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书福
回眸文史,是渐远渐近的阵阵思绪,是长期从事这份工作所附生的职业情结。
我是1984年7月走进山西省政协机关大院的。根据工作需要,我在人事处工作一段时间后,便来到文史资料委员会办公室(以下简称文史办)工作。
第一个见到的是文史办主任王秀明。她接收我之后,送走了人事处的人,便把我介绍给刘存善和赵文朴,并安排我在他们的办公室办公。刘存善时任文史办副主任,主管旧山西文史业务。接着又见了早我两个月从省公安厅调来的资料员许健。顶着炎炎的烈日,许健热情地帮我到行政处领了桌椅。
当时的文史办肩负着《山西文史资料》编辑部的职能,两块牌子一套人马。 初到文史办,除日常工作外,闲暇之时便是认真阅读《阎锡山统治山西史实》和已出版的《山西文史资料》,这是熟悉文史编辑业务的最佳途径。一天开会,领导分配给我一辆不算很旧的飞鸽牌自行车,让我负责跑印刷厂。那时,《山西文史资料》是铅印,由省新华印刷厂印刷,当时只有铅印机,原稿、书稿清样印刷厂一概不取不送,无论什么样的天气(雨天,有公用的雨衣;冬天,配一件黄军大衣),只要校完清样或印刷厂来电话通知打出了清样,我都必须取送,不得拖延。文稿的初校工作,每次都是我和许健一人拿原稿念,一人看清样,一字一行地进行校对。如果一个人又看原稿又看清样,刘存善看到后会严肃制止,予以纠正,同时还要讲一通校对的方式方法及其重要性,古人称之“校仇”。那时文史办的同志几乎每晚都在加班,白天上班除了编稿以外,很多时间都是外出了解资料征集的线索和采访当事人。我走访的人比较少,都是由刘存善临时安排的。记得有晋绥军师长杨诚,阎锡山自设的青帮(安青进步委员会)山堂干事肖寿凯,省政协委员、原傅作义部师长王步云(忻口战役时任营长)等人,而刘存善本人总是不知疲倦地经常外出采访,有时约知情者到办公室面谈。此时我常停下手里的活,静静地看,聚精会神地听,有时也参与接待。刘还不定期特聘了几位资料专家,如翟品三、徐崇寿、杨锡九等人。这些老人都是从阎锡山旧部走过来的,当时年纪都在70岁左右,但工作热情特别高,使人很感动。
刘存善当属自学成才而卓有成就之士,他做人正派,治学严谨,务实刻苦,对同仁属下要求严格。坐在他对面的赵文朴,毕业于燕京大学,学识渊博,早来晚走,默默奉献,从不为私事己利而求索。
我到文史办工作两个月后,来了兰安乐老师。他为人乐观,喜爱摄影,国文功底亦好。
1984年底,因为要加强革命史资料的征集力量,我从刘存善分管的旧军政资料组调到王秀明分管的革命史资料组。这个组原本有一位张冰女士,但她身体不好,常年病休,后来为了不拖累别人,便主动承揽了战动总会的资料征编。1986年退休后不久,她便先文朴同志而逝世了。前面提到,这时期的文史人经常要外出采访,编审稿件过程也要常与作者面对面或书信或电话等方式核实史料,直把《山西文史资料》做成“信史”。一期《山西文史资料》仅仅10余万字,一年六期也不超过70万字,但每期差不多占三分之二篇幅的采访整理文稿,使得文史办五六个人的工作不但特别紧张,除早午晚正点上班外,骨干人员还经常加班。王秀明指导我征编革命史资料,更是以特邀和采访的文稿居多,加班加点是常事。 因为外出采访较多,这时期文史资料从选题、采访、编辑、出版四位一体的工作流程尤显得特别突出,参与完成的过程让人很受锻炼,也积累了宝贵经验。
文史资料工作是1959年由周恩来总理从统战的角度出发,在特殊历史条件下创新开辟的伟大人文工程。他不仅让许多从新中国成立前走来、年事已高的老人继续发挥余热,老有所为,更让人民政协的工作充实了新的活力,锻炼出一大批在各级政协辛勤努力的文史人。
而我经历的初始,是个特殊的历史前提,十年“文革”刚刚结束,有一大批老人身怀绝技,亟待传承和留存资料;那是段让人难以忘记的岁月,许多老人经历的清末、北洋政府、蒋介石统治时期鲜为人知的大事、秘事,均属珍贵史料;还有因为民主革命成就了大批的工农干部,此时先后“站”出来工作,那是一个“抢救”文史资料的时期。
1985年初,我的工作逐渐不再有革命史资料和旧军政史资料的分工。副秘书长兼文史委副主任张友离休,由李蓼源接任。资料员许健调出了,接替她的是聘用来的年近70岁的临时工李克温。
我很怀念走进文史队伍早期初始的这段经历。这时期不仅提高了自己做一名文史资料编辑的能力,感受了文史资料作为人民政协特别窗口的魅力,更结识了几位有助于我人生导向的好领导。
李蓼源,1925年生于河南开封。1942年,先生入二战区长官司令部,至日本投降后,学到了许多知识,做了许多鲜为人知的事情。1945年10月,阎锡山过生日做“寿诞”,命令侍从室为他编一本他本人的训话专刊。接到命令后,先生将其在晋西的讲话汇集起来,从中选出一些文章编集为《革命行动》,编纂过程中不慎将“为民爱民”的话加印到《革命动力》一书,有人将此事密报给阎锡山,阎命政卫师师长贾宣宗将先生逮捕处死,贾不忍杀害刚满20岁的李蓼源,遂从刑场带回,又和沈瑞军长于第二天请示阎。阎震怒,拍着桌子道:“我就知道你办不成这事,叫杨贞吉来。”警务处长杨贞吉来后,阎写下手令“熬刑”二字。在太原市中涧河的一个院子里,蓼源先生经受了七天七夜的熬刑,什么压杠子、老虎凳、上电刑等酷刑都使用上了。但先生咬牙坚持,杨贞吉没有得到一句口供。后来阎锡山被蒋介石急召到重庆开会,此事才搁置下来。先生从此被阎秘密羁押,且经常转换地方。1948年,朋友们知道先生还活着,便展开多方营救。阎锡山的许多高级幕僚和将领向阎写信求情,均未成功,直至找到五姑娘阎慧卿(阎锡山堂妹),请她代为求情,才保释先生出狱。出狱后,在中共秘密党员赵宗复的安排下,先生与爱妻赵爱萱一起乘飞机前往北平,进入迁至北平的国立山西大学文学院历史学系读本科。学习期间,积极参加北平学子“反内战、反饥饿、反迫害”的罢课游行,并在杜任之的引导下参加了民盟组织。1952年,随着共和国建设的脚步,完成四年学业的李廖源携夫人随赵宗复回到太原。初在山西省教育厅高等教育处,后转至太原工学院任院刊总编辑、院刊室主任。1979年恢复政协文史委后,先生任职于山西省政协副秘书长兼文史委第二任驻会副主任,直到六届省政协不再由副主席兼任专委会主任,文史委主任始由蓼源副秘书长兼任。1985年秋初,先生邀张友一同前往北京参加全国政协文史会议,陪同一道前往的还有文史办副主任刘存善和我,先生对我们关爱有加。1993年李蓼源任山西社会主义学院院长,后又任第八届山西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他才告别了非常热爱的政协文史岗位。蓼源先生的生平颇具传奇色彩,他秉承家父际九心存正义追求进步之天性,感受中华民族抵抗外来侵略之战火而投身抗日前线,入第二战区长官司令部,历尽风雪,得其善途,今年90高龄,仍笔耕不辍,心系大业,有六卷本《双萱斋退思录》为证。
张友,山西保德县人,1921年生,1936年开始参加反对日本侵略华北的爱国学生运动,1937年投身牺盟会,出任牺盟会岢岚中心区干事,1938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后任晋西北区党委机关报《新西北报》《晋绥大众报》《晋绥日报》编辑,《晋绥大众报》总编辑。新中国成立后,历任西南行区《新华日报》编辑部副主任、主任,《光明日报》编辑部副主任。1960年调回山西省政府(人民委员会)任副秘书长兼省文史馆馆长,受卫逢祺秘书长的委派,直接负责《山西文史资料》编辑部的人事及业务工作,他是山西文史资料工作实际的开创人之一,也是以后山西省政协设立文史资料专委会的实际负责人。“文革”后张友出任第四届省政协副秘书长,兼任文史委专职副主任。他为人大度,体贴下属,政策水平高。他提倡做大文史,让更多的社会作者能在文史刊物上说话。他说,《山西文史资料》就是一块民主和团结的阵地,来这块阵地上发言的人越多,我们团结的人就越多。这就是文史资料的职责。他坚决反对编辑把来稿整理成自己的作品,要求编辑尊重作者的文体和语气,强调文史资料要坚持去伪存真,严把史料关,坚持“亲历、亲闻、亲见”的“三亲”原则,保证出版的文史资料成为信史,让编者、作者和读者广泛地相识于诚信的文史资料中。他要求编辑对来稿所述史实能看出质疑点,并善做求证。他对一线工作的同志充分信任,让大家积极发挥才智。他努力争取刊号,使《山西文史资料》成为公开出版发行的刊物。他提出通过赠阅和销售两条渠道,扩大《山西文史资料》的读者面。他身体力行实地调研考察,在平反昭雪落实党的政策的特殊时代,尽可能地拓宽文史委的统战职能。
贺德宏,1931年11月出生于山西省永济城区。1956年被调到省委统战部后,很快与政协文史资料结缘。贺老较早地注重口述历史的研究,认为文史资料与口述历史有异曲同工之效。1983年贺德宏调任省政协副秘书长后,常给文史资料工作以指导和建议。次年,笔者在他的指引下走上了人民政协文史资料岗位。离休后,贺德宏先后著述了《我与文史资料》《傅公祠的变迁》《傅公祠人物续志》等,近50万字。1994年至2004年,因工作需要,贺德宏受省政协党组和秘书长的委托,专门负责《山西通志·山西政协志》(全书54万余字)的编纂工作。他认真筹划,有条不紊,圆满完成了任务。及至耄耋之年,又著述出版了《政协工作二十年》上下两册,近21万字。
王秀明,1948年在安庆安徽大学读三年级时,因参加共产党的外围活动被国民党当局通缉,遂与几名同学一起秘密离开安庆,进入皖西解放区,入伍于刘邓的第二野战军,被分配在三军团政治部,不久调入第二野战军军大任中队长。后随二野进军大西南。重庆解放后,她转入地方,任江津专署秘书,西南区文教办公室秘书。西南区撤销后,她到北京任职于国家高教部。1968年在青海日报社工作,1982年调任山西省政协文史办主任。在任期间,她对牺盟会、决死队、暂一师、工卫旅、政卫旅及战动总会等资料做了“抢救”性的深入挖掘,对山西国共双方的资料做了系统的征集及整理出版,带领文史办全体人员征集民主革命史资料近千万字。那时革命史资料的征集对象大多是离休在家的工农干部,这些老人多不愿拾笔写作,因此她所分管的革命史资料,其采访任务一点也不比旧军政史资料少。市内采访,她坐公交车,省内则坐火车硬座或长途汽车。即使到省外开会或采访,也常是火车硬座。我陪她到北京采访,每天除乘坐公交车和地铁外,还要步行走上一两个小时的路。不管寒冬夏暑,不论下雨阴天,她都会按出发前在案头做好的行程表如期到老先生们家中拜访。她的腿受过伤,行走不太方便,她却从不当回事。从黄城根到木樨地,从东单到苹果园,不知走过多少胡同,进过多少老人家的四合院,唯独没去过一处好看的景点。她工作细致认真,敢说敢当,负责文史办全面工作期间,她的组织协调能力强,很有大局观。
回忆我的文史工作初始经历,一幕幕尤如昨天刚刚翻过。由于历史的造就,让我与许多从新中国成立前走过来的亲历人和建设者,及一大批从事民主革命到社会主义革命的“工农干部”交上好朋友,让我熟知了他们那么多可歌、可写、可忆、可记的珍贵史料,从地方到全国,我看到了一支阵容齐整、勤劳苦干、特别能战斗的文史队伍。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转眼间30年过去了。改革已进入深水区,经济社会正处于转型期,曾经的文史资料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新时期的人民政协,呈献给文史人的是从远古至未来一切优秀的人类文化,均可用影像、声音等给予很好地反映和保留,我相信,人民政协文史资料事业会有一个更加广阔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