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是个老革命

2015-08-25 09:12崔建华山东
上海故事 2015年12期
关键词:下象棋纪念章县里

□崔建华(山东)

我爹是个老革命

□崔建华(山东)

1

1943年,我爹出去当兵时,已经24岁了。

我爹那个年龄出去当兵,绝对是一把好手,要力气有力气,要阅历有阅历。我爹在部队里进步神速,第三年就入了党,很快就提了干。“抗日战争扛过枪,解放战争渡过江,抗美援朝负过伤”,说的就是像我爹这样的老革命。

1953年,我爹从朝鲜战场上回家时,拿回了四个纪念章:一个是淮海战役纪念章,一个是渡江战役纪念章,一个是抗美援朝纪念章,一个是金日成主席颁发给中国人民志愿军的纪念章。除了这四个章,我爹还从胶东半岛领回了我妈。我妈比我爹小13岁。有了我妈,我爹挺滋润,整天乐呵呵的。

我爹是拿着转业证回到沂蒙山区的,可他没转业到地方单位,而是直接回了村。我爹说他不想到外面干了,就想回农村老家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小日子。县里的人上门动员过我爹几次,我爹都没动心,一心待在村里没出去。不过我爹还是经常会到乡里、县里去开会,据说有些会一开就是一整天,冬天下雪天也开。毕竟我爹十年的革命战功在那儿摆着呢,去开会就成了我爹的一种荣耀。事后,村里人都说我爹当年没转业到地方单位吃公家饭是个错误,因为那些像我爹这样的老革命,甚至还有些不如我爹的人,只要转业到地方有个接收单位的,又是在建国前入党的,后来一律按离休干部对待,一个月工资比我爹在村里一年挣的还多。村里人衡量你有没有能耐,很重要的一点就是看你一年能挣多少钱,如果是公家人,那就更会另眼相看。

我妈生我那一年,我爹52岁了。有了我,我爹挺高兴。我小时候最高兴的是跟着我爹到乡里去领他的抚恤金,一季度一次。我记得那时我爹的抚恤金一季度才几十块钱,可我爹很骄傲,他说钱虽不多,但是说明国家没忘了咱,知道咱当年也是打过仗、流过血的。

我爹没在村里干过一天村支书,但他在村里的威信却比村支书还高,村里人都说村支书那个位子是我爹让给他干的。我爹在村支书好说歹说之下,终于答应出任村里的调解主任。村里人谁家有了大事小情,无论是鸡毛蒜皮一类的,还是惊天动地一类的,他们都喜欢找我爹解决。我爹调解村里人的矛盾是一把好手,倒是让村支书乐得图清闲。

2

村里有些小娘们对我爹挺有那方面的意思,可能主要是由崇拜渐生爱慕吧。

我爹说,有一次他去乡里开会,回来时很晚了,刚走到村头的那棵歪脖子柳树下,碰到村里的女人春花。春花的男人有病,春花不愿意跟男人过了,她男人没办法,找我爹去上门说合,我爹就去了,结果春花就留了下来。

春花在柳树下把我爹拦住了。春花的男人按辈份跟我爹一辈。春花说:“二哥,我听了你的话,看在你的面子上留下来了,可是我这日子没法过啊!二哥,你得拉我一把。”

我爹说:“没问题,有啥困难,你去我家跟你嫂子说道说道,能帮的,我们肯定帮。村支书也说了,要大家伙帮你。”

春花说:“二哥,我不去你家找我嫂子,我就找你。有些事我嫂子她帮不了,村支书也帮不了,我不稀罕村支书说的,我就喜欢二哥你帮我。”春花说着话,就开始往我爹身上靠。

我爹也是俗人一个,也有七情六欲,他当时就感觉有点受不了。春花在村里那是出了名的美人,皮肤白的没法说,腰身细的能一把掐过来,整个身子该凸的凸,该凹的凹,村里那帮大老爷们,见了春花,一个个跟狼似的,我爹也不例外。

我爹都闻到春花送到鼻子下的发香了,这时远处一阵狗叫把我爹惊醒了。我妈养的那条黑狗从家里跑来了,黑狗是来迎接我爹的,它知道我爹几点回村。

我爹一下把春花从怀里推开。黑狗到了跟前,我爹想起了家里的我妈,可能还有我还有我的另外七个兄弟姐妹。我爹恼怒地看了春花一眼,又看一眼脚底下围着他转的黑狗,我爹生怕黑狗回去会跟我妈说什么。

我爹开始训斥春花,让她有什么事明天去我家里找我妈。我爹训了几句,春花就哭了。我爹不好再说什么,就一个人先回去了。我爹拍了拍黑狗的背,让黑狗把春花送回家。黑狗很懂我爹的心思,就把春花送回了家。

第二天,春花真到我家里来了。我爹借故出去,春花就跟我妈拉呱,对我妈说:“二嫂,俺敬重俺二哥。他是个好人。”

我妈说:“好啥啊。他啥人我还不知道啊。”

春花那天临走,我妈给了她十块钱。那时候十块钱顶得上现在的一千块,也许还要多。前一天晚上,我爹回去就跟我妈说了在柳树下碰到春花的事。我爹对我妈说:“对不起,我差一点就做出对不起你和孩子们的事。”

我妈用指头点了我爹的脑门一下说:“你敢!我有黑狗呢。”我妈知道黑狗去接我爹的事。

3

后来,我上学了。我记得冬天的晚上,天气很冷,我围在我妈点的火炉旁刚把作业做完,村里的四眼子就上门了。

四眼子当过兵,不过只当过三年兵就回村了。四眼子当兵的经历跟我爹没法比,不过因为也当过兵,总算和我爹还有些共同语言,而且两人都爱下象棋,四眼子晚上吃过饭没事就来我家找我爹下象棋。

四眼子找我爹下了一冬象棋,第二年开春却死了。

四眼子死的那天晚上,我刚躺进被窝里,我听到我爹跟我妈在里间屋里小声说话。

我妈说:“没想到四眼子是那样的人,你还整天让他来咱家下象棋呢,这事弄得咱像是他的同谋了。”

我爹说:“人心隔肚皮,谁能看透他的心思啊。都怪他当了几年兵。”

我妈说:“当兵咋了?你不是也当过兵吗?”

我爹说:“就因为当过几年兵,村里那些人才看得起他,他才不知道天高地厚。”

四眼子是村里的会计,因为当过兵的缘故,村支书让他在村里干了会计。听说,村支书听了我爹的话以后,有意栽培他,准备让他接村支书的位子。

可是四眼子不学好,以到我家找我爹下象棋为名,跟春花好上了。一个冬天啊,也不知道四眼子是摸黑从我家出去后去春花家的,还是从春花家出来后再到我家的,反正他用到我家下象棋作掩护,跟春花偷偷摸摸好了一冬天,最终还是没逃过村里人的眼睛。四眼子被春花的几个小叔子堵在院里,他翻院逃脱时,不巧摔死了。

四眼子死了,春花也跳了村头的水库,幸亏救得及时,才保住了一条命。春花人活着,却疯了。看着那么水灵的一个小媳妇就这样疯了,村人都大叹可惜。

4

我爹去世的那一年,八十岁,寿终正寝。虽说是阴历十月份,可是那天的太阳出奇的好,天气暖和得很。

我妈抹着泪对我们八个兄弟姐妹说:“你爹一辈子当老好人,临走都不舍得让你们这帮狼羔子吃一点苦。”

我爹走后,我面临着一次提干机会。那天,我回家跟我妈说了这事。我妈看了我一眼,跟我说:“你坐下,我跟你说道说道你爹。”

我顺从地坐在我妈面前,我妈开始说我爹的事。其实我妈是从她自己说起的。

我妈比我爹小13岁,当年她跟着我爹回沂蒙山时,我爹已经34岁了。我妈第一天进村,村里人都来看稀奇,弄得我妈怪不好意思的。

我爹跟我妈结婚后的第三天,县里有个会点名让我爹去。我爹去了。到了晚上十点多了,我爹还没回来。

我妈自己一个人住在三间土坯房子里。这时,村支书上门了,他隔着门喊我爹:“二哥,二哥,二哥在家吗?”

我妈实诚,在屋里回了一句:“你二哥去县里开会去了,到这会了还没回来呢。”

村支书隔着门对屋里的我妈说:“二嫂,那我进屋坐会儿吧?”

我妈那时正在煤油灯底下学着纳鞋底,可是她还是对门外的村支书说:“二兄弟,我已经睡下了。有啥事,明天等你二哥回来再说吧。”村支书在家里也排行老二,只是年龄比我爹小,所以他喊我爹二哥。

村支书说:“没事,我进去看看嫂子也是一样的。你说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怎么跟了一个半老头子?真是可惜了。”

我妈一听,村支书这话里有话啊,她也没客气对外人说:“你二哥人好,我喜欢他。你回去吧。天不早了。”

村支书在门外又说:“他哪里好啊?比我年轻,还是比我力气大啊?”

我妈其实在屋里已经吓得不行了,幸亏这时村头的狗叫了起来,我爹去县里开会回来了。村支书这才灰溜溜地走了。第二天,我妈就让我爹找人弄来了那条黑狗。

我爹去县里开会,县里是要我爹回村里接任村支书一职的。我爹都答应了,可是回家跟我妈一说,我妈想起刚才村支书上门的一幕,她死活不让我爹干。我妈说:“你要是干了支书,我就回娘家。这就走。”我妈是寒了心了,怕我爹当了支书以后跟现任的村支书一样,会变坏。

我爹就听了我妈的话,去县里把村支书的事辞了。就是那个村支书,后来因为跟村里的妇女乱搞男女关系,被逼得无路可走,跑到山里一个看山屋子里上吊自杀了。这自然是后话。

我妈说到这儿,看着我,对我说:“三儿,你也老大不小了。当年是我挡着,你爹才没干村支书的。现在轮到你了,妈知道挡也挡不下你,你自己看着办吧。反正你要相信,你无论做什么事,你爹他都在看着你呢。当干部是好事,但一定要往正道上走,要不然会遭报应的,四眼儿就是一例,村支书也是一例。他们一个以为自己当过几年兵,一个以为自己是村支书,就不知道天高地厚,啥缺德的事也干得出来,这样不行,老天爷在看着呢。你爹就不一样,他也当过兵,还是老革命,在村里一直干着调解主任,大小也算个干部。可是你爹这一辈子,给国家流血流汗咱不说,他是啥样的人,不用我多说,你去村里那些婶子大娘跟前打听打听就知道了。你是喝过墨水的人,以后提了干该咋做,你比我清楚。”

我妈抹了一把泪,接着说:“提干是好事。你爹九泉之下有知,也会替你高兴的。好好干吧,妈和你爹都替你高兴。”

我一下给我妈跪下了,而且长跪不起。

(责编/范文轶 插图/桑麟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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