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萍+吴梦园
广东当代艺术中心,范勃工作室。
刚刚收笔的《幽林》系列新作被放置在工作室一角。这两幅新作完全抛弃了他以往的风格:全幅黑白,造型简单,构图干净,呈现出一种强烈的符号感和极简主义倾向。范勃说目前处于清空状态,这两幅画只是他做体验与思考的实验,视觉图像逻辑性的呈现还需要一个过程。在亮冷白色的、安迪·沃霍式的空荡四壁间,范勃脸上始终带着温和的笑意,谈话时显示出一个学者清晰的逻辑性。但他的新作还是令人诧异,这种转变的脉络和线索是什么?画家是为了改变而改变么,或者这是他对传统的某种幻念或者回归?
十香园旧居,范勃的精神家园。
艺术圈内的著名策展人、画廊主、艺术家、媒体人在此相聚,高谈阔论,交织成一个极富感染力的场,而范勃更像一个沙龙主持人。这个社交场的背景,正是范勃的《园子》系列画作之一。“园子”里的人物没有任何交流,疏离、隔阂、迷失感油然而生,人物呈现出来的灵魂无所归依的漂泊感、孤独感也形成一个巨大的场。两个场存在于一个时空里,如此有趣而令人困惑。范勃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朋友小聚。
他在沙发旁分享了一支美酒与大家浅酌,仍然是在《园子》的背景之下。范勃聊起广东当代艺术生态圈,作为一个非本土艺术家所担起的责任和建设力量;谈他对于学院规则的打破和改写,对于广东青年艺术家的期望与支持;谈他对自身生命体验与积淀的提炼与投射,是如何成为他具有强烈主体意识的创作。褪去繁华,范勃变得清醒而沉静,甚至散发出一种孤独和神秘的味道。在长达三个小时的谈话中,让人思考范勃的绘画为何会有一股力量,能将观者的目光牢牢拽住,以及这种力量从何而来。
年轻时不羁于现状
“如果一个人年轻时能不羁于现状,不羁于规律,不羁于很多很多东西,那未来就会成为一个大家。一个人是否善于思考,能否打破常规,有自己的个性和独立见解,这才是最重要的。”这是范勃对自己青少年时代的一个反思。
高中时代,范勃出人意料地放弃自己的理科优势,临时转入文科班,在激烈的竞争中脱颖而出,顺利考入天津美术学院。尽管那时的他在内心的矛盾斗争中最终作出了忠实于直觉的选择,并为自己的选择作了最大努力。
大学期间,“85美术思潮”在社会上如火如茶,但当时的美术学院内部整体氛围却都不太活跃,只有个别青年老师与外面的文学艺术界有所联系。那个时代的学院教育,大都只注重绘画技术,而缺乏在思维方式上的开启。象牙塔内的封闭和因循守旧,令思维活跃的他觉得非常苦闷。后来负笈南下,顺利考上广州美术学院的研究生,强烈的自我意识直觉下,要在艺术上寻找个人的表达。
“在那个时代,学院的美术教育缺乏方法论的指引与内在的逻辑关系,作为学生在被动接受教育和规训的同时,感受到压制和失望。我要先找表达方式,那是一种本能,想找一个合适的语言方式,宣泄自己被压抑的内心。我想表达的是一代人的感受和思考。”范勃说。
读研究生的第一学期,范勃并不满足对传统绘画技巧的学习,有半年的时间他放下画笔,一个人静静地呆在图书馆里。在范勃潜意识里,追求一种悲剧感、沧桑、凝重。而直觉又告诉他,必须找合适的语言来表述。于是他把阅读当成一种理论思考的方式,并从中国传统的陶器和青铜器中获得灵感。
“成长过程中的教育会羁绊一生。在一个人的成长过程中,如果有高手能够灌输些重要的观念,一个问题意识,一个质疑精神,一个方法论,这对思考方式的开启非常重要。”范勃说。
求学时代的压抑,范勃并不希望在自己的学生身上重演。在教学中,他强调方法论的重要性,强调个人思考的方式就是方法论。他告诉学生:“要用艺术家的标准要求自己。艺术家侧重的是思考,而画家侧重的是描绘。画面是载体和媒介,承载的是艺术家的思考。”
表达时代的孤独感
只要稍微翻阅一下范勃历年的作品,没有人不会感觉到,他时刻都被无处不在的孤独感所缠绕。范勃的孤独感既是个体的、内在的,又是时代的、集体的。而这种孤独感直指引着他对绘画语言的探索和表达。
上世纪60年代出生的范勃,经历了70年代的意识形态宣传,80年代的理想主义思潮,90年代的市场经济浪潮。在邓小平南巡之后,市场经济取代计划经济,普世价值丧失,精神家园迷失,物质充裕背后却是一代人精神上的焦虑。对范勃和同时代的艺术家而言,这些构成了世界观的基础。
对于时代的反思和精神性的拷问,在范勃的作品中直延续。《夏至房子里的朋友》(1995),画面中的人物都是他在广美的朋友,他们各自做着日常化动作,却有着一种令人惊心的孤独性和疏远感,范勃说“只有身处那个时代的人才能感受到我当时的这种情绪”。
《不尽的黄昏》(2003)中“画面中的人物距离更接近,他们甚至拥挤在一起,甚至成为一个身体‘团伙,但是每个人和每个人之间还是没有关联,人们甚至闭上了眼睛,关闭了自己和外在世界的联系。仿佛只有一个自我的内在世界,人们存活于世,只能是以孤独的个体方式存活于世,即便被众人所推搡,所包围,所拉扯”,“这是对人的生活状态的种思考,也是对人的精神迷失的种预警。”(汪安民)
在范勃的讲述中,更早的《某日黄昏》(1994)表达了一代人的痛苦、压抑、迷茫。而后者转向了对物化世界里,人的理想迷失,如何回归的精神性追问。
《园子》(2007)系列,仍然延续这一主题。《园子之二》中,“在画面上,人和人的空间距离各不相同,有近有远,但是,他们的心理距离却都一样遥远,这些人物完全没有交流。他们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各自看着不同的方向,即便近在咫尺,他们也远隔千里。范勃画出了个特殊的共同体——一个身体共同体,但这也是一个不可能的共同体,身体无论如何接近,每个人都是一个孤岛。这是一个充满悖论的孤独共同体。”(汪安民)
《木言》系列(2013)中表达得尤为彻底,空旷天地之间仅剩枝干的树木,犹如灵魂出窍了的人,迷失在欲望化的虚拟大地与天空之中。这更像是对于当代人类生存境况的个象征图景——孤立无援,充满不确定感。endprint
范勃表达的是个体的体验,也是一代人的集体感受。“似乎他自己的面容上凝聚了他所画人物的命运,他也与他们一道分担了他们的命运。”(夏可君)
清空后重建和回归
“对于范勃作品的风格溯其源头,就其自身而言,他受到的影响是多方面的。汉唐人物雕塑的结构与模型、宋代瓷器的着色、元代画家倪瓒的风景画、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早期画家马萨其奥及皮罗德拉的壁画、贾赫梅蒂的现代主义雕塑、美国简约主义画家马克罗斯科以及西班牙新现实主义画家安东尼奥洛佩斯的绘画,等等。”(任卓华)
在二十年的探索之后,范勃创造出一种独特的
语言:纸片味、云气味、雕塑味“三位一体”。
从2013年开始,范勃画得很少,他想把脑子清空,来提出些新的东西。从去年9月份开始,他每天只用二三个小时画画。而以往他经常每天站着画8个小时。他不太去想自己以前的创作,而是花时间和朋友们聚会、聊天,探讨创作之外的问题。
“我的作品发生了一些变化,其实思考的东西也在变化。我现在在清空,尽量清空。其实也清不空。但我就是想从中思考一些当下的问题以及视觉呈现的方式,包括在原来基础上寻找一个更好的切入点。”
谈及这种革新自我的力量来源于何处时,范勃说早期的创作是一种对当下、对现实的思考,是年轻人的愤世嫉俗。到了《花开花落》也是对人的生存状态的这样种思考、揭示。但到了现在,他更加关注自身的文化建设,中国的文化建设。
在经济快速发展和文化剧烈变革的过程中,他感受到时代造成的知识结构的缺陷,而学习和再出发成为他的自觉选择。他当下思考最多的是个体的文化身份,以及传统的文化应当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转译成为现代的语言。因此他探索一些特定的传统符号,如太湖石、如松树,尝试用比较碎片化的手法去表现。
“我从来没想过采用这种绥靖政策,慢慢地慢慢地变化。一个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你都知道自己延续三年,但是通过这三年才能把这线索续上。你都明明知道这三年的东西只是作为一种过程,那么我直接就把我的这种体验与思考做一个实验。”
公共性与孤独者感共存
尽管范勃的作品中呈现出巨大的孤独感,但他本人不但与各种各样的社会人群毫无间隙地融合。更表现积极、开放的心态。他做事情追求极致和完美,具有极强的人格魅力。这两者之间形成巨大而奇妙的反差。
范勃乐于出席各种社交场合。对他而言,社交是一个平台,美术馆、策展人、艺术机构、媒体、艺术家、收藏家,艺术生态的链条上各个环节的人汇聚于此,他们在起产生奇妙的化合反应。诸多影响广东甚至全国艺术圈的策展由此产生。范勃也乐意提携
除此之外,作为油画系主任和学术带头人,范勃在恪尽职守的同时,并不固守传统,坚持将国内线的艺术家、批评家和策展人请进学院课堂,引入最新的理念,引发学术的激励和竞争。为了让学生有更好的创作展览条件,他动用所有能调动的资源,在油画系原有的基础上不断提升硬件建设,进一步改造成为与国际接轨,国内一流的教学空间。还为每个工作室定做了专属展厅,保证学生的作品可以不间断地展出。这意味着,每个学生在艺术征程起步时,就能获得个展的机会,这无疑是极为奢侈和宝贵的。
范勃对经手的每件事都苛求品质。“如果说生活和艺术有关的话,就是建立标准,体现品质。而建立标准也是一个不断学习积累的过程,也是一个自我超越的过程。”范勃如是说。如果细心观察范勃的作品,会发现他对教职和行政工作、生活的细节,他对品质的要求确实是一以贯之的。
在创作、教学、社交活动之外,他还有种很宁静的生活方式,那就是收藏。当与这些穿越千年的瓷器相对时,他能感受到一种文化的滋养和心灵的慰藉,帮他进入一种近乎冥想的状态,犹如在历史的长河中驻足与眺望,并沉醉其中。
孤独感和公共性似乎是范勃并不相悖的两面。孤独感,是他用安静和直觉的方式洞察外在世界和人类精神世界的方式。公共性,又让他以理性和建设性的方式与人和世界互动和交往。作为艺术家和直觉者,无论深处孤独抑或繁华,范勃都清醒地知道,这就是生命之酒的烈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