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筱箐
作品《无声告白》。
这个故事是从早餐桌上开始的,说的是一家人打算像以往的每一天一样度过这个看上去再平常不过的早晨。妈妈玛丽莲在大女儿莉迪娅的碗旁边摆上了削好的铅笔和她的物理作业,上面一些错误之处已经被妈妈勾了出来。爸爸詹姆斯正在开车去上班的路上,莉迪娅的哥哥正打着哈欠从楼上的卧房走下楼来,莉迪娅的妹妹正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把碗里的玉米麦片一片片地嘬进嘴里。但莉迪娅却没有像以往一样按时出现在早餐桌旁。她去哪儿了?读者不必费心去猜,故事开场的第一句话就已经道出了石破天惊的答案:“莉迪娅死了,可他们还不知道。”
单看这个开头就知道,这本名为《无声告白》的小说是让人欲罢不能的那种,1977年5月3日这个原本平淡无奇的早晨是怎样把俄亥俄州这个华洋混血的家庭搅和得底朝天,让他们不得不去面对那些深藏在自己心里从未对外人甚至对家人讲过的秘密。
在故事开头就死掉的莉迪娅,是如何从一个寄托了父母全部厚望、勤奋向学的乖乖女滑向那个吞噬掉她生命的深潭?在那个对多元文化的包容心态尚未建立起来的年代,是怎样把这个看上去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家庭弄得如此畸形?这些在读者不停翻动书页之后最终都能找到答案,当你找到了答案之后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个故事有着比它悬疑侦破的表面更深邃的内涵。
正是因此,这本书一问世就注定会引起关注。但对于它的华裔作者伍绮诗来说,自己的这本处女作大获成功这件事也是她在早餐桌上偶然得知的。套用小说开头的那句话来描述可以是这样描述:“伍绮诗火了,可她自己还不知道。”
其实《无声告白》的英文版去年6月底由企鹅出版社在美国正式出版之前,看到样书的评论界已经有不少叫好声,但伍绮诗心里还是没底,直到6月24日早上。“那天我正在餐桌前陪儿子吃早餐,边吃饭边刷推特,突然有人发来一条短信:恭喜恭喜!我有点吃惊,回问说:恭喜我什么?对方说,你的小说被亚马逊网站选为2014年最佳图书了。这时候我才意识到,天哪,看来真的会有很多人读到这本书啦。我试着告诉儿子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他只有四岁,他好像对他的乐高积木更感兴趣。”伍绮诗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伍绮诗。图/受访者提供 图片编辑/董洁旭
接下来的时间里,好事接踵而来,《娱乐周刊》给《无声告白》打了A-的高分,《洛杉矶时报》称此书是“很有成就的处女作。”2015年5月,这本书打入《纽约时报》畅销书榜单前十名,荷兰语、中文、比利时、意大利等语言的译本相继问世,马萨诸塞图书奖、俄亥俄图书奖获得提名,而伍绮诗也进入了马不停蹄的奔忙阶段,读者见面会、演讲把她的日程表挤得满满的。但对她来说,所有这些带来的兴奋和激动都比不上读者跟她分享读书体验,“一些非亚裔读者跟我说,谢谢你告诉我们这样一个我们不知道的故事;一些亚裔读者说这个故事让他们感同身受,特别是有一些和主人公一样来自多族裔家庭的亚裔说,他们一直想在文学作品里寻找自己的影子却总是失望,直到读了这本书。这些是我这一年多来得到的最高奖赏。”伍绮诗说。
在美国现当代文学中,关于种族问题的故事不少,从经典名著《汤姆叔叔的小屋》《杀死一只知更鸟》,到2009年出版并被改为同名电影的《帮助》(《The Help》)、刚刚出版的《The Sellout》(《背叛》),但这些大都着眼于黑人与白人之间的关系,好像黑白就是种族问题的全部。在美国现当代文学中,讲述亚裔故事的小说虽然仍然与亚裔人口尚不成比例,但并非一片荒芜。从早期成名的第二代华裔作家汤婷婷、谭恩美到后来的移民作家哈金、李翊云。但他们的作品要么讲的是故国的故事,要么关注的是华裔移民本身与其身处的美国外在环境的冲突。而像《无声告白》这样,将华裔在美国面临的种族和文化冲突拉到同一个家庭的屋檐下,如一心希望融入主流的华裔父亲、为追求与众不同嫁给华人的白人母亲、和父母间的理念矛盾给三个混血孩子带来的困惑和无所适从,并反映出这之间的问题和矛盾的作品并不多见。正如韩裔作家Alexander Chee在为 《纽约时报》撰写的关于《无声告白》的书评中所说:“这样的故事即使我们听说过,迄今为止也从未在美国小说里见过。”
而对于伍绮诗,书里的很多情节都有她自己生活的影子。
34岁的伍绮诗出生在宾夕法尼亚州匹兹堡的一个香港移民家庭,十岁时全家搬到了俄亥俄州克利夫兰市郊,物理专业的父亲找到了一份美国航天署的工作,化学专业的母亲在俄亥俄州立大学教书。父母曾一心想把两个孩子也培养成科学家,伍绮诗的姐姐不负众望成了工程师,而她自己的志向却五花八门。“我曾经想当个古生物学家,但想了想觉得恐龙都绝迹了还是算了吧。后来我又想当宇航员,想了想觉得太难也放弃了。”她说。
写作算是她从小就一直钟情从未改变的兴趣,十岁时她就在一本儿童杂志上发表了第一篇小故事,挣得了两美元稿费。高中时她是学校文学刊物的主编,她创作的一个话剧还在当地儿童戏剧节期间被搬上了舞台。在哈佛英语系读本科期间,她开始梦想毕业后做些与写作相关的工作,比如记者。在哈佛一个助教的鼓励下,她决定申请密歇根大学著名的写作硕士班。即使这时候,她也迟迟没有下定决心要以写作为生。“我妈到她任教的大学的英语系打听,说拿到了写作硕士之后可以在大学里教写作,这才让我去读。”伍绮诗说。
但七年前,当她开始严肃认真地创作《无声告白》时,伍绮诗发现这个故事所需要的素材都已经在她自己的生活中发生了。
伍家在匹兹堡一个白人为主的社区,显得很孤立。伍绮诗听姐姐说,曾经有邻居家的小孩在她家的信箱里放过鞭炮,那是她出生之前的事。克利夫兰种族相对多元,虽然亚裔不多,但也不全是白人的天下。那里的人们对种族问题有着更深的理解。正是在克利夫兰,伍绮诗开始对种族问题有了切身的体会。11岁那年的一天,她和从香港来旅游的舅舅舅妈一起到克利夫兰闹市区购物,刚走出商场就遇上一个醉鬼冲他们大叫:“滚回你的中国、韩国或者别的国家去。”
“我当时吓坏了,舅舅和舅妈也不知所措,这时候有个白人女士走过来喝止了那个醉鬼,现在回想起来,我真希望那个勇敢站出来喝止醉鬼的人是我。”伍绮诗说。
高中时,伍绮诗加入了学校的“种族关系活动小组”,课余时间跟同学们一起探讨关于种族的问题,有时还到访小学初中,为年纪更小的孩子做种族关系方面的辅导,跟那时比,如今美国的种族歧视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那时候我们关注的种族关系都是更直接、更明显的问题,比如少数族裔的小孩在学校给人欺负什么的。但现在美国的种族问题有所改变,直接明显的歧视逐渐被隐性歧视所取代。”伍绮诗说。
对于这种隐性歧视,伍绮诗也有第一手的体验,比如她曾经被问“你是从哪里来的?”当她回答“美国”时,对方说:“不是,我是说你真正的故乡是哪里?”她也曾遇到有人单凭长相就断定她是外来客,跟她讲话时特意放慢语速。相对于显性歧视,隐性歧视更难对付,在很多人眼中这甚至不能被称为歧视,但伍绮诗对此并不认同:“这些人的确可能并没有恶意,但他们至少应该花点心思去了解一下少数族裔的情况,弄明白亚裔是很多元的,有新移民也有土生土长的美国人。”伍绮诗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今昔对比,美国社会的另一个明显不同是对待跨族裔婚姻的态度。美国直到1967年才承认跨族裔婚姻的合法性,盖勒普公司自1958年开始的关于跨族裔婚姻的年度民意调查显示,直到1997年,认可跨族裔婚姻的人才超过半数。这些让伍绮诗非常吃惊,因为在今天,就她自己的体会,《无声告白》中的跨族裔家庭被当作异类的遭遇已经是恍如隔世。
伍绮诗和她的白人先生在大学里相识相恋,而她的朋友们大多也都是跨族裔婚姻。家庭内部的文化差异仍然存在,比如家庭聚餐时,伍绮诗的妈妈在餐桌上一定要喝热水(她的爸爸多年前已经去世),而她的先生则一定会喝冰水。她的书获得成功后,做律师的先生会按西方人的方式非常直白地表达自己的喜悦,而她的妈妈则是用东方母亲的方式含蓄的表达自己的自豪。伍绮诗告诉记者,“我先生会说,‘亲爱的我真为你骄傲,然后把我的书摆在他办公室最显眼的位置。而我妈妈会悄悄把书送给她的所有朋友。”
但外人对跨族裔家庭投来的古怪眼神已经几乎不存在了,身处跨族裔婚姻中的家庭也不再担心下一代会像小说中的三兄妹那样因为自己的家庭背景而蒙上心理阴影。“有一天我儿子长大后读了这本书,他会说谢天谢地书里写的不是我们家。”伍绮诗说。
《无声告白》引起轰动后,很多人把伍绮诗定位为“亚裔文学”流派的最新代表,但事实上,在她以往写的短篇和剧本中,几乎没有聚焦亚裔文化的作品,或许除了十岁时发表的那篇小故事。那个故事讲述的是一个华人女孩,每年清明节都要跟父母去三藩市郊外曾祖父的坟上祭拜,开始她不理解家人为什么要这样做,后来才知道曾祖父在排华法案期间通过“买纸”(购买美国公民子女的出生纸,以公民子女身份进入美国几乎是排华法案期间华裔进入美国的唯一方法)进入美国的艰辛,明白了家人为什么会如此敬重这位祖先。
事实上,伍绮诗的曾祖父的确是葬在三藩市郊,小时候她常随父母到三藩,和那里的亲戚们一起去祭拜,但她对此根本没有兴趣。“这种仪式又是烧香又是磕头,对我们这些在美国出生的小孩来说又长又无聊,一点不好玩。”她说。
在后来的写作中,她的一个短篇里面涉及了这样的场景:女主角的丈夫死了,她用中国传统的祭祀仪式为他招魂。另一个短篇里女主角是个被白人家庭领养的华人女孩,一直很难融入任何一支文化,老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这几乎就是她的作品中唯一可循的亚裔因素。“每次我写亚裔或亚裔文化,都是以这样局外人的方式呈现的。因为对于亚裔文化,我本身就是个局外人,我连中文都不会说。”伍绮诗说。
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伍绮诗对亚裔文化的态度开始改变,现在她家里仍然按照华人的习俗庆祝春节。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她正在为参加一个表亲的婚礼做准备,其中一项就是用红色利市封给新人准备红包。她还在iPad上下载了广东话教程,开始跟着学习粤语,甚至带得儿子也对学粤语产生了兴趣。“我觉得长大了,见识的东西多了,看到了外面的世界后才学会如何欣赏自家的文化。”伍绮诗表示。
“外面的世界”也包括中国。伍绮诗5岁时第一次跟父母回香港探亲,10岁时第一次踏上中国大陆的土地,她去过北京、西安和父亲的祖籍台山,但她最近一次去中国是1991年的事。“中国有很多历史古迹让我着迷,美国的东西一般两三百年就算很古老了,中国很多东西都有几千年的历史。中国文化中有些东西也是我马上就有共鸣的,比如他们给人东西的时候都是双手递过来,我可以很自然地接受这些东西,但我不想假装我懂中国文化,因为我仍然还是个局外人。”她说。
当谈起中国的崛起和因此带来的中美关系的变化,伍绮诗的谨慎措辞似乎反映出了她对自己认同和归属的内心定位。“我希望他们,啊不,应该说我们,能够增加相互之间的理解,现在中美误解太多,我对此很担心。”她说。
也因此,伍绮诗对像谭恩美这样老一代美国华人作家的作品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兴趣。“我读谭恩美只是因为我妈妈喜欢读她的书,他们那一代作家作品里是有个故国的概念存在的,而我没有这种概念。我是美国人,同时我是个华裔美国人,我为此而自豪。”她说。
不过,伍绮诗并不觉得她自己的身份认同或者中美不同的国情会影响到中国读者对《无声告白》的理解。在这本书的最后三章,故事里的不同人物多次发出同样的追问:事情是怎么弄到这般田地的?伍绮诗对此给出的答案是:“不论外在环境如何,家庭成员之间必须要开诚布公的沟通,否则就会出问题。不论是什么族裔或者什么国家的家庭都是如此。其实中美之间的关系也是如此,大家都在猜对方在想什么,其实多一点开放多一点交流和互动才是最有效的解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