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鹏+李瑞红+王丹
[摘要]宕昌县名中的“宕”字,存在地名用字读音分歧现象。本文从“宕昌”在字书、史籍、县志中的记载出发,从造字法和构字法角度对“宕”字进行分析,结合《说文解字》中“洞屋”的解释和羌人的生活习惯,认为“宕昌”的“宕”最初应该是跟“旦”读音相同或读音比较接近的一个字。“宕”和“石”在地名用字中都是古代“旦昌”的“旦”同音转写。并结合韵书中“宕”的字音,从古今语音演变的规律和宕昌方言自身的语音发展规律出发,论证了“宕昌”的“宕”可以读为“tàn”音。
[关键词]宕昌;地名用字;读音分歧;同音转写;语音演变
[中图分类号]H1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3115(2015)16-0005-03
宕昌县位于甘肃省陇南市西北部,因西晋永嘉年间由羌人梁勤建立的宕昌国而得名。县名中的“宕”字,在目前我们能见到的语文类工具书中都注dànɡ(去声)音,但当地却读作tàn(去声)音,这种地名用字读音分歧的现象,在当今经济飞速发展、信息高速传播的时代,给当地人民的日常交流带来了很多麻烦,也给当地的语文教育造成了不小的影响。国家层面官方的有声新闻媒体在报道中说“宕(dànɡ)昌”,而当地人的口里是“宕(tàn)昌”。当地人听到“宕(dànɡ)昌”,不会想到说的就是自己的家乡“宕(tàn)昌”。有鉴于此,我们从民族、历史沿革、地名学等方面出发,结合方言古今语音的演变规律,谈一谈“宕”字的读音,希望能为国家的语言文字规范和地名规范工作提供一些资料和佐证。
宕昌的得名,《元和郡县志》中说:“因宕昌山为名也。”但各史书和地方志均无宕昌山之记载,当地传说今宕昌的羊马古城所在的山就叫宕昌山。这种说法有待考证。“宕昌”在史籍中出现,最早见于郦道元《水经注》中“羌水东南流经宕昌城东”的记载。“宕昌”作为一个民族集团的称名,见于《魏书·宕昌羌传》。郦道元所说的羌水,即今宕昌县境内的岷江。岷江在离舟曲县城南30华里处的两河口与白龙江汇合,恰好从今宕昌县城东南流过。据《魏书·宕昌羌传》、《宋书》、《梁书》等史籍记载,宕昌国自立国后即向魏称臣,之后就一直依违于南北朝之间。
古宕昌国境大致包括今临潭、岷县南部至天水西界和武都北界一带的地方。根据《宋书·氐胡传》和《资治通鉴·宋纪四》的记载,元嘉九年(432),仇池杨难当废其兄子杨保宗而自立为王,乃“拜保宗为镇南将军,镇宕昌”。但《魏书·氐传》和《北史·氐传》均作“镇石昌”。“石昌”应该是“宕昌”的同音写法。周武帝天和元年(566)宕昌国灭,设宕州总管府,辖宕昌、甘松二郡。隋大业三年(607),改宕州为宕昌郡。北宋熙宁七年(1074)置宕昌寨。明洪武初,设宕昌驿,属岷州。
据史书的记载和史学家的研究,建立宕昌国的梁氏羌人与汉代的且昌羌有关。公元135年,生活在今甘肃临洮一带的钟羌良封造反攻打陇西,东汉顺帝阳嘉时,校尉马续、马贤镇抚了良封后,进而攻击钟羌的一支且昌,且昌率诸种十余万向益州(有的研究著作中写作“梁州”)刺史投降。此之且昌,据王锺翰主编的《中国民族史》引冉光荣《羌族史》的说法,是“旦昌”之笔误。此说无误的话,我们推理,“宕昌”应该就是“旦昌”。宕昌正式建国于公元313年,公元565年灭国,其历史共计252年。
据何光岳《氐羌源流史》,“宕昌”之义有三种:“一、南北朝时生活在陇南山地和甘青川草原边境的一支羌人的名称(与钟羌旦昌同);二、宕昌羌所建立的国家的名称即宕昌国;三、宕昌国的都城宕昌城。”《说文解字》:“昌,美言也,从日从曰。一曰日光。”宕昌即有日光的洞屋,宕昌羌即居住在有日光洞屋的人,宕昌国就是居住在有日光洞屋的羌人建立的国家。用“昌”字构成地名应该是汉语的表达习惯,至今许多地名中还保留有昌字。如许昌、南昌、武昌等,今甘肃境内还有金昌、永昌等地名。
“宕”字,东汉许慎《说文解字·宀部》释为“过也。一曰洞屋。从宀,碭省声。汝南项有宕乡”。这是字书中较早的记录和解释。清代学者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中说:“洞屋谓通迵之屋,四围无障蔽也。凡道家言洞天者,谓无所不通。”由此可知“宕”是“洞屋”的意思。辽时僧人行均所撰的《龙龛手鑑·宀部》释为“通也”,明代梅膺祚的《字汇·宀部》释为“过也。今言放宕也”,明代张自烈的《正字通·宀部》释为“采石工谓之宕户”。以上为一些有代表性的字书对“宕”字意义的解释。这些意思,当代的《汉语大字典》也都吸收汇集在一起了。《广韵》是古代比较有代表性的一部韵书。“宕”字在《广韵·宕韵》中除了“洞室。一曰过也”的解释外,还有“亦州名。《禹贡》梁州之域,秦汉魏晋诸羌处之。后魏内附置藩镇,周为宕州也。徒浪切”的解释和反切注音。“亦州名”等的解释,提供的信息非常重要,正与今宕昌县境吻合。根据“宕”字的反切,反切上字“徒”为定母,反切下字“浪”是去声且属仄声,切出“宕”今音应该为dànɡ(去声)。丁声树编录、李荣参订的《古今字音对照手册》中“宕”的反切是“徒浪切”,其中古音韵地位是“宕开一去宕定”,折合成今音读dànɡ。所以,今《新华字典》、《现代汉语词典》、《汉语大字典》、《汉语大词典》等语文类工具书中都注dànɡ音是符合北京话古今语音演变规律的。这是共同语普通话的规律,从共同语的角度来说是没有问题的,但甘肃及宕昌方言的规律不一定是这样的。
史籍中关于“宕昌”音注的记载,据原甘肃省志县志指导处陈启生的研究,只见于《通典》和《资治通鉴》两处。《通典》卷176《州郡志》“宕州条”:“宕,达浪反。”《资治通鉴》卷111《晋纪》三十三:“宕,徒浪切。”反切上字“达”和“徒”都是全浊声母的定母字,反切下字“浪”是去声字且属于仄声,切出来的“宕”字今音应为dànɡ(去声)。而陈启生的研究里折合“徒浪切”为“汤”音,这与反切注音在今普通话里的演变规律不合,但与甘肃方言里的读法是吻合的。《康熙字典》中“宕”字引《广韵》中的音为“徒浪切”,引《集韵》、《韵会》中的音为“大浪切,并荡声”,说明“宕”与“荡”同音。《集韵》的反切与继承《切韵》一系的《广韵》的反切不同,反切上字做了调整,所以用了去声的“大”字而没有用平声的“徒”字。但“宕昌”为什么当地人读为“宕(tàn)昌”,我们认为与“旦昌”有直接的关系。
地名作为语言中词汇范畴的一类,在读音上有继承性的特点,在写法上有时代性的特点。二者的表现,读音上古今变化相对较小,一般都是继承前代早期的读音习惯,否则不利于交际,说法的读音变了,人们就不知道其所指了,这就是语言符号的约定俗成性;写法上则用当时文字中与前代或早期读音相同的字来表示。“宕昌”是偏处于西北地区甘肃的一个古羌人建立的小国,虽然有二百多年的立国时间,但一直依违于南北朝,灭国后就悄无声迹了。所以,史籍对其国名用字只是用跟当时共同语的同音字记录罢了,后代的典籍也只是转录而已,一般也不会做精当的考证。但在宕昌古国的今宕昌县及周边县区,还是用最初或早期的叫法来称说。毕竟与这里的地域文化传统是协同的。这种情况,我们可以从史籍中“宕昌”的不同写法里看出端倪。
据王锺翰主编的《中国民族史》引冉光荣《羌族史》的“旦昌即宕昌”说法,我们认为宕昌的“宕”最初应该是跟“旦”读音相同或读音比较接近的一个字。一切文字在跟语言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来记录概念时,基本上都是记音的,只不过各社会集团所用的文字形体不统一而已。汉字用笔画文字记录,所谓的拼音文字用字母文字记录罢了。这样在不同地域或不同时代记录时就会出现同一个概念用不同的汉字来记录的情况,即用一个在当时共同语或方言中与早期汉语中读音相同的字来记录。这在中国古代的文献里屡见不鲜。比如“逻些”后来写作“拉萨”就是这种情况。写“逻些”的时代,“逻些”读音近似lasia,后来语言发展变化了,即“逻些”这两个字在口语中的念法变了,比如说变成了“luosie”。但地名的叫法没有变,书面上就得做出相应的调整。于是,文人就用了当代语言里读lasia音的两个字“拉萨”来记录转写,原来的那两个字就只在文献里保存了。
宕昌立国的时间段,正是汉语史上的中古汉语时期,一些口语中说的字,笔下如何写,尤其是偏于一隅的“宕昌”这样一个专用名词的写法不太固定是很正常的,所以,“旦”的音,也就可以用“石”字来代替,这就是史书里的“宕昌”也可写作“石昌”的原因。为什么也可写“宕”字呢?
汉字中形声字和会意字占绝大多数,据《说文解字》,“宕”就是一个从宀、碭省声的形声字,据“宕”的字形和dànɡ的音,也可以认为“宕”字是个会意字。“石”字,在今普通话中有两种读音,一为shí,一为dàn,后者与“旦”同音。《广韵》中“旦”的反切为“得按切”,音韵地位为“山开一去翰端”;“石”字的反切为“常隻切”,音韵地位为“梗开三入昔禅”。南北朝时期,甚至于之后的隋唐时期,地名用字的读法跟上古音不会相差太远。“石”字的声母是章组的禅母。禅母的演变,今有读塞擦音和擦音的情况。据丁声树和李荣先生的《汉语音韵讲义》中关于“等”的研究,章组似乎应该归上古的端组,即声母为d。《后汉书·宣秉传》:“自无担石之储。”李贤注:“《前书音义》:‘齐人名小甖为儋。今江淮人谓一石为一担。”可见在唐代,江淮地区的人,有把“一石”读为“一担”的现象。以后,把“石”读为“担”应该日趋普遍,比如明末清初的安徽人黄生,在他的《字诂》中说:“《说文》百二十斤为 ,后人省作石。汉以石为俸禄之等,故有‘二千石之称。今俗用此为儋(都滥切。俗作担,亦非)字,至呼二千石亦如此音,此最鄙谬。”可见在黄生那个时代,把“石”读为“担”已经是很普遍的现象了。
由以上考察、分析可知,“石”有dàn的音,那么我们把“宕”字当作形声字来看的话,以石为声符而读“旦”音,是能够讲得通的。但为什么今天当地人读“宕”为tàn音,而不是“dàn”,声母为什么不一样呢?这就涉及到语音的不同演变规律问题了。普通话以北京语音为标准音,北京音有它的演变规律;宕昌方言也有自己的演变规律。《广韵》中“旦”的反切为“得按切”,而前文已经提到宕昌的“宕”最初应该是跟“旦”读音相同或读音比较接近的一个字。“宕”的反切上字是全浊的定声母,在甘肃方言中全浊声母读送气音的现象,尤其是在甘肃的中原官话里是比较普遍的现象,唐五代西北方音里就有类似情况。至于韵母读ɑn,在今甘肃方言里也是能讲得通的,如甘肃文县和武威的一些方言里就有ɑn和ɑnɡ合流的情况,读ɑnɡ的现象可以,那么,读ɑn的现象也是可以的。所以“宕昌”在当地人口语中仍然说成“tàn chānɡ”是符合当地方言语音演变规律的。下面作进一步的分析。
北京话里古全浊仄声声母演变为今音的塞音、塞擦音声母,不送气,但在宕昌方言中却是送气的。在宕昌方言中,“徒浪切”切出来的音就是“tànɡ”音(去声)。语言是随着社会的发展而发展的,语音也是这样。甘肃中原官话方言中,除了古全浊仄声字演变为今音塞音、塞擦音声母读送气音的规律之外,一些具体的方言也有自己的音变规律。如果按照“宕昌”二字的韵母是相同的,可能会有异化现象,即tànɡchānɡ变成tàn chānɡ,前一个字的韵母变得跟后一个字的韵母不一样了。但是这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比较小,不具有普遍性。因为在宕昌方言里,从咸山摄和宕江摄发展而来的舒声字的韵母是能够区别开的,也就是说不是所有北京话读ɑnɡ韵母的字都这样演变的。这种解释具有很大的偶然性。
今天我国地名的语源并不都是来自于汉语。由于中国历史上多次的民族迁徙和融合,不少地方在不同时期居住着不同的民族,因此有些地名虽然用汉字,实际上却包含着不同时代不同民族的语源。在历代民族语言没有研究透彻之前,要完全弄清楚这些地名的音义是不可能的。所以,关于宕昌的称名,我们可以认为是古代“旦昌”的同音写法。
通过以上的论证分析,我们认为当地人口语中“宕(tàn)昌”的“宕(tàn)”的音,传承了最初或者早期羌人“旦”的读音。至于史书中写作“宕”字,应该与钟羌用石头堆砌居住的屋子有关。写成“旦昌”、“石昌”、“宕昌”都指同一个概念时,用从“宀”的“宕”字更具会意性。这也就跟《说文解字》中“洞屋”的解释联系上了。如果读dànɡ音,虽然符合当下语言文字的规范要求,但是跟宕昌当地人的口语音不一致,违背了地名学中“名从主人”的原则。
宕昌由古宕昌羌的名称演变为今天的县名,读“宕(tàn)昌”有利于宕昌人民的对内、对外交往,也能全面到位地反映一个地方的文化传承。所以,我们认为,工具书里给“宕”字如果能在“宕昌”这个地名的读法上增加一个“tàn”的音,从小处着眼是对当地人民的尊重,从大处着眼,是对中华民族大家庭文化的尊重。好在我们的建议受到了相关行政和职能部门的重视,在不久的将来就可以实现这个愿望。
本文为雒鹏代表中共宕昌县委、宕昌县人民政府于2014年2月16日在国家民政部组织的关于宕昌县名定音论证会上的发言稿,此后由李瑞红和王丹核对资料并进行了修改,最后三人讨论后定为此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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