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莹
《轮椅上的青春》
王忆
轮椅上的青春
是素颜朝天
却仍然自信的美丽
轮椅上的青春
是喜欢大晴天
大方地出去游荡
笑看世俗的目光
滑动自己的步伐
轮椅上的青春
还是下雨天品一杯拿铁
在键盘敲打的文字
记录下每一刻的心情
轮椅上的青春
漫步在齿轮上的
每一分 每一秒
有时彷徨 有时不安
更多时候依然快乐
只因相信更好的明天
门打开,看见她,我有点无措。
她是坐在小凳上,花了几分钟,才挪到门前的。她想表示欢迎,费力许久,仍不能清晰吐出一整句话。
她,王忆,1989年出生,小脑偏瘫,却在十年间写出三部文艺作品。她是今天的采访对象,而此刻,我们似乎隔着整整一个银河,彼此发出的讯息微弱、遥远,无法通达。
拖出厚厚几袋资料,额头已露汗水的她示意我打开。
翻开诸多日记、散文、诗歌,哗啦一声,王忆的世界就这么突然地、枝繁叶茂地跳脱出来。细密的思绪和情感,如潮涌出,让人无法招架,只能屏气,下沉,沉进她的心湖。在那儿,看见宁静、丰富与美妙——
所谓乐观,就是淡淡等待
“王忆真乐观”,不止一个人如此说。
乐观么?这样一个词多单薄。它昂扬高亢,却无法描绘出在命运面前,人类了不起的顺应、隐忍,以及依然渴望未来的珍贵。
接纳,是王忆躲不开的人生功课。
七个月大的孩子,早该自如地行动,而王忆只能软软地躺在床上。求医得知孩子出生时因宫腔窒息,导致小脑偏瘫,父母急坏了。他们背着孩子辗转各地大医院求治,却效果不大。
别的孩子用一日日强健起来的手与脚,拓展个人世界时,渐渐长大的王忆,平日不小心摔倒,却只能趴着,等人来扶。
那时的她有意识了吧。一动不能动,脸贴着地的她,是否在绝境中,开始塑造一份心平气和、一份耐心?
1994年,不到六岁,王忆在北医大做了第一次大手术,纠正脊柱。
一家人倾尽积蓄,来到异乡,在12元一天的地下室,一住就是五十多天。为了省车费,去医院的路,父母每天背着王忆走。从老家扛来的八宝粥,专给王忆补营养,父母啃方便面度日。手术风险大,需要背部放钢架,术后要控制脑积液,确保不发烧,否则可能变成植物人。
同病房里,另一个女孩忍不住刀口疼痛,哇哇大哭。她的爸爸烦躁不安,躲在外面不停抽烟。而王忆咬着牙,不哭。她想:手术已经结束了,再忍一会儿,我就会好了。
忍一会儿,就好了。单纯、可爱的想法,照亮了王忆黑暗的日子,也慰藉着父母的心。
手术后,王忆能坐了,还可以爬动、翻身。她想上学。校方频频拒收。每次去商谈,母亲都沮丧而回,以泪洗面。王忆却相信机会需要等待。
她果然等到了机会,上了小学,又读了初中。
然而,2007年7月,9年的校园生活,画上了伤感的句号。校园里开了又落的紫藤萝,和同学结伴去长廊小歇的日子,像一段老电影,渐渐隐没。
时钟不会停摆,可奔忙的日子戛然而止。王忆站在时空的转角,凝住了。不再有目标,如何继续等待?
王忆不愿定格在寂寞挥别中。每天早上,父亲还没上班,她就会调皮地喊“我走啦”,以最快速度挪着凳子离开家。感觉真要去哪儿似的。但出了电梯门,最远能去的就是门前坡口。坐在那,对着一个方向发呆,直到眼睛出了神。期盼什么呢?一个人?一段意外插曲?
都不是。当周围的人、事、物渐渐淡去,王忆慢慢把这种寂寞,转化成淡然的宁静。她明白了,她期盼遇见全然绽放的自己。
她提出继续求学。这年10月,她迎来第一位家教老师。此后,她陆续完成高中三年课程,以及大学的语文、哲学、历史等课程。她还将这段时期的经历,沉淀为《百合绽放时》一书。
对王忆来说,乐观,不是拼命挣扎,把不可能变成可能。她淡淡地相信。淡淡就好。像一粒百合的种子,从不担心是否会开出纯澈的花。它只在某个角落,笃定自然地生长,姿态优美。
体悟深刻,因而渴望分享
没真正倾听过王忆的人,不会知道,她是一个多么棒的观察者。
对生活,她触感细腻,与外表、行动的迟滞大为不同。
她喜欢在阴雨天,不开灯,窝在沙发上捧着热茶,体会茶水的热气抚过脸颊,向上渐渐蒸发。这感觉仿佛将她从夏末,带入冬天。
她能从“浅薄”的流行歌曲里,听出别番韵味。从貌似苍白中,迅疾抓住歌者的一丝伤感。
她那般富有情趣,作为《东方文化周刊》特约记者,写《莲藕情结》这类的小品文。被切成片的莲藕,在她看来,是最美的形狀。仿佛可以借此,深入莲藕内心的最深处,更透彻看清它的纯洁。用手随意捏起一片边缘圆滑的藕片,透过它的眼,竟能看到异样的风景。
她匆匆游览过三次上海,却能从多层面注视它,抓住这城市的风骨。比如,对浦东与浦西,她的感受是,浦东热闹非凡且浪漫;浦西较清净,适合在夏季捧一杯星巴克坐在江边,享受着袭来的凉爽江风。
……
感知丰盈,却无法自如述说。巨大矛盾造就的张力,挤压着王忆,却也成就了她。
王忆刚学写字那会儿,从握笔,到每个笔划的完成都非常艰难。要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定力,才能控制住易抖的手。可自从发现写字,可以增加和别人的沟通,她爱上了这费力但愉悦的练习。
学会书写之后,改变一环接着一环,贯连而来。
1999年年末,王忆参加了一个圣诞篝火晚会。第一次过这样的节日,颇有感受,回来后,她用寥寥几句话,写下了第一篇作文。原来,人的心情也可以是“生产力”,也可以创造点东西,王忆喜欢上了写作。
2001年,进入小学四年级,开学没多久,因为一篇游记,王忆得到老师的赞赏,第一次在黑板報上发表了作文。老师说,她文字里有与众不同的“成熟感”。受到激励,王忆多次在作文比赛中夺得奖项,又获得了“十大励志少年”“优秀少先队员”等称号。
初中起,王忆在父亲指导下,涉足文学创作。2008年,她完成了第一部小说《天若有情之心中的青鸟》。
据她说,转变是从2014年7月开始的。但谁知道呢,任何转变,都有此前无数时光点滴的塑造。7月某一天,王忆坐上了去三亚的飞机,第一次去这样远的地方纯旅行,多么激动人心。
回来后,她又接到某网站邀请,撰写残疾人看青奥的专题系列文章,忙碌了有价值的半个月。
2014年10月,王忆随江苏省残联代表团赴日本,参加第四届国际残疾人交流大会,并获得大会纪念奖牌。
她曾想过,25岁,一辈子最鼎盛的时期,别人或毕业工作,或恋爱结婚,或生子。她也想过,自己的25岁什么样子。怎么猜想,都平淡无奇。可无法体验别人的热闹,却也躲过了城市喧嚣、无形的“灰尘”。耳聪目明,静下心感受、描画世界,她得到不一样的绚烂。
现在的王忆,不再为了被了解、被看见而写字。
她说:“能否听懂我说话,不仅需要我努力,还需要对方的。他想听自然会听懂。”
所以,虽然一篇千字文,需要不断调整姿势,扭曲着手指,在电脑上敲两个小时。这种写作,完成便是快乐,有没有人赞赏,已不重要。
拂开芜杂,此心一尘不染
被看作“和常人不一样”,对当事人来说,常常是痛苦的。
“不一样”会带来揣测、怀疑、否定。
不止一次,王忆被冒失地询问:“你认字吗?就能写书啦?”她不以为冒犯,只笑笑,不答。为不了解自己的人费口舌,何必呢?
不少人看王忆说话、打字辛苦,不忍与她说话。其实她特喜欢聊天。人们出于想象,把畏难、疲倦等情绪,投射到她身上,阻断了交流。
如果和王忆慢慢聊,会发现她的放松、俏皮。怜悯和惊叹于是从心里淡去,纯粹的聊天的愉悦冒了出来。她活得如此自然和健壮,让人不再注意外在的小小差别。
不怕你好奇,不怕你窥探,不怕你怜惜。这是王忆的魅力。
有趣,别人也许觉得,自己在包容王忆的“不一样”。其实很多时候,是她在包容别人的“分别心”。
问她:自己最引以为豪的部分,被人评判、扭曲也不想纠正么?
回答仍是不想。王忆说,小时候还是听不得评论的,慢慢就习惯了。且这习惯,并非痛苦忍受,而是源于无所谓。无所谓,则来自自信。
王忆生活在一个有爱的环境里。不止父母,包括所有亲戚、学校老师都是鼓励她的多。
父母给王忆的关爱,细细密密。更难得的是,由于女儿患病,父亲王凤刚对脑瘫患者群体的现状特别关注。他还加入省残联,担任省残联智亲协会副主席,目前从事“建立智障人士终身保障机制”等社科议题的调研。他渴望女儿独立,也期盼更多残障人士得到立身的土壤。
这就难怪,王忆在一篇文章中,颇有底气、不卑不亢地对着想象中的爱人独白:
如果能遇见他,我会告诉他……我需要你的照顾不等于我完全依赖你……我也有最独立的一面。而我对你也有着同样的责任……无论我身体有任何缺陷,在认识你之前我是父母疼着爱着长大的小公主。
那么多的人,都习惯活在别人嘴里,介意着外界的评判,王忆却因特殊经历,超越了这个部分。
虚妄的言语,是她不在意的,她想要的,是实实在在更多体验。
比如,宁愿被热水烫,也要为自己冲一次热饮。比如,亲力亲为,开一段时间的网店。比如,坚持投递简历,终于被中江网苏网公益平台聘用,还做了今日江苏网的编辑。
靠自己的力量行动,为自己活得更好,是王忆最骄傲的事。
是的,她落笔那一刻,就脱离了逼仄的现实,生命与更广大的世界有了连结。祝福的天使已经出发,带领自由的灵魂奔向辽阔深远。
链接:7月,脑瘫诗人余秀华恰好在南京与读者交流她的新书。现场,王忆也分享了自己的诗歌,她费力地一个字一个字念出了自己的诗。此情此景,让此前一直表情平静的余秀华,失声痛哭。余秀华表示:“王忆在诗歌里表达出的意思,和我的意思是差不多的。而王忆很幸运的是有一位支持她的父亲一直陪伴在她身边,感谢所有不放弃残疾人的家人,真的很不容易。”
(图片由本文主人公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