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新世纪城镇化时代的乡土叙事走向
张丽军 关建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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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飞返故乡兮,狐死必首丘”。乡土,是千百年来乡土中国人魂牵梦绕的故乡,是文学创作灵感的源泉。“中国传统文学的理念和文本中,是没有‘乡土文学的,虽然中国是一个传统的农业国家,但是我们只有田园诗,而没有乡土文学……乡土经验的书写,其实就是启蒙主义思想的一个产物。”(程光炜、丁帆、李锐等:《乡土文学创作与中国社会的历史转型——“乡土中国现代化转型与乡土文学创作学术研讨会议”纪要》,《渤海大学学报》2010年第1期,第55页。)乡土文学最初源于鲁迅,而鲁迅做小说的初衷是“抱着十多年前的‘启蒙主义,认为必须是‘为人生,而且要改良这人生。”(鲁迅:《鲁迅杂文经典全集》,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13年版,第250页。)沈从文的浪漫主义书写与鲁迅的启蒙主义叙事方式分庭抗礼,成为乡土小说的两条经典路线。
新中国初期,“‘政治入乡给乡村叙事带来的‘变调式转变,巨大的政治意识形态作用于文本创作,使得乡村叙事的发展经历一个‘变态的时期,出现著名的‘农村题材小说创作高潮”(韩文淑:《新世纪中国乡村叙事研究》,吉林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1年,第3页。)新时期以来,乡土文学复兴,接续了中国现代乡土叙事的创作传统。随着“伤痕”“反思”“寻根”等小说类型的出现,人们开始重新思考文化重构时代的乡土问题。以路遥、王润滋、何士光、张炜、贾平凹、阎连科等人为代表,对经济大潮冲击下的乡村问题进行了深入思考,书写了农民在乡土社会变动中内心的异化与躁动,展现了传统乡村在改革开放后,因为社会转型所表现出的裂变与阵痛。
新世纪以来,“社会生产要素包括人口、非农产业、资本、市场等社会要素,也由分散的农村向现代城市集中并逐渐增长,农村生产方式、生活方式、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发生城市性的大变革。”(牛文元编:《中国“新四化”研究报告》,北京:科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82页。)城镇化进程同时冲击了传统乡村伦理价值观,致使乡村内在伦理秩序倒塌,促使中国乡村发生了千年未有之剧变。“作为一个民族文化心理结构基本处于农业文明的国度,‘乡土社区结构的变化成为作家普遍关注的对象。”(丁帆:《中国乡土小说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6-7页。)莫言、张炜、贾平凹、阎连科、韩少功、赵德发、刘醒龙、刘玉堂、陈应松、关仁山、刘玉栋、梁鸿、魏微、刘亮程、鲁敏、付秀莹、常芳等继承并发展了乡土文学叙事传统,对传统观乡村进行了全方位的细致解读,使得城镇化时代的乡土文学叙事展现出了这个时代所独有的精神特征。
1.城镇化时代的生态主义乡土叙事
随着人类文明的进步与社会的发展,生态问题日益成为一个世界性的热点。兴起于20世纪中期的世界生态文学思潮在80年代传入中国,企图“通过文学来重新审视人类文化,进行文化批判,探索人类思想、文化、社会发展模式如何影响甚至决定人类对自然的态度和行为,如何导致环境的恶化和生态的危机”(朱新福:《美国生态文学批评述略》,《当代外国文学》2003年第1期,第139页。)。在城镇化的推进过程中,面对中国乡村生态环境的破坏、自然资源被人类无节制地开发与掠夺、人与自然的关系不断恶化的现象,如何“建立一种人与自然的亲和、和谐的生态审美关系”,甚至“建立一种人与自然、社会、他人、自身的生态审美关系,走向人的诗意的栖居”(曾繁仁:《中国当代生态美学的产生与发展》,《中国图书评论》2006年版,第3页。),成为了当代乡土叙事中的新思考。张炜、韩少功、于坚等名家从小说、诗歌和散文等不同文体开始了具有生态主义思想的文学书写,如张炜的《融入野地》《芳心似火》《午夜来獾》等生态思想意识的作品产生了较大影响。
陈应松在神农架系列小说中,表达了自己对城镇化过程中人与自然乃至人与人、社会问题的思考,体现了一个作家强烈的社会责任意感。其中获得全国环境文学奖和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的《松鸦为什么鸣叫》,以代表城市文明的公路修进神农架为背景,描写了主人公伯炜义无反顾地救助在悬崖峭壁处遭遇车祸的伤员的故事。自从公路修进神农架,路上车祸明显增多,各色人纷纷通过公路进入神农架,不仅给神农架带来畸形的价值观念,而且还向神农架丰富的自然资源伸出欲望的黑手。小说中提及一个团政委转业回家时,不仅带走了好的香柏家具,还带走了需要杀害近百只香樟才能生产出的两公斤半麝香。作者在文中以伯炜的口吻自问:“神农山区的山好像渐渐地矮了……因为参天大树都砍光了。……先是拖木材的车,后是拖门方的车,再是拖棍棒子的车,拖木炭的车,再就是拖树枝的车……现在司机咋就胆子越来越大……那是因为钱。但当官的呢?坐桑塔纳和红旗、奥迪车的呢?”(陈应松:《松鸦为什么鸣叫》,《小说月报2002年精品集》,第248页。)人类无休止的砍伐,只是因为利益的驱使,而来自外面世界的那些诱惑正是代表着城市文明对乡村文明的侵略与腐蚀。陈应松在文中通过松鸦凄厉怪诞的鸣叫声营造了一个阴冷凄凉的氛围,并由此批判了人类的贪婪与丑陋,同时呼唤美好人性以及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
刘亮程的散文《人畜共居的村庄》《通驴性的人》《春天的步调》《逃跑的马》等,一直以新疆小村黄沙梁为生发地,将自然万物提升到与人平等的地位,一朵花、一棵草、一只蚂蚁、一头驴、一条狗,每个生命都有自己对世界的思考,而在动物的思考中人类反而变得低贱、无知。刘亮程没有站在道德制高点俯视自然万物,而是以平等的姿态思考人与自然的关系,超越了人类中心主义观的叙事方式,给乡土散文带来生态主义哲学思考。
新世纪以来,作家关注的生态问题不仅仅限于自然生态,更多的是对乡土整体生态结构的思考,包括对乡村伦理秩序、价值观念、道德标准等在内的人文生态的重新解读。贾平凹的《秦腔》、阎连科的《受活》、张炜的《刺猬歌》、葛水平的《黑脉》、季栋梁的《上庄记》、陈应松的《马嘶岭血案》等,讲述在现代文明前景过程中生态与发展的两难困境。阿来的《空山》三部曲写人类为了利益和欲望,猎杀动物,砍伐森林,又因人类之间的仇恨关系导致了“天火”,造成了无法挽回的损失。这种精神异化的现象正是人文生态失衡的表现,而乡土文学对生态主义的书写关注到自然生态与人文生态的双重失衡现象,正体现新世纪中国城镇化时代乡土文学的新叙事走向。
2.进不去的城与回不去的乡——新乡土中国经验叙事
城镇化时代给乡土中国带来的一大变化就是人口流动的日益加速,封闭式的小农经济生产模式被打破,农村剩余人口在经济利益的召唤下纷纷奔向城市。费孝通所谓的“乡土本色”与“熟人社会”(费孝通:《乡土中国与乡土重建》,台北:风云时代出版公司1993年版,第5页。)已不复存在,“游荡在城市里的庞大的乡民,使得乡土文明的承续越来越失去固定空间的限制,也很难再被整合为成体系的文化传统”(马兵:《新世纪乡土文学的“常”与“变”》,《时代文学》2011年9月上半月刊,第222页。)。这批流动在城乡之间的人被精英立场的作家视为“底层”,被社会称为“农民工”,“他们不再是传统的小农,也不再是阶级斗争时代的农民,也不再是20世纪80年代启蒙的农民,也不再是20世纪90年代既喜且忧的农民,而是一些‘在路上的农民,是一些正在‘自我现代化的农民”(雷达:《新世纪文学的精神生态和资源危机.当前文学症候分析》,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20页。)。城镇化时代造就了这一代独有的漂泊之感——进城无望,返乡不得。面对乡土社会的新变化,现代文学原有的乡土经验已无法概括这个时代的特征。建立在新世纪独特社会文化转型和作家独特生命体验基础上的底层文学、打工文学,就成为了新乡土经验叙事的宠儿。
新世纪新乡土中国经验叙述在描述打工群体的作品之中,可以分为两类。一是进城苦难叙事。即关注打工群体生存的艰难,处境的悲惨,在城乡文化冲突中描述他们进城无望的流浪之旅。孙惠芬的《民工》,刘庆邦的《神木》《红煤》等,站在民间的立场,关注底层生存的真实状态,但却不做简单的道德评判,而是以浓郁的人文关怀和批判精神写出农民工大军在城镇化时代的苦难史和心灵史。陈应松的《太平狗》将城乡冲突置于伦理道德的两极中书写,讲述了神农架农民程大种和一只名叫太平的狗在城市中的悲惨生活。他们的进城之路如此曲折,乃至要付出生命的代价。“人不如狗”的结论惨烈得让人不忍卒读。贾平凹的《高兴》同样关注向城求生的农民工的艰苦旅程,写出了对农民工如何融入城市的新的思考。此外还有荆永鸣的“外地人”小说系列、徐则臣的“京漂”小说系列等,都关注了进城务工人员心灵的漂泊、生存的艰难,城市与乡村在底层文学之中成为二元对立的存在,进不去的城却也成为想象乡土的一大因素。
二是反观虚空的乡村底层叙事。乡村主体向城市流动,村庄虚空,留下的全是老弱病残,乡村文化的发展少了后续力量。进城农民工催生了“返乡”高潮,也相应出现了以返乡为题材的乡土小说。但在返乡的过程中,进城青年无法忍受落后的乡村。罗伟章在小说《我们的路》中讲述了一个在城市中受到心灵创伤的人回乡的故事。当郑大宝怀着对故乡的想象回归故乡的怀抱,希望得到心灵的抚慰时,却发现故乡已不再是美好的栖息之所。“真的走出去,又想家,觉得家乡才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最让人踏实的地方……可是一回到家,马上有感觉到不是这么回事了。你在城市里找不到尊严和自由,家乡就能够给予你吗?连耕牛都买不上,连小孩子读小学的费用也感到吃力,还有什么尊严和自由可言?”(罗伟章:《我们的路》,《长城》2005年第3期,第29页。)想象中的乡土,就在贫穷的事实面前,像滴在烧红铁板上的水珠,瞬间蒸发。
进城与返乡是城镇化时代的乡土社会大众的精神去向,也成为乡土文学新的叙事主题。如何在进城无望、返乡不得的两难困境主题中提炼出别样的思考,走出在进城叙事和乡村底层叙事之间徘徊游移,在乡土文学的“常”中寻找到“变”,这是乡土文学作家所应继续思考和作出新拓展、新探索,进行深度叙述的努力方向。
3.新乡镇中国——乡土中国文学叙事空间的拓展
新文学发生以来,中国乡土文学叙事总以乡村为单位,将乡镇看做远景,即使出现乡镇叙事,也是浮光掠影,难以呈现乡镇内部复杂的社会关系和权力运行的真实状态。20世纪90年代的“现实主义冲击波”产生了一批较为出色的乡镇叙事文学作品。刘醒龙、谈歌、关仁山等人的作品呈现出某种与时代阵痛一起担当,一起“分享艰难”的改革意识以及在某种程度对正在发生社会裂变的本能性感受。这在一定程度恢复了现代文学史中的乡镇叙述。当然。这种乡镇叙述是与当时乡镇企业的异军突起密不可分的。自然,随着20世纪90年代以后乡镇企业的衰落,这种乡镇叙事就趋于式微。
随着新世纪城镇化运动的兴起和城镇化的大规模存在,乡镇——城镇,已经成为并正在成为21世纪中国乡土文学书写的新文学地标和新叙述精神空间。贾平凹应运而生的《带灯》不仅弥补了乡土文学中乡镇空间叙事的缺失,而且可以说是从整体上、具有主体性的对城镇化时代乡土叙事的一大突破性审美书写。
《带灯》以樱镇镇街为中心,将镇民、乡镇干部、周边村民三类人物联系起来,容纳了三类人物间的利益纷争、文化冲突等复杂矛盾,呈现了在城镇化时代在“乡镇”这一空间离所存在的新乡土问题。“贾平凹把叙述中心聚焦于乡镇‘镇街这一新审美空间,乡村则成为《带灯》叙事的远景。这无疑是贾平凹对新世纪中国乡土文学叙事题材、表现领域和审美空间的创造性发现,是对以往单一、狭隘、地域化的乡土文学审美想象的突破与拓展。”(张丽军:《“新乡镇中国”的“当下现实主义”审美书写——贾平凹<带灯>论》,《“当下现实主义”的文学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50页。)
《带灯》为我们塑造了乡镇干部的群像,重新解读了被乡土文学神化或妖化的乡村干部。《带灯》还原了乡镇干部的原貌,他们有着世俗生活的烦恼,也有仕途之路的艰辛,有时迫不得已去作恶、有时慷慨解囊救穷济困。他们的性格、烦恼、苦衷与仕途各有不同,但都被以鲜活而真实地呈现在读者面前,不神化,不妖化。更难能可贵的是,在乡镇干部群像之中,贾平凹为我们塑造了“带灯”这一女性乡镇干部形象,并深入人物内心,写出了其灵魂的挣扎,让这一群体发出自己的声音,更为自己辩解,赋予其“人”的正当权利。
在城镇化时代,乡镇和从乡镇进一步发展而成的城镇,既是矛盾聚焦点,又是21世纪中国经济发展活力最核心地带。新世纪新乡土叙事必将把叙述的中心置于这一新兴的、宽阔的叙事空间之中。从某种意义而言,21世纪乡土中国文学的叙述中心,已经和正在发生一个具有重大的、具有标志性和本质性意义的转变,即从几千年来的村庄叙事转向新的正在形成中的、渐渐蔚为大观的乡镇-城镇叙事。“乡镇人”将成为新的叙事主体,乡镇-城镇是新叙述空间。乡镇-城镇这一叙事空间的拓展、乡民镇民与乡镇-城镇干部之间的矛盾漩涡和“乡镇人”形象的塑造是新乡土中国文学带给21世纪新时代的新乡土文学经验、新乡土文学主题和新乡土文学形象。
结 语
在城镇化时代,百年乡土中国正面对着巨大的变迁,新的乡土问题层出不穷。如何对当下问题做出及时有力地回应,是中国乡土文学面临的最大问题(孟繁华:《乡村文明的溃败与“50后”的终结》,《文学报》,2012年7月5日。)。但在传统经验已经失效,新的经验还没有建立的当下,面对正在发生剧变的乡土社会,如何直面现实,重述“乡土中国”,解决“中国问题”,突破固有的乡土叙事,对乡土作家来说却是一个严峻的挑战。
现实的复杂程度超越了小说,这只是小说逃避现实、无力书写现实的借口。如何在现实题材的基础上“走一条自己的、不同于事件的实际进程的道路,发掘现实中模糊的、潜在的甚至相反的东西”(茅盾:《<春蚕>、<林家铺子>及农村题材的作品》,《我走过的道路(上)》,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 第532页。),这才是小说家的重要责任。仅仅做加法的增量思维是不够的,无法来应对剧变的、几何级数增长的时代,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做减法处理可能更加有必要,可能更加接近时代的中心和事物的本质。我们需要的不是知识的疯量增长,而是如何有定力、安宁地生活。如何写出人类生存的现实,展现时代变换之际的乡土内核,展现乡土的时代特征,21世纪乡土文学的道路依旧阻且长。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无论人类文明如何变迁,故乡——大地——乡土,都是永恒的存在。思乡、怀乡、恋乡的21世纪乡土文学在呈现出新的叙述走向、新的叙述形态、新的主题、新的形象,也正变得越来越沉重,越来越须臾不可离,越来越成为最深的乡愁。
作者简介:
张丽军,文学博士,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关建华,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
关于乡村的三种叙事
刘 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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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中国城镇化进程加速,农村正发生着深刻的变化。小说对此亦有反应,很多作家关注农村、农民问题,老中青三代作家均有力作推出。通观这些描写农村的小说,计有三类,各呈现出不同的农村风貌,也表现出作者不同的志向和趣味。
第一类是“三农问题”视野下的农村,这一类强调了农村存在的社会问题,描写乡村的凋敝破败、精神危机、矛盾冲突等,譬如孙惠芬的《生死十日谈》、摩罗的《我的村,我的山》和梁鸿的《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等。
孙惠芬的《生死十日谈》讨论农民自杀问题。书名大致可见出此书主体,“生死”言自杀问题,每一起自杀事件结局相同,但具体人物、具体原因不同;“十日”盖因孙惠芬与丈夫加入某研究团队,采访、整理、分析自杀案例,前后历时十天;“谈”乃对谈,孙慧芬在作品中处于采访者的地位,她摸到线索之后,让与自杀当事人有关的人直接出场,让他们陈述、诉说,通过他们展现自杀事件前因后果,由此也带出了农村的现实和面临的困境。《生死十日谈》记录了多起自杀事件,这些事件各个不同,或因婆媳争端引起自杀,或因丈夫抛弃妻子,导致妻子自杀,或因买楼引起家庭争端,有奋斗进城的大学生因失恋而自杀,或因家庭内部纠纷引起自杀,或因社会压力过大自杀等。原因不一而足,大致可归于经济问题、情感问题、社会压力等。孙惠芬以写实之笔,展示了这些事件的前因后果、影响等,反映了农民的生活状态和精神状况。
摩罗从“国民性批判的大合唱中撤离出来”,“为我的父老兄弟一一立传”,于是有《我的村,我的山》。他将自己定位于“万家村的巫师”,使命是沟通人鬼,“代村民说话,代死去的和活着的村民,说出他们的甜蜜和忧伤。”《我的村,我的山》关注的重心是“非正常死亡”的村民,摩罗要代他们发出声音。80年代以来,农民纷纷涌入城市,这些人在城市中浮浮沉沉,少数得道升天,多数凄凄惨惨,生活于城市的边缘。其中还有一部分因为种种原因死于非命,每一起非正常死亡事件都有着复杂的原因和沉痛的故事,摩罗将这些一一写出。逝者很快就会烟消云散,摩罗则希望将这些死者的信息收起起来,立此存照。
梁鸿《中国在梁庄》记述了河南穰县梁庄30年来的变迁。《中国在梁庄》呈现了梁庄在城市化进程中出现的诸多问题:农村留守儿童缺乏家长管教,农民养老、教育、医疗缺失,农村自然环境遭到了破坏,农村家庭的裂变,农民的性生活,新农村建设流于形式等。她通过一个一个具体案例,以小见大,描写了梁庄的现状。她讨论的是梁庄,却有着中国的视野,要以梁庄见出中国,通过梁庄理解中国。写完《中国在梁庄》之后,她又接着写了《出梁庄记》。《中国在梁庄》写了梁庄的内部生活,写梁庄的现状、留守者的情况,写了梁庄的变迁;《出梁庄记》则是写了梁庄之外,写了离开梁庄在中国各个城市打工的梁庄人的情况。两书合而观之,方可见出梁庄内与外的全体。
第二类写农村之美。农村远离城市,生活相对简单,所以成为很多文人雅士的精神寄托之地,他们将农村比作“桃花源”,那里神秘、富足、纯净,农民不是“闰土”,而是高人、隐士。今日,依然有很多作家在歌咏着农村和农民。他们笔下的农村是和谐安静的,充满山水田园之趣,农村有隐逸的高人、奇人和古老的智慧,譬如韩少功的《山南水北》、马笑泉的《巫地传说》和凸凹的《玉碎》。
在《山南水北》中,韩少功像一个隐者,他笔下的乡村世界田园山水一般,乡村中隐藏着民间高人,乡村生活恬淡而自由。他所见到的农村、农民充满着奇人异事,充满着神圣感,草木鱼虫,靡不有情。“山南水北”有两层意思。一、其中有隐逸之思,山、水有隐者之象,韩少功或因厌倦城市生活,或因厌倦城市中人事纠纷、矛盾重重,故生出隐逸之意。二、其中有探究之意。山乃高者,是上;水乃低者,是下。山水并用,是上下求索,也是“鸢飞戾天,鱼跃于渊”,亦是“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之变。故“山南水北”是探索、研究、理解当下农村之作。《山南水北》写法亦如《马桥词典》,一个一个人物写来,一个一个事件展开,彷佛是一部“农村词典”。譬如,写乡间的青蛙,它们富有有灵性,可以辨别捕蛙者;写如何治虫;写村口的疯树,彷佛树有灵,可以使人发疯;写月夜美景,万物俱寂;写家里的葡萄树“娇生惯养”,瓜果使小性子;写普通草药治好了怪病;写鸡鸭猫狗;写年节风俗;写乡村行政,乡长、村长;写奇人异事,塌鼻子可以治病行医,可行方术;亦有各色人等,“卫星佬”、“意见领袖”、“笑花子”、“垃圾户”等。
韩少功的这种风格被湖南青年作家马笑泉继承下来,他的《巫地传说》就是写了俗世中的奇人。马笑泉执拗地表示,乡土社会其实还有着巨大的力量,这片土地是“巫地”,这里有着大量“传说”。小说有两个关键词:“巫地”与“传说”,“我”就是这片“巫地”“传说”的记录者,“我”要以小说的形式将巫地的传说保存下来,呈给世人。《巫地传说》共分六部,每部写两三位奇人,小说以“我”贯穿始终。第一部“异人”,既自述童年,也写了黑头与陈瑞生,他们二人以力量和武术著称。第二部“成仙”,以少年之“我”写了秀姨与霍铁生的悲惨遭遇。第三部“放蛊”,写“我”的大学时代,通过“我”的转述写了两件放蛊之事,并且能够笔力一转,写出“我”和同学的故事,最后称“世界上还有一类无声无色的蛊,比有声有色的蛊虫更可怕,那就是人心的疑惧和各种被扭曲的欲望。”第四部“鲁班”,写工作之后的“我”,小说通过装修房子之事,写二伯会鲁班术,凭借巫术他战胜了对手,养活了家人,赢得城里人的尊重。这一部融入了一些民间传说,故事非常好看。第五部“梅山”,写了铜发爹(放鸭子者)、铜顺爹(捕鱼者)、铜耀爹(猎人),三人皆会“梅山术”。这部分也非常精彩,或也取自传说故事。民间传说已经经过时间淘洗,故能在民间流传,譬如铜顺爹大战鱼王等都写得惊心动魄,精彩纷呈。第六部“师公”,写当下的情况,法术在现代的冲击之下已然失效。
凸凹是北京的作家,却执着地写乡土北京。即使他写官场小说,其实也是官场小说为表,农村变化为里,以官场小说写农村情况,譬如他的《大猫》。《玉碎》写一个大问题:农村人进城。小说在结构上交叉进行,一章写农村的南晓燕及农村,一章接着写城市中的南晓燕及城市。如此能够形成鲜明对比,农村的南晓燕是玉,她勤劳、厚道,各种美德集于一身;城市中的南晓燕却一步一步走向了堕落,安心成为罗建东的小三,玉碎了。小说结尾处写到南晓燕“虽然身处城市,却有些认不清前边的道路了”,就是卒章见志。《玉碎》与《骆驼祥子》主题颇为类似,祥子进城前是好青年,在城市中却逐渐走向了堕落。凸凹有着较强的文人情结,他本人即追求此种风格与情趣,故他笔下的农村被诗意化了,她笔下的农村人物被文人化了,农村好比他的桃花源。农村风景极美,农村民风淳朴,农民温柔敦厚,是产“玉”蕴“玉”之地。在农村的南晓燕是玉人,质朴纯洁、有情有义;南晓燕的爷爷更是被赋予诸种美德,他虽是羊倌,但却极喜欢民歌,好似民间艺术家。凸凹笔下的农村更多是个人趣味和情感的投射,他笔下的农民进城亦是其趣味的投射,但与真实的农村状况或有距离。
第三类写农村的人、事、风俗、爱情、悲欢,他们笔下的农村虽然凋敝却又雄奇,贫穷却又积极,其中依然有着浑厚的能量。这一类作家,譬如有山西的曹乃谦、西藏的尼玛潘多与宁夏的李进祥等。
曹乃谦《到黑夜想你没办法》写山西农村,时间则是“文革”期间。曹乃谦作此书时“文革”已时过境迁,故写“文革”已完全脱离“伤痕”文学控诉腔调。他另有抱负,这部小说可以归结为一句话“饮食男女”。此人之大欲也,无论时代如何变迁,饮食、男女不变,故曹乃谦虽写“文革”时期的山西农村,但他似乎要写人永恒的方面。小说以饮食展现山西的贫穷,但主体部分则是以男女展现情义和伦理。穷则穷矣,但是很多人穷得有志气;虽然性压抑,但是羞愧之心、伦理、礼仪等依然起着作用。
尼玛潘多《紫青稞》为西藏提炼出一个关键词:“紫青稞”,代表了西藏的精神和西藏的气质。尼玛潘多不是实写“紫青稞”,紫青稞在小说中更多的是具有象征和隐喻的意义。紫青稞是贯穿全书的核心意象,故用作书名。紫青稞是农作物,与大地、乡村、耕作等有关,这是《紫青稞》的立足点,小说就是写了城市对乡村的冲击,也写了紫青稞从乡下被“挪移”到城市中的境况;紫青稞“产量低,品质差”,虽然卑微,但是“极具生命力的植物”,恰如普村之人,他们艰苦地生活,但却能一代一代繁衍至今,其中有着积极的力量。《紫青稞》这部小说有“三位一体”结构:“紫青稞”乃整部小说之体,“紫青稞”似有若无,但贯彻整部小说;家族、女性、乡下人进城乃小说之三位,这是小说之用,小说情节就是围绕此展开。小说写了普村中人的生活状况、心理情况和情感状态,写了普村中人在城市中酸甜苦辣的遭遇。通过《紫青稞》,大概可以了解西藏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可以了解一个世俗的西藏,了解西藏农村“紫青稞”一般的坚强和积极。
李进祥有两类小说写了农村的情况。第一类写清水河畔的民风、民俗,譬如《挦脸》《方匠》《跤王》等,这些小说能够见出清水河畔的风俗、传统、历史与现实。第二类写清水河畔回民受到现代性的冲击,情况新生,人心已变,譬如《换水》《你想吃豆豆吗?》等。李进祥挑出一些关键词:挦脸、方匠、剃刀匠、跤王等,写成一篇又一篇小说。其实这些可作整体观,挦脸、方匠等可视为“清水河词典”中的具体词条。“挦脸,清水河一带的方言,类似开脸,是姑娘成人结婚前的一道仪式。”“方,应该是一种棋,类似围棋,但比围棋的路路道道要少,下法也不尽相同。”《跤王》乃写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此类故事在民间流传颇多,作者或将此类故事置于人民公社时期。故此故事重心不在描写、反思、批判人民公社时期的作为,而在于写谁是真正的跤王。小说一波三折,作者对骡子和石蛋之间的较量做了充分的铺垫与描述,二人恶斗天昏地暗,而西无名老者只是略提及,二人瞬间被收拾,孰高孰低,一眼立判。“换水”所展现的是传统的世界,然而这个世界逐渐被改变了,小说《换水》即写此。新婚夫妇马清、杨洁(其名,一为清、一为洁,乃有寓意)进城打工,始也顺风顺水,之后噩运不断,马清受伤,手臂伤残,杨洁为帮其疗病,不得已卖身,然而祸不单行,她感染了病毒。二人在城市中水土不服,伤痕累累,于是决定换水回乡,重新“清清洁洁”作人。《换水》所写的城市似乎是罪恶的渊薮,而清水河则类似乌托邦。《你想吃豆豆吗?》乃是性隐语,阿丹在城市打工,一方面是性的压抑与性的诱惑,一方面是古老的道德、习俗约束,二者交战。阿丹不堪忍受,于是连夜回乡,却意外发现妻子与他人有染。《换水》写城市,《你想吃豆豆吗?》则既写城市众人遭遇,也写出了留守妇女的情况。李进祥这些年围绕着清水河畔,也写出了不少佳作。但也让人担心,清水河是否足以支撑他走得长久。若真能理解清水河,或能做到一地具足一切地,能在一花中见出世界。但若能做到此,则须对清水河之外的世界有较深的理解,欲理解清水河,功夫固然在清水河本身,但功夫也在清水河之外。由目前李进祥创作的格局和成就来看,他对清水河下的功夫已经较大,但对清水河之外的功夫则似乎欠缺。
作者简介:
刘涛,文学博士,中国艺术研究院,副研究员。
新世纪三种“乡土视角”写作
——由山西管窥全国
刘芳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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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新世纪文学”的浮出水面,“乡土文学”这一概念似乎再度上升到了文学“存在论”乃至“本质论”的层面。究其原因无疑在于现代化进程中“乡土”的复杂变化,与社会经济的发展相应,城镇化带来乡土社会的必然转型,乡土写作就可能出现多元变异的趋势,甚至“乡土文学衰亡论”也应运而生。2012年白烨在编辑《中国当代乡土文学大系》之后表达了一种“旧乡土终结观”:“旧有的乡土文学写作,开始走向终结,而新型的乡土文学写作,由此正式开启。”“纯粹的乡土题材发生了新的变化,乡土写作将以另一种新的姿态继续延宕,将是一个基本的事实。”(白烨:《乡土文学向何处去》,《人民日报》海外版,2013年1月22日第07版。)白烨所述“旧有乡土写作”是指“纯粹乡土题材”的创作,而越来越多的学者也认为“新的乡土写作”是伴随着城镇化进程深入完成的,其最主要的表现就是“城乡交叉带”成为乡土写作的主要表现领域。例如评论家李德南在总结“80后”作家的乡土写作时,也秉持了这种观念:“他们对乡土的书写,则主要是“后革命”的生活语境中展开的,和自身的生活经验也有密切的联系。计划生育、市场经济改革、政治改革、乡土文明和乡土中国的衰败、大学生就业问题、农村出身的青年在城市和乡村之间的流动问题……这些都是他们在观察乡土世界时的重要视点。”(李德南:《在新的文学机制和时间境域中诞生——“分化时代”的“80后”小说》,《山花》2014年第3期。)纵观当下乡土写作的内在变异,将乡土文学的“再塑形”引向了两个思考的维度:其一,既然城镇化进程的应有之义是乡土社会的改造,那么无论作家创作,还是学者的研究,都会注意到其与乡土社会的历史联系,如指向“三农”问题,再如指向城乡二元结构的产生根源问题。其二,考证现代“乡土文学”的初次塑形,无论是鲁迅之“侨寓”还是周作人之“平民文学”,均强调这种文类存在写作视角“错落”,是城乡两种文明碰撞的结果,同时,“乡土”应该成为中国20世纪文学的主流,以使得中国文学自立于世界文学之林。其一是社会历史维度,其二是文学史维度。城镇化和乡土写作的关系,并不是一个新的问题,乡土写作不会在现代化进程中衰亡,笔者认为,其原因和动力正来自于社会历史和文学史两个维度中“乡土视角”的不断更新。
所谓的“乡土视角”,是超出“乡土题材”规约的定义,如果单纯以新的“乡土经验”来命名“交叉带”这部分新的写作现象,可能会忽略以“乡土”为内涵的文学描写,例如进城务工人员的生活,所以,城镇化继续深入造成的写作历史视域必然是城乡两种视角的进一步杂糅,而乡土写作的转捩点也许就存在于“乡土”对城市空间的不断蔓延。抛去了单纯的生态和审美、风俗的乡村风景画,“乡土视角”可能更为关注转型社会中的叙事变异和主体困惑,由之我们考察的对象更倾向于一些离开土地的作家的写作,这一点放在文学史的原点和脉络当中,也正是对鲁迅以来“故乡”的重新发现。基于以上方法和视域,在对新世纪乡土文学的观察中,山西文学的“乡土视角”成为一个饶有兴味的切入点。因为无论从现实意义,还是文学史意义,山西文学从“山药蛋派”到“晋军崛起”,一直在全国文学中扮演“特殊”中的“一般”,而从山西新锐作家的三种“乡土视角”当中,我们也可以再次管窥全国新世纪文学之景象。
“非虚构”的倡导和热卖再次让人们聚焦到乡土的“沉重”现实当中,其中梁鸿作品《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是其中的代表作。梁鸿以田野调查的方式进入到破败的“梁庄”,描述了凋敝乡村的种种现状:已经被现代工业污染的“废墟村庄”,留守少年强奸了80岁的老奶奶,被围困了的乡村政治等等……从一个个惊人的“个人史”勾画城市化进程中,乡村的社会现实和“人性危机”。她写到:“我希望,通过我的眼睛,使村庄的过去与现在、村庄所经历的欢乐与痛苦、村庄所承受的悲伤,慢慢浮出历史的地表。由此,透视当代社会变迁中乡村的情感心理、文化状况和物理形态,中国当代的政治经济改革、现代性追求与中国乡村之间的关系。”(梁鸿:《中国在梁庄》)我们注意到梁鸿实际上坚守了知识分子式的批判现实视角,同时以一颗赤诚之心守望着内心深处的乡土,我们姑且把这样的一种视角称为——守望批判视角。这种新的乡土视角正在成为新世纪乡土写作中最有勃勃生机的一种,而山西作家王保忠的系列小说《甘家洼风景》正可以和梁鸿的创作形成有意味的对照。王保忠的写作地理转换到了晋北农村甘家洼,这里同样是一座凋敝和破败的村庄。村里的居民或到城市打工,或跟着孩子上学,只有考察火山的摄影师和学者不时光临。与梁鸿的不同之处在于,王保忠运用文学虚构的方式直击在现代化进程中农民精神层面的困惑和痛苦,“一方面是进入城镇的“原农民”对城市生活的追求与迷茫。另一方面是留在农村的“现农民”对现实农村的依恋与迷茫。”(杜学文:《现代化进程中农村的陷落与新生——王保忠<甘家洼风景>的社会文化学解读》,《生命因你而美丽》,三晋出版社,第172页。)小说运用笔墨最多的人物就是“现农民”老甘,这位甘家洼的村长在老婆跑掉,孩子去县城读书之后,依然执拗地坚守在故土。满目的大山淹没着荒芜的村庄,笼罩着唯一的两个“活物儿”老甘和他养的狗小皮,在作品中小皮甚至开口和主人说话,实际上是人物的自言自语,倍显孤独之感。《酒国》就是这样极为精彩的一篇独语,寂寞的老甘在酒后忽然想在村子里面召开大会,但他的表演显然不会有任何听众,于是老甘就在空气中完成了自己的醉言酣语:先问领导好,又招呼小皮坐在群众席,还不时提醒大家“呱唧一下,热烈点,再热烈点。”在《浮石》中,主人公是留守妇女月桂,孤独寂寞的她也陷入了独语状态,魂不守舍的她在电话中不能得到丈夫的安慰,在游荡中失身于外来的观光者。于是,她陷入与多年前因出轨被沉河未死的青莲的对话当中。心理描写是贯彻全篇的亮点,王保忠始终采用人物的孤独眼光对待世界,在这些人物的言行当中体现出的是一种对乡土的执着守望,同时表达了在现代化进程中的现实疼痛和批判,在传统生活方式断裂后的精神危机。王保忠谈到:“当古老的村庄渐渐消逝,我以为,小说家的当务之急,或许并不是为她唱挽歌,而是在呈现乡村的凋蔽、衰竭、困境的同时,用文字为这个世界留下一些珍贵的东西。”(王保忠:《在乡土的经典书写之外》,《文学界》2014年第8期。)王保忠小说对乡土的态度是十分复杂的,既有留恋叹惋也有同情批判,也许在“离开”和“留下”,在“远方”和“近处”之间,本就存在有一种中间视点称之为“守望”。秉持如此经典乡土经验之外的观念,王保忠致力于扎实反映乡村的现实,保持自己独特的乡音,如今他开始了自己宏伟的乡土写作计划《远逝的乡土——晋地乡村调查》,企图全景式展现变革社会中山西百村千户的风景。
从“乡土中国”到“城乡中国”已经显见为一种文学经验的转变,比之王保忠更为年轻的一代作家,具有突出的变化。如果说王保忠们仍然在坚守山西文学传统的“厚土”精神,与“山药蛋派”更具有亲缘性,“70后”作家则更喜使用一种“存在探寻视角”。出生于1975年的杨遥就是其中的一位代表。这一代作家往往由于升学等缘由,经历了从乡村到城市的生活定居地的改变,文学的描写也同时存在城市和乡村两个对象,文学描写对象的改变造就了这一代比之上一代较为“先锋”的写作开端,特别体现在城市经验书写这部分当中。杨遥创作多年似乎一直在坚持着一种自然流溢的写作风格,小说多是短篇,又多有插叙,甚至经常在混沌中戛然而止,充斥于小说氛围的是说不上温暖还是坚硬的内核,有时候又会出现暴力与求乞、迷失的情调。杨遥青少年时代经历了较为坎坷的“奋斗”之路,他的小说里多少流露出城市追求的迷惘和底层奋斗的艰辛。《双塔寺里的白孔雀》就写了一群在太原拍摄电影的年轻人,他们一心追求成为赫尔佐格式的艺术家,然而生活其实四面楚歌,双塔寺里的白孔雀就这样映入他们的视线,成为他们理想的化身。小说最后,主人公摸黑登塔,将孔雀放飞于灯火璀璨的远方,这无疑象征着理想禁锢和现实困境中的求解。我们发现,在杨遥这类作家的城市书写中,并不存在市民精神和世情陈杂,不具备经典城市文学的要素,贯彻于其间的实际属于前文定义的“乡土视角”之一种。《在圆明园做渔夫》将这种视角发挥到极致,被社会严重逼迫的农村青年白蒹,却躲在了圆明园开始了一段野人式的生活。他白天到处游荡以野菜为食,晚上睡在捡来的单人小帐篷里,终日游荡躲债的他把这座皇家园林当成自己的伊甸园。然而,世界上没有伊甸园,“上帝造出亚当来,还要把他赶出去。”如此惊心的构思是对存在本质的深刻思考,催人泪下。在杨遥的笔下,城市是生存奋斗的背景,是异质的理想探寻之地,例如《给飞机涂上颜色》《北京的阳光穿透我的心》等篇什从题目即可见得一种强烈的情怀。而他笔下的乡村,则满载着青春迷离的幻梦和人性复杂的纠葛,《谁和我一起吃榴莲》《膝盖上的硬币》《在六里铺》《白马记》等小说就是杨遥的“小镇情结”,在村、镇、县、市、省五级部门工作过的他如今运笔行文总是保留一种平淡哀伤而又强烈坚硬的内在质地。不论是传奇色彩浓郁的人性寄托还是少年情怀的自然追忆,杨遥始终坚守着一种并不十分抢眼的寻找、求索,近来,他继续在短篇的构思中完成自己的“大院系列”,将纯真岁月存照。
如果说杨遥这一代作家的小说创作中还多少蕴含有不算稀薄的乡愁,更为年轻的一代“离土”作家则拥有着更为决绝的“个人体验视角”,因为这一代被命名为“80后”的作家,实际上还没有形成其独特整一的美学风格,其未来走向和写作理路实在不到归纳总结的时候。但有一点可以确认,这一代作家成长背景中的“乡土”更具有“交叉”意味,因为城镇化进程纵深中,文学旗帜的改弦更张、更为深入的城市经验的契合,使得这一代的文化基因已经产生了变异。除了极少数边远地区的作家,例如宁夏的马金莲运用细腻笔触展示回族农村风情,贵州的曹永用冷硬的笔触勾勒出野马冲的乡村生态,其他绝大多数作家都在都市的边缘体味悸动的魂灵,深挖属于个人的精神体验,他们的笔下也有乡村的风景,但变异和碎片化的个性展现已经彻底跨越了前代“乡土文学”的藩篱。出生在吕梁山区交城县,毕业于兰州大学中文系的孙频,是近年来山西省创作最为活跃、屡摘全国各种文学奖项的女性作家。孙频致力于为自己的创作建立文化地理坐标,如“却波街系列”小说,在悠久的晋中县城里展开人性逼仄荒凉的生命体验,再如吕梁的方山地区满目黄土高原的地理坐标,是对理想破灭和憧憬的真实写照。在女性叙事的小说构造里,空间背景凄冷营造出一种极度苍凉的时间隔世之感:“雪光是青色的,闪着釉质的寒光,像一柄剑插在窗外,把这古旧的青砖青瓦钉在了这个冬天的早晨。”(《铅笔债》)“这火炉旁的时间是静止的,独立的,仿佛是从时空中硬剜下来的一块。这个时候她的心里安静得像一座秋天里颓败的废园,没有一点人声,甚至没有猫的足迹,有的只是那些自生自灭的植物和植物上面流过的一寸一寸的光阴。”(《祛魅》)“海棠林芯子里飘着一缕音乐,音符在黑暗中像坚硬的金属一样往下沉,愈发衬得那些海棠花云彩似地往上浮。沉浮之间却总能感觉到这夜晚的骨头正阴凉地卡在每一个角落里,就是那无处不在的月光。”(《海棠之夜》)阅读孙频这类女作家的小说是一种十分独特的体验,就好像遭遇“城乡交叉带”的张爱玲。叙事的色调是张爱玲的,然而叙事的内核却比之张爱玲多了悲壮的完成,有了更为深厚的底层关注与洞察。
从山西新锐作家的三种“乡土视角”中,大约可以看出一条逐渐“内倾化”的创作曲线,写作素材由农民体验逐渐向个人经验过渡。其背后的驱动力是城镇化在不断推进中,农村现代化发展所带来的知识分子境遇与视角的变化。另一方面,我们也注意到“乡土视角”始终关注的是现代化进程中的冲突和问题,例如城乡结合带里的“城市病”,即农民身份转变中的精神问题;再如城乡发展中自然文化和谐问题,表现在王保忠那里是甘家洼民俗的陨落,在杨遥那里是小镇温情少年的追念,在孙频那里又是交城晋商百年皮坊的夕阳。从山西的一个小的创作线索管窥全国乡土写作的发展,“中国乡土作家在应对挑战的过程中,重新发现历史的必然,重新整合模式的乡土经验,拓展新的乡土叙事疆域,描绘新的乡土人生画卷”。(丁帆:《中国乡土小说的世纪转型研究》,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第7页。)只要“乡土视角”存在不断更新,“乡土文学”的新发展就还有讨论的必要。
作者简介:
刘芳坤,文学博士,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在站博士后,山西大学文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