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砂
那段记忆一直追猎着我。
十年戎马,无论身处兵戈交错的战场,还是金玉满堂的官邸,它随夜风潜入睡梦,将一切绝艳的背景都洗涤为暗淡。
梦中青阶嶙嶙,流水淙淙,我置身于天下最清素的枕水小镇。寒冬犹有残绿掩映,枝间倒垂着枯实,林立如倒悬之刀。一带碧水自镇中穿流,将两岸隔为殊途。
河左,素衣白马者立于千军之首,簌簌雪中,静若墓茔碑石。河右,玄衫男子形单影只,恢宏的书院在他背后熊熊燃烧,将万卷悲喜焚为劫灰漫天。无数亡者,在他们脚下薄冰渐凝的河水里沉浮不定。雪清、墨香、火烈、血腥。
都说梦中无觉。这些味道,却深深烙印在我的知觉里。
我第一次见到萧守时,对他“起舞落日争光辉”的殷殷期待就化为一盆皂角水,随春江向东流去。
那天我风尘仆仆一路奔到青镇,水乡小镇正值破晓,皂荚林间雾霭流淌,只有一个年轻人蹲在埠头上洗衣服。我走上去抱拳:“这位兄弟,听说皇子殿下随沈素尚书在此读书,乌澄特来拜谒投靠,不知他的府邸在何处?”
青年抬头看我,水波映照下面容清秀,眼神茫然。他手指竹林深处的阔大书院:“萧守没有府邸,就住墨笺书院。”
我心想堂堂大梁皇子怎可能住什么书院,转身想走,却听到身后人继续道:“那个……姑娘,是找宅子还是找人?如果找人的话……我就是萧守。”记事十几年来,听过人叫我“女匪”、叫我“山贼”、叫我“大王”,还第一次有人叫我“姑娘”。
我僵了僵,回头。
静谧的水乡初晨,世传圣德万丈的皇太子蹲在水边搓着一盆衣服,歉意地冲我笑。
那年,梁国还算是太平。抱病已久的太傅沈素恳请归乡静养,梁帝担心皇子耽误学业,准许他追随老师在青镇研习学问。世传这位萧守太子惊才绝艳、仁德爱民,是鸿儒沈尚书精心培养下正冉冉升起的圣君。我想我一身武艺终于有了用处,便放弃山中霸王的逍遥日子前来投靠。
大概是我表情太过震惊,“惊才绝艳”的皇子捋掉手里泡沫站起身:“我在这里闭门读书,并不需侍从婢女。姑娘风华正茂,不要在这蹉跎年华,还是改改主意吧。”
侍从婢女?我冷哼一声,手起剑出,刃光疾止于他颈侧。
他颇为无辜:“姑娘这是何意?”
“贵为皇子却这般大意。如果我剑锋偏一点,你就人头落地。”我冷笑,“你是不需要侍从婢女,但是需要执剑护卫。”
他眼神更加无辜,叹了口气接着去搓衣服:“我也不要护卫。这边民风淳朴,一年到头遇不到几个脾气火暴的人,你说你呆这里有何用处?”
“大丈夫不守边卫国,蹲在这洗衣服,又有何用!”我怒从心起,伸手去夺他的木盆。他急忙去护,与我撞成一团。这家伙显然低估了我的力气,推耸间竟然滚下河去了。
料峭初春,河水刺骨,而他在水里浮浮沉沉,竟没有爬上来的意思。我纳闷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位传说中的皇子竟然——不会游泳。
正惊愕着,身旁突然蹿出一群书生模样的人。他们慌慌张张把落水的皇子拉上岸,同时七手八脚把我从背后按住。
萧守被拖扯上岸。一袭素袍的身影挡住了他面前的阳光。那人从生徒群中走出来,没多说,反手就搧了皇子一耳光,看得我张口结舌。
对皇子动手的人已年近不惑,虽不再年轻,却眉目俊秀,行止优雅。我顿时明白,这位正是以“事出于沉思,文归于翰藻”名满天下的沈素沈尚书。
萧守受了这一掌,没吐干净呛水就慌慌张张地跳起来,连连道:“学生知错,学生知错……”
我很快就知道了萧守慌张的原因。沈尚书未及开口训斥就咳嗽起来,越咳越厉害,瞬间一抹猩红溅上了袖子。尽管脸色煞白的随时会晕死过去,沈素还能分出精神看向我,严厉道:“你是何人?何人支使你来行刺?”
行刺?我百口莫辩。说起来,我的确是把萧守推下水,差点成功地淹死他。
“说!”沈素一声呵斥,接着便咳得俯下身去。
“老师莫急!”萧守扶住他,眼睛红了,急急说道,“她不是刺客,是护卫!她是父王新派来的护卫,今日刚刚赶到,要帮我清洗衣物,不料石板太滑……”
沈素略略抬头,看到埠头石板上那盆带血的衣衫。他沉默片刻,声音低下去:“时局并非天下太平,不可粗心大意……再者,不通水性,就不要在水边胡闹。”
托这句话的福,按住我的手都退了开去。
“弟子知错,定然不会再犯,请老师放心!”萧守一副真的从弥天大罪中悔改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搀扶沈素向书院走去。临走不忘向我使了个眼色。
我赶紧快步跟上。
撒谎不是好事,撒了一个谎就必须不断用谎去圆,太费事。萧守就吃了这个亏。他显然不敢再气一次他师尊,于是我稀里糊涂地留了下来,成了侍卫。
说是侍卫,其实根本没什么活儿干。就像那悠哉皇子说的,这青镇果然是一派江南水乡的平和安宁,别说刺客杀手,就连吵嚷的粗人都没有。萧守担负着传承书院的重任,整日伺在沈素左右,守着煌煌文海读写编撰。他的尊师重道真让我大开眼界。沈素但凡有个头晕胸痛什么的,他就像自己身上被插了刀子,整夜陪守屋前。这温吞男读书以外的一点小嗜好,就是溜出书院云游,帮人补补房顶、修修猪圈什么的,偶尔也帮母马接个生。沈素很不赞成这种散漫作风,觉得是在浪费与书中圣贤交心的机会,每每捉拿他回来跪地打板子。
我觉得自己很多余。可是上至皇子下至童叟都对我吃白饭不以为意,只有沈素在这个观点上与我心有戚戚。我总心虚地躲着他,但每每在书院的犄角旮旯撞见到,这位大学士都毫不掩饰地表示看我不顺眼,好像我一身山土气息会沾染他学生似的。不过既然萧守把谎扯到皇上那去了,尚书大人除了冷脸冷眼相对,也没把我怎么样。
春去,夏至,秋来,冬临。
陪皇子读书的日子平静如清溪浅水,让人误以为世间再无血雨飘摇。
当时旱鸭子萧守因坠水把沈素气得吐血,他悔恨万分,一句“弟子知错,定然不会再犯”说得掷地有声,刻骨铭心。
但是不到一年,他就破了誓。而且这次掉进去的不是清浅溪流,而是汹涌的泯川。
事情起于萧守多管闲事。
他行游到一处,发现当地干旱,周边住民却不打井引地下水。他以为农人不通工学所至,便热心地带人来凿井。不料当地村民蜂拥而至,就差把他们打出村去。原来,此地是护国大将武将军在梁赵之战中的战死之地,不仅有将军墓,还长眠着万千英灵。村民认定凿井会惊扰先灵,断了当地佑护之气,大为不祥。
结果这书生哈哈一笑,说武氏堂堂护国大将军怎会怕打井声,带人强行给凿井还附带建了沟渠。但事情还真就是邪乎,井渠开凿倒是顺利,涌出的却是苦水,完全没法饮养灌溉。
消息传到书院,萧守急了,带了几个人再次去勘察。他在山间地头井旁池中耗了上十天,一天清晨从被窝中一跃而起就往外走。
“你别又好心办坏事!”我拉住他,却竟然被那书呆子的目光烫了一下。
“事到如今,只有一个办法——”萧守目光灼灼,不再有书斋中的茫然,气壮山河指向远山,“开山导河!”
当日,他一封书信送到守军驻地,要来了一车炸药和一队人马,就这么拖着上了山。
第一次,我看到了文弱书生躯壳中的大梁皇子——萧守立于山巅,指挥兵士按图纸将炸药布在山石各处,如在阵前凌统千军万马,阳光树影下布衣耀目,犹如战甲。
就在萧守意气风发时,一个声音越川彻谷而来:“住手!”
萧守整个儿呆住了。
沈素一袭单衫长衣,立于泯川彼岸的山石上,与萧守隔岸相望。他摆脱护送生徒的搀扶,向萧守喊道:“孽徒,不可如此!”
萧守本来在担心老师病体未复,心中关切却被这一声斥责堵住。他怔了怔,破天荒地反问:“为何不可?”
沈素脸色素白,身形在山风中摇摇欲坠。但他昂首沉目之际,威势却自清癯身体中呼啸而来:“武将军乃护国英烈,你作为国君后人,如何能损他坟茔?你学识未通,知世不足,还不收回炸药,速速随我归返书院!”
萧守隔河望着沈素,表情茫然,有些我看不懂的东西相继闪过。然后他举起手臂:“老师,请恕学生实难从命。”
他的手臂一挥而下。随之,山石轰然炸裂,巨响冲天而起。
漫天沙石间,日月为之失色,泯川就像被释放出的狂龙,按萧守设定的行路飞腾而出。萧守镇立于水雾中,挥万钧之力,改山河之命。
我看着那个温吞柔和的公子哥。也许我错了,他,本就是天命之子。
然而这个念头仅存在了一瞬。因为下一瞬,天命之子就传来惨叫。我明白了沈素那声“不可如此”的含意——萧皇子千算万算,没算好自己脚下山石的坚固程度,一道猛浪过来,他就随着泥球碎石被卷到被惹毛的河龙里去了。
作为侍卫,我终于体现出了存在的价值,随他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泯川的湍急程度出乎我意料。浑浊水流中,我好不容易才抓住萧守的衣角,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去向。正在慌乱,眼底白辉一闪,另一只手拉住了他。
是沈尚书。他竟然也跳下了河。他一定是不想要剩下的半条命了。
正这么想着,水流卷着一块碎石击中了我后脑,眼前乱象暗了下去。
萧皇子不愧有真龙护身,被卷入泯川后只受了些许擦伤,而救他的人各自丢了半条命。
我约是昏睡了十日才醒,醒来觉得一个头有两个大,用手一摸,的确被绷带给裹得有两个大。窗外是夜色氤氲的墨笺庭院,书阁梁壁间飞着雪。
我有点怨念,还以为自己舍身相救的主人会来露个脸感激一句。
但皇子实在分身乏术也分心乏术。他正跪在书院前庭空荡荡的雪地里。相隔数重门后,沈尚书仍旧卧床不起。
沈素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违逆师命,不得再入书院。”
我掂量着这句责罚对模范生徒的打击力度,忍不住出去围观他。
白雪簌簌,落了他一身。我原以为温婉水乡不会下这么大的雪,不会这么冷。
于是我站在他身后,给他撑了把伞。他不回头,只有低哑的声音传来。
“乌澄,我违逆了老师。”
违逆老师?想当年我把教我剑术的老师引进了捉熊的陷阱呢——他说要涉史明志,我就烧了书本串烤野味;他说要精湛剑术,我就实战打家劫舍;他说要领军报国,我就出门当了山匪。违逆一次算个鸟。但这些话我终究没说出口,说了也得不到他共识。
他抬起头,雪花停驻在发际眉间:“我小时候身有残疾,右手握不住东西。父皇下令群臣,谁有办法治好我,就让我拜谁为师。而打开我右手的,是老师手中的一支毛笔。老师收我为徒,一教就是十八年,只提出了一个条件——将我的名字‘狩’,改为了‘守’。我明白他对我的期望,希望我成为怎样的人,以为能完成他的心愿……但是,终究是不行。”
我觉得无言以对:“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炸了个武将军塚……”
“你不明白。”他苦笑着摇摇头,站了起来。我正惊讶他怎么突然开窍不跪了,他向着书院深处那扇昏黄窗纸拜道,“老师,既然你不愿见学生,学生也不久留了。”然后转向我,“乌姑娘,现在已经不用再圆你是皇差的谎,你可以走了。”
说完,他独自转身走向雪夜。
我火了,快步追上去:“谁说我跟着你是为了圆谎?再说,我乌澄岂是你想开除就开除的。这护卫,我当定了。”
他愣了愣,那茫茫然的眼神在雪夜中分外温暖。
萧守说想回金陵王城。我说雪夜走山路是作死。但看他一脸破落户的表情,还是由着他算了。
实践证明,养护卫吃多久的白饭都是值得的。
我们在山路上遭到了袭击。
四个蒙面者执刀持剑从枯木林中砍过来,又被我和萧守联手砍回去。他们显然把女匪当成了丫环,由此犯下了致命错误。
我们没能留下活口,他们牙口中都藏有自尽的毒药。我蹲身挑开他们的面巾,发现不认识那些脸。但我认识他们的刀,是青镇临昌铁铺锻造的刀。
萧守站起身,面色刀锋一样铁青。他转身,大步向青镇走去。
我一头雾水地快步跟上,只听见他沉如碾牙的自语:“老师,这就是你的回答么?”
就在这时,青镇方向的夜空掀起了火红的一角,什么东西被点燃了。
萧守脚步一顿,继而向青镇方向拼命跑去,我几乎都追不上。
我追上他的时候,他站在青镇河桥旁,仰望书院。宏伟的楼宇熊熊燃烧着,风助火势,接连爬向一排又一排的藏书阁。
在他脚下的河中,漂浮着守镇梁军的尸体。
叛乱。
“竟然这么快就击破了守军。”我喃喃道,刚才一路看到镇民奔逃向山野,看来叛军针对的只是守镇兵将。他们没有打劫民舍,却烧了书院。
我一惊:“沈大人他还行动不便——”
“他早已不在书院中了。”萧守低语,缓缓转身,面对河流彼岸,“既然能领军,老师的身体似乎已经不用学生来担心了。”
青阶嶙嶙,流水淙淙。残绿掩映着悬刀枯实,如指地之刃。碧水穿流,将两岸隔为殊途。
河左,沈素骑白马立于千军之首,在簌簌薄雪中,静若墓茔碑石。河右,萧守形单影只,墨笺书院熊熊燃烧,将千年万卷的是非悲喜焚为漫天炎灰。
雪清、墨香、火烈、血腥……无数亡者在薄冰渐凝的河水里沉浮不定。
萧守跨前一步,将我半挡在身后,火光在他眼中燃起,又随水影支离破碎。
“老师,你称病重多年隐居,竟在修书著史的闲暇间组起了精锐之师,且不漏半点风声。学生受教了。”萧守冷笑,但笑得仓皇。
沈素沉默了片刻:“殿下,你借言体恤民情数度外出,却是为暗查叛乱端倪。心思细密、行事谨慎,为师也甚是欣慰。”
我的手指僵在剑柄上。
原来过去一年间清浅如溪的日子,隐藏着累卵危局。
这对师徒表面情同父子,暗中却相互监视。两人凝视着彼此未发的刀刃,让虚伪的安宁在水乡耕读中缓缓延续。他们等待着对方的破绽,共同将幻象延续到了最后一刻。
“炸毁武将军墓一事,让你终于下了决心。”萧守远望着昔日恩师,温润的脸竟也染上了沈素的凛冽冰凉,“你明白我不再是言听计从的学生。大事将起,对脱离自己掌控的要棋不如早日断根。跪在书院前的时日,我一直在等你的刺客,没想到直到走出青镇他们才现身。老师,这几日的犹豫可算是残存的师徒情谊?”
相隔太远,我看不清沈素的表情,不确定是否听到轻微的叹息。
“我不明白的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萧守质问,“你不是曾教导我,时如流水,国如行舟,读书著史之人,要置身于兵戈纷争之外,方能看清历史的脉象么?父皇赐你高位,天下读书人尊你为师,你本可专心著史,你为何要留下背信弃义之名?”
“殿下,你也知我虽受梁官职,生地却在赵境。如果你父王真的赐信于我,又何必派你来暗中巡察?”沈素沉吟片刻,“武将军战死沙场后数十年,梁赵两国表面虽相安无事,暗中早已剑拔弩张。我虽不能暗通敌国,起码能挫梁王的征战之心。世事本不太平,我不过背水应战。时至今日,梁王既然对我起了杀念,你我也到了揭下矫饰的时候。”
萧守脸色死灰,终是欲言又止。在他背后,西北泯山之上,一缕狼烟正在升起。
沈素远望,沉吟片刻:“原来如此。你以开山引江之名上山,不仅为破我行军隐道,还暗藏了传令烽烟于山中,果然思虑周全。”
“是。”萧守昂首答道。他的声音却隐隐发颤,像个被老师辨识诡计的孩子,“我早已部署下三万隐兵,今日见令集结,叛军并无胜算。老师,请你……束手就擒。”
沈素沉默片刻,缓缓抬手。他身后的兵士聚箭弯弓,数十弓弩齐齐对准了我们。
借着明灭的战火,借着清冽的河影,我看清了他的脸。
沈素的脸上笑意清浅,眉间却聚着悲伤。
“殿下,你果然长大了。既然如此,为师只有为故国除一劲敌。”
那一刹那,我也举箭开弓。箭矢在河面上与迎面而来的箭雨交错,直锥向白衣者前胸。我听到对岸兵士的惊呼,却无暇观视射中与否,忙用硬木弓身勉强挥开袭来的箭羽,飞身将萧守扑入河中。
河水冰冷,挟血湍流。
我以为自己拼死救回的命,萧守好歹会珍惜点。可他还和以前一样毫不领情。
他隐藏在叛军营地旁的灌木丛,一蹲就是一天一夜。然后转脸对我说:“那天晚上你的箭射歪了。”
我哑然,但他说这话的语气怎么听怎么有些欣欣然:“你确定?明明有医师频繁进出主帅帐篷,还有军士清洗血衣……”
“那是老师的病又发作了。”萧守轻声说。我想起他曾是个专注的洗衣工,对衣上的血迹分外熟悉。
“那怎么办?”我问。
他许久没有出声,然后抬起头。
“再杀他一次。”
经历之前种种,我觉得萧守还是挺聪明的。但只有在沈尚书的事情上,他总是聪明得不到位。
夜黑风高后半夜,为了贯彻他的斩首计划,我冒着被凌迟烧烤的危险陪他九死一生潜入敌营主帐。可是,他猜对暗杀对象病重,却没猜中人家根本不在帐篷里。我们扑了个空。
被褥没凉,襟枕间斑驳血迹未干。
“他走不远。”萧守似乎不甘心,又皱眉,“病得厉害,还出去吹风。”
我想说你不是来杀人的吗,还管人家吹风不吹风。
萧守说他不会走远,结果又猜错了。
直到我们离开敌营好远,才找到了沈尚书。其实与其说找到,不如说他在等着我们。
他站在冬日枯朽的断魂崖边,远望灰烬废墟中的青镇书院。白衣如霂,长发垂散,手中一支断矢犹如竹笛,在月色中怎么看怎么醒目。
萧守身形一顿,竟然退了半步。
沈素回首,先看到了我:“乌姑娘,抱歉。”
我不知这位矜冷学士在抱歉什么,难道指没坐正让我一箭射死?沈素接着看向萧守,淡然问:“明日你大军将至,即可踏平叛乱,为何今日冒死潜入?我教你惜时惜命,戒匹夫之勇,你果然半点都听不进去。”
“我劝老师珍重身体,勿要带病劳作,老师不也听不进去吗?”萧守道,“我来,是为了少些兵士枉死,是为了杀你,还是为了向你求教最后的问题。”
在不合时宜的境地就不合时宜的话题被学生顶嘴还言杀,沈素竟然不以为忤,仍然是一副纵许学生求知治学的神情:“你问吧。”
“既然老师早有叛乱之心,又明知我在调查你,为什么……还要在我落水时救我?”
沈素看着他,又撤回目光,回望山崖彼端的连绵山野。
“你父王告诉过你,你的名字‘守’为我所改,握笔习字为我所教,然而他必定没有告诉你——你出生时,我也不过是个刚过二十的年轻人,敌国出生,又无兵、无权、无名、无势,为何能出入深宫接触刚出生的皇子。”
萧守眉目微蹙。沈素也不看他,继续道:“梁赵为世敌,交战不断,两国国力皆伤。在那种情况下,梁王赵王也并不是纠结旧恨之人,也尝试过化解仇恨休养生息。他们用的方法是和亲。赵晴阳公主嫁给梁王时,我是随行的书童,因此得入宫中。”
萧守点点头:“我对她略有耳闻,晴阳公主曾与母后交好,如果她没有那么早香消玉殒,或是留下子孙,梁赵两国尚有和解的可能。”
沈素垂目望向深谷:“我也曾经这么想,但是错了……那位公主并不是如宫史记载的与你母后一同游山时染急病而死,而是被杀。”他的言语轻而缓,似在梦呓,却字字清晰,“她的尸骸就葬在深谷之下。而杀死她的人,是我。”
“不可能!”我听见萧守颤声道。我也不信,这沈尚书虽然冷峻严厉像面冰石,却真真连只蝉虫都没见他捏死过。
“这是王命。因为晴阳公主比你母后更早怀上了孩子,而那时,梁赵两国再次交恶,泯山一役,武将军战死沙场,双方死伤不下十万,梁王已着意复仇。除去枕边掣肘,消除外戚之患,就是他行战的第一步……一手悄无声息地杀她,一手同时在国史上完全抹去她和那个孩子,要朝中能同时做到两事,我是最佳人选。”沈素声音轻缓,似乎沉溺在时间的漆黑河底,“这就是我与梁王的交易——取她的命,留我的命。然而这样做,我便不能再归去故国,一生依附于他的麾下。世间皆知梁王翻云覆雨,为防他日后杀人灭口,我向他要求了永不得废的铁血丹书——”
他闭上眼睛:“那就是你——萧守殿下。你便是梁王交予我手的人质。”
“不可能……”第一次,我看到萧守在发抖。他缓缓后退,本能地躲避这个人、这个故事、这段往事。
“大学士、史官、太傅……每一个光耀后世的头衔,都不过是掩饰你父亲和我杀人劣行的外衣罢了。只有我俯视这座山谷时,才能卸下它,直面负罪的自己。”突如其来的咳嗽打断了沈素的回忆,他沉下目光与声音,“因此你明白了,作为人质,你不能死,否则我就失去了制衡梁王的最后筹码——这就是我数度救你的原因。但是无论怎样的铁血丹书都会朽裂。当你长大,懂得探究真相,懂得违逆我意的时候,我与梁王间微妙的制衡,也就碎裂了。我与他,必定会走到刀剑相向的一步。”
我握住萧守的手臂想给他些许支持,但知道没用。我明白沈尚书的话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握笔、习字、撰文、编史,他们一同走过的所有春秋,都不过沙塔蜃楼中的一场幻梦。
没有什么,抵得过真实的杀伐。
沈素静立在月色中,手中除了我的断箭别无他物。面对自己培育十八年的学生,他似乎在等待,等待他暴怒,拔剑,刺穿他的胸膛。
萧守立身于熊熊火焰中,握剑的手背青筋暴起。然而,出乎我意料,那熊熊火焰竟然渐渐低下去,就像浸注入清凉的河水。最后他抬起眼睛,目光一片清明。他说:“老师,你绕了个大弯子,还是没有回答学生的问题。学生问的是——你为什么要舍命自泯川激流中救我。那时的我已经知你反心,对你再无用处。”
沈素一怔,半晌才道:“习惯使然……”
萧守大笑,笑出了眼泪。
“好一个‘习惯使然’!这天下养成这种‘习惯’的,只怕也只有老师一人了。而我追随老师多年,也养成了一个习惯——”他跨前一步,手指山下,“老师病体虚弱,出行须得车辆。学生已备好双马辒辌卧车,上面备好了银两和药材,现在就匿藏在山脚密林中。老师请连夜南下至滨城,等我派人接应。”
山林陷入寂静。
“不行!”我失声喊出来,不顾萧守惊讶的目光急道,“事到如今,你竟然想放走他!”
“不。我是要杀他。”萧守冷冷道,“今夜之后,世间再无沈素一人。”
焦急从未如此强烈地灼烧我:“到什么时候了还跟我来文字游戏!现在叛军已起,三万大军已动,多疑如梁王,不会轻易放过这件事——”
萧守对我的激烈反对很是不解,但也只说:“叛军围困在此,乱国者羽翼已折。就算没有擒住敌首,父王又待如何?最多怪罪一句办事不力罢了。”
“乌澄姑娘——”背后声音打断了我。沈尚书独立午夜中宵,枯枝朽叶被风卷起,擦过他无垢的长衣。他笑颜清浅,不似凡尘中人,“你辩不过他。这不才的学生一旦下了决心,江河倒流都逆改不了。也算天顾我愿,今日月朗风清,倒是适合的离别之日。不过走之前,我要把这东西还给你。”
我正犹豫要不要拔剑阻止他离去,却见他向我举起了断矢。
怔然间,我迈步走了过去。
他将断矢放在我手心,俯视莹亮锋利的箭镞。
“前日如果不是我病发坠马,这支箭已然穿透我胸口了。我暗中观察了你一年,现在终于放心,将萧守交托给你这样的侍卫。”
我还没明白他说的话,只觉得手被一股决断的力量握紧,猛然一收,掌中箭矢竟没入了对面的白衣之中。
血染过层衣,浸入我指间。
那枚射偏的箭,终是贯穿了他的胸口。
“武家之箭,自应以叛逆之躯为归宿。”我听见他低声说,“武澄姑娘,身为武将军后人,你可放心,也可如愿。”
沈素叛乱数日即平。年轻皇子萧守入朝受赏,他以智破敌布战有功,又深入敌营刺杀敌首,一时间成为万民景仰的英雄。
他返回金陵城时,只以辒辌车载着一棺灵柩。
他没有见梁王,而我见了。
陛下召见我时,不在朝堂上,而像上次一样在后花庭院中。
我觐见时,陛下正闲凉地修剪花枝:“现在叛军已平,我也就放心了。你协助皇家掘除逆贼,做得很好。作为奖赏,就如你所愿,光耀武氏家族之门第。呵,堂堂武门,后辈竟无一人出息,不过十几年就门道中落。真正暗中支撑武家的,倒是生长于山野的私生女。武将军泉下看到此番光景,不知心中何种滋味。”
我微微抬头。是,父亲是出生野莽的我唯一的老师。他说要涉史明志,说要精湛剑术,说要领军报国。而我就走出山林,用武家的刀与箭效忠王朝,铲除叛军。然而我今日之所为,是会让他含笑嘉许,还是怒以为耻?
“我有一事问你……”梁王剪掉一簇海棠,“萧守杀沈素时,有没有犹豫?”
“没有。”我回答,“沈素悖逆陛下厚恩,萧守殿下命属下将他射杀于泯山断魂崖前。”
“断魂崖……这么多年,沈素到底忘不了那个女人。他恨我当年下的诛杀令,因此迟早会反,就算朕许他怎样的高官厚爵也没有用。”梁王叹息了一声,剪掉一枝石斛,“倒是萧守,十八年的师徒情谊,他竟然毫无留恋?”
庭风吹过,背脊一片冰冷。我明白,我的每一句回答,都关系着萧守的生死。
“沈素所为,为天地所不容。这段师徒之谊不过建于虚伪,且与国家社稷相比,不值一提。”故作平静地吐出这几个字,竟费尽了我的全部气力。但我知道,这是那个人所希望的。当他把染血的箭镞交至我手中,隐蔽处新刻着一字。
守。
梁王眯起眼睛看我良久,冷笑。
“武澄,你武功虽好,却不善于骗人。你回金陵后马不停蹄丝缕不落地暗访,恐怕已经查清了吧——萧守的身世。”
恐惧勒紧了我的喉咙。但既然话说到此,有些事,我就可以抛开顾忌去问了。
“皇子他……毕竟是陛下的孩子。他并未背叛,甚至升狼烟告知陛下沈素集聚叛军之险,陛下为何派刺客截杀他于青镇之外?”
“为了逼沈素出兵,逼萧守与他反目。”梁王声如沉磬,“‘虚伪的师徒之谊’……呵,沈素什么性子,萧守什么脾气,行事会不会如你所说,朕怎会不知道?但萧守身为皇子,若割不断与沈素的师徒情谊,我便不得不下令将他除去。社稷大业容不得半点私情,曾经画下的歧路终要彻底断绝。”
陛下说得没错,萧守,是晴阳公主的孩子。梁王为除赵国外戚之患,连妻子都没有放过,又怎会放过他?当年晴阳在沈素面前自刎,只求以自己的命换孩子的命。沈素救不了她,只能以自己为人质投效于大梁朝廷,保全她的孩子隐匿身份求生。
梁王叹了口气,就像在缅怀曾经的对弈者:“沈素只能让自己成为我殿檐下的行尸走肉,生不能还愿,死不敢弃诺,拖着病体生生熬了十八年。然而讽刺的是,最终是萧守自己打破了这个微妙制衡的局。走到这一步,他与沈素,必有一人得死。沈素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做了选择。”
我闭上眼睛。
是。从一开始,大梁之君畏惧的就是萧守,畏惧他知道母亲之死的真相,知道自身隐藏的力量。从皇子炸毁泯山掘新河道开始,除患之计的齿轮就已开始转动,梁王布下的悬刃就会对准萧守。
而那枚悬刃,就是我。
这一点,沈素见到我的那日就明白了。而我,却花了这么久才懂得他阻止毁墓的焦急,懂得他在雪夜中的避而不见,懂得他握我手腕回刺穿心的绝决。
机关算尽,但求以命换命,回护一人。
我垂首,眼中满地残花,随风零落。
出人意料,梁王没有杀我,反而赐了骁骑校尉之职,镇守边镇重地。他说我一日不归,武家一日不衰。
他不必杀我,因为萧守死了。
这不能算单纯的意外。听说那温吞男人平定沈素之乱后魂不守舍、形容枯槁,终日把自己关在墨渊阁里整理老师生前的文稿,完成史文编撰。梁王不悦,为振作他精神特别安排了行猎。可叹他已经木讷到浑噩不能自护的地步,在行猎时被野兽追袭伤了双目,失足坠入山涧。山林险峻,找到遗体时已被野兽啃咬,碎无全尸。
那个笨蛋。我和沈素拼死救回的命,他始终不懂得珍惜。
自那之后,我离开大梁军队,自组乡军守疆抵抗蛮族,倥偬十年。
大漠煌煌,风沙漫漫,而曾经的枕水小镇总随夜风潜入睡梦。梦中一带碧水划天地,两岸遥遥为殊途。墨笺书院中千年万卷燃烧成天边火凤,劫中复生。
雪清、墨香、火烈、血腥……
这些味道,深深烙在我的知觉里。
十年间,梁王萧燮纵横征战,竭尽全力阔伸版图,终于如愿吞并了他的宿敌赵国。然而战乱之后,赤地千里,流民万众,陈王秦渊乘机南下征讨,一路势如破竹。王朝在黑火军的攻势下终是踏上了国破庙隳的不归途。
一切算计,一切割舍,远远望去,都成了枉然。
待我再回江南,滨城一役已毕,世间变了天地。
野心勃勃的梁没有了,与之争锋的赵没有了,横扫天下的陈没有了,我曾一心卫护的武家也没有了。我牵马走在水畔茶田间,意识到自己无处可去。
料峭风中,春雨迷蒙。一群孩子嬉笑着跑过,将我的目光引到皂荚林深处的一方小院。
墨笺书院。
匾额上歪歪斜斜的四个字,远不及当年沈尚书手书的半分风采,却让我瞬间恍若隔世。
十年前,我马不停蹄驱驰千里,自梁军刀戟下抢回那个双眼被废的人,疾驰南下,安置在这隐秘的竹苑小院之中,总算不必愧对沈素托付的“守”字。
十年后,孩童们奔进院子,围着一个整理笔墨的白衣人追逐打闹。
那个人不再年轻,面目清雅,双眼被白绸覆住。他轻声训斥那些小小生徒,将书本塞进他们手里。
“老师,你眼睛看不见,怎么会什么都懂呢?”孩子问。
他微微一笑,仍是温吞和暖的样子:“因为老师的老师,教会了我许多东西。”
我口唇微启,却发不出声音。
焚毁的书院再现。
逝去的故人复生。
破碎的回忆重融。
抑止的情愫又起。
我终于明白了“守”字的含义。唯有生而延续的支脉,才能清洗交错的血迹。
日月轮转,朝权更替,生死交隔,悲欢尽散。逝去的灵魂终能自另一个灵魂中更醒,在那稚气的朗朗书声中,蔓展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