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美术》:近年来您创作了不少优秀的作品,看得出来,您是在体验生活的基础上画出的这些能够触到人们心灵的画作。
刘大为:说到体验生活,我从在解放军艺术学院当美术系主任开始,到担任中国美术家协会分党组书记、主席以后都是这样,平时几乎没有整块时间来画画,只能利用节假日、学校的寒暑假,这样起码有几天我能安心地去画。所以我今年也打算就是工作再忙也要挤出些时间来,再到山寨、工厂,或者草原上去待上十天半个月,再进一步深入地感受生活,具体地点正在选。
深入生活的确可以得到许多新的感受和发现。如前不久我创作的那四张《工地组画》,就是我到工地上写生得到的收获。在那里我差不多呆了一个礼拜,和工人打成一片,吃盒饭时也和工人一样在现场的管子上一坐,一起用餐,感情自然就接近了。现在的建筑工地上尽管都是现代化的东西,但照样可以发挥传统笔墨的优势。如绑铁架子,就用上了传统笔墨画荷花秆的方法。工地上建设的钢筋条支架形成很多阴影,你不到工地就看不到这些,想不到这还能有笔墨表现在里面。这些细节都是我爬上那个架子,跟工人站在一起交流时才发现的。
《中国美术》:这些都市工地上产生的艺术之美在常人眼里可能熟视无睹,而您却从中发现了生活和劳动的创造之美。
刘大为:是的,别人可能想不到这个。还有工地上的钢筋盘条,像画紫藤似的,一圈一圈的。工人们的工作是要把它截断,而我则观察思考用哪种方法适合表现这些盘条,它太适合用画藤条的办法了。为创作《工地组画》,我在工地上画了很多速写,最后我挑选了几种构图作为创作底稿。还有创作表现焦裕禄的《桐阴千秋》,我亲自去这些地方考察、体验过,包括从历史资料中找素材,这些都是感受生活。
我在内蒙古生活了二三十年,所以以内蒙古、新疆、西藏、甘肃,还有西南少数民族风情题材为创作依据,也是我创作的一个主要方面。
我当记者的时候,走遍了内蒙草原,在草原上骑马、骑骆驼,而且在蒙古包里面住宿。20世纪70年代草原上公路还不发达,也没有多少汽车,就靠骑马、骑骆驼,我走遍了祖国的草原大漠。后来又到新疆,我曾十多次到新疆,自己去或带学生去。十几次到云贵高原,多次到赣南、四川及西藏的藏区,克服了海拔高与寒冷季节的很多困难。这些深入生活经历和体会回想起来的确让人印象深刻。那个时候没有宾馆,就是住到蒙古族的帐篷里边,住到藏族的牛毛帐篷里边,还有住到西双版纳的傣族那些竹楼上,完全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生活体验。我跟他们一起劳动,一起挤牛奶,一起放羊、放马,一起下田……这些亲身体验为我的创作提供了取之不竭的源泉。可以这么讲,到了北京以后,我一闭眼睛:草原上傍晚的牛欢马叫和牛羊回圈的喧闹,蒙古包的炊烟,弥漫在草原上烧羊粪、牛粪的味道,牧民们唱歌、饮马、挤奶等等这些劳动场景,完全浮现在自己的眼前。所以说,只有实实在在地深入生活、贴近生活,你才会有这种真切的感受。
现在我画蒙古题材、藏族题材,当然也要找一些资料,但是基本的生活用具、生产工具,不用找资料,都在我脑子里面,因为我画过大量速写,不但观察过,而且自己也用过。我跟老牧民们一起劳动,一起喝茶,一起畅谈,一起喝酒,这些都是一种真实的感受。
《中国美术》:针对时下美术作品创作存在的诸如流于形式,内容空洞、缺乏生活体验等一系列问题,您怎么看?
刘大为:我觉得我们现在正处在新的历史时期。在艺术创作有高原,缺高峰的现实情形下,艺术家更应该踏踏实实扎根生活,认认真真地去体验、感受,下大力气创作出能够反映出对生活有真实感受、反映出时代精神和面貌的艺术作品。这是我们艺术家的社会职责,也是进行艺术创作的宗旨。对此我举双手拥护,而且要身体力行。我也制定了今年或者最近几年下基层、深入生活进行艺术采风、艺术创作的计划。另外我还有大量的表现这些生活题材的草图,很多构思都有待我去完成。
在刚刚举办的第十二届全国美展上,观众意见较为集中地反映在对那些缺少深入生活、题材高度雷同的作品上,如油画展区竟然出现了六七张表现客厅沙发场景的入选作品。其实那种囿于狭隘生活圈子的沙发作品实际不止六张,还有好多,有的躺在沙发上,还有坐在椅子上加起来有十几张。那些作者就是这样体验生活吗?创作者不走出家门,往沙发上一躺,然后看看电视,看看书,看看短信,那就是他们的生活感受?所以,我觉得这是一个艺术家应该去认真思考的问题!如何去进行生活体验和艺术的创作实践,并用我们的创作来表现这个时代,使我们的艺术创作能够从高原走向高峰,这也是我们站在高原当中希望看到的。
《中国美术》:今天的美术创作技法纯熟程度已经形成了普遍高水平的高原现象,如何从高原向高峰突破,这与生活有着怎样的关系?
刘大为:这个高原的现象我觉得也是很可喜的,就是说我们的艺术创作这么多年来,整体水平普遍提高了。从第十二届全国美展上可以看到,无论是油画、中国画还是综合材料、水彩等确实有许多作品让人耳目一新,整体上琳琅满目、异彩纷呈,而且很多艺术家的艺术创作水准都有很大提高,可以说是整体的提高,这就是高原。
但有些遗憾的是,还缺少一些精品,缺少一些一看就让人眼前一亮的大作!这也是习主席所说的有高原,缺高峰。这一席话确实是切中了当前美术创作的要害。当然,也不只是美术,文学创作、电影、音乐、戏剧都有这个现象。其中的一个主要原因,就是现在文艺界普遍存在浮躁心态。我们身处一个国家改革开放,大步、快步奔跑的前进时代,这个时候往往容易求快、求大、求全,忽略了“十年磨一剑”那样一种慢工出精作的创造态度。再一个,就是进入新的时代,大家对生活的感受,也就是说扎根生活这个概念有所减弱。所谓到生活中去,就是拿个照相机到下面转一圈,拍些照片就回来了。这也是我们现在能够面对现场生活画速写的人不多见的原因。不过,在这一点上我一直是坚持的,不管是到火车站、汽车站、机场还是其他地点,我是手不停闲,坚持画速写。当然还有很多画家也是坚持在现场画的,但毕竟还是少了。还有就是由于地区间生活水准的差距,待在好的生活环境中久了就更懒得下去,这也是不能产生好作品原因之一。
《中国美术》:当下物质繁荣、信息畅通、行居自由,艺术家创作条件越来越接近,在此情形下如何才能脱颖而出,走出自己的路子?
刘大为:由于现在大家获取的信息量都差不多,所接受的教育条件和程度,虽然有些地区差别,但是基本已经比较接近了。所以要相互拉开距离,挑战越来越大,越来越难;要想脱颖而出,就更难。过去是从几个人中脱颖而出,现在几千人、几万人在竞争,谁能比谁又高多少?
现在画画的人的总数和我们那代比100:l都不止,跟解放前比更悬殊,解放前只有很少几个人到法国留学,回来了都是大师,别人没机会了;现在有几万人出去,都回来了,谁比谁又好多少?再一个就是现在艺术家缺少对艺术创作的那一种执著的追求。像四五十年代,柳青、浩然这些作家长期住到农村,一住就是十年、八年,他的那种感受肯定大不一样。为什么有很多人在三四十年代人能写出那样的好作品,因为他们生活在那个环境中,就是有那种感受。巴金写的《家春秋》,他就是有对当时大家族的真切感受。
所以说深入生活不仅仅是看,还要生活在其中。就像我对内蒙古的蒙古族生活,那是太熟悉了,非常熟悉!创作所需的各种素材随便拿来用就是了,这就是扎根生活的结果,不是浮光掠影,拍个照片完事。因为我们就生活在那里,我们用的东西就是这个。另一方面讲,在画的背后还存在着跟人民群众的感情问题。你对你所表现的各种对象实际上都要建立感情,你想表现它,就得熟悉它。比如说画一个骑手骑着马,看起来简单,其实有些画马的人并不熟悉:骑马应该骑到马的肩胛骨的稍后一点,现在很多人贴到腰上,更有的还骑到屁股上,那是不可能的。马在肩胛骨到腰脊椎这段,这个地方稳定,对马的压力不大,有的骑到当中间,有的还骑到后面。再比如马的屁股上有个袋,那是干什么的?很多人不知道,随便画那么两下,我问这个干什么用,他不知道,认为是装饰品,实际那是防止鞍子前后动的,还有那个肚袋是用来固定鞍子的,防止它左右移动。所以,看似简单的东西你不熟悉就可能闹出笑话。
又比如傣族,很多人画傣族挑的担子,绳子老长,落到地下,实际上他就没生活。傣族那个地方都是小山坡,小丘陵,他那个筐就没绳子,扁担直接插到筐子上,为什么?他下山坡如果有绳子,筐子就会撞到脚后跟,所以不可能,爬坡有绳子又怎么上坡?我曾经在傣族竹楼里面一住就是半个月,我试着挑过那个担子,绳子长走不了山路,这就是生活。傣族那个扁担一下就穿那个绳子上,那个箩筐跟扁担都挨着的,我画的都是这样。有些不熟悉的画家就把绳子画得长长的,这是不对的。所以说,熟悉、热爱、建立感情,对生活有深刻的体验和感受,才能发现很多创作题材,如果不到生活当中去,你是很难发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