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西丰,原名曾学远,1967年12月生,1989年厦门大学中文系毕业,文学硕士,现供职江西广播电视台,高级编辑。主创的《越冬》获中国纪录片学术奖和中国广播电视新闻奖长纪录片奖,2003年8月创办全国首个主持人故事类专栏《传奇》。在《百花洲》《星火》《四川文学》《花城》《滇池》《江西日报》《诗歌月刊》等发表小说、散文、诗歌,《大观园里的山顶洞人》入选《2014年中国诗歌排行榜》。
我最初的记忆是被那盏红灯照亮的,红灯之前浑浑沌沌,不知天地。圆形的灯头像一列火车的车头,呼啸着把我的人生拉出无记忆的浑沌时代,拉到了亮堂的天地。于是,我看清了那盏至关紧要的红灯,它正在银幕上一个梳长辫子的女孩手中高擎,血红的灯光把身边很多人的眼睛照得通红透亮。一张很衰老的瘦脸也极力靠近它,好像冬天靠近火炉,要从那燃烧的灯里取暖。这老头是我称作“爷爷”的人。
好啊,这灯。爷爷喃喃自语。我俯在他身上,感到他发凉的身体在轻微颤抖。
我要。我说,我要这灯!
爷爷说,我们家没有,可惜。我不依,在他怀里乱踹。
爷爷叹气道:踹吧踹吧,你要能踹出个红灯,把我踹死都行。他说着眼里竟有些潮红。我不敢踹,伏在他肩上偷眼打量银幕上的红灯,隐隐地感到刺目。
红灯一直在眼前晃,无论睁眼闭眼,它都亮着,那么红,比太阳还红。举起它,很多人就会把目光聚过来,激动、向往、战栗……这是怎样风光的大玩具啊!我手上的小铁铲、纸鹤、破电线全部加起来都比不上。
我在厅堂里举一把小板凳,学银幕上举红灯的人咿咿呀呀地唱,邻居没一个正眼看我。对门镇革委会的谢主任路过,倒是瞟了我一眼,皱着眉头问他老婆:这是谁家的小孩?他老婆指指我家破矮的房门,说,程家的,一天到晚吵死了。爷爷赶紧出门,缴下我的板凳,对谢主任夫妇点头哈腰地笑。谢主任他们哼哼两声,没怎么看爷爷。
终于盼来了爸爸。他脚穿草鞋,挑一担柴禾,从很远的乡下回城,消瘦的脸灰白难看。卸下柴禾,他把腰间一个大竹筒解下,搁在桌上。竹筒的筒身呈圆柱形,上面有个大圆盖。我盯着它的模样,忽然笑了。
到傍晚,我就站在爷爷和爸爸面前,手举竹筒,大声说:看,红灯!
圆盖被我用带子绑在筒身上,看上去有点像银幕上红灯的圆形灯头。这天才的发明逗乐了他们,赢来几声赞许。但接着,他们又低头窃窃私语间或叹息,不再看我。
我感到没趣,拎了竹筒到厅堂,无师自通地扮起银幕上的形象。那时候我四岁,或者五岁,总之很小,话都说不溜,却举个竹筒,在厅堂里一个人咿咿呀呀,自鸣得意。邻居撇嘴笑,打我身边匆匆过,根本没有看银幕上那盏红灯时的激动表情。
谢主任的女儿白莲走来,拍打我的脑袋。瞎嚷嚷什么呀小东西,她说。一双美丽的大眼在我头上忽闪,两个辫子一摇一甩,送来类似薄荷的清香。白莲是县一中学生,能歌善舞,说起话来声音像学校的铃声,又脆又亮。
我急切地高举竹筒,对她喊:红灯!红灯!
她接过来看看,扑哧笑了。我的脸一下涨得通红。
这是竹筒,假的,白莲说。
我颓然坐在地上,心情沮丧到极点。
白莲说:你等着,我有办法。提了竹筒往她家走。我好奇地跟在后面。
白莲果然有办法,她拿出一张红纸,对着筒盖比划,然后从纸上剪下一个圆形,用浆糊贴上。筒盖一下红光闪耀,竟和红灯有了几分神似。我咧嘴笑,白莲也笑,她一笑,露一口好看的白牙,空气中薄菏的香味更浓了。
贴了红纸的竹筒胜过一切玩具,整日在我手上高擎。邻居的眼睛开始发亮,他们这个瞅瞅,那个摸摸,问怎么还贴了红纸。我说,它是红灯嘛!邻居就笑,摇晃脑袋连声说,有意思有意思,还红灯呢!连一向嫌吵的谢主任老婆也禁不住凑过来看,口中啧啧。
我的头骄傲地扬起。
但不久,院子里几个大个子男孩把我的竹筒抢了。他们不顾我的哭号和哀求,挥动竹筒,沿巷子叫喊:要饭喽要饭喽,谁要这个要饭的饭筒!
红灯竟被当成要饭的饭筒!我又羞又恼,一路赤脚追在后面,极力哭叫:不是饭筒,是红灯,不是饭筒,是红灯……
他们不听,起劲地将竹筒抛来扔去,于是那红色的筒在空中不断升起跌落,仿佛运行混乱的太阳,在玩笑的手中随意升沉。
最后,太阳在一只手上安定了。是白莲的手。她抚摸我的竹筒,口气肯定地说:是红灯,不是饭筒!一句话,像有魔法的咒语,平息了吵闹。男孩们呆呆地看着她举起我的竹筒,学银幕上的人呀了一句,还扭了扭腰肢。扭腰肢时,她的屁股夸张地拱了拱,和银幕上不尽相同,呀的音调柔柔的,像含化在嘴里的糖。可我觉得她的表演不错,甚至比银幕上还耐看,不觉破涕而笑。
谢主任的老婆在旁边叨咕:光知道玩,也不晓得帮我洗菜去。
竹筒回到我手上。这一回,我觉得它大不一样了,经那一双白嫩的手擎举,已然得到了无可置疑的确认:它就是那盏可以照亮人们眼睛的风光无限的红灯啊!
男孩们依旧来抢,但不再喊要饭的饭筒之类话,而是学白莲举在手上,气昂昂的,俨然也认可了它是一盏红灯。这让我心里好受了许多。
几天后,一群男女跟了白莲来到院子里。他们带来一堆戏装道具,在树荫下摆开架式咿哩哇啦地唱。白莲扎了根假长辫,手擎一盏红灯。那灯比我的竹筒精致多了,酷似银幕上那盏,一举,圆形的红灯头便在日光里闪闪发亮,犹如太阳灿烂升起。周围人不断喝彩。我躲在厅堂远远地看着这一切,心里竟有点恼恨。那红灯刺痛了我的眼睛,使我既想看又不想看,我只好目光歪斜,半看不看。竹筒在身边无言地趴伏,头一次我感到了它的黯淡和粗劣。
突然起了风,接着雨倾盆而下。那群人慌慌张张收拾东西,转移到厅堂排练。红灯经雨浇淋,变成湿乎乎一团——它竟是纸做的!这个发现让我开心极了。没有了红灯,戏排不下去,他们犯愁、埋怨,以至于要冲其中一个订做道具的矮个子男的挥拳。我赶紧扯开嗓子呀呀地叫,把竹筒举起。他们停下来,一齐扭头看我。是白莲首先眼睛一亮,说声有了,三步并两步上前,蹲下身含笑看我。她的眸子又大又亮,我的红灯一落到那里面就不再黯淡了,就像太阳一样红光透亮,灿烂夺目。
是的,那双眸子、那双手好像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把我的竹筒变成了真正的红灯。它在白莲他们的排演中重新抖擞威风,神气十足,似乎连我也不怎么理了。我成了无关紧要的旁观者,看着那竹筒卖力地表现自己,从一双双手上升起升起,照亮了周围人的眼睛和脸颊。我甚至听见它在喊:我是红灯我是红灯我是红灯……
红灯再次回到我的手上时,我觉得它一下沉了很多。红灯上面有白莲晶亮的目光,有她的手、好几个人的手留下的指香,从这些香气中我稍稍一闻,就能闻出白莲的香气,那是我熟悉的薄荷香,又清凉又醉人。我极力闻着,像个小小的贪杯者。
白莲摸摸我的头,捏捏我的手,说:真是太可爱了!
我紧张得满脸通红,小胸脯扯风箱似的喘气。
爷爷要收走我的竹筒。他说竹筒是装菜用的,我爸爸马上要回乡下,得用它装几样菜带走。我抱紧竹筒,不让他拿。爷爷急得跺脚,骂我不懂事。爸爸坐在一边不说话,脸色灰不拉叽,身子干瘦,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他每次回城,总要向爷爷诉苦,说他在乡下终年啃菜梗,连豆腐都吃不上,鱼和肉更是忘了味道。爷爷就咬咬牙,把积攒的肉票统统买了肉,做成咸菜肉,或者买几条草鱼烧鱼块,吃一半,留一半塞进竹筒,让爸爸带回乡下继续吃。爸爸于是隔两三个月就往城里跑一遭,带回一竹筒鱼肉。所以爸爸一来,我就开心,就能从他汗馊馊的气息里闻到鱼肉的香味,从他灰青的瘦脸上看到鱼肉的色泽。可是,这一次我开心不起来了,空气中薄荷的香气战胜了鱼香肉香,统治了我的味觉;闪亮的红灯经那香白的手高擎,把一摊等待嘴巴消灭的鱼肉照得卑微可怜。
不!我大声喊,我要红灯!
祖父笑起来,说,什么红灯红灯,那是竹筒,装菜的竹筒。
我猛摇脑袋,争辩道:是红灯,不是竹筒!
傻孩子,那是装菜的竹筒!祖父提高嗓门。
是红灯,不是竹筒!我极力喊叫,把贴了红纸的筒盖正对他。
祖父说:好,红灯红灯。随即掉转头对爸爸说,咱家真要有什么红灯倒好了,可以亮堂堂过日子,可惜咱谁也变不来它。
是红灯,我把它变成红灯!我再次大喊,一双小手把竹筒举得老高老高,脸上写满自豪。爷爷摇头苦笑。
第二天一早,竹筒不见了。我急得到处找,像只无头苍蝇。爷爷咳嗽两声,说:我把它拿去装咸菜肉了,你爸爸吃完早饭就带走。
我的脑袋咣当一下,血直往上涌。跑到厨房,只见爸爸正端了碗呼噜呼噜喝汤,旁边放着那个竹筒,大圆盖已经合上,上面的红纸火红鲜亮,正朝天上照,不照人了。
我扑上去,拧开盖子,肉香随热气直冲鼻子。我深吸一口,随即咳呛、恼怒,仿佛那温热的香气里藏着可怕的妖魔。是的,有妖魔。这些妖魔霸占了我的红灯,把红灯重新变回了竹筒,现在它们躲在发黑的咸菜里,在星星点点、又黄又红的五花肉上藏头露脚,释放熏人的气息。想到这里,我浑身战颤,一手捂紧鼻子,像躲避敌人的袭击,另一只手抓起竹筒,向天井抛去。咚——一声闷响,天井里顿时落花流水,色彩缤纷。筒身跳几跳,滚进水坑,红色的筒盖逃出来,如一节脱轨的车头,在空中画个抛物线,撞到一滩墨绿的苔藓上。
爸爸抬头,惊愕地看看我,看看天井,嘴巴大张,唇边沾一星肉渣,半天说不出话。我也说不出话,面朝天井发呆。
爷爷对我的破坏大为震惊,打我时双拳如烙红的铁块,嘴里溅出白沫横飞的痛骂:王八蛋、坏种、狗东西……打着骂着老泪横流,骂声在他喉咙里拖长成一串哽咽:我们家是怎么了?一代比一代倒霉,一代比一代没出息,难道真是坏了种吗?呜呜呜……
我被打得皮开肉绽,拿爸爸的话说,打成了一块块咸菜肉。他就知道肉肉肉,我猜那一刻他怕是恨不得咬上一口,以弥补失去一大筒美味的遗憾。
竹筒重新洗净,抹干,装上爷爷现烧的几块干鱼。爷爷说幸亏他多买了一条草鱼,要不然我爸爸这一趟白跑。自始至终我半蹲在厨房的墙角,满脸涕沫血痕,嘴里咦咦唔唔,活像个神志不清的傻子。
爷爷不理我,小心翼翼地伺弄着竹筒和干鱼。他干得专心致志精益求精,不久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
竹筒合上盖子,让爸爸拎走的时候,我看见筒盖上的红纸已被洗得发白卷角。红灯快变成白灯、破灯了。我大哭大叫追上去,向那盏破灯伸出双手。爷爷及时拉住我,断喝:滚回去!
我要红灯!我双手在空中乱抓乱舞,泪水随哭叫飞迸。
什么红灯,那是竹筒,睁大你的狗眼!爷爷骂,把我鸡一样腾空拎起。
是红灯,我要红灯!
邪气,我们家哪有红灯?我们家他妈的倒了八辈子霉哪有什么红灯?连白灯都没有,只有丧气的煤油灯!爷爷骂着,牙齿咬得咯咯响,眼圈潮红,身子乱抖。
那就是红灯!
那是竹筒,操!
我要……红灯……
我在爷爷的手中挣扎,天地跟着乱晃,一会儿天在上地在下,一会儿地在上天在下,天地互相挤来撞去,翻翻覆覆。
几个脑袋挤过来,嬉皮笑脸看我。是邻居家的男孩。他们的脑袋也一会儿上一会儿下一会儿正一会儿斜,看得我眼花缭乱。
白莲也对我笑,不过她笑时我的眼睛不花了。我呆呆地坐在门槛上看她笑,好闻的薄荷香气让我又激动又伤心。
白莲说:嘿,男孩,再借你的红灯用一用,我们要排练到县里公演的戏呢。
我看着她灿烂的笑脸,哇的一声哭了。
白莲吓一跳,悻悻地说:不借就不借,哭什么!
红灯没了。我哭道,红灯让爷爷变回竹筒了,呜呜……
可是白莲没听清我的话就转身,对身边一个穿戏装的男子叨咕:真不懂他哭什么。
我站起身,追着她哭喊解释:红灯没了,红灯没了……
白莲惊得咿呀乱叫,一边躲闪一边喊那个男子:小雷小雷,你看这是怎么了,我可没拿他的红灯。
叫小雷的男子气呼呼地冲过来,把我一推。我倒在地上,满腹难言的委屈化作不停地呜哇:红灯没了,真的没了……
白莲皱皱眉头,挽起小雷的手,说:真见鬼,我还了他红灯的,他哭什么,我还他的时候红灯好好的,是不是?
小雷说:别理他,我们到别的地方借道具练习。
我坐在地上,眼望他们的背影,哭声渐渐低落成一连串含混不清的音符,断续的抽噎和着若有若无的风,呼啦——我分明听见那节红亮的车头离我而去,它刚刚把我的记忆带出浑沌的黑洞,带到亮堂的天地,就昂首离去,我定定神,发现自己被抛在无人理会的荒野,孤苦伶仃像个弃儿,睁着浑沌初开的泪眼,在灰蒙蒙的土堆上爬滚。是的,在红灯消失之后,我四、五岁的人生展开了一片片荒凉的图景,这荒凉漫漫无际,席卷了一个幼小男孩颠簸的身影,那身影越长越大,却又分明在它怀中一点点化为渺小的沙粒。
几个月后,白莲也和我一样被抛在荒野上了。一群戴袖章的人踩着血红的夕阳闯进她家,把在家躲了七八天的谢主任带走。白莲和她母亲追在后面,不停地哭喊:他是好人,不是坏人!
戴袖章的人被吵得不耐烦,喝道:什么好人,他就是坏人,睁大你们的狗眼,他混进镇革委会,假革命,真反动!
白莲和她母亲瘫坐在地上,望着谢主任被带走,哭了好长时间。
这事情让爷爷兴奋多日。他手舞足蹈地说:刚刚还升在天上红亮耀眼,转眼间就灰暗无光了,哈哈,看来也没什么绝对的好种坏种之分。说着,竟有些兴味盎然,拍拍大腿,压低嗓音,对刚刚回城正等待安置的父亲道:看样子是不是风水又要轮转,红的变黑,黑的变红了?嘿,真他妈的……
啊,你说什么?父亲抬起迷惑的瘦脸看爷爷,嘴唇沾满咸菜肉黑红的星末。
白莲不能再排戏了,她不得不打点行装到遥远的乡下去。临行前,她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恋恋不舍,发现我坐在门槛边,犹豫了一下,忍不住上前,半自言自语地说:唉,现在要能手举红灯唱一段就好了,凭什么我就没资格唱呢?
我心里一动,转身跑进屋去。再次出来时,我手中高擎竹筒。现在筒盖粉红发白,但白莲眼中仍闪过一丝激动,接竹筒的手竟有些发抖。
扭个腰,拱拱屁股,白莲将竹筒举起,柔声哼了两句,嗓子变得沙哑滞涩,泪水止不住吧嗒往下落,红灯于是变成了雨天的太阳,黯然隐退。白莲抱住它蹲在地上,胸脯起伏,呜咽不已。无法再唱下去了。我看她半天,一咧嘴,竟也跟着呜咽起来。
很多年以后,白莲回到城里,回到城里的白莲不是白莲,是黑莲了,黑红的脸庞、起皱的皮肤使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七八岁。她把一大盆衣服端到水池里洗,两个胸脯印出两圈奶水的湿迹;靠近,她身上满是奶水、汗水和尿水混合的热烘烘的气息;身后,五个月大的女儿在摇篮里断续啼哭。白莲的母亲拄根拐杖站在旁边,嘴里嘟嚷:吵死了,真烦!
我从墙上取下蒙尘的竹筒擦干净,将筒盖绑在筒身上。
这是什么?我指着竹筒问白莲。
白莲用沾满皂沫的手指捋一捋纷乱的头发,看看竹筒,看看我。竹筒呗,装饭菜用的。她客气地笑道。
我把筒盖朝向白莲,说:再想想,它还会是什么?
粉红的筒盖在她眼中大而灰白,好像一朵皂沫的形状。她眨眨眼,肯定地说:是竹筒,它就是竹筒。
再想想,它还是……
竹筒靠近白莲,差不多快挨到她的脸了。
白莲很不耐烦地扭转脸,自言自语地嘀咕:是竹筒——一个破竹筒有什么好问的,奇怪!
她不再理我,双手在皂沫里死劲搓揉,把一盆清净的水搓成了肮脏的浑黄。
责任编辑/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