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克亮
中国七夕文化可谓源远流长,它是中国农耕文明的又一集中体现,源于我国农耕社会祖先对于天文学的想象。七夕所折射出的天文历法、节日流俗、爱情传说、文人墨客的诗文吟咏等文化符号,共同赋予了七夕这个民俗节日以丰富内涵。以七夕为题材的诗赋同时也是中国浪漫主义诗情的一座富矿。
牛郎织女的神话传说后被历代文人赋予了凄美与浪漫的人文情怀,七夕文学也出现了一片繁荣景象,特别是在诗歌的流转中代代出新,朝朝歌咏。这些七夕诗歌也是对当时社会的一个鲜活影射。
从星象、神话到人物
在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中,人们就已经把织女星和牵牛星联系了起来,《诗经·小雅·大东》:“维天有汉,监亦有光。跂彼织女,终日七襄。虽则七襄,不成报章。睆彼牵牛,不以服箱。”这是有关牛郎织女传说最早的文字记录,是牛郎织女神话之雏形。织女、牵牛尚为天汉二星,“七襄”“服箱”或亦仅为譬喻。
还有一首与织女有关的《周南·汉广》中所述“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据史料记载,诗中的“汉”即指汉水,又指天汉(银河),“游女”是指汉水女神或织女星神。楚人雄距江汉地区,甚重祠祀“汉之游女”。《淮南子·天文训》中关于牵牛星“一时不出,其世不和;四时不出,天下大乱”的记叙。这些都是关于牛郎织女的天文记述。
汉《史记·天官书》谓“织女,天女孙”这已隐约给织女披上了一层神话色彩。《汉书·天文志》基本倾向相同,“织女,天帝孙也。”但在解释牵牛星时云:“自昔传牵牛织女七月七日相见,此星也。”第一次完整地记述了牛女相会神话的要素:人物、时间、事件,这使牛郎织女与七夕的关系正式明确下来,后世论及七夕关于牛郎织女的传说皆源于此。又《后汉书·天文志》曰:“织女,天之真女。”至东汉《古诗十九首》:“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虽仍为天上二星,但已经全面赋予了人物性格和生活特性,昭示着故事主人公爱情细节及具体形象的重大转变,此诗勾勒出牛郎织女天上人间的爱情故事,将这种离情别绪、相思痛楚刻画得淋漓尽致。此时,牛郎织女才真正具有了人的仪态和情感。
思妇悲情
汉魏时诗文较多地提到牛女因银河相隔而怨别相思,《迢迢牵牛星》代表了此一时代的审美观念和方式。如蔡邕赋云“非彼牛女,隔于河汉”(转引自《佩文韵府》女字条);曹植《洛神赋》云“叹匏瓜之无匹,咏牵牛之独处”;曹丕《燕歌行》与《迢迢牵牛星》取的同一角度,言其分离之苦。这一审美范型奠定了汉魏六朝七夕诗中织女悲怨形象的基础,历魏晋六朝而不衰。
《燕歌行》诗云:“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鹄南翔,念君客游多思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此诗末句明写牛郎织女,实为拟喻自己与丈夫的离别悲伤。”(胡大雷《中国诗人抒情方式的演进》)“全诗对思妇情怀作了细致刻画:悲鸣弦,感明月,叹牵牛织女之限隔于河梁而自况,确实写得婉转而情深。……潜转着一股具有时代意义的感伤主义情感之流。”(王钟陵《中国中古诗歌史》)
两晋七夕诗在描绘织女形象时则侧重外在形象的展示,诗中的织女不是单纯作为妇女的形象存在,而是被赋予仙人与凡人的双重身份。如苏彦《七月七日咏织女诗》:“火流凉风至,少吴协素藏。织女思北址,牵牛叹南阳。时来嘉庆集,整驾巾玉箱。琼佩垂藻蕤,雾裾结云裳。金翠耀华辎,軿辕散流芳。释辔紫微庭,解衿碧琳堂。欢谯未及究,晨晖照扶桑。仙童唱清道,盘螭起腾骧。怅怅一霄促,迟迟别目长。”此诗写秋令方至,七夕佳节,织女穿戴严整,乘驾会牵牛,可是欢谯未究,分期叉即,然后感慨春霄恨短,来日遥遥。此处描绘的是贵族妇女形态的仙人妇女。诗人通过想象描绘了妇女的凤冠霞帔,一派贵族仙气。其妆束、车驾威仪已非昔日织女可比。其外观仪态的藻饰,表明晋时审美观念的趋于繁丽。从女性角度抒发离别相思愁恨相织,能够继承《迢迢牵牛星》和《燕歌行》的莫过于“太康之英”陆机的《拟迢迢牵牛星诗》:“昭昭清汉晖。粲粲光天步。牵牛西北回,织女东南顾。华容一何冶,挥手如振素。怨彼河无梁,悲此年岁暮。跂彼无良缘,睆焉不得度。引领望大川。双涕如霑露。”《六臣注文选》吕延济曰:“此述思妇之情,托牵牛以明之也。”此诗借夜月之景写牛郎织女相会,以河汉之广和无梁可渡写相会之难。以此表达内心的悲情之感,在咏叹牛郎织女难相会的情绪中抒发自己仕途不通的哀叹感怀。
朝欢暮乐
唐代天下承平,自陈代以来的七夕君臣宴饮的风气仍极为盛行,这种风气首先导致了以七夕宴饮为内容的七夕赋的产生。王勃《七夕赋》正好反映了这一风习及其时代心理。“若夫乾灵鹊谶之端,地辅龙骖之始。凭紫都而授历,按玄丘而命纪。凤毛钟桂阃之祥,麟角灿椒庭之祉。驰朱轩于九域,振黄麾於万里,抗芝馆而星罗,擢兰宫而霞起。则有皇慈雾洽,圣渥天浮……耸辞峰于月殿,披翰薮于云扃。方绝元凯而高视,岂与梁楚而骈声。”王勃虚拟了一个君臣观星的背景,铺排观星的过程和场面。
较之汉唐,宋代君臣多羸弱之风,宋代七夕词具有了更多的对于时代的理性思考和更强的时代气息。最有名的当数秦观的《鹊桥仙》:“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河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上片写佳期相会的盛况,“纤云弄巧”二句为牛郎织女每年一度的聚会渲染气氛,用墨经济,笔触轻盈。“银汉”句写牛郎织女渡河赴会,推进情节。“金风玉露”二句由叙述转为议论,表达作者的爱情理想:他们虽然难得见面,却心心相印、息息相通,而一旦得以聚会,在那清凉的秋风白露中,他们对诉衷肠,互吐心音,是那样富有诗情画意!这岂不远远胜过尘世间那些长相厮守却貌合神离的夫妻?
下片则是写依依惜别之情。“柔情似水”,就眼前取景,形容牛郎织女缠绵此情,犹如天河中的悠悠流水。“佳期如梦”,既点出了欢会的短暂,又真实地揭示了他们久别重逢后那种如梦似幻的心境。“忍顾鹊桥归路”,写牛郎织女临别前的依恋与怅惘。不说“忍踏”而说“忍顾”,意思更为深曲:看犹未忍,遑论其他?“两情若是”二句对牛郎织女致以深情的慰勉:只要两情至死不渝,又何必贪求卿卿我我的朝欢暮乐?这一惊世骇俗、振聋发聩之笔,使全词升华到新的思想高度。
显然,作者否定的是朝欢暮乐的庸俗生活,歌颂的是天长地久的忠贞爱情。在他的精心提炼和巧妙构思下,古老的题材化为闪光的笔墨,迸发出耀眼的思想火花,从而使所有平庸的言情之作黯然失色。
这首词将抒情、写景、议论融为一体。意境新颖,设想奇巧,独辟蹊径。写得自然流畅而又婉约蕴藉,余味隽永。
异乡愁思
明清时期是牛郎织女文学的鼎盛时期,七夕诗歌仍然沿着唐宋七夕诗词的道路发展。
明代德容《七夕二首·其一》:“玉露金风报素秋,穿针楼上独含愁。双星何事今宵会,遗我庭前月一钩。”《七夕》是由两首七言绝句组成的组诗,此诗为第一首。此诗附入妇女穿针乞巧、祈祷福寿等活动。此俗甚古,汉、晋、南北朝书中均有记载。在此纯粹的妇女风俗节日来临之际,德容作此七言绝句,记述自己的感想,抒发自己的情怀。任何风俗风景,其观感体验皆因人而异。旧俗此时,妇女尤其是未婚少女,尽皆欢天喜地,满怀憧憬地聚集欢会,祈祥祷福。德容无此心境,她疑惑牵牛织女为什么要此夕相会。她留心的不是牛女的团聚,而是团聚之后的断肠离别。这自然与她的家破国亡,流落异乡的特殊遭遇有关。
清代纳兰容若《台城路·塞外七夕》:“白狼河北秋偏早,星桥又迎河鼓。清漏频移,微云欲湿,正是金风玉露。两眉愁聚。待归踏榆花,那时才诉。只恐重逢,明明相视却无语。人间别离无数,向瓜果筵前,碧天凝竚。连理千花,相思一叶,毕竟随风何处。羁栖良苦。算未抵空房,冷香啼曙。今夜天孙,笑人愁似许。”纳兰容若的词大多流露着一个“愁”字,纳兰容若无论是护驾还是出使,始终是“两眉愁聚”,这愁中既有远离家园的相思之愁,而更多的是壮志难酬之愁。塞外七夕之夜更加增添了这位性情才子的思苦。
七夕,这一被赋予聚少离多、坚定执着爱情的节俗,一段凄美而悲凉的爱情故事,千百年来感触着多少文人墨客,以此产生出的七夕文学,特别是七夕诗歌是中国诗歌发展史的一个重要题材,从七夕诗歌发展演变中我们也同样可以看到中国诗歌的一个变迁过程,它是中国文学史上独特而颇具魅力的带有民族文化色彩的一段漫长史话。
(选自《文化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