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尔夫
在中国文学史上,李白曾以“文质相炳焕,众星罗秋旻”(《古风》其一)这样美妙的诗句来形容名家辈出、慧眼生辉的唐代文学。遗憾的是,他不曾目睹他身后这群星闪烁的夜空,又增添多少星座。
李清照是李白过世三百二十年后升起的又一颗巨星,她以中国古代女性文学的最高成就,在夜空中大放异彩。她的《漱玉词》千百年来吸引着难以数计的读者,在深层次上影响着文学的创作和发展,这颗巨星既超过了宋以前其他女诗人,如蔡琰、薛涛等,也超过了她稍前与稍后的魏夫人和朱淑真,宋以后的众多女文学家中,其辉光也很少有人能像她那样光彩夺目。在以男权为主的封建社会,妇女处于社会的最底层。突然之间,男性长期垄断的文坛被李清照这一女性挤了进来,并以自己的创作实绩取得了与男性词人互争高低的地位,无怪历代词人评家对此要刮目相待了。南宋王灼说:“易安自少便有诗名,才力华赡,逼近前辈。在士大夫中已不多得。若本朝妇人,当推文采第一。”(《碧鸡漫志》卷二)明代杨慎说:“宋人中填词,李易安亦称冠绝。使在衣冠,当与秦七、黄九争雄,不独雄于闺阁也。”(《词品》卷二)
在中国长期封建社会里,李清照的出现,确属来之不易。纵观其创作道路,可以看出,她的成功除了天分才情以外,又与她学识的积累、时代的熔铸、对词体的驾驭以及精益求精的艺术追求密切相关。
李清照(1084—1155),自号易安居士,山东齐州章丘明水镇人。自幼生长于学术与文学气氛十分浓厚的家庭。其父李格非,神宗时进士,哲宗时官礼部员外郎,不仅藏书丰富,且以《洛阳名园记》而成名传世。母为状元王拱辰之孙,能文。前人说李清照“幼有才藻”(俞正燮《癸巳类稿》),“才高学博”(无名氏《瑞桂堂暇录》),有“大家举止”(陈宏绪《寒夜录》),就是在这种家庭环境中陶冶出来的。她十八岁同太学生赵明诚结婚。明诚之父赵挺之,徽宗朝官至尚书右仆射(宰相)。赵明诚“读书赡博,藏书万卷”(翟嗜年《籕史》),能诗文,擅金石考据,著《金石录》三十卷。李清照参与研究、整理,“笔削其间”,又常与明诚诗词唱和。她后来在《金石录后序》中以形象的笔墨记载了婚后温馨甜蜜的生活:明诚每获一书,即共同校勘、整集、签题。得书画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尽一烛为率。她还跟丈夫斗茶赌记忆:“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覆怀中不得饮而起。”在诗词唱和方面,元伊世珍《琅嬛记》所载,已成词坛佳话:“易安以重阳《醉花阴》词函致赵明诚。明诚叹赏,自愧弗逮,务欲胜之。一切谢客,忘食忘寝者三日夜,得五十阕,杂易安作以示陆德夫。德夫玩之再三,曰:‘只三句绝佳。明诚请之。答曰:‘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似黄花瘦。正易安作也。”又据周辉《清波杂志》载:“明诚在建康日,易安每值天大雪,既顶笠披蓑,循城远览以寻诗,得句必邀其夫赓和,明诚每苦之也。”
在上述环境气氛中成长起来的李清照,由于时代局限,其早期作品不可避免地要以自然景物、闺阁风情和离恨相思为主要内容。然而,这传统题材在她那富有女性锐感的笔下,却闪射出奇光异彩,别具打动人心的艺术魅力。封建社会剥夺了妇女的社交自由,她们被封闭在深闺之中,因而促使他们对大自然有着更深邃的情感交流和更细腻的审美愉悦。词人眷恋着大自然,大自然也投之以深情的回报。如《怨王孙》:
湖上风来波浩淼,秋已暮、红稀香少。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
莲子已成荷叶老,青露洗、蘋花汀草。眠沙鸥鹭不回头,似也恨、人归早。
不仅如此,词人的生命似乎已同大自然的生命交融互渗,合二而一了。如另首《如梦令》: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尽管醉酒浓睡,但词人仍于不知不觉中进入庭院,仿佛变成被雨打风吹的海棠,经历了凋零之苦。所以当“卷帘人”答以“海棠依旧”之时,词人便毫不含糊地纠正其粗疏:“应是绿肥红瘦!”
词人还从其他侧面,描绘少女的闺阁生活,刻画自我形象。如《点绛唇》: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客入来,袜划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天真活泼的性格,机敏淘气的神态,在短短41字之中被描画得特异清出,活灵活现。
幸福温馨的家庭生活,常常又会因离恨相思而苦恼。《漱玉词》中最早抒写离恨相思的名篇是《一剪梅》: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词中通过“独上”“谁寄”“雁字”等句,引出别后的孤独与两地相思。节拍从“眉头”到“心头”的情感转化,巧妙传达出词人的伉俪情深。
然而,美满的爱情婚姻,饭后茶余的诗词唱和,这美好的一切,霎时间便被金人入侵的鼙鼓击得粉碎。宋钦宗靖康二年(1127)三月,赵明诚奔母丧载十五车金石书画南下。十二月金人陷青州,赵明诚存书画古器十余宅屋被焚。李清照杂入逃亡百姓之中南逃,高宗建炎二年春抵江宁。不幸的是第二年八月赵明诚猝然病故。从此,李清照“漂流遂与流人伍”,进入了她艰难孤苦的后半生。她先是从池阳奔建康,因金兵南下,高宗自建康南逃,李清照奔洪州送明诚所遗文物。洪州失陷,又奔台州,之剡州,走黄岩,奔行在,并随南宋小朝廷由海道之温州,之越州,又之衢州、越州,赴杭州。一个为躲避金人而四处逃亡的孀妇,经历的是人们难以想象的困窘艰辛。在逃亡的七八年里,她几乎失去所有一切。首先失去了故国家园,其次是丈夫早死,再次是文物丧尽。李清照的生命支柱已丧失四分之三,她晚年苦撑苦熬而能得以存活,完全靠“词的创作”这仅存的生命支柱支撑着她才走完人生的最后历程。“国家不幸诗家幸,话到沧桑句便工”(赵翼《题遗山诗》)。经历了上述的颠沛流离和一连串的沉重打击,李清照南渡后的作品有了更充实的内容、更丰富的情感与更为深细的审美体验。
南渡后李清照的作品约可分为感伤时事、悲今悼昔与咏物自伤三类。早期感伤时事之作是《添字采桑子》:
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展有余情。
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
作为“北人”,初逃南方,惊魂逋定,无以存身,与扎深根于庭中的芭蕉形成巨大反差。于是当三更半夜,辗转难眠,听到点滴细雨打在蕉叶上之时,就仿佛是在敲击自己的心房。亡国的衰愁,油然而生。晚期避乱金华所写的《武陵春》,传达出长期逃亡的深长悲痛: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经过七年左右的四处逃亡,词人身边几乎一无所有了,而亡国之痛,逃难之苦,孤独之悲却有增无减,难以计量。词人通过想象,将无法把捉的“愁”情装入小船并使之难以荷载,于是抽象的“愁”情便有了可视、可触、可以衡量的具体感与立体感了。这首词反映了兵荒马乱中苦难大众的共同心绪。
悲今悼昔之作还有《永遇乐》和《声声慢》两首长调最为著名。先看《永遇乐》:
落日熔金,暮云合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这首词是作者结束逃难以后回到南宋都城临安所写。上片描绘南宋偏安苟活的时代气氛,下片回忆北宋灭亡前的元宵风习,传达出词人的故国之思与悲今悼昔之深情。张端义在《贵耳集》中说:“南渡以来常怀京洛旧事,晚年赋元宵《永遇乐》词。”词人之所以“怕见夜间出去”,并非只因“如今憔悴”,而是深恐引起难以自堪的亡国之痛,其中还深蕴着“酒朋诗侣”们难以理解的女性的自爱、自尊、自强、自重,以及由此而产生的孤独感。
另首《声声慢》,自出机抒,妙语天成,为历代广泛传诵: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惟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全词以情开篇,以情结响,中间用大量笔墨描绘深秋景物,烘托不断积累增生而又无法释解的愁情。作者摆脱了“温柔敦厚”之类诗教的束缚,敢于抒真情,说实话,写实感,显示出向豪放词风倾斜的鲜明特点。开篇14个叠字的运用也非常成功,在真率自然以及传达女性特殊心理状态和口吻声情方面,深得历代好评。
咏物自伤之作在《漱玉词》中约占百分之十五。其中咏梅最多,还有咏白菊、桂花等。这些词写得俊雅精工,构思新颖,手法多变,既表现出词人细腻的审美感爱,又寓之以词人的个性和南渡以后的巨痛深悲。
然而,作为一个自强不息的女词人,李清照并没有被南渡后的巨痛深悲所摧毁。她始终在挣扎,拼搏,企盼有更大超越。《渔家傲》就是这一情感和心态的具体写照: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漫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词借梦境的描述,创造出一个幻想中的神话世界:驾一叶扁舟去乘风破浪,像鹏鸟一样磅礴九天,追求一种永恒的价值、永恒的解脱和超越。在当时,这无疑是不折不扣的幻想,所以词题曰“记梦”。李清照当时万万没有料到,她的价值已经实现,她的幻想、追求,她的梦境已经化为真实。她留下那少得令人为之惋惜的40余首歌词,便是她梦中的“风鹏”和“蓬舟”,她借助这40余首歌词的“惊人”之“句”破浪乘风,到达了彼岸,实现了超越,获得了永恒。
李清照之所以获得空前巨大的成功,乃在于她的词是真正意义上的女性文学,同时又恰当地选择了善于表达女性心灵与声情口吻的词体形式作为载体,使内容与形式二者水乳交融达到完美无缺的高境界。词,作为新的诗体形式,从它诞生那天开始,就同女性结下了不解之缘。写女性,歌女性,代女性立言,塑造女性形象,开掘女性深层心理活动,产生了许多名篇佳作。但是,这些作品几乎全都出自男性文人之手,是典型的“男子而作闺音"(田同之《西圃词说》),其中相当数量作品表现出男性视角对女性的扭曲、丑化、狎弄与污辱。李清照的出现,打破了这一词史的传统格局。她的《词论》从女性文学的的特征与合乐等几方面出发,对她以前的词史作出小结,对几乎所有名家都有针对性地提出批评和具体指摘,为发展和创作出“别是一家”的真正属于女性文学的歌词明确了方向,并为攀登女性文学的高峰坚定了信心,增强了勇气。她认识到自身处境的局限,她不可能像其他男性文人那样能参与政治并可有广泛的社交活动。因此,在李、杜、元、白、韩、柳、欧、苏这样影响文学历史进程的大家出现以后,无论为诗为文,她已不可能超越前贤,只能在词的创作尚未进入高峰以前,在善于抒写和表现女性生活情感的艺术领域,向男性词人一决高低。她界限分明地用诗体形式议论时政,抒写壮怀,抨击丑恶现实,如《乌江》诗:“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而用词来展示当时广大女性在北宋灭亡后所经历的苦难历程,特别是自身不同历史时期的内心世界。南渡后《漱玉词》中的深悲巨痛已不仅是她个人的一己之悲,而是融入了家园之恨与所有苦难大众的共同心声,并明显地表现出向豪放词风的倾斜与相互渗透,同时又不失“别是一家”的本色。《漱玉词》的自然浑成,打点匀净,研炼至极,转趋平淡,虽妙到毫端却不见痕迹,甚至连词人自己也不知其所以然了。这便是李清照在创作中将生命的整体投人所获致的专精独诣与至善至乐的完善艺术境界。
因为《漱玉词》是真正意义上的女性文学,所以李清照的艺术经验并不是一般男性词人能够仿效或真正能学到手的。但从南宋开始,学习仿效者,代不乏人。辛弃疾和侯宾便都有“效易安体”之词作。刘辰翁在元军攻陷临安后用易安《永遇乐》体表达其亡国的“悲苦”。《漱玉词》和李清照的形象还覆盖或影响到其他文体形式。从《牡丹亭》的杜丽娘到《红楼梦》中的林黛玉身上都可以看见李清照的身影及其作品的某些韵味。本世纪20年代,著名诗人徐志摩还曾用白话诗体今译《漱玉词》12首,开创了最早今译宋词的传统。
谭玉生在《论易安词》一诗中说:“若并诗中论位置,易安居士李青莲。”他认为李清照的创作成就,同辉映在中国文学史上的李白一样,璀璨而显赫。王又华在《古今词论》中引沈去矜的话说:“‘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极是当行本色。前此太白,故称词家三李。”如果李清照死而有知,也一定会为此而感到欣慰。
(选自《古典文学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