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传祥
日本鬼子说来就来了。
1938年春天,日本鬼子沿着胶济铁路一路东进,国民党古州县的县长望风而逃,日本鬼子兵不血刃地轻松占领了古州。
消息传到田庄村时,年逾七十的老族长正威严地端坐在祠堂的太师椅上,一缕阳光斜斜地穿过窗户,照在他古铜色的脸上,一道道的皱纹,蜿蜒着爬满了他清瘦的脸,阳光把他照成了一尊雕像。
老族长看了看围着的村人,捋了下雪白的胡须,沉声说道:“老夫一生历经大清,北洋政府,国民政府,不论怎么改朝换代,我们老百姓还是就这么一代代过来了,日本鬼子来了,也没什么可怕的,日本鬼子的祖先还是秦朝时徐福东渡日本带去的,按说,我们还是日本人的祖先,日本鬼子来了中国,也得遵守孔孟之道。”
“那是那是,老族长见多识广,我们都听族长的。”众人围着纷纷议论着。族长的侄子草根说道:“这日本人,要我们村选一个保长,族长看谁合适?”
老族长是田庄村里唯一有文化的人,自幼就熟读四书五经,深谙孔孟之道,年轻时还中过秀才,方圆几十里,声名显赫。有了这份声望,所以数百人的大村里,他既是族长,也是村长,不管是北洋政府还是国民党统治,大家心里都明白,这日本鬼子占了古州后,村里主事的也非老族长莫属。
一个人吞吞吐吐地问,给日本鬼子当保长,岂不就是汉奸?草根嗤地一笑道,村里总得有人说了算,历朝历代都是这样,啥汉奸不汉奸的,有个管事的人,遇事也会有个主心骨,再说老族长德高望重,不管干啥都是众望所归,当然做日本鬼子的保长也是众望所归。
日本鬼子占了古州县城后,西南山区成了八路军根据地,北面的平原则被国军占领了,而田庄村就处在三地交界处,白天日本鬼子来催粮抓丁,夜里就成了八路的天下,国军也时不时来骚扰一下,族长就感觉战战兢兢,这哪一方都不能得罪。老族长送走众人,自己心烦意乱地在祠堂里来回踱步,这数百人的大村的安危就担在他一个人的肩上,让他觉得忧心忡忡。
老族长叹了口气,抬头看到山坡上杏花开成了一片雪白。老族长的侄子草根又从门外急匆匆地闯进来,说道:“老叔,八路军在村里偷着组织了游击队,田老二的儿子田小二当了队长,已经有二十多个后生参加了,这事怎么办?”
老族长摇摇头说道:“他们组织他们的,只要不影响咱村民安安稳稳过日子,咱就当没看见。”
草根又说道:“国民党区队的队长许娃子,最近也偷偷回村了,我听说他领着一伙人,连续在县城杀了不少鬼子,要是鬼子报复哪?”老族长猛地停下了脚步:“我不管他国民党还是共产党,别牵连到村民就行,你快去找徐娃子,让他离开村子,别让日本鬼子来祸害村民。”草根答应着,快步跑走了。
族长抬头望了望阴沉沉的天,摇摇头,自言自语道:“中庸之道啊,祖宗传下的东西毕竟还是好的,孔圣人曰: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两千多年前圣人就传下的处世原则果然不错,不管你日本人,共产党还是徐娃子的国民党,我们谁都不惹,保持中庸之道,自会保一方百姓平安。”
山村的春夜很静,狗都懒得叫了。这天晚上,从县城里不时传来断断续续的枪声,徐娃子带着他的队伍晚上再次袭击了驻扎在县城里的鬼子兵。早晨太阳刚刚升起来的时候,徐娃子带着他的队伍进了田庄村,那时候,漫山遍野的杏花正摇曳成了一片无边无际的花海。徐娃子跑到族长跟前抱拳说道:“老族长,我们昨晚打了日本鬼子,撤退的时候,我的斗篷被城墙垛口刮下去了,日本鬼子根据衣服上的标志,肯定知道是我们干的,也知道我是这村的人,估计能找到这里,为了不连累乡亲们,我们马上进山了,老族长抓紧组织乡亲们进山躲避下。”老族长颤颤巍巍地指着徐娃子怒斥道:“你这个后生就是不安分,为啥去惹日本鬼子?日本鬼子是那么好惹的吗?你速速退出村子,不要连累了村民。孺子不可教也,不可教也。”徐娃子祈求道:“老族长,日本鬼子烧杀抢掠,不是好东西,求老族长带村民速速离开……”老族长挥挥手:“你速速离开吧……”徐娃子深鞠一躬,看了看老族长,叹了口气。
日头压到西山的时候,田小二一路跌跌撞撞地跑进了老族长的家:“老族长,城里送来确切消息了,明天日本鬼子要血洗田庄,老族长抓紧组织村民,明天一早撤到山里去。”老族长叹道:“都是你们这帮伢子惹得祸,打日本鬼子的是徐娃子,鬼子找也得找他,与村民何干?这么多村民撇家舍业,能去哪里?我们不会走的。”田小二急得跺脚说:“日本鬼子都是畜生,不和你讲道理的。”老族长用拐杖用力点着地说道:“我们老祖宗教我们礼义仁智信,日本人唐朝多次来中国学习,日本文化和我们一脉相传,我就不信日本人会做出越礼之事。”
日本鬼子要血洗田庄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了山村,太阳还没升起来的时候,村民已经四处逃散。老族长穿戴得整整齐齐地站在村口的老槐树底下,草根和一大群村民围了上来,草根问:“老叔族长,我们怎么办?跑还是留下?”老族长挥挥手说道:“乡亲们,不用怕。日本鬼子来也是找徐娃子的,我们又没有惹他们,他们不会对我们怎样。”田小二从村口跑来喊道:“乡亲们,日本鬼子已经离村子二里路了,抓紧跑啊。”老族长颤颤抖抖地抬起拐杖,指着田小二说道:“偌大家业岂能说扔就扔,你这不肖子孙。草根,去把过年用的锣鼓家伙找出来,我们在村口列队欢迎,以礼相待,谅也无事……”
田小二急得像热锅上蚂蚁,一步窜到大树下,吼道:“乡亲们快跑,日本鬼子杀人不眨眼……”老族长抬起手杖,怒气冲冲地照着田小二的脑袋砸了下去……
村口出现了一小队日本鬼子和伪军,五十多个村民在老族长的安排下,站在村口两边敲锣打鼓地欢迎日本鬼子到来。骑在马上的日本鬼子官看到欢迎的场面,愣了一下,随后露出了一丝怪笑,冲着翻译官哇哩哇啦地说了一通。翻译官高声喊道:“皇军让你们立即交出徐娃子,不然统统枪毙。”老族长上前,拱手说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老叟带领村民迎接皇军,是想和皇军做朋友哩。徐娃子杀了皇军的人,皇军找徐娃子报仇,我们也不会拦着,我们都是老实本分的村民百姓,与我们无关。”鬼子官骑着马,围着老族长转了一圈,喊道:“八格牙路,统统死啦死啦滴。”五十多个村民,象一群绵羊一样,被日本鬼子驱赶到了路边的沟里,日本鬼子架起机枪,鬼子官抽出指挥刀一挥,喊道:“预备……”
鬼子官的命令还没喊完,忽然山谷里响起了连绵不绝的回音:“小鬼子,爷爷在这,爷爷就是徐娃子,有本事来抓我啊,放了老百姓。”鬼子官扭头望去,只见在路边山坡上杏林前站着一个年轻人,正对着日本鬼子破口大骂。老族长抖抖索索地指着那人喊道:“你个田小二,别再惹事了,我知道你那藏着一杆抬枪,正对着村口。昨晚我已经派人给你的枪药和引线灌了水和羊油了,你那抬枪点不着火了。”鬼子官大刀一挥,刺耳的枪声响成一片,田小二远远指着族长,身体瞬间绽开了一朵朵的红花,田小二摇摇晃晃地摔倒在山坡上,那时候象火球一样的太阳,也从山后猛地一下拱出了头,把山坡映得一片血红,大片大片在风中舞动的白色杏花,纷纷扬扬地洒满了天空……
鬼子官再次举起指挥刀,对着人群一挥,鬼子的机枪喷出了长长的火舌,老族长目瞪口呆地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中弹倒地,老族长气急败坏地怒指着日本鬼子,刚刚来得及喊出“畜生”两个字,无数颗子弹已经穿透了他的身体。老族长用拐杖用力撑住地面,眼前爆发出无数的火花,恍惚看到孔老夫子从天空飘了过来,摇摇头叹道:中庸,中庸?老族长身体一仰,轰然摔倒在山地上,一瞬间,他看到血似的朝阳,从山顶上一下就蹦了出来,把天空映得红彤彤的一片,山坡上象到处燃起了一堆堆的大火,异常地美丽。他一只手仍然高高举着,两只眼睛圆睁,怒视着苍天……
忽地风大了起来,大风呼啸着吹过山野,满山的树木和枯草在呜呜地起伏哀嚎……
大风一吹就吹过了七十年。
七十多年后的一天,一个须发皆白的日本耄耋老人,带着一群人来到了田庄村口。市里陪同的年轻工作人员介绍道:“根据县志记载,1938年2月17日,日军出动120余人,血洗田庄,在村口集体残杀无辜村民58人……”日本老人忽地跪倒在地,泪水滚滚而下,喃喃地说道:“我知道,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