眼珠盯住周正,上上下下扫他两圈,目光特意在他腰际停了停,正巧电梯到达一楼,不及他俩步出,几个人就争涌进来,周正眨眨又累又僵的眼皮正要松口气,听见刘处微微叹了口气。
要是时光可以倒流,周正愿意减一年寿命,换区区三分钟。
几天前的三分钟里,他一定是中了魔,才会犯下那样的错误。
周正是处里的材料员,处里的所有文件资料都由他拟写,当然,领导们的讲话发言稿也全部出自他手。他已经在处里做了十年的材料员,各式公文讲稿,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每一个字都烂熟于胸,比对自己的身体还熟悉。刘处说,周正,帮我写份学习心得,急用。周正从电脑里调出文件模式,少许修改一些词句,边修改边想着昨晚上的事。
昨晚上,周正依然如往常一样,去小区旁边的社区文化公园散步。
公园几乎是一片平整的草地,种了些花草树木,有几条小径隔出曲径通幽,到了晚上,附近的人都来这儿散步、跳舞。周正拿着他的小音响,边听新闻边想单位的事,走着走着,脚下似乎有什么软滑的东西在蠕动,周正本来不想看,走过了方低头轻扫一眼,这一眼,如一令魔咒,周正瞬间石化,连惊恐的“啊”都叫不出来。
是一条蛇!一条挺大的花蛇!大约被他踩痛了,扭蠕身子哧溜一下滑进了路边草丛。
几个路人过来,周正本能地喃喃,我踩蛇了,我踩蛇了。又站了一会儿,打望四周,他竟不知往哪儿去,继续呆呆地在原地站了半天。
事后,周正心里反复回想那一幕。脚踏上蛇身,蛇的体态,蛇身上的花纹,蛇扭蠕的身姿,心里一惊一悸一缩一炸。
周正此刻也心绪不宁。学习心得写得差不多了,记起上午看的《聊斋志异》中一则故事的结尾:徐忙迫不知所为,而女郎已窜避无迹矣。怏怏而归,尤翼七姊复至,晨占雀舌,夕卜灯花,竟无消息矣。
后来的事就成了一颗地雷。刘处在全局的学习大会上,读出了这段文字。它夹在堪堪一页的学习心得里,短短一行,几乎可以跳过,刘处也一如往常,用他宏亮沉稳的男中音,以瀑布贯泻之势,铿锵有力地朗读手中的文稿,却没料到,这回半空突兀出一块小尖石,摔得瀑布珠玉迸溅。
二
周正于是到处对人讲他踩蛇的事。
去买菜,他跟卖菜的小贩们说,你不知道,我踩了一条蛇,还挺大的,一定有毒。
去社区公园,他对散步的熟人说,你不知道,我踩了一条蛇,还挺大的,一定有毒。
去送接孩子,他对遇见的父母说,你不知道,我踩了一条蛇,还挺大的,一定有毒。
……
开始带着怨怼与惊恐,慢慢成了一件好玩的事。众人都猛地倒吸一口凉气,愣两秒,双眼圆睁奕奕有神,递钱递东西的手不由得停在半空:真的,你竟然踩了条蛇!
周末同学聚餐,周正几乎对每个同学说了一遍,你不知道,我踩了一条蛇,还挺大的,一定有毒。同学们都吃惊地望着他,邻座的岳宁更是夸张地将手握拳捂住半张脸,天啊,你踩了蛇!
他们这次同学聚会又有十几个人。
半年来,他们同学频频聚会。其实也是半年前才相互曲折联系上的,小学、初中的同学,仿佛从深海里打捞出来的珠粒,说二十几年未见也不全对,有的同学就跟周正从小住同一小区,前几年还在旧小区照过面,不过彼此并不打招呼。如今都已是奔四的男男女女。半年里,大家突然都来了兴致,天天在微信群里聊到三更半夜,周周更是大聚小聚不断。这么多年不见,周正觉得同学们也没变样,无非胖了瘦了高了,皱纹多了几根。但,还是有些不一样,周正抽抽他嗅觉灵敏的鼻子,感觉味道不一样了,男的有了爸爸味,女的有了妈妈味,也没错,他们本来就都做了爸爸妈妈。
幸好那蛇没咬你。岳宁咬着一块排骨,若有所思地说。
是啊,谢天谢地,要是它咬了我,我现在也许就不是坐在这儿,而是坐在天堂了。周正拍拍胸口。现在想来还后怕,要是那一瞬间蛇改变主意咬了他,那么……
那你现在还天天去散步吗?
去啊。
三
学习心得会的当天下午,下班时分,周正接到了刘处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刘处明显气急败坏,却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用他惯常的男中音,乌云压顶样向周正压来,发言稿是你写的吗?
是,是。周正直觉出事了,刘处明知故问。
你是怎么回事?我读了这么多年你的稿子,一直对你非常信任,还从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低级的错误。刘处有些失控地提高了音量。
很快,周正就明白了。下午众人发言总结时,刘处刚念完手中的发言稿,全场立即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有的低语,有的呵呵,有的转过头来,像不认识他一样认认真真盯着他看了又看,连身边那个一直在打瞌睡的人也醒了,猛地睁开眼,伸出手要看他的发言稿。台上的局长咳了两声,又冷冷地刷了他两眼,全场才复又安静下来。
挂上电话,周正久久怔在原地,他打望四周,不知该往哪儿去,继续又站了几分钟。
晚上,周正失眠了。
听着老婆轻微的呼噜,觉得打雷般惊心动魄。周正啊周正,你怎么可以犯下这种不应该的错误?!他一遍遍地自问,恨不能狠狠打自己一顿。明年科长就要退休,照处里的传统,副科顶上去,余下的位置,不是他周正上,就是联络员罗刚上。罗刚跟他年龄差不多,也在单位干了十年,是个表情不多惜话如金的家伙,要是科长不在,他总爱坐在科长的位置,说是他每天要给下属客商打那么多电话,科长台上的电话机效果好点。
惟有想办法亡羊补牢。
第二天一大早,周正第一个到了单位,比文员小陈还早。周正给刘处泡一杯他最爱喝的安溪铁观音,桌上摆一盒他最爱吃的润丰酒楼虾饺,做完这些,他赶紧回到办公室,打量一番,把自己办公桌收了收。《聊斋志异》当然立即打入了冷宫。桌上很乱,周正是个不爱收拾的人,他一一将桌上东西归类。桌上竟有这么多杂书。散文两三本,小说五六册,杂志八九种。周正把它们都收起来,掂了掂,只留下一本《读者》搁在电脑边。
对桌的罗刚一进屋,就奇怪地皱起眉,看看周正的办公桌,又看看自己的办公桌。周正不理他,打开电脑准备好好润色材料,他们处最近要申报一个全省优秀奖,周正这个资深材料员当然明白申报材料的重要性。
待到下午,罗刚的眼神就由不解转变成了兴灾乐祸。上午的例会上,刘处铁青着脸,当着众人的面,声色俱厉地点了周正的名,说他近来工作怎么有些分心,没有摆正工作态度。刘处铁青着脸时脸更方了,俨然梭角分明的正方形,十年前,刘处还是个圆脸,由于不爱笑,时常还有点嘴角下撇,渐渐就成了方脸。当时天正阴沉沉的,要雨不雨,气压低得让人呼吸困难,周正使劲儿张大嘴呼吸,仍然差点窒息。
中午他木木地咽下几口饭,没有如往常那样直接回办公室午睡,而是沿着单位大楼溜圈。
单位大楼周边有一片漂亮的人工绿化带,置了凉椅,铺了卵石,植些绿树红花,唯一煞风景的,是那些窨井盖,它们像一个个陷阱,赫然点缀在这片美丽的绿化带中。周正就这样,一直保持同一个姿势,缩头弓背目不斜视,双手背在后面,机械地提脚落脚慢吞吞地走。从楼上看,他像一个无心的陀螺一圈圈地绕着大楼打转,其实呢,周正脑子转得快如陀螺,他在想那份发言稿的事,还有刘处那张永远如正楷字的方脸,那张方脸,一旦生起气来,就会噌噌变成一块烧红的方烙铁。
四
晚上十点左右,周正手机丁零一响,收到一条微信——你说,那条被你踩过的蛇,以后会怎样呢?
是岳宁!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给周正发私聊信息。周正握手机的手禁不住有些颤抖,心里一时不能平静。
几十位同学,周正最喜欢的人是岳宁,甚至可以说,每次参加聚会,就是为了岳宁。岳宁跟他尽管小学同班,却并没什么交集,那时的她好像也不起眼,小小的个子混在一堆女生中玩丢沙包跳皮筋,就在几年前,无意中也见过她。那回周正和妻子带儿子去海岸城的儿童反斗城玩,正巧岳宁也带着女儿去那儿,周正一眼就认出了她,他记性好,几乎过目不忘,何况同班六年的同学。岳宁背着一只鼓成馒头的大包,左手提水右手拿汗巾围着女儿转,也许是跑累了,随意束起的马尾辫东一绺西一绺乱舞。今年再见,岳宁仿佛摇身变成了另一个人,脸当然没变,除了发型衣着,还有些东西不一样了,周正说不出来,只觉乍见,让人心中忽地一跳。好笑,这个年纪还喜欢上一个人,无异一件意外事故。每次聚会回来,周正都要失眠,整个晚上,岳宁的笑脸都将他填充得满满的,胀得人心惆怅。
周正不确定岳宁对他是否也有意思。他观察过了,凡他参加的聚会,岳宁也几乎都参加,有时还坐在他身边,席间也谈笑宴宴。每天晚上,周正总要对着微信里岳宁的头像发呆,犹豫着要不要给她发信息,或者干脆约她出来吃饭喝茶,就说老同学叙旧。那么,在哪儿吃饭哪儿喝茶呢?欢乐海岸酒吧街不错,那儿小桥流水古意盎然;大南山公园也不错,那儿背山面海……喝完茶呢,去哪儿,要不要去海边走走,还是去找个宾馆……唉,周正心里乱糟糟的。
难说,我又不是蛇。周正想了想,回一条。
总之那条蛇跟你有缘。岳宁回得很快。
都有缘,我跟你更有缘。周正又想了想,鼓起勇气回道。
岳宁没再回消息,周正琢磨着她刚才说的话,那条蛇跟你有缘。他不禁好笑,他怎么会跟一条蛇有缘。那个社区公园,以前也偶尔听人说过遇上蛇的事,不过,周正并没有亲见,听人家津津有味地说,像故事与传说,听完后也会想象自己遇上蛇的事。有缘?那条蛇,该不会一直在等他吧?像躲在暗处的刺客,警觉地窥视他?只等一个最好的时机?无论他是否跟蛇有缘,反正发言稿事件因蛇而起,要是没有踩蛇,就不会鬼使神差地写进那段莫名的东西。尽管每次写材料时,他都会心不在焉,手在眼睛在,脑子却想东想西地神游,不过是些烂熟的材料,闭着眼睛也能写好,心不在焉有什么关系呢。
周正无奈地摇头笑笑。
五
处里的人都知道周正踩了一条蛇。处里人不多,十一个,一半是大小领导,剩下一个文员一个财务一个司机三个科员。没事时,他们爱挤在一起说说笑笑,特别是下午快要下班时分,几乎成了他们的说笑时间,你一句我一句,连最不爱说话的罗刚也会说几句,大家听一句笑话啖一口茶,脸上像多了一层包浆。除了刘处,其他人都是讲笑话的高手,尤其黄段子,何止信手拈来,简直进入化境。看个报纸,网站广告词由一性感美女说出:某某同城,上我吧上我吧。曾科就尖声尖气地重复,上我吧上我吧。边说,边直勾勾地盯着文员小陈。小陈嘴一撅,装作生气握起粉拳就要捶他,曾科椅子一转呵呵笑着歪身躲开。
周正,你小子运气真好,竟然让你踩到了一条蛇。曾科继续笑着,脸上表情看不出是嘲讽还是羡慕。
是啊,我也觉得你运气好。小陈说话嗲声嗲气。
说不定是伊甸园里那条。办公室主任说。她是个教徒,什么事都爱往上面扯。
我看,是西湖那条,周正,那蛇是什么颜色的,白色的吗?小陈快人快语,夸张地比画着,要是真的是白色,哇,它该不是白娘子变的吧?
咳!谈笑声被意外打断。刘处直直走进来,谁也不看,径直走到办公室主任桌前,沉着脸,问她上次那批商户的反馈意见,处里要组织一个学习班,要求所有商户都参加。临走时,刘处特意瞥了周正一眼,问他申报材料写好了没有,这次可要认认真真全力以赴。说完,刘处的眼睛又在周正的腰际停了停。刘处年龄不算大,不到四十五岁,眼神却坚硬凌厉得有如长了几百年的老树。刘处眼风轻轻扫一扫,周正都要不由自主地挺胸抬头立军姿。
撒完一泡长长的尿,周正仍没感到轻松。他决定以后再也不跟单位里的人讲笑话了,怎么总给抓个正着?刘处一定从头到尾都听见了,好多次,大家讲得正欢,刘处就突然闪出来,像晴空里闪个霹雳。他周正十年如一日,上班下班,认真专一,兢兢业业,连每天走的路线和中午在食堂吃的饭菜都不变,他的文稿,不说写得最好,起码在局里是出色的,优秀奖都得了两个。要不是那条该死的蛇……那条该死的蛇!周正越想越气,简直觉得从此人生灰暗,一世英名就要败在那条该死的蛇身上。
镜子里的他穿着白衬衫灰西裤,上衣下摆盖住裤腰。刘处为什么看他的腰?周正想起,上次坐电梯时,刘处也看了一眼他的腰。脑中一道灵光闪过。周正慌慌松开皮带,将衬衫往裤子里塞。刘处穿衣服,即使单位出去旅游,也要将上衣塞进运动裤里,看起来一丝不苟。周正不习惯,总是整理不整齐,总有一两处衣角造反似的突出来。越塞越不顺,周正渐渐没了耐性,近来积累在心头的怒火一下爆发出来,让他哧哧直冒火星,两只手扯着衬衫下摆,差点将它们生生硬拽下来。周正瞪着镜中的自己,努力平息情绪,再平息,闭上眼,突然又灵光一闪,将裤子脱到膝盖,操起衬衫往内裤里塞,前前后后整平压实,再穿上裤子,将衬衫内裤一起整平压实进裤腰,拴紧皮带。这下终于成功了!周正呼出一口气,镜子里,衬衫被从里到外,服服帖帖压住,果然,再没有衣角乱翘造反。
六
星期天上午依然是在家做大扫除。妻子抹洗,周正扫拖。
妻子边做家务边唠叨:供房的卡上快没钱了,记得续上;下周小姨女儿结婚,准备一个红包;下午一起送儿子去少年宫学画画,学它个十年,将来当个画家也不错……妻子的嘴巴像关不上的收音机,不停地呱嗒呱嗒。周正心里“哼”一声,十年?没见哪个大画家是学十年绘画班出来的。妻子总是不停地唠叨,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无一不能数落上半晌。周正越来越受不了她的唠叨,以至于妻子一开口,他就觉得身体内安了颗炸弹,妻子唠出的每一个字就是一秒倒计时,滴嗒、嘀嗒、嘀嗒,周正浑身毛躁神经紧绷,也许下一秒,妻子一开口,它就引爆了,腾起原子弹那样的蘑菇云。为此,周正情愿妻子成了哑巴或者自己聋了。
自然,下午周正没跟妻子和儿子一起去少年宫,他们同学晚上有个聚餐。
怎么老是聚餐,你们同学们都闲啊,该不会搞什么秘密活动吧?妻子不满,怀疑地瞅瞅他。
周正板起脸故意气她,这都被你猜到,你还真半仙了。
岳宁果然也参加了。
席间无非闲扯些以前的旧事,多是些花边新闻,说当年谁谁喜欢谁,谁谁与谁拍拖。人人抢着爆料,爆自己的,爆别人的,空气都被搅得兴奋起来。周正这才知道,当年那些穿着校服认真埋头读书的十几岁豆蔻少年,竟有那么多秘密。嘿,他周正也是有秘密的。当年他喜欢隔壁班一个女孩,课间休息时,周正就趴在走廊上,装作望天或是看楼下的花,实则耳朵竖得直尖,眼球斜歪,整个人像块铁被几米远处那几个女孩围成的磁铁圈扯拉。尽管是暗恋,现在想来,仍是一段美好快乐的日子,每天一想到能见到她,即能床也不赖地去上学。
岳宁没说什么个人秘密,只是陪着众人喝酒大笑,她与周正挨坐,俩人交换手机看相册。
岳宁给他看女儿的相片,女儿已经上小学了,漂亮活泼。周正翻了半天,没发现岳宁丈夫的,他一直对这个男人好奇,拥有自己喜欢女人的男人,到底长什么样。
我没他的相片,我才不会拍他呢,宁愿拍路边的流浪狗也不拍他。岳宁冷笑道。
他就丑得这么影响市容啊?周正开玩笑回。
相反,他一点不影响市容,还装点市容呢。岳宁又冷笑。
那我更好奇了。周正有点吃醋。
不说他。岳宁收好手机,你不是说近来烦心事多吗?下次我请你吃饭,散散心。
吃饭?那肯定要去的。周正激动得差点儿被自己的口水呛着。
七
申报优秀的结果很快下来了,获奖名单有处里,还列在第一位。
最高兴的不是刘处,无疑是材料作者周正。刘处当然也高兴。他把周正单独叫到办公室,方烙铁成了方麻将,跟他语重心长地谈了一会儿话。
周正,这次材料写得不错。周正,这就对了嘛,我就说写材料是你的长项。周正,下周,我准备到北京去开个会,发言材料什么的,你可要好好准备,这回可容不得出任何差错。
意外来得这样快,意外又去得这样快。有惊无险。幸好那条蛇没咬你。周正双手合十做感谢状。
晚上处里安排吃饭,吃完饭,又去桃源城唱K,刘处带的队。
刘处的嗓子竟然不错,不但高音低音都能唱好,每一首歌还能根据歌词调整好情绪。轮到周正,趁着高兴,他挑了两首难度大的。他是处里的麦霸,文员小陈常说,周正应该去参加好声音选秀。
然而今天,他两首歌都没唱好。周正沮丧了好一阵子,慢慢找到了一点原因。或许是他衬衫塞得太紧。每每铆足了劲儿欲飙个高音,或是拖个长音,紧绷绷的衣裤就如一只大钳子,紧紧地钳住他。
八
好事们似乎都约好了,芝麻花一开一串。
岳宁没有食言,约周正吃饭,电话里,她神秘兮兮地说,要请周正吃好东西。
他们约在一家粤菜馆,到了后周正才发现,这家顺德酒楼原来是吃蛇的。酒楼生意好得出奇,幸好岳宁早早订了位,不用坐在店门口无聊地嗑瓜子喂蚊子。
岳宁今天化了淡妆,穿一件艳红雪纺衬衫配黑色真丝长裙,衬衫及真丝长裙都有些半透明,内里的春光若隐若现,随着岳宁的举动,像皎洁月光下婆娑轻舞的美人儿。其实岳宁并没有周正的妻子漂亮,腰身也比一直极其注重保养的妻子粗壮一点,但,周正觉得岳宁更有韵味,一举一动都像诗词的字句。昨天接到岳宁的邀请,他又几乎一夜没睡着,兴奋得像雪夜里独自在园里伏案苦读的书生,笃笃笃,如此普通木讷的书生,有轻绡翠翘的女子敲响了他的门。
岳宁撩撩长发让周正一起去挑蛇,店门左边,排着一溜铁笼,蛇们在笼里或缠绕或小憩或双目炯炯瞪视。
周正打了一个寒颤,眼光扫过那条双目炯炯瞪视的蛇,浑身爆出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硬硬地戳顶衣服。
要不这条?我看这条蛇好灵。岳宁指指一条带白点的花蛇。
周正顺着她的手望去,是一条不大不小的白花蛇,跟那天他踩的那条差不多大小。
两个小伙子过来,猫腰从笼里一把抓出蛇,蛇一个激灵,本能地疯狂扭动,小伙子的手灵敏地拤住它七寸,蛇怒了,缠得更凶,紧紧勒住小伙子半条手臂,越勒越紧,快要把手臂勒断,看得周正心惊胆颤。
蛇血兑酒、蛇肉煲鸡、蛇骨熬粥,不放过蛇身上一星一点,桌上的盘盘锅锅散发出钻入骨缝的迷人香气。
先喝一杯,蛇血酒最养人了。岳宁举起酒杯跟周正碰了碰。碰杯时,她的手不小心触到周正的,周正过电般抖了一下,岳宁则露出一口贝齿粲然一笑。
吃了一会儿,岳宁又自己哧哧笑开了。
你不是想听我老公的故事吗?我和他离婚了,三年前就离了。
哦。周正恍然抬起头,心里迅速推算了一下,他在儿童反斗城偶遇岳宁那时,她应该还没离婚。
他出轨,跟一个女孩爱得要死要活,我成全他们。岳宁喝一口肉汤,大大方方道。
谁能想到呢?事情真是撞鬼了。岳宁双肘撑桌手背托下巴,有些出神,那天,从来不去幼儿园的他竟然去接孩子,出差回来早了,我要做饭洗衣服没时间,他就去了,这一去,就永远不回来了。
那天正好幼儿园班主任有事请假,临时让另一个班的老师代课,那个小女孩,长得像颗水蜜桃,她天生就是个狐狸精。岳宁额前一绺头发搭下来,她又说了一遍,天生就是个狐狸精。头发盖住她的眼睛,却能看见她的双唇,它们,像寒冻中的人,瑟缩着。
周正给她夹了一块蛇肉。她猛地回过神来,抹抹有些发红的眼睛,不好意思地笑笑,你知道的,老公出轨离婚这种事,对于一个女人完全是抽筋取骨的,痛过重生。
周正点点头,他当然明白。
岳宁冷哼一声,用筷子点点那块肥嫩的肉,然后,夹起来塞进嘴,咬紧腮帮,狠劲儿嚼两下,利落吞下。
我倒不会这么便宜放过他们。吞下蛇肉,岳宁用纸巾擦擦嘴,要离就离,该归我的我都要,额外的,我还要我老公给我开家美容店,我早就梦想有一家自己的美容店了,现在生意越来越好,好得出乎我意料。
岳宁发自内心地绽出一朵笑,开在脸上,如开得正艳的玫瑰。
九
这天晚上,周正回去时路上堵了车。
车子堵在深南大道上几乎动弹不得,两边是望不到边的楼,高高低低的楼通体被灯火点亮,犹如一根根巨型灯管。深南大道堵车是常事,司机和乘客还是要骂娘,特别是司机,他把一辆中型公交车开得气鼓鼓的,狠狠地往前窜了几步,又不得不翻着白眼气鼓鼓地停下。
周正喝了些蛇血酒,脑袋热乎乎地发昏。知道骂娘也没用,人们纷纷掏出手机发信息、看小说、玩游戏。周正突然想起了那句《聊斋志异》中的话:徐忙迫不知所为,而女郎已窜避无迹矣。怏怏而归,尤翼七姊复至,晨占雀舌,夕卜灯花,竟无消息矣。
过去将近两个月,周正现在只记得这句话了,因为它差点让他“出局”。究竟是怎么一个故事呢?篇名是什么?周正使劲儿想,仍是想不起来。他看一眼凝滞的窗外,看一眼凝滞的车内,突然来了兴致:干脆自己当一回蒲松龄,续写一个故事。
责任编辑 张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