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会坛
继承了祖父的精神遗产,连宗诚希望把大胆、进取、创新、踏实这些传统和价值用于发展慈善,重塑连氏基金会
连宗诚的祖父叫连瀛洲,是新加坡华联银行(后被大华银行并购)的创始人,居新加坡富豪榜前列。
连瀛洲曾捐资创办南洋大学与义安理工学院。1980年,南洋大学与新加坡大学合并为新加坡国立大学,连瀛洲担任董事会主席。同年,他捐出连瀛洲私人有限公司48%股份,成立连氏基金会(Lien Foundation)。
2009年起,连宗诚担任连氏基金会主席,在新加坡掀起一股“慈善新风”,倡议和实践“激进慈善”,把基金会的主要业务从奖、助学等传统教育项目扩展到临终关怀、学前融合教育等领域。
“几乎没有其他慈善家愿意投入到这些领域,而我们想做的正是创造性的、非老一套的项目。慈善家应该有更大的抱负和勇气。”
连宗诚显然继承了连瀛洲的精神遗产,他说:“我的祖父以企业家精神闻名,他大胆、进取、创新、踏实。我希望把这些传统和价值用于发展慈善,用它们来重塑连氏基金会。”
“祖父1920年到新加坡,只会讲潮州话,一无所有”
“我和祖父并无特别亲密。在我成长的时候,我的祖父已经七、八十岁了,而且当时还远没有退休,商业和社区事务都非常繁忙。但是,每个周末早上,我们都会去探望他,他会给我们讲他过去的故事。从这些故事里,我学到了很多。”连宗诚向《中国慈善家》回忆。
那一年连瀛洲14岁,踏上新加坡时,只有50分港币,一卷草席,一身汗衫、短裤,和一套换洗衣服。
他在大海上漂泊了八天七夜,像沙丁鱼一样,和数百名乘客挤在一艘千吨旧轮船的甲板上。夜晚,与同行的堂叔共用草席,以帆为被。一个巨浪过来,周身湿透。
四年前,父母先后病逝,他小小年纪就不得不自讨生活。他五行缺水,故名“瀛洲”。父亲生前曾嘱咐他:“你长大后,一定要去一个四面环水的岛上谋生。”
新加坡正是那样一个岛。但是,他要怎样在那里谋生?“你想象一下,他当时只会讲潮州话。”连宗诚说话不像他祖父那样沙哑,也没有明显潮州口音。
从轮船上岸要乘坐“三板”,一种人力无甲板小船。凑巧,搭载连瀛洲的那只“三板”的杨姓船夫也来自潮州。
新加坡当时有不少“下南洋”的潮州人。潮州人历来有高度族群认同感,无论身居何地,一句“胶己人”(潮汕方言,意为自己人、自家人—记者注)便胜却无数。
乡音相认,分外开怀,杨姓船夫邀请初来乍到、一时无处可去的连瀛洲及其堂叔往家里暂住一晚。那是一个农民之家,房子是木头、树皮和棕榈叶搭建起来的南洋传统亚答屋。“我们叔侄二人把席子铺在地上睡,但是,杨先生用很不错的食物招呼我们。”1981年,时隔一个甲子后,连瀛洲曾向后辈们回忆到。
第三天,连瀛洲就在老乡的帮忙下找到了一份在船务杂货店干杂活的工作,从此开始了在新加坡的创业史。21年后,他以新加坡杂货与酒业协会会长身份,被选为新加坡中华总商会历史上最年轻的会长。
“他一无所有的时候,得到过当地潮州社区老乡们的帮助,后来他事业有成,就很自然而然地想到要报恩。”连宗诚认为,祖父那一辈人普遍都有一种基于族群互助的慈善情怀,他回忆到:“祖父常教导我们要扶助困境之人,他说,那些人今天身处低谷,若得到帮助,明天就可能崛起。”
担任新加坡中华总商会会长前,连瀛洲就已经开始固定把10%收入用于回馈社区。那时候,新加坡华人子弟极难进入公立学校,连瀛洲因而尤为热心教育公益事业,特别是华人子弟学校的建设。这与他幼年失学,不得不断断续续自学成材的成长经历有关。
“祖父自小失去接受正规教育的机会,因此非常重视孙辈们的学业,总会鼓励我们要认真学习、不可偷懒。”连宗诚告诉《中国慈善家》,“他特别为我感到骄傲,因为我获得了政府奖学金并且去了牛津大学。”
耳濡目染,连宗诚从小热心参与各种社区公益慈善活动。大学毕业后,他加入一家名为“家庭服务中心”的非营利机构,连续两年多每周为9-11岁的孩子义务辅导学业。那些孩子都来自于“问题家庭”,父母或离异、或出走、或坐牢。
2008年,连宗诚从服务了14年的新加坡政府部门辞职,全身心投入公益慈善事业。
“没人要求他们这么做,他们是自愿的”
2004年8月6日,连瀛洲病逝,享龄98。
同年,连宗诚从哈佛大学肯尼迪政府学院结束深造回国。在接替祖父担任连氏基金会主席的祖母的支持下,他开始了对基金会的大胆改革,促成其向专业化转型。
“美国的基金会很发达,我从中学到了很多现代慈善理念、方法和策略。我发现,家族基金会有一大优势,那就是它无需受限于投票者或投资者,可以着眼于长远,可以冒险,可以去尝试新事物。”
他喝了一口日本绿茶,继续说到:“我的兴趣在新事物和创新性做法。”
他发现,自1965年独立之后,新加坡国内的慈善环境发生了很大变化。一方面,社会出现福利化趋势,强大的政府介入弱化了传统慈善家的角色。另一方面,社会问题更复杂了,哪怕是政府,也不再能够靠单纯投入资金来促其解决。
结果是,社会越来越指望政府包揽一切,然而,在新形势之下,政府对于许多社会问题也束手无策。“于是,出现了一种不健康的社会现象,人们坐在电脑前,在社交媒体上抱怨连连,但却仅此而已。”
这让连宗诚联想起祖父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的故事。
1941年12月8日,第一枚日本轰炸机扔下的炸弹在新加坡爆炸。一时间,逃亡成为岛上居民最迫切的愿望。但是,在把家人安全送出新加坡后,连瀛洲却选择了留下。
两天后,12月10日,新加坡中华总商会和中华会馆联合成立救济工作委员会。连瀛洲担任主席,并出资两万美元倡议中华总商会成员共同捐资设立专项基金,用于每日雇佣工人服务抗战三军,包括协助清理被轰炸地区等。
1942年2月10日获准离开新加坡之前一段时间里,连瀛洲每天早上10点都要去和英军中将阿瑟·帕西瓦尔会面,了解军队需要哪些补给和支援。一路上,炸弹不停,他和同行的救济委员会成员有时不得不紧急下车,躲进附近的下水道。
“没有人要求他们这么做,他们是自愿的。他们没有叫苦连天,怨天尤人,而是直面现实,勇敢行动。”
连宗诚不愿做抱怨之人,他决心带领连氏基金会在新加坡慈善界趟出一条新路来。
“我们延续祖父对教育领域的关注和投入,但是,我们也开始思考和寻找,新的、尚缺乏关注和支持的社会领域有哪些?我们可以用一种怎样的创新的办法去促进它的解决?”
不同于过去的被动等待求助者上门和单纯写支票捐钱,连氏基金会开始主动寻求值得资助的非营利机构,并与之深入合作,以开发出能够产生切实长期影响力的公益慈善项目。目前,它资助的领域已由传统教育扩展到老人照顾、临终关怀、学前融合教育、水源与公共卫生等。
例如,2014年5月,连氏基金会联合发起“死都要讲”(Die Die Must Say)活动,通过开通中文热线、每周电台访谈节目、报纸读者竞赛等方式,引导人们正确看待临终问题并学习临终关怀。又如,2006年4月,它设立了新加坡史上第一个临终关怀奖学金,旨在培养临终关怀领域的本地专业医护人员。
连宗诚称今日的连氏基金会为“激进的慈善机构”,他说:“所谓激进慈善,其实是要走出传统慈善舒适圈,深入和系统探讨社会问题并寻求创新、能够产生真正长远社会效益的现代慈善方案。”
“他不停工作,即使90高龄了,
也还是在活跃”
有一次,连宗诚陪同祖父连瀛洲参加在新加坡香格里拉酒店举行的土耳其国庆节活动。当时,连瀛洲已经快90岁了。
连宗诚搀扶着祖父,心想一定要寸步不离老人身边,确保一切安好、不出意外。他一开始就把自己当天的角色定位为“贴身老人照护员”。
没想到,才进会场,连瀛洲就径自加快脚步,走进了热闹交谈的人群中。“我没反应过来,甚至一时间找不到他在哪里。”连宗诚回忆到。
“活到老,工作到老。”连瀛洲常常这样对孙辈们说。这也是他早逝的父亲幼年时对他的教导。其实,这背后另外还有一个故事。
连瀛洲七岁那年,有一天,他的母亲对他说:“走,我带你去算算命。”“为什么?”连瀛洲问。
“这样就知道你长大后会过怎样的生活呀。”母亲牵着儿子的手,边走边说。
算命师是个六七十岁的女人。问知连瀛洲的出生年月之后,她从面前的60张卡片中抽了一张来。打开之后,发现是一匹马,马背上还有两块木头和一小块布。
连瀛洲的母亲问:“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这马盖着一块布?”
算命师看了看卡片,又看了看连瀛洲,摇头,叹气。连瀛洲年纪虽小但生性敏感,他禁不住想,她要告诉母亲我快要死了。
母亲也着急起来,追问:“你为什么摇头?”
“为什么?你为什么摇头?”连瀛洲也淘气地连声问到。
算命师这才说:“噢……我的,不,你的儿子出生在火马年,他得一生勤劳工作,直到死去。这种马在战场上要一直战斗,直到战死。”见连瀛洲的母亲神色沉重,她又紧接着说:“不用担心,你的儿子将来会衣食无忧,这是‘好马,你儿子长大后还会有好衣服穿、好房子住。”
当时还不到八岁的连瀛洲似懂非懂,但看到母亲笑了起来,他也就放心了。
“我那时就对自己说,没关系,我会有房子住,会有漂亮衣服穿,还会有好多吃的。勤快干活没什么,因为爸爸一直就是这样教我的。”七十多年后,连瀛洲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把这个小时候的故事讲给孙辈们听。
在连瀛洲去世后的第五年,连宗诚继任为家族基金会的主席,他告诉《中国慈善家》,“祖父很晚才退休,他就是不停地工作、工作,直到2004年去世,但是那个时候我父亲那一代人都已经退休了。”
显然,连宗诚从祖父那里继承的遗产,除了财富、慈善情怀和创新精神,还有一股子充沛干劲。2008年至2014年,带领连氏基金会转型的同时,他还兼任了新加坡国家志愿与慈善中心(National Volunteer & Philanthropy Center)的CEO,开发并执行了多个新加坡公益慈善行业能力建设以及文化普及项目,包括建立新加坡社区基金会等。
2015年,他又和几位亚洲慈善家发起并成立了亚洲慈善协会(Asia Philanthropy Circle),想要打造一个汇聚前瞻性、创新性亚洲慈善家的公益慈善交流与合作平台。目前,已有马来西亚、新加坡、中国、菲律宾等国的20位慈善家加盟。此次来中国,连宗诚的主要目的就是要和更多中国慈善家交流,希望他们能够加入合作的行列。
在一个出色的慈善家之外,他还努力做一个好丈夫和好父亲。如今,他已是三个男孩的父亲。“我想要给他们树立一个好榜样,无论是在政府部门、公益慈善领域还是商界,我都希望他们日后能够成为对社区有所贡献的人。”
周末,与男孩们共聚天伦时,连宗诚尤为喜欢和他们一起踢足球,一如当年他的祖父爱给他讲故事。
1.连氏基金会前往缅甸学习儿童服务。
2.1980年,南洋大学与新加坡大学合并为新加坡国立大学,连瀛洲担任董事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