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张静 汤涌编辑 汤涌 图 沈威
把“富二代”推上创业路
文 张静 汤涌编辑 汤涌 图 沈威
厦门市思明区政府在下一个“笨”功夫,把被称为“富二代”的民营企业的年轻接班人们训练成创业者
“希望政府能帮我们教育一下孩子。”
这是2013年新年前后,厦门市思明区政府区长黄乔生走访区里的纳税大户时听到的声音。
时隔两年多,经过这次座谈会的人们已经记不清是哪位企业家提出的这个建议,但确实引起了其他企业家的共鸣。
“有的孩子从国外留学回来,很多规矩不太懂。”
“父母教可能比较逆反,由老师来教比较听话……”
“如果政府能帮忙提高我们小孩的素质,增强传统文化教育,让他们更好地融入中国现实社会中,更好地发展企业,比奖励几十万、一百万来得更实惠。”
企业家们提到的奖励,是地方政府对企业纳税大户的奖励政策。在改革开放的几十年里,政府对民营企业中的利税大户进行奖励是一种行之有效的激励手段。不过在2013年,思明区的企业家们开始考虑一些更长远的问题,比如接班人的问题。
思明区在厦门属于老城区,和北京的东城、西城类似,是厦门市经济中心,著名的鼓浪屿也归思明区管辖。思明区的民营企业数量占全区企业总量的90%,除了源昌、恒兴、匹克这样的本地民企,最近几年,安踏、九牧王、七匹狼等福建其他地区的一些民营企业也把总部迁入思明区,这在当地被称为“总部经济”。
“这些企业的大多数创始人都是改革开放后的第一代民营企业家,50、60年代出生的比较多。”思明区人民政府办公室主任尤小波告诉《博客天下》,“这代人经历过‘文革’,他们不是不想读书,一是没有经济条件读书,二是社会环境也不允许他们读书。”
区长黄乔生决定为这些民营企业家的孩子们开发一个培训课程,尤小波和其他几个部门接受了这个任务。
“区长和我都搞过干部教育培训,所以他一说我就明白了。”尤小波说。
整个方案在半个月之内完成,第一期培训由厦门一家国企金圆集团下属的国际金融管理学院设计课程,具体的师资问题,则交给了北京的横山书院。这个书院的发起人之一是中国佛教协会副会长湛如法师,他同时也是一位印度语博士和北京大学教授。横山书院根据思明区政府对课程的规划邀请老师,上报到金融学院,经思明区政府同意之后就可以开课。
思明区生产促进中心负责招募学员和服务保障等具体工作。这是思明区政府办公室下设的一个副处级事业单位,由6个事业单位合并而成,和各地的“生产力促进中心”一字之差,尤小波说他们承担的任务并不一样。
“生产促进中心把以前分散的各个部门,比方说生产力促进中心、中小企业服务中心、招商中心、担保中心,还有函授会计学院,把这些分散的资源整合在一起,专门为企业提供各种服务,从企业的注册、发展到最后政策的兑现。”
生产促进中心包括6个部门,“战略研究部为企业提供政策服务,营销与培训部的大部分精力放在创办培训班上。还有社会事务部,比如企业要注册或者办什么营业执照,还有一些纳税大户要求的他们子女就学的一些工作,都由他们来办。”尤小波说。
生产促进中心被尤小波形容为“企业的110”,企业有麻烦就打电话过来,这也使得生产促进中心成为和企业最熟悉、打交道最多的单位之一。培训班许多学员所在的企业都收到过生产促进中心打来的邀请电话。
关于培训班的名字,社会上和依托大学的各种培训机构一般会冠以“青年领袖”、“青年企业家”之类的称谓,思明区区长黄乔生认为这样的称呼并不妥当:
“这帮孩子还需要沉淀,还不能冠以青年企业家。”最终班名选择了“中国梦—走进创业的新起点”培训班。
信基置业公司董事兼总经理黄章仁站在公司所在的国际银行大厦楼顶,这块土地早在1933就由他祖父购入名下
到2013年夏天,几十个接到邀请的年轻人已经在赶赴课堂的路上了。培训班前两期学员全部来自思明区,他们的企业位列思明区纳税前100名。
由于师资的缘故,厦门以外的课程大多安排在北京。北京的培训地点是知春路上的翠宫饭店,这曾经是中关村第一代互联网公司的商战地标,颇值得创业者膜拜一下。
1999年到2003年,雷军担任总裁的金山软件就在翠宫饭店办公,斜对面的希格玛大厦是几乎把金山击垮的大鳄微软的办公楼(现在这里是腾讯),“雷布斯”就是在这里熬过了最艰难的岁月。
这也是一个政府对民营企业伸出援手的地点。在最艰难的时刻,金山获得了北京市政府的软件订单,后来又得到了863计划的奖励,度过了荒年。
“创二代”培训班选择这个地点则纯粹因为它是承办单位横山书院的办公地点,此外也毗邻附近厦门市政府所在驻京办的厦门大厦。翠宫饭店属于北京的一家国有企业,多年前曾经是五星级酒店,但现在已经没有五星级的资格了。
学员康晓亮形容“最多就是三星,很旧的陈设”。“创二代”培训班的学员当中有不少家里都经营酒店,学员严竹明家的瑞颐酒店,是整个福建营业额最高、最赚钱的五星级酒店,直面鼓浪屿。
标间400元左右的酒店对他们而言很是简陋。
“就是要让大家吃苦。”尤小波说。
学员中没有“未成年人”,培训班招募的基本是20到35岁、已从学校毕业的报名者。福建的经商者习惯早婚,二三十岁的学员当中,不少人已经在自己家的企业中担任管理职务,甚至为人父母。
所有课程都安排在周末,每月集中上课一次。思明区二期班副班长涂隽吟担任企业总经理,曾经因为必须要去见一个重要客户,不得不在周六向班主任尤小波请假,但根据培训班的规定,请假超过四天就必须退出培训班,加上第二天的班级活动要她参加,涂隽吟忙完工作赶到北京时已经是深夜了。那是去年12月,她每次来北京上课都有雾霾。
创二代培训班的班歌是《四季歌》:“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这是宋朝无门禅师的一首诗偈,歌词也经常可以在北京交通广播中听到,但真实的北国罕有宋人描绘的好天气。
涂隽吟开始想念美丽的厦门。深夜在机场排队等出租车的她觉得“有些害怕”。尤小波没有让同学去接她,告诉她到了酒店报个平安。
这种吃苦练习在去西柏坡的那一次课上达到了顶峰,他们住进了河北平山县里的一个100元一天的招待所,房间里没热水,所有人提着暖壶,在屋子里洗洗涮涮。
“我们就是抱着吃苦的心态来学习的。”涂隽吟说。
比较欣慰的一站是福州,赶上一家五星级酒店在试营业,学员们通过业内渠道能拿到低价,正好符合培训班的标准。思明区一期班班长黄章仁说:“我们班级很多是做酒店的,我们就想也借这机会去参观一下人家新的产品是什么样的。毕竟福州很久没有开新的五星级酒店了。”这家酒店也希望同行试住后能够批评指正,“他们也是把我们当成白老鼠了”。
黄章仁发现,“装修的味道还挺大”。
重新习惯集体生活的学员们也在努力学习一些必要的程序,比如如何制定章程,如何开会,如何民主选举。
第一堂课之后,思明区一期班就选出了自己的班干部,成熟老成、已经在企业里担任董事长、并在厦门大学经管学院读过金融总裁班的黄章仁当选为班长,从自家企业的基层干起、读过长江商学院EMBA班的严竹明和经营购物中心的李莉担任了副班长,其他的班干部还包括学习委员、生活委员和文体委员。
面向全国闽商创二代的全国一期班另设有风纪委员,据说这个抬头出自一位留学回来的同学的提议。
全班同学还通过了班规,比如迟到和旷课要捐一笔钱用于班费或者公益事业,事实上这种情况很少发生。
李莉把这种局面归于班长黄章仁的以身作则和同学们的自觉:“你所看到的这边沿海的这些物业,包括那边的写字楼,这边的酒店,全部都是班长自己的物业。班长是企业一把手,他日常的工作是这么的多,但他还是在这个班级里面去学习。我们都希望从这个班级当中自我成长和突破。”
长期管理自家企业的黄班长对管理班级也颇有心得:
一个大班里相熟的人会组成小圈子,班干部得利用好这些非官方小组长和同学们沟通,又不能让小圈子成为全班同学交往和形成班级凝聚力的障碍。黄班长的总结是:遇事通知小头目,上课打破小圈子。
“班长不一定要是班里最优秀的,但他一定要是最热心、最热情的,愿意付出时间精力维护班级,否则团体很容易散。这也是当时我评价他们2班另外一个副班长的时候,对他的一个评价,我说你们不能选他,选他你们就完蛋了。我们班之所以这么团结,黄班长功不可没。”副班长严竹明说。
没有赶上选举的人也可以作为群众代表而颇具威信,康晓亮并没有被选为班干部,但他精力充沛、热心肠,早读朗诵声音最大,上课绝不打盹,经常在班级的QQ和微信群里转发经济类信息,被同学称作“优秀学员”。
思明区二期班班长许琴斯打小就皮,比较叛逆,父母的话往往不听。他在培训课上感受到了群体压力:“首先我们讲我们是创二代,外面不要去做什么不光彩的事情,不然被曝光了,大家都没面子。大家会互相监督嘛,做好做坏肯定会有所克制。”
也有学员会畏难,有次拓展训练课前,一位身体比较胖的学员想请假,按照班规,学员请假必须得到父母或企业签字许可。他的父亲没有同意,最后这孩子还是老实上课去了。
黄章仁还记得朋友严竹明告知自己区里要办培训班时的情景,当时他吃了一惊,他曾经接受过的所有充电类培训都是大学或者其他社会机构做的,要收学费,但张罗这个培训班的是政府,不为盈利,学生只需自理食宿和交通费。在大陆的台商们也开办了企业家接班人的培训课,组织者是全国台湾同胞投资企业联谊会—一个非营利性质的社会团体。
“政府怎么会给企业办这样的班呢?”黄章仁非常疑惑,又很好奇。
在1980年代,中国经济里的民营企业都是一种悄然无声当中的潜行者,雇佣20人就有可能被控为“复辟资本主义”,“傻子瓜子”的创始人年广久就曾因为雇佣人数和盈利一百万而遭到指控,幸而得到了邓小平的亲口过问。
“农村改革初期,安徽出了个‘傻子瓜子’问题。当时许多人不舒服,说他赚了一百万,主张动他。我说不能动,一动人们就说政策变了,得不偿失。”邓小平的这句话挽救了年广久,多年之后他还把这句话印在自己的名片背面。
在经济高速发展和政府管理水平不高的那些年,“不动”成了地方政府对民营企业的最好支持。经济学家张五常认为,中国的经济奇迹建立在县之间的互相竞争上。他认为“中国的制度是被逼出来的”。
在经济增速放缓的今天,地方政府则努力用更优惠的政策和更贴心的服务争夺企业。而一地的政府如果不是由支持改革的官员掌舵,企业很可能会用脚投票,这种搬迁意味着迁出地政府的实力削弱、税收下降。
这或许是三十多年之后,中国地方政府开始保护民营企业,甚至为“资本主义”企业培训接班人的重要原因。中国的民营企业,尤其是家族企业中的第一代企业家正在步入退休年龄,任何企业负责人之间的代际传承都是一家企业、甚至一座城市的冒险。
《盗梦空间》里植梦团队的所有冒死努力,为的都是一个“富二代”的决定,是否解散或者出售他父亲的商业帝国。继承这件事无论在中国还是西方,都堪称企业的惊险一跃。
黄章仁仍然记得区长黄乔生跟学员们说过的一番话:
“他说像我们这样的一个群体,背后牵涉的就是几千亿民营产业资本,(接班)是一个经济传承的过程。”黄章仁向《博客天下》复述说。
“其实我们的年龄和经验,还在成长的阶段,在这个道路上其实很迷茫,对未来的路不那么明确。”黄章仁回忆,“区长当时说,第二代在创业和发展事业方面有很高的起点,但同时犯错的起点也很高,如果说是走歪路的话,也很快就能把企业做垮掉。大家的长辈区政府都很熟悉,政府希望我们利用上课的资源和一年时间碰撞看看,有没有办法大家一起抱团发展。毕竟单个民营企业的力量是有限的。闽南人都很团结,很多市场上的信息大家会互相交换。”
政府也因为这种导师的角色受到民营企业年轻一代的信赖。中共中央统战部不久前曾经撰文表示,“将会通过教育,引导他们不断增强对党和政府的信任。此外,还将把年轻一代纳入工商联和商会组织工作视野。”
培训班同学之间的合作也正在展开。“我们的一位同学曾是格力厦门分公司总经理,”黄章仁告诉《博客天下》,“由他牵线,我们班参观了珠海格力工厂,董明珠亲自接待的,介绍了她以前在电视里和王健林一起谈论过的太阳能技术,还有她怎么在空调领域打入商场、酒店这些大建筑物。”同学们也分享着其他地方的课程和活动信息,比如金圆集团即将开设一个课程,有机会参访阿里巴巴。
一些从事酒店行业的同学则组织了一个价格联盟,集体采购以降低成本。黄章仁邀请经营购物中心的同学李莉加入一个保险联盟,以更低价格享受更优惠的保险条款。他们面临的是一个经济发展放缓的时期,抱团取暖可能意味着逆势增长而不仅仅是熬过荒年。
思明区二期班曾经有一位同学因为请假太多自动退学,而他请假的缘由,正是家里企业的经营出了状况,他要费尽力气去挽救危局。
副班长涂隽吟说,大家都为这位同学感到惋惜,后来有次班级活动他走进教室的一刹那,大家眼泪都掉了下来。
“这种培训班,跟EMBA最大的不同就是并不是你有钱就能报的,政府有个筛选,大家相信政府提供的这个平台。别的课程的话,我们可能怀疑别的同学有什么其他目的来的,毕竟是各种不同的身份。”涂隽吟说。
涂隽吟已经是6岁孩子的母亲了。在创二代培训班的结业晚会上,她和同学们身着学生服装,“重返18岁”
在先后开设了两期思明区民营企业二代的培训班之后,思明区政府计划开设面向全国闽商二代的全国班,现在全国一期班和二期班已经开课。在全国闽商创二代培训班的招生简章上,课程目标被写作“子承父业,基业长青;子承父业,子承父业家族兴;基业长青,基业长青企业梦”。
培训班课程分为人文素质、前沿经济和社会责任三大板块,涉及儒、释、道、管理学、心理学以及经济、政治、公益等领域,政府邀请来的老师们认真地点拨着创二代们与心灵、家庭、财富、权力、市场的关系,甚至还包括了《家族遗产税的合法规避》这样非常实用的课程。
并不是每个人都紧扣着“子承父业”规划人生,有人选择从事自己喜欢的事业。思明区二期班学员叶乒舟是惠尔康集团董事长叶美兰的女儿,她初中时赴英国留学,本科毕业后回国,近几年忙于打理自己的小卖部和奢侈品店,最近她用前两个店的收入在位于厦门中心地段的咖啡一条街上开了家三层楼的花店,从厄瓜多尔和荷兰等地进口鲜花,除了售卖鲜花,还开设花艺课,不少同学是她的顾客。
叶乒舟大方地解释自己喜欢美食和花卉,还告诉《博客天下》她名字的由来,她出生时,家里在制造乒乓球,父母希望能把乒乓球运到五大洲。可惜后来乒乓球厂被一把火烧光,家里才转向发展食品工业。
“母亲节我们订了玫瑰和芍药给师母(班主任尤小波的夫人)。”叶乒舟说,她和同学们与尤小波关系不错,深夜如果发现尤小波还在微信朋友圈给谁点赞,就会立刻回话,“主任啊,快睡觉!”
叶乒舟参加培训课程源于先生方成的推荐,方成是思明区一期班学员,和大多数企业家子女有留学经历不同,他没有读过大学,早早就从外地来厦门做生意,算是创一代。他说从政府提供的课程中受到了很多启发,比如人力资源管理和履行社会责任。
方成在关于企业社会责任的课堂上告诉老师,他要雇佣残疾人加入自己的公司。如今已有两位腿部残疾者和一位失聪者在他公司物业的监控室里工作。
从今年开始,思明区政府在2个全国闽商二代培训班里推行教学评估,专门设置了表格,让学生在上课后的当天下午给授课老师的表现打分,作出评价。
“我很早就提出来要设计这个表格,但是承办方可能有一些顾虑,这些都是知名专家教授,你再弄一个表格,面子上过不去,就请人家一次,你还给人家打分。”尤小波说,“今年我还是推行了,就是会对横山书院提出更高要求,不能在师资方面给我麻烦,或者不能他觉得好就好,我要让学员实际听课的效果来证明这个老师是好的。”
思明区一期班班长黄章仁向《博客天下》表达了自己对政府给民营企业家二代开办培训班的看法:“其实政府办这个压力很大,冒很大的险。对政府来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对安全第一的官场来说,这种“笨”功夫确实会带来一些风险。
尤小波也正处于这样的困扰当中,他认为一些报道说“花纳税人的钱培训富二代”并不公正:“习总书记也提出来了,在中央统战工作会上就很明确地要团结三类对象,其中有两类(留学人员和非公有制经济年轻一代)就是我们学员当中的人。”
尤小波把花店外的筼筜湖指给《博客天下》记者看:
惠尔康集团董事长的女儿叶乒舟在厦门经营着一家小卖部、一家奢侈品店和一家花店
“以前厦门就是个渔村,(咖啡一条街)这一片就是农田、鱼塘,避风港,(以前筼筜湖)是跟大海连在一起的,后来围起来变成一个内湖,要是海水倒灌进来,有淤泥什么的,是很臭的。”
“后来投入大量资金去治理这个湖,经过治理好很多了。以前鱼都不能长,现在鱼都活了。有市政府、银行、写字楼、医院、学校、高档住宅,基本都在筼筜湖的四周,这一带成了厦门的政治、金融、文化中心。”
“民营企业家,在经济上是创造价值的,在社会上又承担了创造就业这个责任。这些新的企业家成长起来,他们去创造的利润,要比我们培训所花的费用多得多。”尤小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