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朴守一——区广安

2015-09-09 03:08胡兆才
收藏·拍卖 2015年6期
关键词:罗浮山广安传统

胡兆才

“愿做青藤门下走狗”,这是扬州八怪之郑板桥为表达对明代画家徐渭的敬仰而发出的感慨,这一脍炙人口的佳话也曾被近现代大师齐白石所效法,写下过类似诗句来赞誉吴昌硕。区广安作为岭南地区别具一格的艺术家,一直以来对中国的传统保持着非常纯粹的感情与执着,区先生自谦弗如东坡与白石老人般狂热,但却非常真诚笃定地认为自己是一位中国传统山水的铁杆粉丝。

林深鸟静无余事,夜读唐诗曰看山

南国4月春季,早已是一片绿意盎然。12日,在广东省档案馆,区广安先生历时五年,踏遍广州四大名山的精心力作正在这里展出。

展览共精选了区广安诗、书、画、印等艺术档案200多件,囊括山水、花卉、减笔人物、书法、篆刻、诗词手稿以及著作书刊,其中有7幅长卷作品共达75米,区广安以罗浮山、西樵山、鼎湖山、丹霞山广东四大名山为题材的长卷创作尤为引人瞩目。档案局局长莫震先生介绍说,为更好地服务广东文化强省建设,省档案局全面加强了文化档案资源建设。区广安作为“广东国画研究会”传人,因其突出成就,被列为广东名人库的档案征集对象。这次展出的作品已编号录入跟踪研究并将部分收藏。

展览当天,档案馆的二层展厅内,作品数量之多,尺幅之巨,令人叹为观止。

特意前来参观展览的友人问:“艺术家是哪里人?”

“南海”,我顺口回答,心下暗自高兴自己功课做得还不错。

“南海人文化传统底蕴丰厚,岭南众多文化名流或是与文化息息相关之人,南海人之众可谓蔚为壮观。”

友人这最后句话让我印象深刻。很想知道这位来自南海的区先生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过数日,我按约定来到区先生工作室。这是间位于住宅楼中的普通居室。不同的是在大大的客厅正中央,有一张大大的画案,画案上堆叠着笔墨纸砚,还有旧作新画罗列无数,我记得在区先生以往的文章中,有夜半起床奋笔疾书的情节,而眼前这个巨大而又略显嗜乱的画案将这段描述置换成了鲜活生动的画面。

落座之处,身后便是一张巨幅的花乌作品,画幅之中,两只鹌鹑伏于竹石之下,一只向前观望,一只回首瑟缩。两禽身上着墨之处,乌黑濡湿之感跃然纸上,画中虽无半点雨丝,但是两只小乌为雨水浇淋之后瑟瑟发抖的寒意,却也能让身处岭南初夏的观者感觉到丝丝冰凉。

另外张简笔斗方,悬于区先生待客茶桌一旁,画中蓑笠翁执杖回眸,远眺飞鸿。一番潇洒悠然的古意透纸而出,这画面最令人叫绝的就是全然不见画中蓑笠翁之面容,阔檐斗笠之下空无物,然此位隐君之体态神貌却如同照片一般历历在目,神与态皆栩栩如生。

这是区先生的得意之作,讲起这些作品时,感觉区先生比讲创作理论更加兴奋、乐谈,而从心底来说,我们也更愿意做这种非语言性的品味交流,有的时候,语言的力量是苍白的,画家笔下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就已经完满地表达了他的品行格调与天赋。区先生的作品是追求古意的,他一直努力在自己的画面之中经营笔墨的韵味与意境,就如同这件作品。我觉得在当今画坛,动辄所谓“新水墨”、“新工笔”的艺术潮流之下,这种恪守传统绘画技艺的人或许才是真正值得尊敬的画者,综观冠以“新”字的水墨艺术创作,在创作手法与表现内容上确实有了一些新突破与拓展,但中国绘画之本质精神与审美却不是一个“新”字就可轻易突破与超越的。笔者自认为:生长在中国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几千年遗传下来的文化追求与品味不会因一时的形式变化而改变,就如同一句俗谚:“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隐藏于中国人身体中的遗传密码,已然决定了中国绘画艺术的未来方向。因为在“学古”与“脱古”这样的争论之中,笔者更倾向于先去认真体味中国传统美学的真正精髓,在此基础上再进行笔墨形式的创新。区先生自言要先站在古人的肩膀上,然而中国传统之博大又何尝是一时半会能够彻悟,就如区先生所言:“越进入传统,越觉得前人之伟大。”

嫉妒云山忘却我,携来小簟枕其间

这次展览的主角是广东四大名山,它们沉淀着岭南文化的深沉韵味:西樵山是一座“儒山”、仙山、理学名山,是儒释道合一之所在,是陈白沙传授理学之地;丹霞山下南华寺,六祖慧能在此弘扬“南宗禅法”,是佛学圣地,是世界文化遗产,是“禅山”;罗浮山是东晋道教领袖葛洪隐居修炼之地,而鼎湖山是座“诗山”。

“泉声如琴,松涛如韵,瀑声如潮,鸟声如雨”,这是时人对白云洞的评述。西樵山书院在明、清两代颇为兴盛,如今却只剩下当年康有为苦读的三湖书院,但正是因为康有为,三湖书院才闻名遐迩。

“烟雨西樵乍霁开,三湖碧水映楼台。追寻遗迹康南海,不尽沧桑过眼来。”

这首诗是康有为在西樵山白云洞三湖书院苦读之时所做。1878年冬,年方21的康有为身处满清王朝内忧外患之际,心中苦闷彷徨,遂辞别岭南儒学大师朱次琦,赴三湖书院苦读,正是在这三湖书院,康有为遇到了人生知己翰林院编修张鼎华,也因而有机会走西樵山,发动了轰轰烈烈的“戊戌变法”。

“只要写中国近代史,就绕不过康有为”,区先生号西樵山人,或许是因为同是南海人,谈起康有为颇为自豪。我想在这样的理学名山之中,每个人都会平添一份指点江山的豪气和思绪吧?

区先生这次写生中所作《西樵山居图》,三湖书院、龙松阁以及松堂古村等景致隐现其间,深得黄宾虹笔意,将这座理学名山的神韵表现得淋漓尽致。区广安画中题跋云:“聚天地之灵气,地耸七十二峰山貌堂堂,天生三十六洞,洞洞奇瑰……西樵文翰集韵墨于山,融佛儒道三教,慈云氤氲,白云驻迹,养性修身,若水隐居,其中探学研理……”探学研理之于中国的传统文人,几乎贯穿整个“职业生涯”,竹林七贤之士大夫生活也成为千百年来争相模仿的楷模,而今也不例外。

罗浮山中“三日道人”

罗浮山又名东樵山,是中国十大道教名山之一,罗浮山中“山山瀑布,处处流泉”。东晋咸和年间,葛洪在罗浮山创建了四座道观:白鹤观、冲虚观、黄龙观和酥醪观。南北朝时萧誉把佛教引上来。强盛时期罗浮山上一度出现“九观十八寺二十二庵”之盛景。

葛洪是东晋时期著名的道教领袖,晚年隐居于罗浮山中,炼丹、采药,兼事著述,直至去世。道教作为中国三大文化源流之,成为了传统哲学文化的血脉基础,融汇在中国传统绘画之中。

区先生一幅《罗浮观道》,以凝练笔法将这座“道教仙山”之超然气象描摹而出,意犹未尽,再治印一方——“三日道人”。元代时,中国道教已然风行,众多书画名家,如赵孟頫、钱选、黄公望、吴镇、倪云林、王蒙等,浸润于浓厚的道教文化之中,面对激烈的社会矛盾,他们采取道家隐逸清淡、修身养性的避世态度,但在绘画上却形成了以笔墨写胸中逸气的新画风。而这样的传统亦让中国传统文人与道教水乳交融,文人墨客以参禅悟道来升华自我对于宇宙万物的认知,而道家之人也得益于庵观之幽静,墨客之交游,成为发扬中国传统文化的一方宝地。区先生此方“三日道人”之印,刻于罗浮山白鹤观,适其带门生赴罗浮山写生。多日远离尘嚣的生活,正可神接古人,悠游仙境,体悟古人隐逸清淡的潇洒。

品大痴笔意

区先生的师承关系可以上溯到当年岭南赫赫有名的国画研究会成员卢子枢先生,卢先生精研国画,尤工山水,善鉴赏兼长书法。其山水从四王入手,历元季四大家,其五临《富春山居图》之壮举,令人慨叹前辈对绘事之用心。此种精神在区先生这里得到了传承。

区广安先生曾经精心收集过7个版本的《宴春山居图》并在此基础上进行精心临摹,这样的临摹并不是完完全全的拷贝复制,而是在临摹之中与“大痴”进行精神的交流。这样的话语我们经常会在方家之中听到,当他们在品读临摹某一位前人的鸿篇巨制时,总是发现自己会与千百年前的作者有或多或少的相通之处,就好似那位先人就在自己身边,两人谈吐风雅,神游千里。

区先生同有此感,他在悉心体会时,竟将《富春山居图》两卷残本接成一卷,并将原作赴火的残缺加以补缀,形成一幅完整的山居图卷。区先生至此仍然不无得意地讲:“国内现在拿不出比这件更好的了,我敢这么说”,这样的自信源于对中国传统艺术几十年如一日的不断揣摩与实践。

这次展览的《鼎湖山居》,区先生也用黄公望《富春山居图》中所用的披麻皴法将青云寺、飞水潭,蝴蝶谷内烟云缭绕的意境表现得韵味十足。

驾驭长幅手卷是需要非凡功力的,其节奏、远近、呼应、灵魂,非一夕之功可以操笔。而四大名山历经五年创作而成,也说明了这一点。

痴迷传统的“笨小孩”

2001年4月,区广安的首次个人展览开幕,岭南艺术巨匠廖冰兄先生应邀前来参观,那一天,一句对区先生很经典的评语诞生了。廖先生说:“这个人很笨,现在画画招数很多,这个人跟着古人走,像孙悟空跳进炼丹炉,七七四十九天,最后又成了。”

这样的赞许可不是简简单单这么几个字的表面意思就结束了,背后所隐藏的信息可能只有深度接触过传统绘画的人才能体会。区先生说现在很多人随便创造一个东西就敢说成是“天上有,地下无”的创举,这样的说法是非常幼稚和肤浅的。诚然,在当今商品经济环境之下,创造一个炫目的名词或者艺术样式,加以包装推销,是可以获得很丰厚的经济收入。

但是从长久的艺术收藏来看,被艺术历史所筛选留下的基本不是那些哗众取宠、投机取巧的“奇巧淫技”。纵观整个艺术历史,只有那些将自己的艺术创作理念植根于中国传统文化土壤之中,不断探讨中国美学在新时代中的统一性和突破性的艺术家,才会真正在中国美术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区先生选择了坚守传统这条路,不过他也曾尝试过其他的绘画实践。在区先生求学的那个年代,正好是中国“文化大革命”破除“四旧”的时代,而在之后中国改革开放的时代里,“创新”成为最为核心的流行词语,中国国内一边倒地学习西方的制度、文化、思想甚至生活方式。区先生也尝试过写生,跟随黎雄才的学生学习过岭南画派,但是在学习的过程中,他反而更加感受到中国传统绘画美学的高深与境界,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岭南画派发展壮大具有实际的社会意义,在其兴盛之时,正值抗战,需要能够宣传一线官兵和实际生活的艺术形式,而新中国建立之后,“艺术为工农兵服务”的创作宗旨也适应了岭南画派的大部分艺术主张。由于这些现实原因,岭南画派成为了广州在全国人民心目中的艺术标志。而活跃于抗战之前的“国画研究会”反而成为了一个陌生的印象。区先生是致力于推广国画研究会创作主张的,就在近日,国画研究会在广州被重新推广,区广安便是其中一分子。区先生对于当前中国的学院教育也有不同的看法,在如今的美院教育中,素描几乎成为了一切造型学院的基础课程,很多学习国画的本科学生,前两年一直手握铅笔在进行创作,直到大学三年级才开始拿起毛笔,但这时候的“毛笔已经成为了素描的2B铅笔”。我觉得区先生的忧虑不无道理。当前中国教育体制模式中,存在着西方或苏式教育的影子,尤其是在新中国成立后的实用性创作政策的主导下。国画系变成了“封建糟粕”,成为了“黑画”,虽然其中稍有反复,但终难抵时势大潮,以至于当今的国画创作仍然颇受影响。因而,区先生的主张是具有实际意义的,时人评区广安作品“技法很纯,是传统的原生态”,我想这也是区先生对自己主张的坚定实践,区先生一直致力于直接从中国传统绘画中学习“绘画的技法”,我想在不久的将来,能够认同这创作方法的人会比现在多更多。

廖先生评其为“笨小孩”,其实是对他这种执着与勇气的赞许和佩服。

松塘村中无素士

松塘古训

古朴松塘文脉远,崇儒重教翰林村

不图后世留丰产,妙墨珍存课子孙。

——区广安

区先生说艺术家能够走出来需要三个条件:缘分、天分、勤奋。

他的缘分可以分为两种,一是家学之缘分,二是师承之缘分。

区广安祖居广东南海松塘村。据载:宋理宗年间,始祖区世来(宋朝儒士区桂林之子)于南雄珠玑巷南迁至此,至今已有近八百年历史。松塘村文风鼎盛,人才辈出,仅在明、清两代,考取进士者五人,行伍出身而晋身府台者一人,考中举人以及获颁优贡者近二十人。其中,区玉麟、区谔良、区大典、区大原四人入职清代翰林院,故松塘村有“翰林村”之美誉。至近代,又有革命先驱区梦觉等。这些历史名人的府第、故居都保存完好。较著名的有区大原故居“司马第”、区大典故居“太史第”及区梦觉故居“光荣之家”。村内还保留了一大批文辞隽永、内涵丰富的精妙古联。门楼巷名、村训格言,历代公益善举之引文、碑铭,以及赋咏松塘古八景的《松塘古名胜纪》等古人的遗墨瑰宝,保存完好。

读书明德是松塘村教育后代的头等大事,村中孔庙位于村子中心位置,地位堪比家族祠堂。在崇文尚学文化的熏陶下,仅在明清两代,松塘村就出了进士15人,翰林4人,宗祠外立着一块块功名碑,见证了村子科举历史的辉煌和文化底蕴的深厚。这是松塘村最引以为傲的荣耀之地。

区广安师承国画研究会成员卢子枢的得意门生袁伟强,他总会念叨启蒙老师跟他说过的一句话:“只问耕耘,不问收获。”正是这种把铁砚磨穿的毅力与精神,让这位身处岭南的国画家卓尔不凡,分外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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