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文心雕龙·体性》是研究作家情性与文章风格之间关系的专篇。刘勰在该篇中既指出体由性定,认为才、气、学、习是风格形成的四个主观因素,又首创性地提出文章风格分类的“八体”理论,肯定典雅和远奥,贬抑新奇和轻靡。该篇不仅倡导了一种为情造文的创作观念,比较系统地揭示了文章风格的生成原理,而且对作家文风的整体把握和多样化发展具有理论指导意义,对后世风格批评产生了深远影响。
关键词:刘勰 体性 才气学习 八体
刘勰的《文心雕龙》是我国古代一部卓越的文学理论专著,其中第二十七《体性》篇“是我国最早论述风格问题的专著”[1],而得到诸多龙学前辈们的关注和研思。《体性》篇的“体”与“性”是并列结构,“体”指文章体貌,即外在风格;“性”指作家内在情性、个性。因此,《体性》是研究作家情性及其文章风格之间关系的专篇。
一
刘勰在篇章开头指出了体与性的关系是体由性定:“夫情动而言形,理发而文见,盖沿隐以至显,因内而符外者也。”[2]在他看来,文章的创作源于作家情感意识的激荡和理智活动的开展,作家的思想感情(情和理)与作品的文辞内容(言和文)之间存在着一个由隐至显、从内向外的动态的表达过程,“情”和“理”是“隐”的、“内”的,“言”和“文”是“显”的、“外”的。因此,文章外在风格是作家内在情性的体现和反映,通过文章就可以认识作家的思想感情。《知音》篇说:“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世远莫见其面,觇文辄见其心。”[3]所言意亦如此。应该注意的是,并非一切文章的“体”都可以反映出作家的“性”,也不是所有作家的“性”都可以转化为相应的“体”,这个过程需要一个前提,即“情动”、“理发”。只有“情动”、“理发”之时形成的言和文,才能反映出作家的本真情性。显然,刘勰反对齐梁时代所流行的“为文而造情”的形式主义创作倾向,认为这种文风雕章琢句,矫揉造作,虚假伪饰,为文造情者是“心非郁陶,苟驰夸饰,鬻声钓世”(《情采》);主张“为情而造文”,认为文学创作是为了抒发作家的真情实感,只有这样才能言之有物,作品内容才能充实,形式才能优美。《情采》篇又云:“夫铅黛所以饰容,而盼倩生于淑姿;文采所以饰言,而辩丽本于情性。故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此立文之本源也。”[4]刘勰在这里又一次正确地阐述了写作的根本要义:只有作为文章经线的情理确定了,作为文章纬线的文辞才能畅达。
那么作家作为创作主体,怎样在审美创造中发挥自身情性,使文章呈现出独树一帜的风格呢?刘勰指出,这与才、气、学、习之主观因素有关:“然才有庸儁,气有刚柔,学有浅深,习有雅郑,并情性所铄,陶染所凝,是以笔区云谲,文苑波诡者矣。”[5]“才”指才能、才华,有平庸卓越之分;“气”指气质、气度,有刚健柔婉之分;“学”指学养、学识,即所受教育,有浅薄渊博之分;“习”指习染、习性,即所处环境,有雅正浮靡之分。刘勰把这四者二元化为先天和后天两个层次,才和气属于作家先天的禀赋,学和习属于作家后天的锤炼。文辞理致的平庸卓越,风力意趣的刚健柔婉,取决于先天禀赋之才与气的庸俊和刚柔;叙事义理的浅薄渊博,体格法式的雅正浮靡,有赖于后天锤炼之学与习的浅深和雅郑,是谓“故辞理庸儁,莫能翻其才;风趣刚柔,宁或改其气;事义浅深,未闻乖其学;体式雅郑,鲜有反其习”[6]。
刘勰在《文心雕龙》诸篇中阐述过才、气、学、习四者的关系:“才为盟主,学为辅佐”(《事类》),“才力居中,肇自血气”(《体性》),“因性以练才”(《体性》),“酌理以富才”(《神思》),“将赡才力,务在博见”(《事类》)。他认为,先天的才是基础作用,后天的学起辅助作用,虽然才力是基础,但得以呈现还需借助气的发挥,可见“气”是根本,同时又可以根据情性来锻炼文才,可以斟酌事理来丰富才学,还可以通过博览来提高才力,强调了后天培养的重要作用。于是,刘勰又指出:“夫才有天资,学慎始习,斫梓染丝,功在初化,器成采定,难可翻移。故童子雕琢,必先雅制,沿根讨叶,思转自圆,八体虽殊,会通合数,得环其中,则辐辏相成。”[7]以砍树、染丝、彩绘和制轮四个比喻来强调学习要在开头时慎重,告诫最初习作应该模仿正确的风格。
才、气、学、习是风格形成的四个主观因素,构成了一个不可分割的有机整体。四者各司其职,各显其能,共同作用,才使作家的个性千差万别,文章因此“其异如面”,呈现出云谲波诡之貌,文学园地才呈现万紫千红、百花争艳的景观。
二
由于各人先天才气和后天学习的差异,其创作出文学作品的风格更是迥然不同,刘勰从类型学的角度总结归纳为典雅、远奥、精约、显附、繁缛、壮丽、新奇和轻靡八种风格,简称“八体”,按照“雅与奇反,奥与显殊,繁与约舛,壮与轻乖”分为四组,并一一剖析了其风格特点:“典雅者,熔式经诰,方轨儒门者也;远奥者,馥采典文,经理元宗者也;精约者,核字省句,剖析毫厘者也。显附者,辞直义畅,切理厌心者也;繁缛者,博喻酿采,炜烨枝派者也;壮丽者,高论宏裁,卓烁异采者也;新奇者,摈古竞今,危侧趣诡者也;轻靡者,浮文弱植,缥缈附俗者也。”[8]
关于八体,黄侃先生在其读书笔记中写到:“八体之成,兼因性习,不可指若者属辞理,若者属风趣也。又彦和之意,八体并陈,文状不同,而皆能成体,了无轻重之见存于其间。下文云:雅与奇反,奥与显殊,繁与约舛,壮与轻乖。然此处文例,未尝依其次第,故知涂辙虽异,枢机实同,略举畛封,本无轩轾也。”[9]他认为,刘勰看待八体“了无轻重之见”,它们“本无轩轾”,其中并无褒贬之分。对此,相当一部分学者持相反意见。范文澜指出:“彦和于新奇轻靡二体,稍有贬意,大抵指当时文风而言。次节列举十二人,每体以二人作证。独不为末二体举证者,意轻之也。”[10]周振甫认为:“就八体看,刘勰对新奇轻靡两体是有不满的。这从他贬斥当时新奇轻靡的文风中可以看到。”[11]张文勋、杜东枝的看法是,刘勰对八体有褒有贬:“譬如对典雅、远奥、精约、显附,就比较肯定和赞扬,……而对‘摈古竞今,危侧趣诡的‘新奇,‘浮文弱植,缥缈附俗的‘轻靡,则颇有微词。”[12]冯春田更是坚定无疑地说:“刘勰对‘八体中的‘新奇、‘轻靡二体,显然是持否定或贬抑态度的,这一点无可置疑。”[13]
刘勰谓典雅是“熔式经诰”,“方轨儒门”,特点是取法经典,依傍儒家立论;谓远奥是“馥采典文”,“经理元宗”,特点是辞采丰富,文义深远,按照道家立论。刘勰将典雅、远奥二体放在八体之首,特别强调这两种风格分别受儒、道两家的文化滋养,居于其后的六体是未谈学理渊源的。八体之中居于末位的新奇和轻靡二体,一个是“摈古竞今”,“危侧趣诡”,就是绝弃古制,追求新体,走着危险的怪异的路子;一个是“浮文弱植”,“缥缈附俗”,就是文辞浮靡乏力,内容虚浮庸俗。刘勰在论述首两体和末两体特点时,遣词造句确实存有褒贬之态,由此能够看出他对文章风格的审美判断和价值取向。
综观《文心雕龙》全书,就能发现刘勰在其他篇目中也流露出了对风格类型的褒贬。典雅和远奥二体被充分地加以褒赞,如“孟坚《两都》,明绚以雅赡”(《诠赋》);“张衡《应间》,密而兼雅”(《杂文》);“文王患忧,繇辞炳曜,符采复隐,精义坚深”(《原道》);“四象精义以曲隐,五例微辞以婉晦,此隐义以藏用也”(《徵圣》)。至于新奇和轻靡二体,其他篇目亦有论述:“从质及讹,弥近弥淡。何则?竞今疏古,风味气衰也”(《通变》);“而后之作者,采滥忽真,远弃风雅,近师辞赋,故体情之制日疏,逐文之篇愈盛”(《情采》);“而去圣久远,文体解散,辞人爱奇,言贵浮诡,饰羽尚画,文绣鞶帨,离本弥甚,将遂讹滥”(《序志》)。这里的“竞今疏古”、“采滥忽真”、“离本弥甚”,正是“摈古竞今”的新奇风格和“缥缈附俗”的轻靡风格的具体表现,贬抑之意清晰可见。
肯定典雅、远奥二体,既体现了刘勰贯通于《文心雕龙》全书的宗经崇儒思想,也凸显出他本人在玄学影响下文章风格的独特性。贬抑新奇、轻靡二体则是为了抨击齐梁之际泛滥的形式主义、唯美主义文风。
三
刘勰划分了八体,其中既有褒赞的,也有贬抑的,各种风格都“苑囿其中”。他在后文列举了贾谊、司马相如、扬雄、刘向、班固、张衡、王粲、刘桢、阮籍、嵇康、潘岳、陆机这十二家的风格,他说:“贾生俊发,故文洁而体清;长卿傲诞,故理侈而辞溢;子云沉寂,故志隐而味深;子政简易,故趣昭而事博;孟坚雅懿,故裁密而思靡;平子淹通,故虑周而藻密;仲宣躁锐,故颖出而才果;公幹气褊,故言壮而情骇;嗣宗俶傥,故响逸而调远;叔夜俊侠,故兴高而采烈;安仁轻敏,故锋发而韵流;士衡矜重,故情繁而辞隐。”[14]
贾谊才气卓越,所以文章用辞洁净,风格清新;司马相如骄傲夸诞,所以文章文理浮侈,文辞夸饰;扬雄性情沉静,所以文章寓意隐晦,意味深长;刘向平易近人,所以文章志趣明白,广引事例;班固文雅深细,所以文章体裁绵密,思想细致;张衡广博通达,所以文章思虑周详,文藻详密;王粲急躁好胜,所以文章锋芒毕露,才思勇决;刘桢性情褊急,所以文章语言壮丽,情思惊人;阮籍豁达不羁,所以文章音节飘逸,格调深远;嵇康英俊豪侠,所以文章旨趣高超,辞采激烈;潘岳轻浮敏慧,所以文章锋芒突出,音韵流畅;陆机矜持庄重,所以文章情思丰富,文采含蓄。通观十二位作家的文风不难发现,每一家都各具特点,它并不与刘勰所论“八体”完全吻合。可见,“八体”并不能涵盖所有文章的风格,它说明《文心雕龙》“八体”说只是归纳了作品风格的基本类型,“八体”之间的不同排列组合,可以生成丰富多样的其他风格类型。因此,在刘勰看来,真正成功的作家是“八体屡迁”——善于吸取各种风格之长,形成自己独具的创作风格,表现为八种风格的混合型,而不是单一地追求一体。比如,东晋文学大家陶渊明既能写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等闲适自得的诗句,又能写出“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等金刚怒目的诗句。又如,诗圣杜甫写风花的诗风格绮丽,写战乱的诗风格沉郁;诗佛王维既有清新淡远的山水田园诗,也有豪气高亢的军旅边塞诗。再如,南宋豪放派词人辛弃疾也写过“去年燕子来,帘幕深深处。香径得泥归,都把琴书污。今年燕子来,谁听呢喃语?不见卷帘人,一阵黄昏雨”如此柔婉之词。同一位作家在不同文章中展现出相异的风格,这仅靠作家个性无法解释得清楚。因为文章风格的形成,除了作家内在情性这个主观因素外,还受体裁、时代等客观因素的影响。《定势》篇云:“夫情致异区,文变殊术,莫不因情立体,即体成势也。”[15]“章表奏议,则准的乎典雅;赋颂歌诗,则羽仪乎清丽;符檄书移,则楷式于明断;史论序注,则师范于核要;箴铭碑诔,则体制于宏深;连珠七辞,则从事于巧艳:此循体而成势,随变而立功者也。”[16]它说明文章风格受到文体的制约。《时序》篇云:“故知歌谣文理,与世推移,风动于上,而波震于下者也。”[17]“故知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原始以要终,虽百世可知也。”[18]它说明文章风格受时代变迁的影响。但是,文体、时代只能大体制约文章风格的基本趋向,不同作家由于内在情性相殊,即便是处于同一时代,采用同样的文体,其文风也会呈现出比较明显的差异。
刘勰在评论上述十二位作家时,运用的是同一句式,先述作家情性,再辨其文风,中间以表示因果的“故”字相连,构成了“情性+故+风格”的句式结构,因为有这样的情性,才体现这样的文风,一言以蔽之:“文如其人”。这一观点在刘勰之后得到普遍的认同。宋代吴处厚《青箱杂记》卷七云:“白居易赋性旷远,其诗曰:‘无事日月长,不羁天地阔。此旷达者之词也。孟郊赋性褊隘,其诗曰:‘出门即有碍,谁谓天地宽?此褊隘者之词也。然则天地又何尝碍郊,孟郊自碍耳。”[19]元代范德机《木天禁语·气象》云:“性情褊隘者,其词躁;宽裕者,其词平;端靖者,其词雅;疏旷者,其词逸;雄伟者,其词壮;蕴藉者,其词婉。涵养情性,发于气,形于言,此诗之本源也。”[20]明代李贽《读律肤说》云:“盖声色之来,发于情性,由乎自然,是可以牵合矫强而致乎?……故性格清彻者音调自然宣畅,性格舒徐者音调自然疏缓,旷达者自然浩荡,雄迈者自然壮烈,沉郁者自然悲酸,古怪者自然奇绝。有是格,便有是调,皆情性自然之谓也。莫不有情,莫不有性,而可以一律求之哉!然则所谓自然者,非有意为自然而遂以为自然也。若有意为自然,则与矫强何异。故自然之道,未易言也。”[21]清代薛雪《一瓢诗话》云:“鬯快人诗必潇洒,敦厚人诗必庄重,倜傥人诗必飘逸,疏爽人诗必流丽,寒涩人诗必枯瘠,丰腴人诗必华赡,拂郁人诗必悽怨,磊落人诗必悲壮,豪迈人诗必不羁,清修人诗必峻洁,谨勑人诗必严整,猥鄙人诗必委靡。此天之所赋,气之所禀,非学之所至也。”[22]现代学者钱锺书在《谈艺录》中说:“然所言之物,可以饰伪:巨奸为忧国语,热中人作冰雪文,是也。其言之格调,则往往流露本性;狷急人之作风,不能尽变为澄淡,豪迈人之秉性,不能尽变为谨严。文如其人,在此不在彼也。”[23]以上学者所论皆有力地证实了体性相合、“表里必符”的观点,得出“才性异区,文辞繁诡。辞为肌肤,志实骨髓”的结论。
《体性》是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对文章风格论述最为集中最为系统的篇章,它对文学风格理论的贡献甚大,功不可没,归纳起来应该说是双向度地促进。一方面,《体性》篇是对中国“文如其人”传统的进一步解释和发挥,指出创作主体的内在情性由才、气、学、习四要素所构成,文章外在风格决定于作家内在情性,因此倡导一种为情造文的创作观念,比较系统地揭示了文章风格的生成原理。另一方面,刘勰在该篇首创性地提出了文章风格分类的“八体”理论,它对作家文风的整体把握和多样化发展具有理论指导意义,并对后世的风格批评产生了深远影响。
参考文献
[1]王元化:《文心雕龙创作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117页。
[2][3][4][5][6][7][8][14][15][16][17][18]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54页,第432-433页,第286页,第254-255页,第255页,第258页,第255-256页,第257页,第276页,第278页,第392页,第404页。
[9]黄侃:《文心雕龙札记》,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95页。
[10]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下册,第507页。
[11]周振甫:《文心雕龙注释》,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16页。
[12]张文勋,杜东枝:《文心雕龙简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54页。
[13]冯春田:《文心雕龙释义》,山东教育出版社1986年版,第162页。
[19]吴处厚:《青箱杂记》,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75页。
[20]何文焕辑:《历代诗话》,中华书局1981年版,下册,第751页。
[21]李贽:《焚书 续焚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32-133页。
[22]王夫之等撰:《清诗话》,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下册,第708页。
[23]钱锺书:《谈艺录》,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63页。
(作者介绍:马天保,广州大学人文学院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