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祥
“腰奸”这个词,大家都可能不好懂。
我听到这个新鲜词的时候是四十多年前,当然是一听就懂了。这是为什么呢?因为我是一次“腰奸”案件的直接参与者。听到人们提到“腰奸”这个词的时候,我正在一个茅草屋的会议室里接受批判教育。情况是这样的,那年,在一条叫怒江的江边上,我在朋友的怂恿下摸了一个过路女子的乳房,结果被告到了民工连队。
连队的民工和干部就给我定了个“腰奸”的罪名。
我年轻的时候,父母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我跳出“农门”,到县里或者是镇里找个正式工作。找了个工作,就可以拿到购粮本,户口也就是“非农业人口”了。我们村子里,还称“非农业人口”叫“国家人口”。好像农村户口就不是“国家人口”一样。
但我就是不争气,二十出头了,还是呆在家里,在生产队里挑粪割草,犁田耙地。父母对我终于丧失了信心,当着我的面长吁短叹,说我与我哥哥都是从一个娘肚子里怀出来的,怎么就没有我哥哥的那点本事。哥哥才十五岁就到一个水果糖厂工作了,敲钟吃饭,盖章拿钱。更让父母难堪的是,我不久就与一个他们不喜欢的女子好上了,草率地举行了婚礼。
我之所以要那么早地结婚,是要淡化父母要我跳出“农门”的念头。没有想到的是,结了婚不久,云南省要在滇西三地州十多个县招工人修怒江公路。由于怒江是边疆,地处国界线,招收的筑路工人条件是要具备“基干民兵”的资格。这下我可后悔了,如果不结婚,我便可以报名参加修公路,或许能跳出“农门”,让父母如愿以偿。
我父亲却劝我不要后悔,他衔着个土烟锅,“巴哒”咂着烟,说:结婚怕什么,可以双双报名嘛!最好你们两个一起跳出“农门”!
我说:我们已经结婚了,先养个孙子给你们抱着,我们再跳“农门”也不迟。
母亲着急了,她喂猪刚回来,提着个木质的猪食桶,用沾满猪食的手撩了一下拂在眼前的头发,急切地说道:还是跳“农门”要紧,抱孙子哪有跳“农门”重要!
在父母的鼓励下,我们就踊跃报了名。我和妻子都是贫下中农出身,都是堂堂正正的基干民兵,不久就被批准了。后来我了解到,夫妻两个到怒江参加公路建设的,好像只有我们这一对夫妻,其他的,基本上都是年轻的单身汉。
我和妻子随着筑路工人到达了怒江。
这怒江真是边疆啊,太远了,四五百公里路,一种叫“小道奇”的苏联汽车拉着我们翻山越岭走了四五天。到了目的地,其实就是一条大江边。江水湍急,江两岸的山非常挤,非常高,抬头也只能看到一线天。
我们就把工棚搭在了江边。有民工的住房,厨房,连部,会议室……这些房子都是茅草屋顶,竹叶竹片做围栏。
没过几天,民工布满了整个怒江峡谷。
峡谷的悬崖上,随处可见巨石上用红油漆书写的标语:
革命加拼命,打通贡山国防战备路!
今日向何方?直指独龙江!
其实,口号叫得再响,我们也就一项任务,就是要把公路修到一个叫贡山的县城去。
县城前面就是西藏察禺和独龙江。那是一个远在天边的县城。
工棚搭好,问题也来了。我和妻子在家里的时候就是明正言顺的夫妻,晚上是睡在一张床上的。我们家乡的习俗是,结婚后,夫妻俩在没有怀上孩子前要睡一张床。怀了孩子便在新房里铺两张床。现在,我妻子还没有孩子,那我们现在怎么住?
我认为是问题,妻子却认为没有一点问题。
那天,我去问她到底怎么办,我们到底住不住在一起?我想好了,如果她同意住在一起,我们自己在江边搭一间茅草棚住也是很简单的。我还没有和她见面,就听到了她的歌声,她唱的是根据毛主席诗词谱写的歌曲: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
随着节奏明快的歌声,妻子出现了。好些天没有在一起了,发现妻子变了,个头都蹿高了些,胸脯变得挺拔了,脸色也红润了许多,身上散发着朝气蓬勃的活力……想想有些奇怪,这久,我们民工连队生活不太好,才到怒江,交通不便,肉吃不上,蔬菜也跟不上,但不知妻子为什么会像吃了生长素一样,变得英姿飒爽,强健有力,让我这个丈夫都有点可望而不可及的感觉。
所以,见到妻子,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妻子可能看到我猥猥琐琐的样子,不耐烦地说道:都在革命加拼命,打通国防战备路,你找我干什么?!
我便直截了当地问她我们到底住不住一起。我刚把这话说完,妻子哈哈地大笑。我说:你笑什么,是笑住房有问题?没问
题,我们自己搭间茅屋便解决!妻子听了,停住笑,正色说道:不是住房有
问题,是你脑袋瓜子有问题!我不解,不知道我脑袋瓜子出了什么问题?妻子继续说道:住一起?!拉倒吧,你还跳
不跳“农门”?!我说道:住一起也不影响跳“农门”啊!我的话一出口,妻子听到真是生气了,高声
说道:住一起?住一起你还想跳“农门”?去跳怒江吧!
跳怒江?我抬起了头,看到怒江流水滚滚奔腾,翻着巨浪,耳边响起了“哗啦啦”的流水声。我不寒而栗。
见我说不出话来,妻子气势更高了,说道:
你真是想让我才出虎口又入狼窝?!啊!哪里是虎口?哪里是狼窝?还没让我来得及细想,妻子说完便扭着身子
往工地上去了。
工地上人声鼎沸,炮声连天。昔日宁静的怒江边,浓烟滚滚。妻子很快淹没在了硝烟里。望着妻子的身影,我才觉得形势严峻。同时,感到在这样一个环境里,如果我们两人在怒江过起了夫妻生活,自己都会觉得有点尴尬。我有些后悔向妻子提出住在一起的事,但妻子却不愿意再理我。
妻子不理我,刚开始的时候有点不习惯,后来,觉得和我在一起的民工们都一样过单身日子,我也就无所谓了。并且,我在民工班里也有了好朋友,他们都是单身汉,大家都有共同语言。
在民工班里,相比之下和我好的是谷有贵,是个傈僳族。谷有贵和我在一起,知道我和妻子关系不好,他就经常对我说,要我把妻子嫁给他。endprint
我很生气,想骂他揍他。但想到妻子骂我“才出虎口又入狼窝”,便忍住了。把谷有贵的话当做是开玩笑。
然而,谷有贵三番五次地说起这事来,说得很认真,这让我无法回答他。
见我没话可说,谷有贵说:你真傻瓜,娶了老婆还来修公路!
我说:那你为什么来?
谷有贵说:我来怒江,就是为了找个老婆。
原来,谷有贵家住在高山上,村子里姑娘少,仅有的几个姑娘,都不愿嫁在本村,要往外嫁。
谷有贵就盲目地来到了怒江。
现在,谷有贵看到我与妻子不能住在一起,关系已经恶化,便想到可以占这个便宜,顺水推舟把媳妇搞到手。
哈哈!我的妻子,连我都不理了,我还敢答应把她嫁给谷有贵吗?而且,我知道妻子现在不理我,等到把怒江的公路修到贡山城,修到独龙江,我们回到家乡,她依然还是会和我做夫妻的。这一点我比谁都清楚,只是谷有贵不懂得而已。
谷有贵见我不表态,又说,你是嫌我老了吗?我把胡子拔了,还是年轻的。他还说:我是因为没有找媳妇的希望,才不愿拔胡子的。
我不置可否。
谷有贵却认真地拔起胡子来,在工棚里拔,在工地上休息时也拔。他拔胡子,没有专用的夹子,只好用两个硬币夹着拔,看上去很吃力,很别扭。他用硬币夹胡子,一次夹着的胡子多少不等,所以很难掌握轻重,他总是经常被拔得嘴边流血,疼得呲着牙,倒吸着气。时间长了,他的上下嘴唇上都因感染生起了红白色的像麻子一样大的脓泡。到现在为止,我都还记得起那些脓血泡的大小和颜色,我每次想起他脸上的那些脓血泡来时心里就一阵阵发紧。
尽管谷有贵做了各方面的努力,拔了胡子,换了新衣服,但还是没有年轻了多少,我也对他没有产生多少好感。我真正对谷有贵产生了一点好感,是在我的耳朵下面生了一个疔疮以后。
怒江这个地方有点怪,如果你初到乍来,水土不服的话,一些莫明其妙的病都会生。才到怒江,我还好好的,还没有过多久,我的耳朵下面生了一个黄豆大的疔疮,白天黑夜都疼得难以忍受。我的妻子,也没有过问过我到底是怎么了的,她只顾拼命地到工地上去干活。只有谷有贵,因为我们住在一个棚子里,听到我疼得叫,就跑来看我。
我告诉他,我生了一个疔。
他看了看以后说,这个疔不要紧,他能做他们傈僳族的传统“法事”,把这疔疮“撵”出去。
我说,你怎么能撵,你就把我撵一撵。
他仔细看了看,说,你的这个疔疮生得很恶,不能一次撵出去,要做两次来撵才安全。
于是,他先在我的疔疮上沾了一点口水,嘀嘀咕咕地念叨了些什么,就开始为我撵。说也奇怪,才过了不大一会,我耳朵下的疔疮,慢慢地就挪动到了肩上,疼痛也没有先前厉害了。第二天,他又按前一天的方法撵了一次,疔疮就没了踪影。
于是,我对谷有贵也有了好感。但不管有什么好感,他要我把妻子嫁给他的事,我却不敢答应。
我和谷有贵有了良好的关系,这也给我带来过实惠。谷有贵懂得怒江的少数民族语言,连长让他到老百姓家里去买菜,供应民工食堂。谷有贵对连长说,他一个人买菜,很难供应一百多号人。连长就让谷有贵自己挑选一个民工,谷有贵显然是挑选到了我。
说实话,买菜和到工地上去劳动相比较,算是一份比较轻巧的活,比起在工地上挖土石方来说,显得十分轻松。所以,我和谷有贵到村子里去买菜配合很默契。谷有贵会讲傈僳话,他负责联系村子里的农民,我专门称菜背菜,记账,算账。每天,我们从事务长那里拿到许多的钱上路,晚上又把菜背了回来。在路上,我说:别人都在拼命修公路,我们两个只是买菜,说明领导对我们两个有看法,影响我们的进步。
谷有贵听了不以为然,他对我说:如果连队不信任我们,哪里能让我们每天拿这么多的钱!
以为我不相信,谷有贵从衣袋里拿出一把剩下的钱让我看。
看到谷有贵手里的钱,听了他的话,我想也是这种情况,所以对上山买菜这项工作相当卖力。每天,民工还不出工我和谷有贵就出发了,但是要到很晚了才回来。
去买菜,要走许多的路,才能到老百姓家里。村子里的人家住得相当分散,从这家出来,到另一家就要走半天路。没有过多少时间,我们走遍了怒江边的每一个村子,每一所房子,村子里的每一个人我们都熟悉了。我们去买菜,村子里的人知道我们是修路的工人,都不要我们的高价。但村子里的老百姓不喜欢种菜,我们买菜还是比较困难。特别是到了冬天的时候,我和谷有贵都感到一愁莫展了。只不过后来不久,我们在一个无意的机会中认识了一个叫杨秀的姑娘,买菜的事才容易了一些。
杨秀是一个还没有结婚的傈僳族姑娘,听说上过初中,是当地最有文化的女子。在我的印象里,杨秀脸圆圆的,红红的,身材丰满。她的头上留了一条大辫子。她有时候穿傈僳族服装,有时候穿汉族服装。他穿上汉族服装后,就很有汉人味,这时候,如果她不说话,你就看不出她是个本地的少数民族。
我和谷有贵认识杨秀的那天,她在一所小学里教书,我们听到一个傈僳姑娘用泥土味很浓的普通话教学生读课文,觉得奇怪,就在窗外听。课堂里的学生看到外面有人,注意力就不集中了,都对着窗外看。这时候,杨秀走了过来,说我们站在外面,影响她上课。但当她知道我们是修路的民工时,就让我们到她的宿舍里去坐。
下课了,她回到了宿舍,说,她是一个人一所学校,一个人教三个班的学生。她还问我们有什么困难,如果有困难,可以找她,她会帮忙的。我和谷有贵就请她帮忙我们去买菜。杨秀想了想说,她可以帮我们去找人,找哪个家里有菜,并为我们和老百姓讲价。通过杨秀指点,我们买菜方便多了。
通过杨秀介绍,我和谷有贵还买着一条便宜的狗回连队去。狗不是食堂买的,而是买给连队干部的。我们把狗买回连队,只是连队干部才能吃到狗肉。修路的民工看到我和谷有贵买狗给连队干部好像不乐意,就编了一个顺口溜取笑谷有贵:七连有个谷有贵,天天要和母狗睡。谷有贵听了很恼火。endprint
我和谷有贵还时不时要去杨秀家的那所木楞房。杨秀家只有母女俩一起生活。她母亲看不出多少年龄了,成天穿一套黑衣,与我们天南地北地说话。
杨秀家房子在怒江边上,房子旁边有一所水磨房,整天,都可以听到水磨旋转的声音。多数时候,杨秀不在,只有她的母亲在。她母亲总是坐在房子中间的火塘边,在火塘里烧玉米粒。我和谷有贵后来才知道,她们吃饭,就只是烧玉米粒吃。火塘里的玉米粒,总是从火塘这边炸飞到火塘那边,我和谷有贵把它称作是“南粮北调”。
杨秀家的木楞房的屋檐下还有一个喇叭,随时都有可能响起来,响起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声音。有时候,生产队长也在广播里安排工作。那广播还有对讲的作用,时不时地,杨秀的母亲还在喇叭里和生产队长讲话……
我和谷有贵经常到杨秀家里去,村子里的人可能有看法了。有一天,我们从杨秀家出来,有个傈僳人悄悄地跑来告诉我和谷有贵,说杨秀家是富农,不要轻易去,怕上阶级敌人的当。在一条长满茅草的山路上,我和谷有贵被说得如在云里雾里。我对谷有贵说,杨秀家只有一所木楞房,为什么会是富农?谷有贵也回答不出来。但我也就真的不敢轻易到杨秀家里去了。
有一次,我路过杨秀家的村子,碰到了杨秀的母亲。杨秀的母亲问我,这久为什么不去她家。我“吱唔”着不好回答。见我不说话,杨秀的母亲告诉我说,我不去她家,谷有贵却经常去。她说,谷有贵差不多每天都要到她家去一次,坐一久,什么话也不说就走了。我听了心里沉了一下,我知道谷有贵的心思。杨秀的母亲还说,她也知道谷有贵的心思,但她的女儿已经和一个边防战士定亲了。
与杨秀家的母亲分别后,我遇到谷有贵就问道,杨秀怎么没有说过她与边防战士定亲的这件事?谷有贵说,这可能是杨秀的母亲故意抬高女儿的身价。后来,我们也没有问过杨秀,杨秀还是和从前一样对待我和谷有贵。
有时候,杨秀还留我们在村子里把电影看了才回民工连队。那时候,连队放电影的时候不多,我们在村子里碰到放电影,也就不放过机会。村子里放电影,是在一片山林里放,银幕就挂在两棵松树上。村子里去的电影队,用的是小型电影机,也不用汽油发电,而是用一种脚踏发电机发电。开始放电影,就请两个年轻男子轮流着踏脚踏发电机,发电机也放在电影场子里,他们一面踏发电机,一面可以看电影。电影的银幕也小,比簸箕大不了多少。电影开始了,放电影的一边放,一边还要用傈僳语作一些解释,只不过只是谷有贵和杨秀听得懂傈僳话,我一句也听不懂。看的电影片子,也是那几年常放的苏联电影,朝鲜电影,越南电影,南斯拉夫电影。我常听到谷有贵念叨这样一句顺口溜:中国电影,新闻简报;朝鲜电影,又哭又笑;越南电影,打打闹闹;南斯拉夫电影,莫名其妙。电影场里,我们总是要闻到四处飘起的兰花烟的味道。杨秀问我们,能否闻得惯这兰花烟的气味。谷有贵不作声。我说闻得习惯,我不好意思说闻不习惯。
时间一混到了夏天,民工们不适应怒江的气候水土,病多了起来。男的得痢疾的多,疟疾的多,浮肿的多。连队的民工病了,也不能轻易到其他地方去看病,只等到在连队的卫生所里已经实在看不好了,才能到团部医院里去看。有时候,病来得急,我们就用木梯做的担架把病人抬到医院里去,往往是一天就要送好几个病人,谷有贵和我都得参加送病人的行列。
不知道为什么,女民工不会得痢疾、疟疾和浮肿。那些女民工正为自己不会得这些病而兴高采烈的时候,她们却容易患一种莫名其妙的失语症。这些女民工头天晚上还好好的,到了第二天早上,就会无缘无故地说不出话来。自从女民工得失语病以后,我就怕这种病会落到我妻子头上。在怒江,我从来不和妻子接触,不和妻子说话,但她的一切事,我都很关心。后来的情况证明,我的这个担心是有依据的。没有几天,妻子就说不出话来了。虽然如此,但她还是到工地上去劳动,她认为,不说话也不影响到工地上去干活。连长问她,为什么不去医院看她的失语症。她比比划划地说,她到怒江修工路,想的就是跳出“农门”,如果去住院,这“农门”就难于跳出去。到了怒江两年了,妻子还记得我的父母跳“农门”的话。
只不过,尽管妻子不愿意去住院,但时间不久,她还是和一些老弱病残者被送回乡去了。
这次拉民工返乡的是“解放牌”货车。妻子要上货车的时候,突然转身抱住了我,痛哭了起来。妻子要回乡了,她觉得已经低我一等,她怕我会不要她了。
然而,妻子边哭却边说要我好好干,继续跳“农门”。
我正想说什么,汽车喇叭却按个不停,我赶忙把妻子推上了货车箱上。
我们留在怒江公路工地的,干起活来差不多都一个顶俩。妻子回家以后,我从来没有给她去过一次信,这让我至今都感到奇怪。现在,我真的无法用常规来解释那时候的思维。
妻子走了以后,我与谷有贵更是打得火热。公路也越来越向贡山县城靠近,可能是受“文革”影响,经费出了问题,工期也紧起来,民工连队上上下下的弦都绷得更紧。为了加快进度,我们的路也越修越窄,越来越毛糙,好像只要勉强能通车就行。我记得刚刚开工的时候,我们的口号是:“建设要快,但不要潦草”。不知不觉中,我们把当时的口号忘得一干二净。
任务紧,劳动也艰苦。我和谷有贵也不去买菜了,都到工地上去劳动。每天,我和谷有贵像牛一样拉着“赶板”,把公路的土“赶”到怒江里去。虽然,我和谷有贵的脊背很少有直起来的时候,但收工以后,我们也还有精力想其他的事,干其他的事。有时候,我和谷有贵在工棚里住得无聊,就一起到怒江边走来走去,听滔滔的江水声、看着匆匆而去的流水无味地消磨时光。有时候,我们也自己到山上去买东西来做饭吃。我们到山上去买东西,一般不用钱买,而是用实物和当地人换。那时候茶叶和酒都要用购物证,我们就用自己的购物证买茶和酒上山去和老百姓换鸡和鸡蛋。老百姓家的鸡都是放在野外的,它们生蛋就在房子外的一个竹篮里,很少有人去管。所以,一些民工看到老百姓家里没有人,拿着鸡蛋就走了,老百姓知道了也不去追究。或者说,他们根本就不会在意自己家的鸡篮里有没有鸡蛋。endprint
除了到山上买鸡买蛋,我们民工多数时间还是呆在连队里。在连队里呆长了,一点意思也没有。如果听到哪里有电影,就一场不放过地去看。这天晚上,我和谷有贵又一起去到一个叫“腊早”的地方去看电影。其实,那天我们也不知道“腊早”有没有电影,我们想,如果看不到电影,就去看一下其他连队的女民工也可以。我们走在怒江边上,看到江边的橘子树,结着很多的橘子。江边新鲜的灌木上结满了红色的叫不上名字的野果子。我和谷有贵一边走一边吹着牛,吹的也都是男女之间的事。我记得当时我吹的是小学里同班的一个美丽的女孩。那个女孩是随父母“反右”时下放回乡的。她讲普通话,生得秀气白净,我曾经暗恋过她。谷有贵吹他在家乡时到野外谈过恋爱的傈僳族女子,但后来嫁到山外去了。我们吹的那些故事,有些是真的,有些是想象出来的,吹这些牛是为了安慰一下我们自己。这天晚上,我们俩在怒江边上一个比一个吹得起劲,谁都不去计较内容的真实与否。
到“腊早”的路不远,怒江的太阳下山得早,但天黑得晚。我们在黄昏里的风中信步前行。走在路上,远远的,我和谷有贵看到前面来了一个女子。这女子穿着一身蓝色的学生装,都洗得发白了。走近一看,这女子人生得不算漂亮,但我们一看就知道是知识青年,有一种只有知识青年才有的干净利落。我们民工团里,修路的知识青年特别多,经常看见,一看见就知道。
慢慢地,我们看得清楚姑娘的脸了,她脸晒得有点黑,但黑里透红,显得很有些魅力。晚上,怒江的气候也还热,她穿得单薄,风把她的衣服吹得贴在了皮肤上,显示出很好的曲线。我有点动心,便对谷有贵说,你敢不敢去摸一下这个知识青年。谷有贵眨了眨他淡青色的眼睛,他说他不敢。谷有贵又问我敢不敢。我说,我敢。谷有贵说,你不要吹牛皮了,谅你也没有那大的胆量。我说,你看着。
这时候,我不知是中了什么邪气。我走上前去,装作要和知识青年擦肩而过的样子。这姑娘也没有任何防备,依然匆匆走着。我便趁她不防备的时候,从她的身后把她的腰抱住,慢慢地,双手又摸在了她的乳房上……但说实话,我当时一点也感觉不到接触异性的快感,我只是想在谷有贵的面前体现一下我的胆量。不过,到现在为止,我都不相信我怎么会有那样的胆量,为什么会干那样的傻事。
我现在仔细想下来,我发觉被我抱住的女子过了好一会都一声不吭,一动也不动,好像是惊呆了。过了一会,她仿佛醒了过来,眼睛左看右看,看路上没有其他人,才在我的怀里哭了起来。她先是小声哭泣,然后哭出了声来,边哭还边骂,说,你们这些挨刀的,我知道你们是七连的,我要去告你们。但是她始终没有动身子,让我就那样地搂抱着。不知道是过了多少时间,我松了手,知识青年就哭着走了。
我和谷有贵都只有呆呆地看着姑娘的背影远去,但我们再也不敢往“腊早”方向走,赶快回到了连队的工棚里,大气都不敢出。那几天,我和谷有贵都在想象着这事会有什么样的结果,我们都想,但愿这女子不要知道我和谷有贵。
结果,知识青年还是到我们连队告了状,我们想躲藏也躲藏不了。开始,连长真不相信我会干这样的傻事,他怀疑干这事的很可能是谷有贵。连长把我和谷有贵叫到连部,让姑娘认到底是谁抱了她,摸了她的乳房。结果,姑娘毫不犹豫地指了指我。姑娘指到我的时候,连长被惊得说不出话来。但是,连长也不好给我的事定性,他了解事情的全部经过以后,知道我没有强奸知识青年的动机,只是抱了抱而已,连强奸未遂都谈不上。那时候法制还不健全,我想,要是在现在,一定会进一回公安局。
但事情总不能就这么过去,不然对那个女知青无法交待。接下来是全连开会批判。我们的批判会是在一个大草棚里开,是民工们经常开会的会议室。当时,在怒江修公路的知青很多,听到我敢抱他们的知青,一个个都义愤填膺,踊跃发言。这些知识青年给我了一个新鲜的罪名,把我抱女知青定了个罪名叫“腰奸”和“拦路腰奸”。
后来,我从来没有在其他地方听到过这个术语。在批判会上,我从来不敢正面回答他们的问题,要我回答问题的时候,我就从衣袋里拿出红宝书来,不停地念毛主席语录。大草棚里没有电,只有煤油灯,看不到毛主席语录上的字,我就走到灯下去,一段一段地读。读毛主席语录还真管用,知青们看我老实,我平时也没有得罪多少人,大家也就不真批,只是想让那个女知青出出气而已。
但批判会也不好就此结束,每天晚上都接着开,时间长了,一些民工就让我在会上讲抱那个女知青的全部过程,讲得越细越好,好像是听故事一样。后来,连队的一个民工和一个女子为谈恋爱打架,才转移了民工们的视线,他们都说要让那两个为恋爱打架的人交待交待问题。紧接着,××反党阴谋集团又被粉碎,我的这事,更不能算什么大事,我才得到了解脱。但不管怎么说,从那以后,我无法在连队里抬起头来。只等到我们把公路修到贡山,我和全体民工撤回故乡以后,才没有人说起这件事来。
公路通了,民工们失望了,我也失望了。“文化大革命”期间,国家经济下滑,公路也没有扩宽,其他公路也不开工了。原来说的“直指独龙江”,也不“直指”了,民工们又被“解放牌”货车拉回家乡。
回到家乡,才知道形势发生了变化,那些没有参加公路建筑的年轻人,大都参加了工作,有的进了供销社,有的进了食品公司,有的进了瓷厂或电机厂。参加公路建设的人,在怒江时感到风光,过了几年,却又回到了村子里,成了农民。
跳出“农门”成了一句空话。我们这些曾在边防线上风光一时的基干民兵都只好认命了,男的娶妻生子,女的嫁人。
我与妻子,也就原地踏步,生儿育女,过上了地道村民生活,被关在了“农门”里,谁也不提修怒江公路的事。当然也就把我“腰奸”的事淡忘了。只是到了去年,妻子突然提出了怒江修公路的事。她说,许多过去参加过水利建设或矿山建设又回乡的都申请享受生活补贴,我们修怒江公路的为什么没有?
我说:没有就没有,又不只是我们个人的事。妻子不服,便一直上访。结果,县里来调查,调查县里到底有多少人去怒江修公路,然后再根据情况处理。登记的时候,居然没有我的名字。这下我可着急了,忙问到县里。县信访办的是个年轻的女同志,那时候她父母都还没恋爱呢,当然不明白七十年代的事,说道:你参加过修怒江公路?那得有人证明。我便想起去山上找到谷有贵。我想,只有谷
有贵证明才有力。翻山越岭,终于找到了谷有贵。谷有贵老了,头发胡子都白完了。我这才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四十多年不见面,都只能看出一点轮廓来了。谷有贵见到我,知道是要我帮他作证明,不正面回答我,却问我还记不记得杨秀。我被他问得想流泪了。谷有贵见状也就不再问了,高兴地要为我作证明。我们乘车到了县信访办,还是那个年轻的女同志接待了我们。
听到谷有贵能证明我到怒江修过公路,便认真地告诉谷有贵,要证明,得讲出事实和理由来呢。
谷有贵说:他就是当年在怒江挨批判“腰奸”的那一个。年轻女同志更是不明白,问:什么“腰奸”?
谷有贵就把事情的原委都说了一遍,女同志才相信,把我的名字也列上了。我终于松了一口气。但女同志却说,现在只是登记调查情况,具体结果如何,还是个未知数。
我说,也不知登记后,每年会有多少钱的补助?女同志说,那我怎么知道。我与谷有贵听了,闷闷不乐地走出了信访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