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懋元:师之大者

2015-08-24 06:38邓晖
博览群书 2015年8期
关键词:学术学科学生

邓晖

6月的济南,松青柳绿。

95岁的厦门大学教授潘懋元登上讲台。因为场合的重要性,总是一袭白衬衫、灰西裤的他,罕见地穿上了一套正式的西装。可言语间,还是一如既往的谦逊,“我只是一个象征性的符号。但即便作为这个符号,我还是既荣幸又惭愧,因为我没有完成我应该完成的、哪怕是很粗糙的基本工程。”接下来的整整5分钟,先生更是一句自我表扬都没有,全是对当下最前沿的高等教育研究和教学的反思。

1935年初登讲台,整整80年与学生为伴。可在这样从教80周年的研讨大会,这位“老教师”还是一派传统文人的端方姿态:尊重别人,从不夸耀自己。从小学老师到大学校长,从中国高等教育学科的奠基人再到教育学界公认的“一代宗师”,60年前,面对中国无高等教育学科的窘状,潘懋元振臂发出了“大学生岂能像中学生、小学生一样教”的诘问,为中国高等教育学科的建立开疆拓土。直至今天,他仍然数十年如一日地坚守在教书育人的第一线,埋首教案,驻足课堂,笔耕不辍。

掌声轰鸣响起。台下坐着的,是从四面八方赶回来的百余名弟子,他们有教育行政官员、大学教授,还有教育研究工作者。桃李不言,可这些他当时栽下的高教幼苗,早已是满眼青翠,郁郁葱葱。

潘懋元的书房里,挂着这样一句箴言,“板凳敢坐十年冷,文章不写半句空。”

与寻常的“甘坐”“要坐”相比,一字之差,意境全然不同。这是他一生秉持的治学之道,也是每届学生初入师门,他必定耳提面命的“潘氏守则”。他总是告诫弟子,做学问,必须要“自强不息、自甘寂寞、自讨苦吃”。

上个世纪50年代,我国高等教育迅速发展,但教育研究领域却没有注意到高等教育的特点,一直用普通教育理论研究高教。从厦大教育系毕业留校的潘懋元敏锐意识到,“不能把大学生当成小学生一样来教育”,力倡建立高等教育学新学科,并和几个同事一起把“高等教育学”第一次作为一门独立的课程搬上课堂。可正当他准备展开拳脚大干一场时,却遭遇了多次政治运动和十年浩劫。

有人用“六十岁出成果”形容潘懋元——别人六十退休了,可他却偏偏开始和时间赛跑。1978年,58岁的潘懋元在《光明日报》撰文,提出“开展高等教育理论的研究”,第一次向世人展示了高等教育领域的广阔性与发展前景。此后,他先后主持创建了我国第一个高等教育研究机构;筹组中国高等教育学会;出版了中国第一部高等教育学专著《高等教育学》;申请到全国第一个高等教育学博士学位授予点,被评为首位高等教育学博士生导师。他还强调学科发展“要第一,不要唯一”,积极谋划和支持其他大学的高等教育学博士学位点建设,先后促成建立了全国最早的四个高等教育学博士学位点……他以辛勤的工作和开拓性的探索,写下了中国高等教育学科的一个又一个“第一”。

他的学生说,“先生常向我们提起,理论研究中‘大、空、洋’的倾向值得注意。‘大’就是题目大、口气大,认为别人的研究一无是处,只有自己的理论是‘填补空白’的;‘空’即空对空,研究的结论纯粹是由理论推导出来,空话连篇;‘洋’就是喜欢搬洋人的话,以壮大自己的声势。而真正有原创力的理论,必须来源于实践、指导实践。”连续多年,潘懋元每年都有半年以上的时间在马不停蹄的出差、调研中度过,他总是希望能以自己争分夺秒的努力,追回那些逝去的年华,记录下中国高等教育每个点滴的生长。甚至直到前几年,他还保持着每年一百天左右的出差记录。

如今,潘懋元每年给博士生开设的“高等教育专题研究”中仍包括社会调查。在近年的社会调查中,他带着学生们一起坐火车、坐大巴,先后去过长沙、宁波、上海、武汉、成都、汕头等地,取得大量第一手材料,“高等教育学不是一门纯理论学科,而是应用性的社会科学,如果不研究社会现实问题,不投入到实践中,仅是纯思辨,就不符合学科的性质,这一学科就很难有新的发展。”

授业之道学术上坚毅严谨,精神上自由开放

国务院学位委员会教育学科评审组召集人、厦门大学高等教育科学研究所名誉所长、中国高等教育学会副会长、全国高等教育学研究会理事长……潘懋元的头衔很多,可这一切光环在他眼中,都不如一位好教师来得“抢眼”,“当老师让我感受到最饱满的幸福。没有我的学生,我会很寂寞。”

潘懋元在学术上有颗坚毅执着的心,在教书育人上亦是如此。在他的心里,学生、上课比任何荣誉都宝贵。

几乎他教过的每个弟子都感叹,“先生对自己和学生要求之严”,“他从不责骂学生,只是常常主动关心,答疑解惑从无延迟,特别注重引导学生自己的思考。他总觉得要对每一个学生负责,而严格往往是出于对学生和学术的尊重。”

“我有个同学,和我是一届的博士生,但年龄比我大。先生要求学生一个学期交6篇读书报告,他花了一个半月的时间写了一份我们看来非常精彩的读书报告。但报告时,先生有个动作:眼睛一闭,用手从前往后捋头发。我们一看,就知道完了,这往往意味着他认为报告不够精彩,还没达到要求。果不其然。当天晚上我师兄一夜没睡,我醒来的时候看到他坐在床上,放着两个空烟盒,旁边都是抽完的烟蒂。他很苦恼地问我,‘你说我是不是不适合读博士啊,这才刚开学,以后我怎么过啊。’要知道,那时我这个同学已经是上海师大的副教授了。” 已是教育部高等教育评估中心主任的吴岩至今仍有些“心有余悸”,“后来我们一点也不敢懈怠,经常为学术问题激烈地讨论到下半夜。当时觉得很苦,没别人的生活那么丰富。可现在拉长了从一生来看,正是那时的扎实学习奠定了一辈子工作的基础,我们现在能做出一些成绩,全都得益于这种训练。”

厦门大学高等教育研究院教授郑冰冰一直都记得潘先生在教室里满头大汗批改博士生入学考试试卷的场景,“当时先生已经是90高龄了,学校规定必须在专门的教室里改卷,可里面又没有空调,先生整整改了好几天。就因为他要为每一个报考的学生负责。”

严格,却绝不是“一言堂”。79年来,潘先生所教的学生难以数计。新生入学第一课,听到潘懋元的第一句话就是“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他不断鼓励学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鼓励学生在学术上展开论争,允许学生与导师有不同的意见,提倡学术沟通和学术平等。常有学生笑说,“先生最爱看弟子‘吵架’,最爱听大家说‘先生错了’。”

“潘先生的客厅”在厦大校园里闻名遐迩。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每星期六晚上,只要潘先生在家,其家庭学术沙龙准时“开场”。春夏秋冬、寒来暑往,随着学生人数的不断增加,家庭沙龙也一年比一年兴旺。沙龙是漫谈式的,由潘先生开头,提起一个话题,接下来,学生们充分讨论。话题很宽泛,既有学术上的探讨,也有生活上的观照;既有政治、经济、文化的动态,又有教育特别是高等教育上的热门话题。

曾有人这么描述沙龙现场:“学生发言时,潘先生往往手拿一支香烟,不疾不徐地抽着,多是半举在空中,一任清烟袅绕,笑眯眯地认真倾听,时而点头不语,时而插上一些精到的评论,或风趣幽默,或亦庄亦谐。妙语释疑,如时雨之润,使得话题升华到一个更高的境界。一个话题讨论既毕,另一话题又接踵而至,潘先生不断引导学生从一个学术景观到另一个学术景观,使之不断领略学问与智慧之美丽。”寥寥数笔,着实令人向往。

这也一直是厦大乃至学界的佳话,被不少年轻教师借鉴和传承。

“为什么吵起来也不管?”记者好奇。

“吵?就是要吵嘛,”老人身体微微前倾,攥出两个拳头,“梆梆”地撞在一起,“不吵,哪来的思想碰撞,哪来的火花?还叫什么交流研讨?”

到底教育的力量是什么?这正是潘懋元皓首穷经苦苦寻觅的答案,“为师所以传道、授业、解惑,在此基础上,还有一个境界,就是发现‘人的价值’,发现学生的价值,尊重学生的选择,这样才能发挥他们的创造力。”

我想让身边的人用一个词讲讲潘先生。可几乎所有人都犯了难,“先生在学术上是我们仰慕的大家,在生活上又是亲近的朋友、长辈,很难简单概括。”

倒是他自己的大儿子,曾任厦门大学副校长的潘世墨在博士论文的后记里给父亲下了个妥帖注脚:“我父亲‘弄错了’一件事,他把学生当儿子,把儿子当学生。”

爱生如子,不只是弟子们对先生的中肯评价,更是先生数十年如一日用爱与行动躬身践行的实至名归。

吴岩至今记得20多年前的“一件小事”,“当时毕业时需要交学费才能获得毕业证。我的硕士师弟叶文梓,现在是深圳市教科院副院长,当时家境贫寒。先生就把我叫到家里,给我一个信封让我转交给他,信封上写着‘文梓学弟收’,里面是厚厚一沓人民币,还有一个小纸条。我记得师弟拿到钱、看到字条的时候潸然泪下。先生就是这样把每个学生都牵挂在心里。”

年轻学子则更爱讲起“年夜饭和红包”的事。2012年,福建省授予潘懋元“杰出人民教师”称号,奖励了一辆车,老人直接把车卖了,卖车的20万没装进自己腰包,而是把大部分平分给院里的老师,剩下的过年时请全院吃了顿团圆饭,团拜时还给每个人发了红包。2013年,厦大又把他评为“南强杰出贡献奖”,奖金也是20万。这次老人先拿出10万元分给全院50位师生,再拿出数万给远途社会调查的学生报销飞机票和支助贫困学生。

这样的“小事”,潘先生还有很多。学院每周的学术例会、学校的重要活动,他场场必到;每年新生入校,他总要见见新生,话家常,说学习,他还自备一个小节目,那就是用学院师生的名字制作谜语,让大家来猜,猜中了有奖,奖品是他提前准备好的小礼品,许是10元饼票,或其他。甚至,只有学生能牵动先生生气的神经,去年去武汉考察,先生非要和学生一起坐火车,学院党委书记郑冰冰劝说他乘飞机,“他就不高兴了。”

听着学生的“埋怨”,老人有些不好意思,“这样不好,实在是太不好了。他们把我和学生隔离开了。我是老师,哪有老师脱离学生的道理?”

“在他身上,‘权威’有了新的诠释,不是利用‘权’来发‘威’,来对别人的东西指指点点。真正的权威应该是治学品德上的权威,用学术品德来服人、凝聚人。”一位采访过先生的记者对他做如是评价。

可先生自己,却一再推却着别人送给他的这些“宗师”“权威”称号。“我只是个普通教师。我一生最欣慰的事,是我的名字能名列教师的队伍中。”采访刚结束,老人就催促着学生调日程、订机票,他要回到学生中去,备课、上课,审阅博士生学位论文。而为了跟学生“打成一片”,他还很“潮”地玩起手机、微信。

以矍铄精神和睿智头脑躬耕在高等教育广袤的田野,每年仍以数量不菲的思想成果服务于教育这一他为之毕生奉献的事业。这一切,正如2014年“全国教书育人楷模”评选时,主办方的推荐语:人不下鞍,马不停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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