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佳棋
海蓝是她的笔名。她的真名据说极土,类似王桂华,李凤琴之类。黎虹有个同学毕业后分到报社,给海蓝当手下,“见过能装的,没见过那么能装的。”黎虹的同学一言难尽的样子。
没多久,黎虹参加外省一家刊物举办的笔会,同行的有海蓝,以及青年评论家赵行。他们在火车站贵宾厅见了面,黎虹认出了赵行,他穿得很休闲,坐在沙发上跟一个女人聊天。黎虹觉得那个女人应该是海蓝。确实不年轻了,比黎虹想象得漂亮些,而且比她的同学形容得苗条很多,穿了一件鲜艳的碎花衬衫,面料带弹力的,紧紧地箍在身上,她的胸部很醒目。
黎虹走过去,主动跟海蓝打了声招呼,“你是海蓝吧?我叫黎虹,和你们一起参加笔会的。”
海蓝的嘴冲她咧开了,摆出微笑的形状,但眼睛没笑,冷冷的,像蛇眼。而且十秒钟不到就转过头跟赵行讨论起新近流行的长篇小说来了。
“你好。”赵行一边听海蓝讲一边忙里偷闲地冲黎虹伸出手,“我叫赵行,我们在出版社的那次会上见过,你可能不记得我了。”
黎虹跟他握了握手。
“谁能不记得你啊?”海蓝笑了,“年轻女作家谁不想手拿船票登上你的客船?”
黎虹觉得自己就像被人当众抽了一耳光。
赵行却好像海蓝说的是别人的事情似的,“那不年轻的女作家呢?”
海蓝笑起来,跟黎虹亲昵地说,“你别看赵行外表老实,心里面可花着呢。”
“谁说我外表老实?”赵行不笑,仍旧一本正经地说,“我是偶像派。”
黎虹也没笑,心想,这个海蓝果然很他妈的。
“你真是偶像派,”海蓝说,“我儿子也特别喜欢看你的书。我说我这次是和赵行一起开笔会,他问我,是写《不神的神话》那个赵行吗?我说是的。他让我跟你要签名呢。”
他们在车上呆了八个小时。
海蓝和赵行始终处于热烈的讨论状态中,大多数话都是海蓝在说,偶尔赵行插几句或者回答她的问题。黎虹在中铺上躺着,想看书,可海蓝的喋喋不休就像火苗从她身子下面翻卷上来,把她变成了铁板烧上的鱿鱼,所有的触觉都打着卷儿。
黎虹从中铺下来,坐到卧铺对面的边座上,售货车过来的时候,她买了几罐冰镇啤酒和零食,心里正犹豫着是不是应该带出一份儿来给海蓝赵行,赵行已经先掏出钱来把单买了。
“一起坐吧。”赵行很认真地邀黎虹过去,“别对我们那么敬而远之。”
黎虹跟他们坐了一会儿,赵行跟黎虹喝啤酒,海蓝喝茶,茶包用一根细线吊在玻璃杯里,在照射进车窗的一截阳光里,茶水颜色从铁锈色的深红慢慢转为中药般的棕褐色。聊了几句家常后,海蓝又跟赵行谈起文学来,先是评点了几位作家的创作风格,然后话题一转转到她快要写完的女性三部曲上。创作的出发点,结构是如何设计的,故事是怎么展开的,人物设置有哪些独特之处,场景,细节,对话,等等等等。
黎虹望着车外的风景,中原大地上麦浪滚滚,碧波荡漾,跟海蓝的话题一样无边无际。她自顾自地喝酒,漫漫地想着,啤酒就是麦芽酿的。
中间海蓝去了趟厕所,赵行看着她,“你酒量不错啊。”
黎虹笑笑。
“你的小说写得很老辣,想不到人这样年轻。”赵行说。
“评论家真会说话。”黎虹说。
“是偶像派评论家真会说话。”赵行说。
黎虹笑了。
“海蓝是个天真的人,”赵行说。“时间久了你就知道了。”
“你们说什么呢?”海蓝甩着手上的水滴回来了。
“我说,海蓝是个勤奋的人。”
“你少来,”海蓝搡了赵行一把,“你的意思是我没有才华?”
“我还有第二句呢,”赵行笑着说,“海蓝是个有才华的人。”
海蓝坐下来,“我们省的作家其实实力蛮强的,但太缺乏炒作了。”
赵行冲黎虹挤了下眼睛,说是啊是啊。
“你还‘是啊是啊?”海蓝说,“我们不被外界了解,你也有责任,你干嘛不好好推我们一下。”
赵行说惭愧惭愧。
“光惭愧就行了?赶紧补课。”
“你们总得把书,或者作品先给我啊,”赵行看看海蓝,又看看黎虹,“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嘛。”
他们下车时,当地的气温是三十二度。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接站的人说气温是今天刚刚升上来的,“让你们感受一下我们的热情。”
黎虹和海蓝被安排住同一个房间。
“你先洗澡还是我先?”黎虹放下行李问海蓝。
“我先吧,我比较快。”海蓝说。
黎虹把东西收拾了一下,找出正读的书放在床边,挑出在房间里穿的睡衣和吃晚饭时要换的裙子和凉鞋。卫生间里传来海蓝小便的声音,无遮无拦的,然后是淋浴的声音。
十五分钟以后,海蓝身体裹着浴巾头上缠着毛巾出来了,她很白,但皮肤有点儿松。
黎虹带着自己的东西进了浴室。
浴室里面又湿又闷,镜子上面凝着雾气,光线昏暗。马桶上面的垫圈用过后没有扶起来,黎虹往里面一看,小便也没有冲。地上湿答答的,淋浴后用的脚垫湿了三分之二,歪歪扭扭地扔在地上,根本无法再用了,浴缸里面的碎头发东一根西一根,水漏处干脆虬结了一团,水从下水道流走后,洗发精和浴液的泡沫形成的印迹还清晰地留在瓷面上。
黎虹收拾了十分钟才把海蓝留下的残局清理干净,洗澡的时候她想,如果要跟海蓝这样相处一周的话,是不是还不如找个借口提前回去?要不,索性跟她撕破脸,让她换个房间?
她冲完淋浴还未来得及擦干身体,就听见敲门声,海蓝在门外问她,“我带朋友进来聊天你介意吗?”
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客气,还夹着点儿笑声,像调皮的小女生。黎虹不知道海蓝的“朋友”是谁,但肯定是男的,要不然,她不会这么费心问一句的。
黎虹看了一眼自己的睡袍,真丝加棉,浅蓝色宽袍大袖,领口用金线绣着图案,V字的底端刚好能看见乳沟。
黎虹说不行。
外面没有声音,不知道海蓝听见没有。
黎虹在浴室里吹干头发,化好妆,侧耳听听外面,还是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她慢慢开门,确定房间里面没人,才小心翼翼地走出去,海蓝不在。客人当然也不在。
海蓝的床上,她的皮箱大敞四开,衣服乱成一片,连床上也堆满了。她穿过的那件鲜艳的衬衫团成一团,扔在枕头那儿,一个黑色胸罩的挂钩刚好钩在衬衫的一个扣眼里,垂着,一半床上一半床下。
临吃晚饭前,海蓝匆匆从外面进来,“哇,”她看着黎虹,朝她身上的睡衣比划了一下,“你像个女王。”
那么诚心诚意,倒让黎虹愣了一下。
“十分钟以后下楼,晚饭要到外面吃。”
黎虹不化妆,换了裙子,把头发用皮筋随便扎了一下就出门,门口有个中年男人。黎虹以前在杂志上看过他的照片,跟照片比起来,人显得有些平庸。
海蓝随后也出来了,她给他们做了介绍。
他们握了握手,黎虹很识趣地先走了。
白天日程安排得很满,晚饭后,参加笔会的人按年龄分成几拨儿,黎虹和赵行,还有另外五六个人经常一起出去泡茶馆。海蓝总是跟人单独出去,某领导或者某著名作家、评论家。
后半夜回来是经常的事儿。
半夜回来,海蓝也不会立刻上床睡觉,总要坐在沙发上抽几根烟,喝自己带的减肥茶。
“这是我的程序之一。”海蓝说,“我做任何事情都有程序。每次开电脑之前,我一定要喝一杯咖啡,抽一根烟,再喝一杯茶。”
“如果被打断了呢?比如重要的电话,或者意外的客人?”
“打完电话送走客人之后,我会重新来一遍,一杯咖啡,一根烟,一杯茶。”
“会胃疼的吧?”
“有时候会不舒服,但不这样我就没法儿写作。”
黎虹想,她将来写自传时,里面会充斥这种细节吧。
“你这么漂亮,不像写作的人。”过了一会儿,海蓝又说。
黎虹回头,海蓝摊手摊脚的姿态不像在沙发里,更像在海滩上面晒太阳,手指间夹着烟,不时地喝口茶水,那个袋装茶是减肥茶,她每天喝三包。
“你并不胖啊,减什么肥?”黎虹问。
“我以前一百五十多斤呢。”海蓝边说边笑,刚吸的一口烟曲里拐弯地从她的嘴里往外跑,“到处都是肉。那会儿赵行见过我,吓了一跳,说我完全被脂肪淹没了。”
“你减肥怎么胸部一点儿也不减,”黎虹开了句玩笑,“不是说那里面全是脂肪吗?”
“你是没见过我以前的样子,”海蓝在胸前画了一个弧线,唱起来,“那就是青藏高原——”
笔会快结束时,他们开了个座谈会,有几个官方人物在座。主持会议的人点了几位著名作家的名字,他们发了言后,会议短暂地沉默了一下。“随便谈谈吧,”主持人环顾左右,说,“不能让我一个一个点名吧。”
“那我说两句吧。”海蓝说。
她从她的名字说起,海水的海,蓝色的蓝。她说起她的小说,从中短篇小说到眼下的女性三部曲。
黎虹的目光和赵行的相遇了,赵行做了个窒息状,缩着脖子,两眼翻白,黎虹被逗笑了。
笔会结束后赵行去了别的城市,黎虹和海蓝坐飞机飞回来。飞机上供应晚餐,盒饭,里面有几块红烧鸡块,一小勺清炒菜心,半个茶叶蛋,一小撮咸菜。“一只鸡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黎虹开了句玩笑。
海蓝不吃盒饭,“我要减肥,这次出来吃得太好了,我感觉到自己胖了。”她在飞机上也喝减肥茶,把袋装茶放进杯里,玻璃杯茶渍斑斑,她高高地举着,示意空姐,替她蓄上开水。
她们从未离得这么近过,黎虹注意到海蓝的眼睛,很大,盯着什么看时有一股死相。眼睛下面有很明显的眼袋和黑眼圈儿,以及被皮肤拒绝吸收的小脂肪粒。
“写作的人不能吃太多,”海蓝说,“脑子会锈掉。”
她举例子说作家普鲁斯特最后差不多是饿死的。还有中国的路遥。
“在饿死和写作之间,我选择吃饭。”
海蓝眯着眼睛看着黎虹,“你写作的时候不快乐吗?”
“你呢?你写作快乐吗?”黎虹反问。
“这个世界没有什么能比写作对我更忠实。”海蓝说。
一个月后赵行给黎虹打电话,约她吃饭。黎虹打车到饭店,没下车就看见赵行和海蓝已经站在饭店门口了。海蓝穿了一条很飘逸的连衣裙,黑底上面是鲜艳的大丽花,脖子上围了一条黑色的丝巾,风从正面吹向她,凸现出她的胸部,还是那么“青藏高原”,丝巾在脖子后面像两根风筝带子,随风轻摆。
赵行看见黎虹,冲她微笑,接着海蓝也转过头来。
“嗨。”海蓝打了声招呼。
除了他们三个,还有三个本地人,大家欢聚一起,是为了两个外地评论家的到来。黎虹没见过他们,但海蓝跟他们很熟络。喝酒的时候,她单独跟他们一人干了一杯白酒,黎虹看了一眼杯子,差不多有一两半呢。
他们要的包房里有卡拉OK。赵行喝到一半说喝多了,要唱歌,他拉着黎虹跟他一起唱。
“我悄悄地蒙上你的眼睛,让你猜猜我是谁。从Mary到Sally和every,就是不喊我的名字。”
“你悄悄地蒙上我的眼睛,让我猜猜你是谁。从Mary到Sally和every,就是不喊你的名字。”
“通俗歌曲主要就是感觉,”海蓝说,“感觉一对,什么都对了。”
吃完饭出去,黎虹才知道海蓝是自己开车来的,她主动提出要载那两个评论家回酒店。赵行暗暗地拉了黎虹一把,“待会儿我送你。”
“海蓝很有钱吧?开私家车?”他们坐上出租车后黎虹问赵行。
“她老公有钱。”
“笔会时,海蓝给我讲她老公,她老公说中国从古到现在,一共有四大才女,蔡文姬,李清照,林徽音,海蓝;她老公还说,中国从古到现在,有四大美女,西施,杨玉环,林青霞,海蓝。”
赵行哈哈大笑。
海蓝的女性三部曲出版了,两个月后她在北京开了作品讨论会。
海蓝从北京回来后召集朋友们喝酒庆贺。赵行和黎虹都参加了,海蓝还是那个菊花与刺猬的发型,身上穿了件旗袍,风情万种地坐在报社两位总编中间,除了两位总编,还有宣传部的领导。另外两个女孩子是大学生,海蓝称她们是“小朋友”,她们自己说是海蓝老师的“崇拜者”。介绍到赵行和黎虹时,海蓝说他们是她最好的朋友,是她的哥们儿。
“弄了半天,”黎虹悄悄对赵行说,“我们是来掺沙子的。”
“我们现在就走,怎么样?”赵行说。
黎虹看了他一眼,发现他是认真的,她拍了拍他的手,“算了吧,既来之,则安之。”
赵行在桌子下面就势把她的手攥住了。
黎虹往外挣了挣,没挣出来。她踢了赵行一脚,赵行还是不撒手。
酒喝到一半,海蓝拍了拍自己灿若桃花的脸蛋儿,提议大家唱唱歌跳跳舞醒醒酒,她把总编安排给两位大学生,自己请了一位领导,顺手拍了一下黎虹,让她去请另外一位领导跳舞。
“不好意思,”黎虹说,“我不会跳舞。”
海蓝把领导拉到了黎虹的面前,把他的手直接搁在了黎虹的手上,“跳舞有什么会不会的?跳舞就是走路。”
黎虹跟领导“走了几步路”,她在他的脚上连踩了几下,领导松开了她,“她确实不会跳舞。”他跟海蓝说。
黎虹走回赵行的身边,拎了包就走。
赵行跟了出来。
“她他妈的以为她是谁?”黎虹气得浑身哆嗦。“她想要的不都有了吗?她还想干嘛?”
“别生气,不值得。”赵行劝黎虹,“我早说要走的。”
“对,是我活该,自取其辱。”黎虹说。
赵行在大街上就把她抱住了,吻到她的嘴唇上。
她们再见面时,已经是冬天了。在酒店开关于振兴老电影厂的一个主题会议,有四五十人参加。
海蓝上身仍然是紧身衣,下面是阔脚裤,裤脚把鞋完全遮住了,外面披了一条羊绒披肩,她站在门口打量人的架式,就好像他们不是来开会,而是来参加舞会,或者派对什么的,而她自己无疑就是女主人了。
见到黎虹,她拉住了她的手,“你怎么都不接我电话的?”
“你给我打过电话吗?”黎虹装傻,“我电话经常往包里一扔,然后就忘了。”
“真有个性。”海蓝笑着说。
开会时海蓝照例坐在前面,与领导肩并肩或者面对面,黎虹还是钻到轻易不被人察觉的角落里。会开了快两个小时了,赵行才来,找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抻着脖子四下找,看见黎虹,冲她挤挤眼睛。
海蓝也看见赵行了,头往后,冲他摆了摆手。赵行弯腰走过去,她俯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赵行点点头,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她跟你说什么?”中午吃自助餐时,黎虹问赵行。
“什么也没说。”赵行说,“她就是要做出这么一种姿态来,让大家看看。”
“那你配合得不错嘛。”
“你们在这儿呢,我找了一大圈儿。”海蓝端着盘子走了过来,“没打扰你们吧?”
“肯定打扰了。”黎虹把包拿开,让海蓝坐下。
海蓝说下午开完会,晚上要请他们吃饭。
黎虹刚要回绝,海蓝抢先说了一句,“就我们三个,一定要给我面子。”
“对了,”赵行对黎虹说,“海蓝的新名片你是不是没有?你现在要叫她海蓝总编了。”
“海蓝副总编。”海蓝纠正赵行。
开完会海蓝又像个女主人似的,往门口一站,跟每个领导打招呼,跟认识的人亲热地抱一下,跟不认识的人也笑容满面地点头道别。
“谁能想象出这个女人不喜欢洗内衣,用过马桶经常想不起来冲水呢。”黎虹跟赵行感慨。
“女人就像俄罗斯套盒。”赵行说,“有N个自我。”
海蓝终于结束了漫长的告别仪式,朝他们走过来,她开车带他们去一家刚开的湖南菜馆吃饭。
“我最近无辣不欢。”海蓝说。
“辣姐。”黎虹笑。
海蓝打开音响,问黎虹:“你喜欢邓丽君吗?”
黎虹说喜欢。
海蓝说太好了,接着就好像由邓丽君来招呼黎虹似的,她开始跟赵行,只跟赵行,讨论起她下一步的写作计划来,她想写婚姻三部曲。
“我会把冲突设置得激烈一些,方便以后改成影视剧。”
“也可以啊。”赵行说。
黎虹看了赵行一眼,如果他是在敷衍她,那还真是应付得挺像那么回事儿似的。
“茅盾文学奖要开始评选了。”吃饭的时候海蓝进入正题,问赵行,“你说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赵行笑嘻嘻地,“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呗,反正跟我们八竿子打不着。”
“谁说打不着?”海蓝说,“我的女性三部曲反响不错的,在去年的长篇小说里面也算重头戏吧?在北京开研讨会时,他们说我的研讨会是评论家出席的档次最高人数最多的一次。”
“都是老中医,”赵行笑了一下,“谁不知道那些偏方?”
“什么中医?什么偏方?”海蓝不肯就坡下驴,“你什么意思?”
“我没意思。”赵行说,“别吃什么湖南菜了,剁椒鱼头平头整脸地装在盘子里,往桌上一摆,怎么看怎么像烈士。”
“我离婚了。”点完菜海蓝突然宣布,手里的菜谱都没来得及放下,就好像她离婚的消息是这天晚上的压轴菜式。
他们谁也没说话。
“喝什么茶?”服务员问。
“菊花。”黎虹说。
“我也是。”赵行说。
海蓝拿出个杯子,里面是减肥茶茶袋,“给我蓄上开水。”
“都离婚了还喝这个干什么?”赵行说。
“都离婚了还能不喝这个?”海蓝说。
三个人都笑了。
海蓝讲了一晚上她老公的好,还有儿子,如何乖巧,如何聪明。
“我们现在是特别好的朋友。”海蓝说。
“君子绝交,不出恶言。”黎虹主动跟海蓝喝了杯酒,“辣姐毕竟是辣姐。”
海蓝用手抚着自己的脸颊,小姑娘似的咯咯笑,问赵行,“你呢?你怎么说?”
“你能得茅盾奖。”赵行说。
海蓝笑,“你骂人不带脏字儿。”
“不是,我是认真的。”
“如果我跟所有的评委都像今晚这样,讲一讲我的婚姻故事,那我是不是能得上茅盾文学奖?”
“肯定得不上。”赵行说,“评委们听了你的话,离婚还来不及,谁还操心文学奖不文学奖的?”
“我可是个酒鬼。”海蓝晃着车钥匙。在饭店门口的灯光中,她人也像手里的车钥匙一样轻轻摇晃。
那一瞬间,黎虹觉得她很性感。
“快上车吧,我们都是敢死队员。”赵行说。
海蓝开车把他们带到白桥。
白桥是从公园的湖面上横贯过去,夏天的时候,白桥上面风很大,吹得衣服吧嗒吧嗒响,把情侣们亲吻的声音都盖住了。
“在这里谈情说爱总有点儿浓情蜜意转头空的感觉。”海蓝笑着说。
“听起来像经验之谈啊。”黎虹说。
“本来就是经验之谈。”
赵行在后面一声不吭,像是睡着了。
海蓝把车开到赵行家楼下,扭头叫赵行。
“我喝多了。”赵行揉着眼睛,说,“黎虹你帮帮忙,把我送回家吧。”
黎虹下了车。
“我在这儿等你。”海蓝对黎虹说,“一会儿送你回家。”
“不用了。”赵行说,“如果她待会儿找不到家,我再送她。”
海蓝没说话。
黎虹跟她道了再见,扶着赵行刚转过身,身后的车发出一声尖叫,她回头时,看见车子像子弹似的射了出去。
“你成心的是不是?”黎虹放开了赵行,“海蓝会怎么想?”
半夜里黎虹口渴,去厨房喝水,喝完水去卫生间洗了把脸,洗完脸抬起头往镜子里面一望,脑子里突然响起刚刚轮胎和路面那撕心裂肺的一声喊叫,“天哪,”黎虹对镜子里的女人说,“天哪!!”
黎虹的煎蛋水准很高,赵行每次都要对着煎蛋发出赞叹:“太阳占据了月亮的心。”
“你这么擅长花言巧语,”黎虹没给自己煎蛋,她只喝咖啡,“很容易让女人迷上你。”
“你昨晚做什么梦了?”赵行用餐刀干净利落地切开了“太阳”,用刀尖挑起来,送到嘴边,“变得这么神经兮兮的?”
“你还真猜着了,是个噩梦。”黎虹说,“梦见我们分手,我切腕自杀,我在梦里很清醒,还有心理活动,切完之后,想,咦,怎么一点儿不疼?然后看着那血往外流,刚开始像红色的毛线,后来像红绸子,我还在想,哎呀,流了这么多血,我看上去像个蜡像吧?然后就醒了,再也睡不着了。”
“梦不错,”赵行笑了,“很文学。”
“我第一次见海蓝时,她说过一句话,”黎虹说,“哪个女人不想登上你的客船?”
海蓝来找黎虹,她在电话里说是正好经过她的单位,如果黎虹有时间,她请她吃午餐。
“我请你吧。”黎虹说,“有家不错的巴西烤肉店。”
一个月不见,海蓝胖了一大圈儿,五官身材虽然没变,但皮肤下面包裹着的,显然已经不是黎虹认识的那个海蓝了。她让负责饮料的服务员给她榨了一大杯苹果汁。
“不减肥了?”黎虹问。
海蓝笑笑。
服务员举着一米多长直径一厘米左右的铁钎子,上面串着烤好的肉,鱼,虾,蘑菇,玉米等等,挨着桌子走,谁招手就在谁的盘子里面切上一点儿。每个服务员走过身边时,海蓝都示意他们往她的盘子里面切东西。
“我写女性三部曲的时候,这个地方就有些疼。”海蓝指了指右侧的乳房,“后来,越来越疼。”
“去医院看过吗?”
“看了。”海蓝把盘子里的一块烤鱼切成小块,放到嘴里嚼完了,咽下去,才接着说了一句,“是乳腺癌。”
黎虹把正在啃的玉米放下了,“哪家医院?我们单位曾经有两个人去市医院检查身体,市医院是我们单位的医保指定医院,都说是癌,吓得半死,结果去医大一院重查,都不是。”
“我连北京都去了,”海蓝笑了笑。
服务员走过来,“羊肉要么?”
黎虹看着那块羊肉,想,自己应该说点儿什么,但她就是想不出,应该说些什么。
“青藏高原要消失了。”海蓝说。
“差不多有五斤重。医生说已经扩散到腋下了,需要多割一点。”黎虹跟赵行说,“她老公也去了,确切说是前夫,当着他女朋友的面儿,鼻涕一把泪一把的。”
赵行沉默着。
“海蓝醒过来以后,跟大家说这是她减肥减得最容易的一次。”
“医生说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我也觉得她了不起。”
赵行一直沉默。
“真不行了。”赵行说。
他的脸上全是汗,就像有人把一杯水迎面泼到他脸上了似的。
“对不起。”他说。
“是我不好吧?”黎虹把头发拢到前面来,抓起发梢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还有来苏儿的味道吗?从医院回来以后我洗澡了呀。”
“不关你的事儿,”赵行说。“是我不好。”
赵行坐在床上点烟。
“给我也来一根。”黎虹说。
他们往同一个烟缸里面掸烟灰。
“对不起。”赵行在黎虹的头发上亲了一下。
“没关系。”黎虹说。
“要不,”过了一会儿,她问他,“你改名叫赵不行吧。”
赵行笑了,“算你狠。”
有一阵子海蓝相当胖,是化疗时使用的激素在捣乱。肥胖把从前黎虹认识的那个海蓝完全淹没了。
她给海蓝起了个外号叫“胖大海”。
海蓝喜欢上了中式服装,一买一大堆,都是浓墨重彩,鲜艳亮丽的色调,大花大叶,夸张地开放着。
一见到黎虹,她就张开手臂转一下身,“漂亮极了。”黎虹每回都夸她。
黎虹给赵行打电话,约他吃饭。
他见到海蓝的时候,愣了愣,然后上前拥抱了她。
“我现在看上去像你妈。”海蓝说。
“哎哎哎——”赵行用筷子敲盘子,以示抗议。
点完菜黎虹去了洗手间。
洗手间里居然能听到大厅里放的音乐。是邓丽君。
“我一见你就笑,你那翩翩风采太美妙,跟你在一起,永远没烦恼。”
黎虹边洗手边跟着哼哼。
然后是《甜蜜蜜》,《绿岛小夜曲》,《月亮代表我的心》。
打扫卫生的女人进来几次,从镜子里面打量黎虹,黎虹呆到实在不能再呆下去,才回到餐厅。
“你们说什么呢?”她问他们。
“在说我的婚姻三部曲。”海蓝说,“我现在最大的梦想,是把婚姻三部曲写完。”
“她想为文学献身,”黎虹说,“但文学根本不需要她。”
“不需要,”赵行说,“也不拒绝。”
“一个女人脱光了衣服,但她喜欢的男人连看她一眼的兴趣都没有。你所谓的不拒绝,是男人没有阻止女人脱光衣服。”
“黎虹,”过了一会儿,赵行才重新开口,“你为什么这么激烈?”
“也不是。”黎虹觉得自己就像个被缝衣针扎了眼的气球,“我觉得她太糊涂。”
赵行回答得像个智者:“难得糊涂。”
黎虹把自己的东西装进旅行包里,满满登登的,“剩下的东西替我扔了吧。”
赵行点点头。
黎虹走到门口时,泪水涌出眼眶。
“不舍得,”赵行的眼睛也红了,说,“也不挽留。”
黎虹和赵行再见面的时候,海蓝已经走了,来临的是夏天。
他们在一个会上碰面。开完会后,赵行在门口等黎虹,“我送你吧?”
黎虹看到赵行的车,“哟,发财了?”
“贷款。”赵行说。
“你有事儿吗?”车子开了一段后,黎虹问赵行,“要是没事儿,我们去白桥转转吧。”
赵行把车开到白桥。
白桥果然风大,把女人们的裙子吹成猎猎旗帜。
黎虹说,春天时她送了一个两边垂着辫子的时髦绒线帽给海蓝。“化疗以后她的头发一直长得不好,缺了帽子根本行不通。她走的时候,嘱咐家里的人给她戴上那顶帽子。”黎虹比划了一下,“那顶帽子其实不好看,两条毛线辫子这么垂着,傻乎乎的像初中生。要是早知道——”
黎虹把脸埋进自己的膝盖里。
赵行点了根烟,望着远处的湖面。
“你跟海蓝是怎么开始的?”黎虹抬起头来,看着赵行,“为什么结束?”
“分手是因为我吗?”
“她是为你离的婚吗?”
“你真的爱过她吗?还是只是逢场作戏?”
赵行点了一根烟,塞到黎虹嘴里,在她的头上拍了拍,“——嘘!”
责任编辑/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