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裹鸿声
白日里无限繁华的龙胆京,随着月亮的升起,也会慢慢安静下来,街上的叫卖从此起彼伏,到零星几声,再到完全不见,各个铺面灯火依次熄掉,关上大门,再加一把粗木的门闩,远望过去好像一列星星渐次地灭了。
然而,我的一天却由此时开始,叮叮当当地整理炊具,噼噼啪啪地添柴加火,将陶制的砂锅放在灶旁让它里面的粥一直温热……直到远方的梆子传来第一声初更,吱呀呀地推开木制的拉门,不早一秒,也不晚一秒。
我的菜单只有清粥和小菜,都是免费的,其他菜单在客人的心里——他们想吃什么都可以点,只要我会做,就给他们上菜。
夏天的晚上,吹着丝丝凉风,一碟盐煮的花生毛豆,配一壶小酒,真是惬意无比。
不过……花生、瓜子、毛豆……吃着这种要剥的东西,总让人忍不住想要开始讲八卦。
人类从什么时候起,往往不自觉地会对跟自己没有丝毫关系的八卦感兴趣,这也是值得研究的事情呢。
月明星稀,良夜如水。
二更时分,沈鸿飞走进店里来,店里的灯笼并不十分明亮,但还是能看到她眼下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整个人也都有些憔悴。
“今天吃点什么?”老板热情招呼道。
女捕头没答话,反而突然把手指往嘴边一竖,做出“嘘”的手势。
“这是怎么啦,嗓子不舒服,还是打哑谜?”老板笑道。
话音未落,却看女捕头纤长的手指蘸了水,在乌木柜台上快速画动,写出三个字:暗飞声。
老板一愣,这个名号在江湖里也是如雷贯耳的。
暗飞声是个人,是个盲人,都说天生眼盲之人听力会格外敏锐,暗飞声就是最好的例证。
除了听力,他兼有绝顶的轻功与缩骨术,陡峭的屋顶、幽闭的密室对他来说都是无人之境。由此才得了“暗飞声”这个名号。
他靠他这些能力挣饭吃。本来靠自己的本事挣饭,并无什么过错。问题是他接单只问价格,从来不问善恶是非。例如六年前恶道通过他窃听出宏盛镖局接了一笔大镖,以及具体的行镖路线,在路上劫杀,不但使十几位经验丰富的镖师血溅当场,更摧毁了一个十几年诚信经营的老字号镖局。因此江湖中人大多对他无甚好感。
“最近的事,他刺探国家机密,卖给敌国。”沈鸿飞手指又动起来,在柜台上写道,“圣上震怒,要抓他。”
“可,也不是那么好抓吧。”老板同样蘸水,在柜台上回道。
的确,想当年宏盛镖局出的那件事,镖局的同行同仇敌忾,试图想要抓到暗飞声。可就像人之所以惧怕鬼神,就是因为鬼神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暗飞声简直如同鬼神一样,总是知道你一切的计划、一切的安排,你要如何抓到他?
不用说当年了,就看沈鸿飞现在的样子,你就知道这是多么艰难的任务。
“开始我小看了他。”沈鸿飞苦笑着,在柜台上继续写,“安排了手下打算伏击他,不想一切早被他听了去,我的手下埋伏着,突然兜头一盆粪水,个个回去洗了三天,可整个衙门还是臭了半月。”
老板掩住口,可还是忍不住“扑哧”笑了一下。
女捕头接着写下去,写到末尾,前头的水渍已经大概干了:“第二次,我们在密室商讨,那可是六扇门的密室!在地底下,除了内部人出入的门,只有一个小小通气口,三尺孩童都难以通过。
“这次我格外留心。”她写道,“会议进行到一半,我突然听到一丝不对,立刻冲出去,人已经不见了,我摸到那通气口上的石头还有余温。”
老板眼睛略略睁大,口中发出未出声的一句话:“好缩骨功!”
“这已经是我最接近逮住他的一次。”沈鸿飞恨恨的,脸上突然红了,又写下去,“我真想不到,后来他竟摸到我家去了,我与丈夫的一句闺房玩笑,竟传得整个衙门都知道,下属见了我,不敢当面调侃,但个个憋笑的样子,真是气死个人……”
写到这里,她顿了顿,又突然一指上面:“说不定,他现在正趴在房顶上呢。”
老板仰头往上看去,当然,只可能看到屋内的天花板上挂着蒙眬的灯笼,而看不到屋顶上的事情。她叹口气,又觉得好笑,怪不得这位一贯英姿飒爽的大捕头今天如此狼狈,一脸睡不饱的样子,还一直不敢开口,原来是被跟怕了。可见虽是杯弓蛇影,却也能乱人心神。
“或者,你可以用写的发号施令?”老板道。
沈鸿飞先是拼命摇手,阻止她发出声音,然后用水又在柜台上写道:“不便,不齐。”
虽然如此简略,但老板还是看懂了,因为抓捕这样的工作需要协同行动,又要随机应变,纸笔肯定还是太慢了,而且当人们听到一个号令时,可以统一做动作,用看的却不行,这也是战场上总是击鼓为号鸣金收兵的原因。
老板把手指放在下巴上,想了想。
片刻,她脸上浮起一点淡淡的笑容,用手指蘸了水,快速写下去:“我有办法,或可一试!”
小馆平时生意不差,但也很少有这般热闹光景。屋里几乎坐满,有一些人甚至搬着木头的小桌,拎着壶酒,摇着蒲扇,到门外去坐。
“这真的不要钱吗?”有人狐疑,到柜台来问一句。
“真的不要,在这里开几年了,就当回馈一下老街坊。”老板笑着,递给他一小壶微甜的麦芽酒,道,“小菜等下就来。”
沈鸿飞大老远过来,身边跟着也常来这边的同事吴莫念,还有另外三四个衙役。
“老板破费了。”到了近前,她拱手道,“我也来凑个热闹。”
“老熟客了,客气什么。”老板笑着把他们迎进来,安排了座位。
厨房里今天没有准备其他菜肴,只有两个大锅,锅里的内容也很简单:一锅鹅黄,一锅嫩绿,正是煮着的花生与毛豆。
锅子底下是不紧不慢的小火,让煮豆的汤汁微微地咕嘟着,煮了已经有一阵了,汤汁都已经着了颜色。老板放足了八角与桂皮下去,每一次掀动锅盖,那种香料的气味就蹿出来,令在场所有人都一吸鼻子。
“夏天晚上,坐在屋外头,小凉风吹着,一碟花生毛豆,配一点小酒……”吴莫念说话时,没忘了先吮吸一下手里的花生,以免剥开时汤汁滴出来,才又说道,“觉得人生惬意,莫过于此了。”
“是啊。”旁边一个衙役附和,“要是哪年没有吃到花生毛豆,感觉像没过到夏天一样啊。”
一屋子人吃着聊着,个个面前堆起了一座花生壳和毛豆皮的小山,可花生毛豆这样的东西就是有让人停不住口的感觉,吃完了总忍不住向老板再要一碟。
各桌的话题也聊开了,从王家的寡妇到李家的姑娘,从星月天体到人生感悟,从灵异神怪到江湖传说,当然也不乏许多带点颜色的笑话段子。
这样的状况,即使屋里稍微空了几座,也马上有人来把它补上,而没有人留意先走的人去了哪里。
实际上……空出的人,去了屋顶。
当暗飞声发现到这一点时,他已经听见了屋顶一小块瓦片稍微响了一下。
他警觉地跳起来,才想起今天来这里是做什么的,他跟踪沈鸿飞已经很长时间了,今天她跟四五个同事在一起,八成是会讨论到抓捕他的计划。
即使最机密的密室他都下去过,而那种密室反倒像为他准备的,里面谈的东西一清二楚。可是今天,他只记得那直冲脑门,让他肚子咕咕叫的香气,以及……哦,刚才谁讲到黄大户家公公和儿媳妇爬灰,被儿子知道了,后来怎么样了;李财主家大老婆跟小妾争风,搧了小妾六个耳光,小妾寻死觅活,后来又怎么样了……
他陷入前所未有的慌乱,而这时,听到对面的女捕头大喊了一声:“向右堵他!”
方向的计算在暗飞声心里迅速展开,女捕头与他对面,她的右就是他的左,所以,他只要向自己的右方跳下,应该就能顺利逃脱。他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这讯息,一矮身,脚上运功,飞速向右手方向跳去。
想不到的是,接住他的,是扎扎实实的一张大网……
沈鸿飞和手下们飞快地把网收紧,个个脸上露出不易的笑容,一切都按照他们刚才商量许久的计划发展,之前被泼粪羞辱的一箭之仇也终于报了。
“要藏花生壳,哪里……最好?”一个食客显然已经有几分醉了,拿着一颗花生壳跟同伴比画。
“不……知道……”同伴同样微醺,斜着眼答道。
“当然是花生田里啊!”出题的人说着突然爆发大笑,像在为自己的笑话而得意。
老板看着这一切,时不时下去给客人添些酒菜。
直到她听到房顶上有吱吱呀呀的声音,端着盘子,向上看了几秒,然后上面又安静下来。
老板这才坐下,自己也盛出一碟小菜,夹了毛豆送到口中。毛豆已经煮透了,香料气息很浓的汤汁一咬就爆开来,然后再把毛豆皮吐掉。
“如果一个人能看见所有的东西,可都是一样的远近,一样的颜色,某种程度和场合来说,他也是个瞎子吧。”她自言自语道,“同样的道理,听力再敏锐的人也是可以变成聋子的啊。”
而后,她脸上又浮现了非常愉快的笑容:“不过,今天吃到花生和毛豆,真的才好像过到了夏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