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器物·美学

2015-08-26 14:14:57李祥林
文史杂志 2015年5期
关键词:美学史器物美学

李祥林

纵观人类发展史,文字是告别蒙昧走向文明的重要标志。“形而下者谓之器”,较之形而下的器物,作为文明符号的文字书写无疑具有形而上色彩(美学这门学科在西方,原本是从更加“形而上”的哲学分化而来)。因此,往日的中国美学史研究,首先注重的是历朝历代以文字书写的古代文献,或者说是以书面化文本呈现的学说、思想。研究中华美学史,在对象及材料选择上有广、狭之分。“所谓广义的研究,就是不限于研究已经多少取得理论形态的美学思想,而是对表现在各个历史时代的文学、艺术以至社会风尚中的审美意识进行全面的考察,分析其中所包含的美学思想的实质,并对它的演变发展作出科学的说明。”与之有别,“所谓狭义的研究,就是以哲学家、文艺家或文学理论家批评家著作中已经多少形成的系统的美学理论或观点作为主要研究对象,而对审美意识在社会生活和艺术中的种种具体表现,一般不去详论,只作为美学理论产生、形成的历史背景,加以必要的说明。”(李泽厚、刘纲纪《中国美学史》)当年,客观条件使然,李泽厚等的《中国美学史》、叶朗的《中国美学史大纲》、敏泽的《中国美学思想史》,凡此种种,这些涉及史论的本土美学成果基本是按照狭义路子撰写的。

作为当今时代颇受关注的热门学科,文化人类学主张在书面文献之外关注出土文物、重视田野考察、留意口述材料,这无疑有助于我们的学术研究从单一走向多元、从平面走向立体、从静态走向鲜活。尤其是种种形而下的器物,无论来自考古遗址还是来自民间社会,能从很大程度上为我们提供丰富的文化信息,从而弥补缺少文字或文字未载的遗憾。地下(文物)、纸上(典籍)、民间(风俗)结合的“三重证据法”,是学界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在“二重证据法”(即王国维说的“纸上材料”和“地下材料”)基础上提出的。这种多层次、多视角、多维度寻求证据的文化考察,对于中华美学史研究,同样有重要的方法论意义。当年,这在闻一多、顾颉刚、郑振铎等有关神话、风俗的研究中已见运用,后来在今之学人关于诗经、楚辞、老庄、史记、山海经等的“文化密码破译”中得到发挥。多重取证、面面俱观的这种治学方法,能使我们避免视野偏狭和目光短视,在左右逢源中获得对事物及现象的更全面认识和更深刻把握。多年来学术界对中华美学史的撰述,从发生到发展,从资料搜求到脉络勾勒,基本上循守从书本到书本的治学模式,其卓越功绩不可抹杀,但客观上也难免有这样或那样的缺憾。见诸文字的书面材料固然重要,但它毕竟只是载录人类文化史迹的一个方面(即便被认为是最重要方面),并非全部。别的不说,在号称具有“五千年文明”的泱泱中国,当我们试图从美学研究角度追踪夏、商、周三代时,如果把目光仅仅停留在文字典籍也就是书面化文本上,显然会局限不小。若是再去探视远古无文字时代(石器时代)的审美文化,呈现给今人的除了考古发掘的诸如石器、玉器、骨器、陶器、织物、贝壳、岩刻等实物,还能有什么呢?正因为如此,旨在“重建中国史前史”的苏秉琦格外看重考古实物,主张通过这种非文字的“物的叙事”去探求上古历史奥秘,如他对七八千年前辽西地区玉器作为早期城邦式原始国家的礼器的文化研究,便给人启示甚多。

说起中华文明,人们常常讲到“三代”(夏、商、周)。三代之前,在黄河流域中原之外,原本以为史前文化不发达地区如今也揭示出颇为发达的史前文化(如长江下游的良渚文化、辽河流域的红山文化),但夏商周毕竟是中华文明走向繁盛的极重要时期。尽管我们有“五千年文明史”的口碑,但不能不看到的是,长期以来传世文献记载的中国历史的确切年代只能上推到西周晚期的共和元年(公元前841年)。再往前溯,便岁月茫茫,史实渺渺。不必讳言,跟古代埃及文明、两河流域文明早已建立起年代学标尺相比,这是中华文明研究有待花大力气解决的问题(众所周知,如今被列为国家重大科研项目的“夏商周断代工程”,汇集了诸多领域的专家协同工作,其目的就是要为中华早期历史建立年代学标尺,把中华文明史研究向前推进)。究其原因,盖在记载上古历史的文献资料太少,尤其是迄今不见有系统化文字出现的夏代。当年,努力“克己复礼”的孔子就深深地感叹:“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论语》)可见,早在距离商朝灭亡仅约700多年的春秋时期,有关夏、商二朝历史的资料便已存世不多,以致老夫子有“文献不足”、难以稽考之叹。今天我们研究三代审美意识,除了文字记载,不得不将目光盯在虽然“形而下”却多姿多彩的器物上,也是因为在历史远离我们数千年的那个时代,留给后人并经考古学和历史学验证的文字遗存物终归是太有限。因此,在中华美学史研究领域,要像先前我们对待历朝历代美学那样仅仅以凝结各种思想学说的“形而上”的书面文本作为考察对象,也就是仅仅停留在对文字性文献的顶礼膜拜上,当然不能说是最佳选择。

好在历经岁月磨洗的过去时代毕竟为后人留下了可供观照和把玩的物质性东西,随着这些洋溢着奇光异彩的物质文化遗留物不断发掘面世,通过与之的“对话”,今天我们还有机会去触摸那个遥远岁月的审美趣味和审美观念的脉动。于是,将出土的石器、陶器、甲骨、玉器、青铜器、建筑遗迹等实物同传世的《易经》、《尚书》、《周礼》、《诗经》、《左传》、《国语》等文献结合起来,三代的文学、音乐、舞蹈、建筑、服饰、宗教的大致风貌便闪烁眼前,为我们探视中华审美意识及美学思想的早期形态提供了可能。翻开《中国青铜时代》,可以读到张光直发表于上个世纪60年代的《商周神话之分类》。文中谈到商周神话与古史的时候,这位考古人类学家曾感叹:“商周二代的所谓‘文字记录’,照我们对当时文明的理解来推论,大部分是书之于竹或木制的简册之上。这些商周的简册今日所存的极为罕少,而所存者其所包含的历史材料又极为有限。在商代,文字亦书之于占卜用的甲骨上,常包含不少商代文化社会上的资料,尤以宗教仪式方面的为多;这种甲骨文字在西周以后就行衰落,迄今很少发现。商周两代的铜器亦常铸有文字,多为颂圣纪功记录赏赐的词句,但各代文字的内容颇有不同,所包括的历史资料之量亦因代而异。除了这三种最常见的文字记录——简册、甲骨、吉金——以外,商周文字有时亦书写在其他物事之上,如陶器、兽骨……但这类文字所存尤少。”感叹之后,他接着指出:“除文字记录以外,古人直接留下来的史料,自然以考古学家所研究的对象——遗迹遗物——为大宗,尤其是宗教神话方面的思想观念,如青铜器或陶器上的装饰艺术。”商代是明确有文字的时代,但在这位考古学者看来,彼时所存不多的文字性文献能提供给后世研究者的信息终归有限,要想更切实地触摸那遥远的上古文化,“遗迹遗物”是万万不可忽视的。

调整观察角度,拓展治学视野,超越思维定势,走出以书面文献为唯一取向的习惯,我们发现,随着考古学、历史学、人类学、民族学、民俗学等领域的新成果不断推出,作为审美文化资源的诸如此类“形而下”的器物(或称“物质文化遗产”)在神州大地上其实有许多,既发掘自地下又存活在民间,既见于中原大地又见于华夏周边,犹如霞霓在天绚丽多彩,期待研究者慧眼观照。以笔者家乡即地处中国西部的四川为例,那基本上在王朝主流视野之外的三星堆遗址和金沙遗址作为长江上游古蜀文明的辉煌产物,其年代大致同于黄河流域的商周时期,出土的石雕、玉器、青铜器、黄金制品等众多器物所体现的审美意识跟中原文化亦是有同有异,对之美学研究者恐怕不能视若无睹。自古以来,四川被视为“不与秦塞通人烟”的边缘蛮夷之地,作为当地原住民的古蜀族本有自己的语言文字(古籍有“蜀左言”的记载,出土文物上也有今人莫辨的“巴蜀图语”,而外来移民接踵入川并逐渐成为川人主体是在秦灭蜀以后且经历了漫长岁月),但随着岁月推移早已湮没不存,而年代久远的三星堆遗址、金沙遗址的器物也不见于汉文古籍记载,成为莫名其妙被丢失在“正史”之外的文化遗存。然而,偏偏从蜀地出土的这些多姿多彩的上古器物中透射出来的审美智慧和文化光芒,是那么耀人眼目,惊动天下。除了考古成果,再看民间生活,后者呈现给我们的文化遗产从口头(神话传说、故事歌谣等)到实物(衣、食、住、行)都极其丰富。近年来,在给四川大学研究生讲授民俗学的课堂上,组织学生们就民间工艺展开讨论是我教学的重点之一,相关的民间文艺机构也在从技艺到艺人对民间工艺展开寻访、调查(电视台从央视到地方对此的关注即是大家所知的),不断有调研成果推出(如《四川民间工艺百家制作流程》、《羌族服饰文化图志》等等)。而丰富多彩的民间工艺跟我们日常生活中的“器物”就密切相关,其中凝聚着诸多宝贵的文化信息,是美学研究者不可忽视的。

“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朵花,五十六个民族是一家”,这是大家熟悉的歌曲。自古以来,中国是多民族共居的国家,有着十多个世居民族的四川也是多民族文化资源深厚的省份,如今受到国家和地方政府高度重视的“藏羌彝文化走廊”亦是我省目前被各界关注的话题。纵目华夏神州,在汉族之外的55个民族当中,有好些族群迄今仍是有语言无文字的,他们的审美心理、审美意识、审美观念就历史地凝结和生动地表现在他们各自丰富多彩的物质文化遗产中(如羌族碉楼、苗族银饰、佤族木鼓、东巴图经、裕固族头面、布依族蜡染、赫哲族桦皮器具等)。此外,即使是在有文字的族群当中,就美学思想的体现而言,非文字性的器物(如服饰、建筑、用具、食物等)作为人类文化的创造物,也从方方面面弥补着书面化文本的不足。今天,中国学术界要重写本土美学史,要还原具有本土特色的美学体系,要建构具有本土话语的美学理论,要在世界美学之林高高举起中华美学旗帜,对此没理由视而不见。明白这点,转过眼来瞧瞧当今兴起的“审美人类学”研究、“审美文化史”研究、“多民族美学”研究乃至“日常生活审美化”研究,不难看出当今中国美学研究在发生从“形而上”到“形而下”的视域拓展和学术调整。总而言之,正是在这种从“上”到“下”的视点挪移中,在这种从中心到边缘的视域拓展中,当今中国美学不断在获得新的学术生长点,有着值得期待的发展潜力。

作 者:四川大学中国俗文化研究所教授

中国艺术人类学学会常务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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