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宏博
爷爷喜欢听戏。
记得我还很小的时候,爸爸妈妈把我放在老家让爷爷奶奶带着。
我那个时候一直不能理解爸爸妈妈为什么不自己带我呢?当然,爸爸妈妈给出我的最多的回答就是:爸爸妈妈在城里给你打拼未来!
被爷爷奶奶在乡下老家带着的那几年,爷爷总是喜欢半靠在松软的沙发上,然后把我抱在怀里看电视上每周一期的戏曲节目。
我不喜欢听那些戏,总是想挣脱爷爷强壮的臂弯去自己探险。因为我觉得那些戏并不优美。爷爷总是在我挣扎的时候把我搂得更紧了,说:“别乱跑,小心摔着磕着,你奶奶又要骂爷爷了。就在爷爷怀里乖乖跟爷爷一块听戏吧。”那个时候,我才两三岁,喜欢在家里玩板凳上的凹坑抠插座的眼。在我的眼睛里,一切都是好奇,犹如探险,而在爷爷奶奶的眼睛里,一切都是危险,随时可能会伤着他们的孙子。
我说:“我不听,太难听了,跟吵架一样的,听着害怕!”
爷爷就笑着用一条胳膊把我夹紧,说:“秦腔,就这样,吼着才带劲。”
爷爷的另一只手就在我稚嫩的大腿面轻轻叩击着,随着那秦腔的节奏有时快有时慢,有时轻有时重,弄得我痒痒的。
爷爷看到高兴处,还会跟着屏幕里的戏人儿一起吼“手拖孙女好悲伤,两个孩子都没娘。一个还要娘教养,一个年幼不离娘。娘死不能在世上,怎能不两眼泪汪汪……”
我就好奇地问正在吼得投入的爷爷:“爷爷,我妈妈没死啊!”
爷爷就笑着重重地叩击一下我的大腿,说:“傻孙子,净胡说!爷爷这是唱戏呢,这戏叫《血泪仇》。”
爷爷在听戏时,也常常不忘给我讲解一些戏曲知识,“孙子,快看,这个黑脸的就是包拯。”“那个白脸的是奸贼。”“那个演员手里拿的那根带缨子的就是马鞭,在舞台上,拿着马鞭就代表演员骑着马,缨子是什么颜色,就代表他骑的是什么颜色的马。你看,现在这个演员演的是项羽,乌骓马,所以他拿的就是黑马鞭。”
我总是听得似懂非懂。我不知道包拯是谁,不知道什么叫奸贼,项羽是干什么的,他骑的是乌骓马还是斑马,我都不感兴趣。我只是想挣脱爷爷的臂弯,去自己闯一闯,探探险。可是那时候的我还很小,总是挣脱不了爷爷有力的臂弯。
所以,爷爷总是津津乐道地给我讲个不停,说男子汉就要侠肝义胆像关公,长大如果做了官就要像包拯两袖清风除暴安良……爷爷还说,爷爷从小就是这么教你爸爸的。
我就说:“那我爸爸也没见当上官啊,他也做不了包拯啊?”
爷爷就拍拍我的脑袋瓜子,说:“你小子,都知道跟爷爷犟嘴了,将来肯定有出息!你爸爸虽然没当官,但他现在在城里给人家公司也干得很好啊,所以,懂得做人做事就是成功。”
我不能确定爷爷讲的这些我是不是真的理解了。
但我那个时候唯一能确定的就是:爷爷喜欢听戏!
直到我现在已经跟爸爸妈妈一起住到了城里,已经在城里的学校上小学四年级了,我还是确信,爷爷喜欢听戏。
所以,当上次爷爷生日时,爸爸说给爷爷买个什么礼物时,我就坚决提议给爷爷买个戏匣子。
奶奶去年去世了,爷爷前几年也因为严重的眼疾而双目失明了,所以,他现在不仅孤独,而且还看不成他最喜欢的戏曲电视节目了。
我就觉得,给爷爷买个戏匣子,挂他脖子上,他到哪都可以随时听他喜欢的秦腔了。
爸爸同意了我的建议。我们就买了一个插储存卡的非常小巧别致的戏匣子,然后爸爸在电脑上下载了很多很多秦腔的唱段复制进了那张储存卡里。
爷爷生日的那天,大伯、姑姑们都齐了,就连他的孙子外孙们也都齐了,爷爷一脸的幸福。
那天,我亲手把那个戏匣子递到了爷爷的手中,说:“爷爷,你寂寞的时候就听听戏曲吧,这里面有好多好多戏呢,你想听哪段就可以自己随便选,很方便的!爷爷,要不我这会就给你放一段吧?”
爷爷瞎摸着我的头,高兴地说:“孙子长大了,懂事了。爷爷这会不听,爷爷跟你们说说话!”
爷爷的手在我头上、身上轻轻抚摸着,让我又想起了小时候他一边听戏一边在我腿上叩击节奏的感觉。
中秋放假的时候,我和爸爸妈妈回老家看爷爷。自从上次爷爷生日后,我们很久都没回去了。五一的时候,爸爸妈妈带着我出去旅游了一趟,端午的时候,我们家的小区搞了一个亲子包粽子比赛,我和爸爸妈妈也报名参加了。
所以,直到中秋,我们才有了时间回来跟爷爷团圆。
进了村里,远远就看见爷爷在家门口坐在凳子上晒太阳,脖子上挂着那个戏匣子。
我想给爷爷一个惊喜,就蹑手蹑脚地来到了爷爷的跟前,爷爷眼盲,所以没有觉察到我的到来。
我看见爷爷在那眉开眼笑地听着戏匣子,手还在他的大腿上叩击着节拍。
可是,戏匣子里传出的却并不是我小时候那熟悉的像吵架一样的秦腔唱段。
爷爷正在听的竟然是我在唱《白龙马》儿歌的声音,里面还夹杂着爸爸嘻嘻哈哈的声音:“儿子,你跑调了,哈哈……”
爸爸也已经来到了爷爷身边,他也听见了戏匣子里的声音。
那首歌是很早前我用耳麦在爸爸的电脑上玩着录唱的,当时爸爸就在身边给我调背景音乐,所以他的声音也录了进去。
我估计,可能是上次给爷爷下载并复制戏曲时,这首我胡乱唱的歌没注意也被复制了进去。
此时的爷爷,竟然听得眉开眼笑,一脸幸福。
我问爷爷:“爷爷,你怎么不听你的秦腔,我这是跟爸爸乱录的,不好听!”
爷爷立刻反驳,说:“谁说不好听,好听!”爷爷突然又像是回过了神,屁股离了凳子,半屈着身,两只手伸得长长的在自己前后左右的空气里急切地乱摸着,激动地说:“咦,是我的乖孙子回来了啊,怎么也不提前打声招呼呢?你爸爸呢?都回来了吧?”
爷爷还是伸着手急切地乱摸着,爸爸急忙拉住爷爷的手,说:“爸,回来了,我们都回来了!”
我和爸爸扶着爷爷往家里走,满头白发的爷爷颤巍巍地边走边说:“上次你们走后啊,我打开戏匣子听戏,结果听着听着怎么就出来了个小孩唱歌的声音,还乱糟糟的有人说话,再一细听啊,竟然是你和你爸爸的声音呢……”
爷爷说这些话的时候,那脸上就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一样的兴奋。
大伯听到动静,也刚好从里屋出来迎接我们,听见爷爷在讲他的新发现,就笑着说:“你爷爷啊,自从发现那戏匣子里有你和你爸爸的声音后,就再也不听那秦腔了,整天抱着戏匣子来回地听你这首《白龙马》!”
爷爷就不好意思地笑了,说:“乖孙子,你也没跟爷爷说你这戏匣子竟然还可以录你和你爸爸的声音呢。你这次走的时候就给爷爷多录一些吧,爷爷现在听你那首《白龙马》都听得会唱了呢!白龙马,蹄朝西,驮着唐三僧跟着仨徒弟……”
爷爷还真唱了起来,逗得我们大家都笑了。
我说:“爷爷,现在不能录,得回城里了,用电脑录了才能存进去。”
爷爷有些遗憾地说:“哦,是这样啊,爷爷不懂。那你就回去了再给爷爷录,多录一些,把你、你爸爸、你妈妈的声音都录上!”
我说:“录啥啊?”
爷爷想了想,说:“啥都成,就随便说话就成!”
我就哈哈笑着,取笑爷爷说:“随便说话也成啊?那不是浪费存储卡的内存吗!”
爷爷可能都没搞清存储卡是什么玩意,但他却坚定地说:“不浪费,不浪费,爷爷喜欢听。”
我说:“爷爷,你是不是不喜欢听戏了啊?我小的时候你不是最爱听戏的吗?”
爷爷的手摸索着搭在我的头上,说:“你和你爸爸小的时候啊,爷爷总喜欢把你们搂在怀里,搂得紧紧地,让你们边陪爷爷听戏边说说话。现在啊,你们都长大了,要到外面去忙工作忙学习,就搂不住了,爷爷就盼望着每天能多听听你们的声音了。”
我看到爸爸流泪了,一只手搀着爷爷,一只手紧紧抓着爷爷那皮松骨凸的大手,说:“爸,我们以后多回来看看您!”
我看见,爷爷朦胧的瞎眼眶里,也晶莹剔透的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