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全
2015年4月25日的尼泊尔大地震,被认为是一场在2500万年前就已注定的灾难。
尼泊尔所在的位置,正好在欧亚板块与印度洋板块的汇合处。这两大地壳板块,亘古以来就在不停碰撞,年复一年互相挤压,制造出高山与平原,也释放出巨大的能量。
置身于喜马拉雅山和恒河平原——仿佛是龙象的某种地理象征——之间,尼泊尔不要说国土逼仄,连海拔的起伏也显得急促乃至有些张皇失措。这是一片长800公里、宽200公里的狭长梯形,在地形上通常分为三个部分:北部的喜马拉雅山区、中部的丘陵地带和南部的特莱平原。数百公里间,从世界屋脊陡降为平原,从极寒一转而为酷热。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幸好,尼泊尔人还有神祇和宗教。
尼泊尔的名字中,隐藏着它的前世今生。据当地传说(在《塞犍陀往事书》中也有反映),曾有一位名叫“尼”(Ne)的印度教仙人居住在喜马拉雅山麓,他所在的区域因此被称为“尼泊尔”(Nepal)——被尼所护佑的地方。在《兽主往事书》中,尼被描述为一名宗教圣徒,在加德满都河谷的巴格马蒂河边冥想和授徒。
值得注意的是,尼泊尔这个词同时包含了梵文Ne和巴利文Pala的元素,梵、巴合一的名字,隐隐对应着该国印度教和佛教双峰并峙的状况。
尼泊尔的历史,跟该国的地形一样,可谓崎岖多舛。
公元前6世纪前后,在现今尼泊尔版图的南部,开始出现一些独立的小王国,在其中的迦毗罗卫国,王子乔达摩·悉达多创立了佛教。公元前3世纪中叶,这里被北印度的孔雀王朝征服,其佛教信仰又征服了孔雀王朝的阿育王。
此后,尼泊尔被来自印度或吐蕃的势力轮流控制。玄奘取经,在《大唐西域记》中留下了关于“尼波罗国”的一些记录。当时,该国正处于离车王朝。
公元11世纪,印度遮娄其王朝入侵尼泊尔南部。从此,印度教传入,并逐步取代佛教,成为占统治地位的宗教。
12世纪开始,尼泊尔先后出现了两个马拉王朝。延续了600年左右的马拉王朝虽处于分裂割据中,却是尼泊尔的文化盛世,被认为是继离车王朝之后的第二个黄金时代。
马拉王朝的国王都崇信印度教。种姓制度被进一步强化,连佛教徒中也开始划分种姓。这些国王还大修神庙,向神灵邀宠。加德满都、帕坦和巴德岗都留下了充斥着大量精美建筑的皇家广场,尼泊尔的建筑、雕刻和绘画等艺术因此有了极大发展。
一支从印度拉贾斯坦邦逃亡到尼泊尔西部山区的拉吉普特人(梵语中王族后裔之意),衍生出了好勇尚武的廓尔喀部落。18世纪中期,该部落在首领普里提维·纳拉杨·沙赫带领下,各个击破,结束了尼泊尔三国鼎立的局面,建立起沙赫王朝(Shah),进一步巩固了印度教在当地的统治地位。
沙赫王朝治下的尼泊尔锋芒毕露,在短期内攫取了相当于现在领土三倍大的疆域。但很快,该国输掉了中尼战争和英尼战争。前者使它成为大清帝国的纳贡藩属,后者使它被迫割让锡金,放弃募兵权,外交受到监督。
到1923年,尼泊尔先后摆脱中国附庸和英国殖民地的双重身份,宣布独立。但其内政仍然纷争不断。
1950年,该国摆脱了延续百年的首相拉纳家族的控制,恢复王权,进入君主立宪时期。随后,又经历了无党派五老会制度、多党制议会制、比兰德拉王室血案、贾兰德拉国王干政等多个时期。2006年,议会决定废除国王的特权和印度教的国教地位,尼泊尔从此成为世俗国家。2008年,尼泊尔制宪会议宣布取消君主制,成立联邦民主共和国。沙赫王朝末代国王贾南德拉退位。
不过,尼泊尔走向共和之路并不顺畅。贾兰德拉退位已近10年,制宪会议解散又召集,一部新宪法尚未出台。在实现宪政梦想之前,各方尚需真正做到彼此妥协,这才是宪政的灵魂。
几千年来的各种纷争和迁徙,造成的是血缘与民族的融合。如今在尼泊尔境内,存在着超过60个民族,其中,最为世人所知也最具特色的有三个。
其一是尼瓦尔人。它们也许是尼泊尔各民族中最具有艺术天赋的。据说尼瓦尔就是尼泊尔的俗称,毕竟梵文和巴利文太高冷了,被世人用土语读白之后就成了更通俗的尼瓦尔。从这个名字推断,尼瓦尔人可能是尼泊尔诸民族中历史最悠久的民族之一。
尼瓦尔族中,出了一位改变世界的人物,他就是来自该族释迦种姓的乔达摩·悉达多。
在乔达摩生活的时代,古印度婆罗门教渐趋衰落,其权威日渐受到质疑。沙门思潮(与婆罗门教相对,意为勤息、息心、净志)开始兴盛。他借用婆罗门教的一些思想,自出机杼,创立了佛教,被尊称为释迦牟尼(释迦族的圣人)。
佛教自两汉之际传入中国,影响遍及文化、艺术、哲学、语言、风俗、社会等领域。虽经历了崇佛、灭佛等波折起伏,但最终三教合一,深入到中国人的文化血脉中。对此,不知这位尼瓦尔族王子当初为了解脱人生四苦而在娑罗双树下打坐时是否预见到。
其二是廓尔喀人。这是当年逃亡到尼泊尔西部廓尔喀地区的印度拉吉普特王公与当地土著卡斯族通婚形成的族群,在尼泊尔数量并不算大,但却因一场英尼战争而名声大震。
廓尔喀人凶猛、冷静、无情,手持锋利无比的廓尔喀弯刀,像在田地里收割庄稼一样平静地收割了英国人的头颅,让后者付出了比预期大得多的代价才取得了惨胜。在那之后,英国人设立了廓尔喀常备部队,定期招募士兵,从此开启了廓尔喀雇佣军的历史。
廓尔喀部队作为英军劲旅,参与了19世纪初期以来几乎所有重大军事行动,其中一些甚至在英印战争中大显身手。这实在是最触及灵魂的广告,因此,印度独立之后,与英国和尼泊尔达成三方协议,也开始招募廓尔喀士兵。至今,印军中还常设廓尔喀军营。
由于廓尔喀士兵和廓尔喀弯刀的名气实在太大,廓尔喀人渐渐不再专指这一地区的人,开始成为尼泊尔人的代名词。
其三是夏尔巴人。众所周知,这个民族的名字与登山运动紧密相连。1953年,新西兰登山家埃德蒙·希拉里成功登顶珠穆朗玛峰,打破了珠峰不可征服的神话。因为这次行动的向导丹增·诺尔盖是夏尔巴人,由此夏尔巴人名声大噪。
长期生活在高山地区的夏尔巴人在登山运动上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肺活量大、腿短、血压低。在职业登山者看来,这个民族简直就是为登山而生的。理所当然地,登山向导成了夏尔巴人普遍的职业选择。
实际上,夏尔巴人是一个跨境民族。它们的主体生活在尼泊尔,一小部分生活在中国。据考证,其来历可以追溯到西夏人。西夏被蒙古灭国后,一部分党项贵族南逃前往藏地。随后蒙元大军入藏,忽必烈拜八思巴为帝师,这批西夏遗民再次避祸逃亡。这一次,他们逃向了人迹罕至的区域,慢慢演化为高山居民夏尔巴人。
对整个尼泊尔来说,登山业是重要产业。毕竟,世界上最高的10座山峰中有8座位于尼泊尔或中尼边境,加上夏尔巴人的存在,构成了现代意义上的靠山吃山模式。
随着越来越多的业余登山者的来临,曾经被专业登山者视为事业与梦想的登顶珠峰已逐渐成为一种炫耀和攀比的方式。“珠峰经济”这个词也渐渐流行起来。一些夏尔巴人从登山向导发展成为登山保姆,要做很多额外的工作。坊间甚至出现了一种说法:“只要有钱,夏尔巴人就能把你抬上珠峰。”
不过,因为登山本身的危险性,即便是夏尔巴人照样会付出极大的代价。这个民族拥有最多的登顶珠峰者,因珠峰遇难的人数也最多。曾有一名夏尔巴人表示,他所知道的每个夏尔巴家族,几乎都有人死于山难。
但是他们并无更好的选择。这是他们所擅长的事。一名优秀的夏尔巴人登山向导,在一个登山季中可以挣到普通尼泊尔人全年收入的数倍。
大自然赋予了尼泊尔众多的旅游资源。雪山、河流、湖泊、徒步路径比比皆是。其第二大城市博卡拉,有“东方日内瓦”的美誉。
文化资源也颇为丰富。前代特别是马拉王朝,遗留下大量寺庙宫观和雕塑。其中的兽主寺(中国游客俗称烧尸庙),更是全世界印度教徒朝拜的圣地。
但独特的地理位置给尼泊尔带来的更多是负面财产。
这不是它遭受的唯一一场大地震。人们已然发现了这次地震与1934年造成巨灾的尼泊尔大地震之间的某种联系。再往前追溯,还有1255年的帕坦大地震,一名马拉国王死于这次地震。此外,中小地震频繁,各种地质灾难时有发生。
人祸也并不少见。尼泊尔前几年才结束了长达十年的内战。自末代国王退位后,政争不断,人人盼望的新宪法多年来始终难产,不止一名总理被迫辞职。
毋庸置疑,深锁内陆、地形崎岖、自然资源贫乏、基础建设落后、政府低效、政客教育背景极差、长期内战的影响难以消除……都成为了尼泊尔极度贫穷的重要根源。
但是,去过尼泊尔的人都能感到,在当地人身上,除了贫穷的气息,还存在一种世外桃源式的宁静与平和。也许这种宁静与平和,更接近他们的日常精神状态。
众多雪山装饰了尼泊尔,同时也封锁了它,使它变成了一个慢之国。
5月3日,满目疮痍的加德满都杜巴广场,一名当地男子路过时惊起鸽飞漫天。摄影/Menahem Kahana
烧柴油的车辆在路上吐着浓黑的废气慢吞吞地行驶,时速通常不会超过20公里。路上的行人缓步移动,有悠闲的旅行者,但更多是神色宁静的当地人。在顾客不多的餐厅点一份便餐,通常要等待一个小时或更久,端出来的当地著名食品Momo,馅儿也许还没完全熟——似乎不仅时间,连炉子上的火苗也变慢了。
这样的慢,大概不仅源于从容不迫,可能还有对人生的无奈与麻木,对各种天灾人祸的隐忍与承受,尤其是在宗教影响下,对现世苦难的认命和对来世的几许梦想。
尽管印度教的国教地位2006年即被废除,但是该国的印度教信众仍超过总人口的80%。在皇家广场上,连从释迦部落中遴选的佛教活女神酷玛丽居住的酷玛丽阁楼,都是印度教警卫在保护。
虽然信徒数量不到全国人口10%,佛教在该国仍然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官方宣传的尼泊尔四大旅游名片——雪山、波达佛塔、活女神、印度教苦行僧,出自佛教的元素占了一半。
在当地,印度教与佛教的差异并不如我们想象中大。佛教本质上脱胎于印度教的前身婆罗门教,与印度教互相影响,且均以人世轮回为核心观念,乃至共有一些神祇。对一些边远山区的印度教徒来说,两种信仰干脆就是一回事。他们在庆典上请佛教僧人做法事,宾主双方都理直气壮——而这要是放在宗教严苛的地方,很可能成为引发剧烈宗教冲突的天大事件。
尼泊尔以神的名字命名雪山。在它们的俯瞰下,众生渺小,生命脆弱,世事无常。那些大街小巷中随处可见的神庙与寺院、塑像与雕刻,提供了伸手可及的寄托和慰藉。
也许正是这种与神祇比邻而居的日常生活,能帮助尼泊尔人承受并抵御生命中的种种苦难。毕竟,按照印度教的说法,人生三大目的不外是法利欲,而每个人、每一世的使命,不过是履行自身的达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