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伟升
尽管需要不断接受心理治疗,张越仍然决定下半辈子继续在这个充斥人性之恶的不毛之地“死磕”
尽管需要不断接受心理治疗,张越仍然决定下半辈子继续在一个充斥人性之恶的不毛之地“死磕”。
承受孤独和责难
如果不是12年前的一次采访,中央电视台主持人张越现在的生活也许会阳光得多。这些年,她必须时刻说服自己不要恨这个世界。在她发起创办的北京爱它动物保护公益基金会内部,成员彼此间有一个约定:谁干到对人性失望就退出。“做动保特别容易看见人性的黑暗。”它基金理事长张越说。
2003年,张越到北京郊区一个流浪动物收容站采访,看到脑袋被人钉进钉子、全身被泼了硫酸的狗,被捅瞎眼双眼甚至被儿童掰碎四肢的猫……满院子都是遭受虐待的动物。采访中,又一只狗被送过来,它被醉酒主人用带钉子的木板抽打。她第一次被动物的事刺激了,“我当时还天真地问警察不管吗,你们为什么不报警。”
几年后,张越在四川看到一批被解救的黑熊。它们原本被用做“活熊取胆”的“原料”,商家把黑熊的腹部剖开,用一根金属或塑料导管插进它的胆里取汁,为了避免黑熊因伤口溃烂而死亡,每天喂入大量的抗生素。
“这些熊由于特别痛苦就会抓破自己的胸膛,抓出内脏,商家给它们套上铁马甲,把熊的指尖剁掉,或者用烙铁全部烙平,防止它们自杀。熊没有办法,只能用牙拼命咬栏杆,他们又把它们的牙齐根剪掉,牙龈全是破裂的,暴露在外面。”
张越记得,吊车把笼子放下时,无论工作人员如何用食物引诱,黑熊就是不肯出来,一直激烈撞击铁笼,整夜地嚎叫。“其实门就开着,随时可以出来。熊天性自由,可这批熊一辈子被关在笼子里,不认识外面的世界,不敢出来。当恐惧和天性冲突时,它们变得非常痛苦。”有时候,黑熊需要一天一夜才敢迈出笼子。
知名记者十年砍柴曾跟张越说过一个故事,小时候家里过春节,他母亲杀鸡时会向鸡道歉:“鸡啊,你真命苦,让你做了我们家的一盘菜,真对不起。”当时,十年砍柴觉得母亲特别可笑,伪善、假仁假义,直到长大之后突然回忆起这一幕,才发觉那个道歉如此重要——如果人有知错、不忍之心,知道自己对不起别的生命,就不会无止境地放纵欲望和杀戮,更不会虐杀。可惜, 张越看到的远不是节制。
“你有时候会恨这个世界吗?”《中国慈善家》记者问。
“会,但是会随时自我调整、自我治疗。”
张越犹如一个行走在荒漠中的人,不仅要忍受人性的罪恶,还要承受孤独和责难。“狗粉”“神经病”是众多反对者给她贴的标签。张越感慨,做动物的慈善比做人的慈善难多了,因为动保处于上无法律、下无共识的状态。“跟谁说都不理解,办什么事都不顺,都说你妨碍他人吃肉自由之类的,你付出越多,挨骂越多,这是一片不毛之地,特别难。”
它基金的两大主旨,一是推动动保立法,二是普及观念。“英国的《反虐待动物法》是最领先的,如果你在英国杀死一只猫,他们会说你杀死了皇家的猫,因为所有的动物归皇家庇护。”
它基金下设的爱它学堂,专门对外传播动保理念,只要有邀请,张越都愿意免费赴讲。
2015年6月26日,北京东二环一座僻静的四合院内,张越从太阳刚落山时就向观众讲述它基金的故事,解释“为什么猪肉、鸡肉、牛肉可以吃,猫肉、狗肉不可以吃”、“人的事都管不过来,为什么还要去管动物的事”、“吃肉的人去保护动物是不是伪善”、“动物保护为什么关乎每个人的利益”等等问题,直至深夜闪电划过,大风夹着雨点打落下来。
这些话,张越不厌其烦地重复过无数次。
身为央视《半边天》节目主持人、电视剧《我爱我家》编剧,她收到的邀约为数不少,但她拒绝讲成为知名主持人的经历、婚恋情感等更受欢迎、可拿报酬的话题,“我就讲动物保护,不想扯八卦。”所以,多数时候,爱它讲堂人气低落。“我希望有更多人听到,来的人却不多。”
“经常看到场地这么空,会有挫败感吗?”记者问。
“不会。哪怕只来一个人,我也讲。”她顿了一下,对记者说:“如果你现在愿意听,我也可以给你讲三个小时。”
它基金的前身,是中国动物保护记者沙龙。2009年,一群记者自发组建一个小课堂,每周末聚在一起探讨与动物相关的话题,请社科院专家、立法专家、研究人类和动物关系的专家、伦理学专家、心理学家、律师、民间志愿者等各行各业的人参与分析。在行动和理念上,它基金较为专业。2011年,当时成立不久、立足未稳的它基金便从资本市场的角度成功 “狙击”用活熊取胆的归真堂上市。
“刚开始就是用这么傻的方式。”
另一方面,由一群媒体人操持的它基金,很早就已经显露出尴尬的局面。
2010年,张越和动物保护沙龙的一群记者筹备成立它基金,在200万的注册资金面前,众人有些束手无策。“筹备组里大多是央视记者,平时不允许出去拉赞助,收入也是财务部门拨款,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和渠道。”有人建议去成都试试,因为那里将举办一个企业家年会。当他们匆忙赶到成都香格里拉酒店时,发现年会正在进行,就趁隙去探望了当地一家收养流浪动物的公益机构。“过了一阵,我们看时间差不多了,就说该回去找‘资本家谈钱了,然后又跑回去。因为帮着照看流浪动物,身上还特别臭。”
等他们返回酒店,正巧碰上企业家们散会, 张越激动了,对同伴说:“快,每人拉住一个。”就这样,张越第一次募款就干了一件不着调的事—一个央视知名主持人带着一群披头散发、浑身异味的央视记者,冲到五星级酒店里四处“堵截”马云、刘永好等企业家,莫名其妙地张口就要钱。他们各自拉住一个企业家,激情澎湃地向后者介绍动物保护的理念、项目以及募资请求。按张越的说法,就是随便“抓”一个人到边上聊天。“我们就跟人家说这个事业特别好,你一定要捐款、一定要帮助什么的,说了一大堆。我拉住的是刘永好。”
企业家们认真、客气地听他们讲完了计划,乐呵呵地说:“很好,很有意义,我们考虑一下。”之后就离开了,谁也没给钱。张越心里不是滋味,大老远从北京跑到成都来,一分钱没弄着算怎么回事儿?
出于对这群央视“老人”的信任,当时在场的旅游卫视台长王平承诺,赞助该台两个小时的黄金时段让张越宣传动物保护,条件是她得拿出水准过硬的节目。
结果,张越和几个同伴办了一期“大腕云集、影响甚大但以后绝不敢这么办”的慈善晚会。“我们当中有人去‘磕演播室,非得让人捐一个出来让我们做节目,有人去‘磕熟悉的灯光师和摄像,让人家免费来帮忙,《半边天》剧组的编导都被拉来当志愿者,我们还找了一大堆明星,也都是熟人。”
2010年6月5日,张越做了一生中唯一一次零成本的大型卫视直播晚会。当晚,超过30万名网友签署了绝不虐待动物的承诺书,现场募集100多万元物资。晚会由张越、李静、戴军三人主持,崔永元、汪峰等名人悉数到场。“做基金会、办晚会,我是几个人中最犹豫的,他们都做得比我多。”
这个兴奋没持续多久,张越就意识到这是“自杀式”行为,“各个工种都靠‘杀熟,明星没拿任何出场费,现场还被逼着捐款。这种把自己所有的资源用尽,让别人以后不敢参与你的慈善,是不对的。”从那以后,筹备组更加下定决心注册一个规范的组织,用更理性、更符合市场的方式募款、做活动。“刚开始就是用这么傻的方式。”
最终,腾讯基金会和老牛基金会各自出资一百万,解决了注册资金问题。“他们两家基金会愿意给钱,特别重要的原因是看重推动立法和中国文明的进程。”张越告诉《中国慈善家》,1934年的南京国民政府就已经颁布了非常完备的《反虐待动物条例》,把动物分为伴侣动物、工作动物、实验动物、经济动物,并制定相应的保护条例。“比如,鸡鸭鹅这类经济动物你宰杀吃肉,可以,但不可以虐杀,不能在它们活着的时候去毛、刮肉;伴侣动物,像猫和狗不得损伤虐待,不得投以砖石等等。”
历经波折把基金会注册下来后,张越才惊讶地获知它基金是大陆第一家、也是唯一一家专注动物保护的基金会。
然而,成立以来,它基金几乎一路犯错,四年更换了四任秘书长,最短的任期只有几个月,连续两任秘书长均与理事会理念不合而离职。“我们的理事会成员一直很坚持做立法推动、公民教育和传播,这才是我们媒体人在行的。以前的秘书长不能接受,说如果不做救助项目,连募款都募不来。”
另一方面,它基金的治理结构一直错位,理事执行项目,秘书处成了“打下手”的志愿者。管理团队和治理团队的混乱,直到现任秘书长张小海到来,才逐渐理顺。“小海既懂动物保护,又懂慈善机构运营,而且跟我们的理念非常接近,他认为我们就是应该大大方方做传播。”张越说。
总得有人出来说话
在做动保前,张越做“人的慈善“,同时兼任几个针对女性和贫困大学生的慈善机构理事。在比较了几项工作之后,她发现动保的难度最大,就辞去了大部分机构的理事职务,专注动保。“我希望我没看见,从一开始不知道这件事,我会比现在过得好很多,可如果知道了、看见了还不管,我不忍心。”
张越觉得这是命运把她安排到局里来,她甚至觉得自己能够预见未来的境遇。
两百多年前,英国议员威伯福斯提出废除黑奴贸易、反对虐待动物、保护囚犯利益等主张,“他第一次演讲是被轰下去的,一系列的提案都被嘲笑。”
为此,威伯福斯一度被视为“出卖国家利益”,因为黑奴贸易当时是英国最大的一项国家贸易。他只能不停地演讲、劝说,争取更多人的支持。他的执着让英国逐渐出现了废奴小组、 反虐待动物小组,志愿者们开始集资做动物保护,“比如他们拉着一匹马在上坡的地方等着,看到老马拉车的、受伤了还被鞭打的,他们就赶快过去把自己的马套上,帮着一起推车上坡。”
威伯福斯去世之前,英国宣布废除黑奴贸易,《反虐待动物法》和民间反虐待组织也得到维多利亚女王赐予的皇家组织称号。“最开始那个人是最难的,这个政治家就是历尽一生来完成这些工作。”
“你会像他一样,哪怕几十年也会坚持吗?”
张越说,“我会一直尽我的能力做下去。我觉得中国很少有人了解动物保护,可总要有人说话吧?”她曾引用印度领袖甘地的一句话来表述自己的理念:“一个国家的伟大程度和道德进步的标准,可以用如何对待动物来衡量。”
2015年6月26日,北京东二环一座僻静的四合院内,张越向观众讲述它基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