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吃蛋糕的女人

2015-08-21 05:49拓跋月亮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15年6期
关键词:布丁耳环甜品

拓跋月亮

(1)

周瑾上次见到米珊,还是两年前在一家大卖场的儿童游乐区。米珊在里面陪女儿玩些幼稚的游戏,周瑾跟前任男友在外经过,跟胖胖的脸色憔悴的a米珊打了个招呼。

这次米珊明显瘦了,气色很好,怀里抱一台电烤箱,语气无奈却愉快。

“女儿吵着要我教她烤饼干玩,高远又爱吃甜点,我干脆买个烤箱,学做烘焙师。”看见朝她们走来的程凡,米珊压低声音问周瑾:“你男朋友?又换了?”

得到肯定的回应后,米珊咯咯笑着跟程凡点头招呼:“有空过来玩儿!我烤蛋糕给你们吃。”

还没开始学呢,她已是胸有成竹的样子。周瑾不禁也笑了起来。

米珊笑时眼角有细细的皱纹,不过,她笑得很甜美,好像皱纹里也写着幸福。周瑾含着笑跟她招呼、敷衍、挥手告别,从头到尾竟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

米珊已经走远了,周瑾还在电烤箱区漫无目的地逛着、看着。程凡问:“想买一个吗?”

“不,我不吃蛋糕。”她答非所问。程凡也就顺着她的话说:“哦,但你一点儿也不胖,吃点甜食没关系。”

货架后的玻璃映出周瑾的脸,是不胖,但她仍然决心戒掉那些奶油的、巧克力的、水果的,一切缤纷诱人的蛋糕或布丁,都将成为她的禁忌。

她朝程凡伸出手,送我回去吧,我累了。

这句话说完,周瑾真的有种筋疲力尽的感觉。

说起来,她也不容易。七年了,从长期外派到空中飞人再到目前这家本地公司,周瑾是典型的职场白骨精。最好的时光给了工作,前三任男友,刚才遇见的米珊都见过,却都因受不了聚少离多而离开她——当然,这种事不能全赖人家,周瑾自己也要负一半责任。

眼下,她三十岁了,已经安定下来,有点小积蓄,有点小空闲,又遇上程凡这样还算有默契的男人,她真该好好谈一场恋爱。

(2)

除去衣衫后程凡的肌肉略显松垮,周瑾有些遗憾地关掉灯。同样是三十出头的男人,有人注重锻炼、健身,胸肌腹肌紧实有力,床上的技术么,倒也未必多好,但她一个小的扭动一声轻微的呻吟,对方立刻懂她的意思。

那个人是她的校友,也是旧同事。七年来,她的工作变动三次,男友换了四任,她与他,却没有厌倦彼此。时勤时疏见着面,每次性爱都很满意。这样的关系,说断就断,还真难痛下狠心。

每次跟那个人在一起,周瑾都告诉自己,都是因为她还没遇到真爱,没遇到能让她有厮守一生的感觉的男人。这样的理由,很难说是狡辩还是事实。不过,跟程凡认识后,尽管心中并没产生太强烈的情感,但她第一次认真考虑与过去告别,开始新生活。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那个人一直很洒脱,不会勉强她继续保持那种关系。

可是,周瑾心里还是有失落难过之感。至于身体,人们说情欲如水,不留痕迹,对周瑾来说,却是每一寸肌肤都有记忆。倘若新的欢爱缺乏力度,那些记忆就会从毛孔里跳出来,在黑暗中嘲笑分手的决定。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雨来,程凡没有起床离开的意思,想睡,又舍不得,喃喃恳求:“今晚我就睡这里,好吗?”

床是一米二宽的大单人床,两个人睡稍微挤了点儿。再说程凡明早还要上班,内裤袜子衬衫都不换,总是不妥。周瑾这么说着,语气却是极其温柔,心也软绵绵的,好像春雨浸透的土地。

七年来,那个人从未跟她一起过夜。哪怕在两人同时空窗没有牵绊的时候,也没有。

“一起过夜,便是爱情之罪证。”假如米兰·昆德拉的话可信,那么他从未真正爱过她,那么,此刻躺在她身边的男人,程凡,果然值得她放弃别的男女关系。

(3)

第二天周瑾下班时,程凡已等在了写字楼大堂里。他把胳膊伸过来,示意周瑾挽着他。周瑾笑了,好吧,她是他的女人,从昨夜开始,他们算是正式确定了关系。

上床是分界线。对熟男熟女来说,恋爱是重新站在田径场的起跑线上,起跑、加速、冲剌,这些过程曾练习过好多遍,早就失去了新鲜可喜的刺激。上床是一段距离的终点,又是下一阶段的起点。

程凡说,时间还早,我们去商场逛逛吧。

他想去买对白金对戒,周瑾却被隔壁柜台美丽而廉价的时装首饰吸引,试了一副长长的叮当作响的耳环,问程凡,好看吗?程凡笑着反对,太招人了,没机会戴出去。

周瑾没想到这一点,随手付了账把这耳环收入包里。

这时,程凡接了个电话,声音先大后小,却听得很清楚。

“老妈,你在香格里拉做什么?位置定好了,你在等我们?”他把声音压低,“拜托,老妈,你们第一次见面,总要事先跟人家说一声,准备准备呀……”

没错,是程凡的母亲。

昨晚儿子彻夜未归,事先没通知,电话又关机,她担心了一夜,今早那小子总算是良心发现,主动交代了行踪。她没啥好说的,但做母亲的,对儿子的事情总是心知肚明:儿子要脱离她的手心,被另一个女人接手了。

等她看到周瑾,首先冒出来的念头是不屑。相貌不错,但也没啥特色,甚至没有一丝她想象中的狐媚气。

“这儿的焦糖布丁最好吃,限量供应。程凡,你去帮我们取点生鱼片,让小周坐着,咱们好说说话。”

周瑾恋爱谈过好几场,像这样正儿八经地跟男友母亲见面吃饭,还是头一回。但她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很快心里就已有了章法。程凡的母亲问什么,她答什么,认真,彬彬有礼,没一句多余的话,连客套恭维都省了。

少了虚伪的敷衍,却多了跟这餐厅空调温度一般适宜的客气。周瑾用金属调羹敲开厚厚的焦糖层,舀一勺又香又滑的布丁,却连勺子带杯盘全推给程凡,“你吃吧。”

程凡“嗯”了一声,一勺一勺舀光了那份布丁。吃完抬起头望了母亲一眼,眼里有不耐烦和一丝嗔怪。

唉,早晚有这一天,儿子会离开自己。好在这姓周的女孩各方面条件不错,年龄稍大了一点,还算懂事,程凡最爱吃甜食,她也晓得让他。算了,由他们去吧。

做母亲的自说自话自找台阶下,吃了一半就打电话给她住在附近的姐妹,约了牌局,也说不上是气鼓鼓还是泄了气一般,竟先走了。

“我妈人很好,就是有些任性,都是被我爸给宠坏的。”程凡讷讷解释着,又伏在周瑾耳边说了一句,“我像我爸,也会宠老婆的。”

(4)

戒指后来还是买了,也戴上了。

程凡要出差,出一趟跟周瑾恋爱以来最远的差,要去香港和东京,为期两周。其实他早就想求婚,但母亲劝他动作慢一点,越慢越好,结婚不是儿戏。

他已决定了,早早晚晚,他想娶的女人都是周瑾。不过,还是给老妈一点面子吧,她的脾气他又不是不知道,心里不爽较起劲来,那叫一个不可理喻。

他在香港国际机场给周瑾打电话。半小时后,程凡的母亲又给周瑾来电。

“小周呀,程凡几点钟飞东京,跟你打过电话吧?坐的是哪家航班,我真担心呢!”

担心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试探儿子是否事事向女友汇报。两个月来,周瑾大概明白了算得上优质男的程凡为何拖到现在还没结婚:他有位强势霸道控制欲极强的母亲。还没进门呢,或明或暗的争风吃醋已使人心生怯意,假如婚后搬到程凡家的复式楼与公婆同住,周瑾几乎能预见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的种种问题。

真是的,怎么说都算得上熟女,在诡谲多变的社会上打过滚,跟各式各样的客户、同事、上司、下属打过交道,按理说,就当程凡的母亲是上司或难缠的同事好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什么呢?偏偏周瑾犯了踌躇。

她本已推掉校友聚会的邀请,现在又改变了主意。摘下戒指,换上新买的连衣裙,戴上那副像风铃一样会叮当作响的耳环。

那个人没来。其他男校友夸周瑾美丽的句子没在她心里激起一丝涟漪。忽然有男生的怪叫和女生俏皮的笑声,周瑾猛地回头,耳环叮当响起来。

果然是他。

高远西装穿得很好看,高大英俊,坐在周瑾边上的两个女校友,顿时容光焕发起来。他热情地跟每个人打招呼,找个空位坐了下来。

酒局已进行过半,多数人都有些酒酣耳热,调情声不绝于耳,勾肩搭背的动作也来了。不带伴侣参加,是同学聚会不成文的规矩,大概就是图个瞬间的放肆自由吧。

高远不知何时坐在周瑾边上了,低头看一眼她露在裙下的腿:“你今天穿这么漂亮干吗?”

周瑾笑,有些幽怨的:“哪有?怎么啦?”

“还说没有——”高远伸手在她耳环上一拂,叮叮咚咚的声音,一下一下敲在周瑾心上。

“今天你美得出奇。”

他望着她的眼睛,好像第一次遇见她。她把眼睛眯起来,露出困惑的神情,好像在考虑要不要相信他的话。

欲望就这样升腾起来。4个月了,他们已分手4个月。一个早就是使君有妇,一个新遇到可以结婚的对象,多年来情同知己的床伴、老朋友、老情人,一致说出今后只做普通朋友这样的鬼话。现在,他们知道,一切还没结束,至少此时,他们还是渴望对方,渴望对方的身体。

趁着有人提出先走一步,两人也不约而同站起来,各自胡乱扯了个理由跟聚会的发起人告辞。

(5)

没有风的夏夜,户外比室内热得多,只是刚才还很浓烈的欲望,此刻像是因空间的扩大而被稀释。周瑾沉默了。

“先找个地方喝一杯?”她的捉摸不定,使高远的语气变得狐疑。

几分钟后,他们拐进一家日本居酒屋。寿司刺身配清酒,若有若无的音乐,实话说,这种地方,很适合关系暖昧的男女坐在一起。

碰干一杯清酒,高远看看腕上的手表,做个嘘的手势,示意周瑾别出声,然后温柔地讲电话:“妮妮乖,爸爸还有点事情。妮妮先睡,来,先亲一个,爸爸回来再补两下,晚安!”

挂了电话,高远从回转食吧上取了两份乳酪蛋糕,“看上去挺诱人的,快吃吧!”

周瑾犹豫了一下,把那块切成三角形金黄柔腻的蛋糕推过去,替自己斟了杯酒喝,耳朵里还是高远对女儿说话的声音,心里想的是米珊,他的妻子,他女儿的母亲。

他从来不提她,周瑾也很少想到她,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婚礼上骄傲的新娘、母爱满溢体态臃肿的新妈妈、神经紧张满脸疲惫的已婚妇女。可怜的女人啊!米珊给她的印象就是这样。

然而上次跟程凡在电器商城碰见米珊,周瑾忽然发现她对她的看法需要修正。

“你老婆的手艺怎样?上次她买烤箱时我们正好遇上。”

“做菜她不行,做做小点心,她倒是很有兴趣。”

高远吃着蛋糕,“那天她回来跟我说了,你的新男友挺帅的,是么?”

“还行。”周瑾答得心不在焉。

高远又开始吃周瑾那份甜品,中途抬头看了她两次。“你好像是瘦了。减肥还是要靠锻炼,节食最没意思。比如我,晚饭吃好了也会觉得差点什么,非得来点甜品点心什么的,才觉得满足。”

周瑾确实瘦了,也许跟这几个月来忌吃甜食有关。她曾跟高远一样,有着餐后吃甜品的习惯,巧克力慕斯、芒果布丁、栗子蛋糕,香浓软滑的甜品,满足着一顿正餐后舌尖与胃犹嫌不足的贪求。多少个白天或黄昏,他们在她家,在酒店里,说说谈谈,分享完一块精致的蛋糕,接着开始一场从不会让彼此失望的身体的盛宴。

盛宴长留在记忆里,蛋糕使人沉溺。他们两个,是彼此生活的甜品。

酒局上周瑾没吃什么,这会儿喝了半壶清酒,有些头晕。她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在镜子前接到程凡的电话。程凡坐的飞机刚到东京,母亲叮嘱他抵达后要给她们打电话,现在,他已向女友大人汇报完毕,得赶紧给母亲打过去了。

从香港候机到东京落地,5个多小时而已。以男友母亲打来的一个普通电话为借口,她戴上那副招人的耳环,去赴一个算准了会遇到老情人的酒局。周瑾找理由管不住自己,她差一点管不住自己。

她没回座位,而是直接出了店门。一阵风吹过,耳环叮当,往事支离破碎。坐在出租车里,周瑾给高远发了条短信:我先走了。抱歉,让你吃了太多甜品。

犹豫了一下,周瑾按了删除键。那个人的名字和号码,消失在汽车空调“噬噬”的噪音中……

责任编辑/董晓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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