墟土

2015-08-18 18:06:05朱强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5年7期
关键词:表嫂处女

朱强

1

挖土机像只笨重的昆虫,在太阳光里舞蹈。进退、转身、摇摆、骨节转动。空气中发出巨大的响声。

一个下午,我就这样愣愣地坐在废墟里,双手紧握住望远镜;土,湿而温暖。它们在铁铲底下,被一遍遍翻动、撞击、敲打;躲藏在土壤里的巨大黑暗,见光———立马就销声匿迹了。这些土,自从当初落下来,就再也没有走了,土在下面,不断被上层土所覆盖,一层又一层的,像河床一样被抬升着。

古老的房屋断断续续都倾圮了,年复一年,零落成荒烟蔓草,瓦砾、灰土、朽败的檩条———被此后陆续迁来的居民清理、粉碎、回填、平整。废墟———最终就变成了平地,新的建筑在废墟里竹节似的———生长起来。平地越长越高,土的能量在地下不断积蓄,时间、建筑、新的土壤与形形色色的人物在上面践踏、碾压、施加重量,不断密实土壤的质地,它们像岩石与金属般,在黑暗里发着光。

眼前的挖土机前面带有一个尖齿的巨铲,轰隆轰隆的,列缺霹雳,丘峦崩摧,轻巧地就把千年的黑暗给开启了,卡车皮载着一千多年的时光,绝尘而去。九华阁门前的土地被用力切开了,呈现出一道巨大的断面,斧切刀削般的光亮着。这道光,深入地下,少说有三米。

土壤的色泽由橙红、浅黄、浅灰到深灰、灰黑、深黑,依次从地下升起,因为之前我在班上一直是个出了名的考古狂,所以,当我看到这样一块五颜六色调色板似的墙壁,不由自主地便想起了考古学里———类似于探沟啦、考古墙啦、文化层啦、文化堆积啦等等词汇。

考古学家往往就在这些土层的剖面上,不同色泽的土壤之间,歪歪斜斜地画上一条横线,不同颜色的土,就被这条清朗的线条隔开了。一个个活泼泼的年代,花香酒气、纨扇笙箫的年代,就这样被硬生生地割开了。厚薄不均的文化层,在考古学家们手腕上画出来,他们在这些文化土层里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利用镊子、毛刷、平铲、放大镜这些工具,剔除、拂拭掉表面一层层浮土,最终清理出方的、圆的、犬牙交错的、花朵般的遗物,它们遗落在时间的场里,也许是一截断砖,也许是一片碗底,也许是一枚石镞,一支笔管。总之,考古学家绝不肯轻易地放走任何一丝线索,他们在颜色深深浅浅的土层上画上一个个小小记号。这些标记与遥远的年代真实而有力地呼应着,让你觉得这个整天被酒的香,花的色,唇齿的芬芳,会议,街市,无聊的话题,谄媚与同情以及各种热闹画面占据的城市里面,竟然还居住着这样多的———你所不知道的城市。这些城市层层叠叠着,明清的、宋代的、汉唐的、高琰的、卢光稠的、赵卞的、孔宗翰的、苏轼的、《虔州八境图八首并序》的、《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的,年代更遥远与更加模糊与未知的,仿佛时间、空间、万事万物都被画在了这个斑斑驳驳的考古墙上。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秋天正在一点点地被凿空,除了考古墙是我假想出来的以外,所有的事物都在泥土里真实着,簇新着,各个朝代的人物,摩肩接踵,低声交谈,烧火,织布,写状子,饮酒,耕作,书声琅琅。风一遍又一遍地拍打着这个经我假想出来的考古墙。这个被挖土机开启的时间断面,它像一张绝美的地图,标记了这个城市在时间纵深里的华美瞬间,然而,考古学家们在这个下午却并没有出现(我怀疑他们在呼呼大睡),以后也不可能再有机会出现,“古”已经被统统消灭,地图已经撕成碎片,只有推土机,闲散的工人,秋天的阳光,“有事,手机请联系×××”的暗黄字条,卡车,地下深深的车辙,被风扬起的尘土,还有一个很容易被划到偷窥者队伍里的我———在场,我本来也不可能在场,并且我若知道这场面也不忍心在场,只是中秋和故乡串通好了,非要把我带到故乡,而我,也就顺便看看年事已高的爷爷,以及我家楼顶叶子尚未落光的那一株葡萄。

2

如若匆匆来去,自然春梦了无痕,顶多在家里吹牛喝酒,再睡几个大觉。故乡的天空每天都在變化:白之后蓝,蓝之后黑,大地也在随意接受篡改,我除了观看的权利与目瞪口呆的权利,当然还有感慨与悲伤的权利。可是,我却不大习惯悲伤了,以前,故乡给予我的更多是熟悉、亲切、享受、陶醉和喜悦,顶多也就是一点点咎由自取式的伤感、喟叹,以及神经头皮麻木不仁的乡愁。

可是我在家里连续睡了几个大觉,心里放不下,吃饭接连不断地打嗝,于是,我最终决定去焚几烛香。毕竟,这土壤也算是本城的最后一块处女地,农耕时代的处女———崇尚方言,注重岁时,尊重传统,与青砖、瓦屋、天井、马头墙打成一片,在它身上,始终烙印着隐蔽、狭窄、灰暗、羞涩等等记号。自从永和五年(349年),高琰做南康郡守,在生土层抹上了一道重重的底色,然后,处女土———就开始生长。现在,它睡眼惺忪,赤身裸体,就被一束剧烈的光给照亮了,皮肉白花花地被照亮了,绽放了,被聚光灯给照亮的身体,头枕章江、贡江,脚伸涌金门外,左手搁着西津路、章贡路两条闹哄哄的大街,右手攀在救死扶伤的中医院院墙上。

事情如果退一步说,假设我不去翻看嘉靖、康熙、同治年间的《赣州府志》《赣县志》,也许也不至于那么纠结、伤感与焦虑;自然,我站在处女土上,看见挖土机、灰头土脸的工人,也不至于那样浮想联翩、歇斯底里。

事情退两步说,假如我也像我爸一样,整天宅家里,不去外面东游西逛,只知抽烟、睡觉、烧菜、谈生意;自然,也没有那么多心思庸人自扰。可是我却生来不孝,老喜欢装模作样把自己搞得像个铁骨铮铮的文化人,物不平则鸣,不管见人见猫见狗,但凡心中不爽,止不住辄拍案而起,横眉冷对,这样一来,我就无可避免的———要与这个世界发生一点点小小的不愉快了。

浩浩乎,洋洋乎,志书里面,除了天文、山川、陂泽、食货、人才等等篇目,自然还少不了为这个城市,画一张大大的肖像:道路、城墙、楼台、学宫、府衙、县衙、道署、寺庙、水塘、沟渠、牌坊、古树,它们像一排排胡须、眉毛、嘴巴、鼻梁、额头、青春痘、美人痣,被一丝不苟地画在这张活生生的脸上,我时常就根据这张烧饼般的脸,发挥我与生俱来的臆想,满足我灵魂出窍与身体漫游的嗜好。我常常手捧志书,把自己想象成一只小小飞虫,嗡的一声,扎猛子般的进去了,在几百年前的那些弯弯曲曲的街巷里东张西望,左顾右盼,思前想后,有时就腆着一枚圆圆肚子,面貌猥琐,满脸酡红,样子完全像个时间特务。由于我对志书的所有兴趣都集中在了那一张城市肖像,久而久之,它上面也就沾满了由我制造的各种油渍、墨水、饭粒以及种种不明物体。除此以外,还有我用铅笔沿着县岗坡、县前大街、田螺岭巷、花园塘巷以及北面城墙勾勒出来的一个不规则圆圈。

一百年前,五百年前,八百年前,由我画出来的这个小小圆圈,当然是一块香喷喷、馥郁郁的处女土。那时整个城市都是一个个大大的处女,它眼神清澈,肌肤水滑,臀部浑圆,脸颊红润,乳若丁香,坐立双腿合并,脚尖并拢。所以,每当我手捧县志或者府志,就没有办法不心潮澎湃,蠢蠢欲动。

尽管后来被我框在圆圈里的楼台、房屋、牌坊、水井、碑石有的被我叔叔的嫂子的父亲,外公的丈人的爷爷的舅舅,总之,种种与我有关或者无关人士弄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它们被拆的拆,砸的砸,倾倒的倾倒,被风雨雷电以及暴力糟蹋过的残砖碎瓦,最终,又十分作践地被用以砌房、修路、建筑堤坝,可是,曾经地面上存在过的所有事物,最终,在土壤里都隐藏了起来。它们被一丝不漏地写进了时间的断面,详实地记录了各个时间段落里的呐喊、火光和刀光,处女土一层又一层地向上攀缘,大地不断地生长。城市,也因为层层叠叠的文化堆积———逐渐地丰乳肥臀。

3

最初使这个城市丰满起来的,当然要推五代后梁时期的土皇帝卢光稠。卢光稠苦心经营的皇城,就被圈在了由我制造的这个小小圆圈里。但事实上,皇城却完全子虚乌有,卢光稠一生只给自己敕封了一个小小的刺史,皇城假使存在,一千多年的时光,也让赣州人捂得有点咬牙切齿了。因为“皇”,在古代,就像一种极毒的毒药。一不小心,沾染上身,就可能被葬送性命。如此说来,“皇城”,在赣州人心里酝酿了足足有一千年,舌尖上蠢蠢欲动了一千年,到现在,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发动中田里的声音,发动肺腑、肝胆以及骨头里的声音,喷涌而出了。一千年里,赣州百姓连做梦都在痴想,城西北由宽厚的红条石砌筑起来的宅院,就是一个大大的皇城,他们连蹲厕都幻想着自己就住在皇城的脚下,苦想着脸上抹着一层亮亮的金粉。

在我五岁的时候,口口声声指着建国路上那一截断墙,外公说,这就是当年的皇城。他很希望这种虚构的荣耀———能够从他的骨血里流经到我的骨血里。对于大部分人来说,也许,一生都无法摆脱卑贱的命运,更不必说能够接触到权力的中心。于是他们只好想方设法地通过家谱、志书考证、摸索,甚至虚构出血缘里一丝一缕的华贵。由此可以想象出这个城市的居民,在骨子里有多么渴望皇城的真实性,仿佛自从黄巢起义失败的第二年起也就卢王卢光稠发声的那一天起,他们的思想里就飞出了这一道闪亮的灵光,此前的赣州,就像一块大大的糕饼,被这个土豪那个乡绅左一块右一块地抢食着,糕饼在这些人的嘴里,津津有味的咀嚼。专注、痴迷,并没有换来天下的清明,而是进一步地滋长了他们的贪婪秉性。盗匪们与日俱增的食欲与荷尔蒙激素,使这座小小城池沉陷在混沌之中。

唐僖宗光启元年的秋天,卢光稠与谭全播再也看不下去,终于给这个躁动不安的城市重重地甩去了一个耳光,于是,整个城市顿时就变得沉寂了,清明火光也都相继熄灭了,潮水纷纷退去,失魂落魄的牛羊鸡狗,又回到牛圈、羊圈、鸡圈和狗窝里。

本来,卢光稠完全可以舒一口气,坐下来,在秋天明净的阳光里,尽情地与他的功臣们好好地喝一碗酒。然后传唤城里最好的裁缝,用明黄的锦纱、缂丝,或者裘缎做一件方心曲领宽大的袍子,再在上面绣上团龙、日、月、星辰、山、华虫(雉的异名)、宗彝(长尾猴尊)、藻、火以及蝙蝠。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刚刚出浴的美王,坐在这个秋天雍容华贵的位置,享受徐缓、明净、奢华、众星捧月的逍遥快慰。此时,在这个城市居民的内心,明显地,也有点按捺不住了,他们整天梦寐以求着,翘首以盼着卢光稠能够在那把镌着盘龙的椅子上稳稳地坐下,好让自己也呼吸到一点点来自于皇城的空气。

然而,卢光稠最终出人意料,也出乎这座城里的鸟、树、云朵、青山、河流、蚂蚁的意料。他只是象征性地给自己赐封了一个小小的刺史,“刺”也就是检核、问事之意。这样做的目的,一方面是想让梁太祖知道,他只是皇帝手上牵着的一枚风筝,或者皇帝伸出来的一只大手,不管天有多高,路有多远,随时都可以被收回去;另一面,他也不想得罪周围的王潮、王审知、刘隐和刘岩———胡搅蛮缠的这一伙人物。

没有人知道其真实所想。在他看来,仿佛所有的荣耀、光环都只是过眼烟云,他眼里心里存放的仅仅是一座城市,44岁的卢光稠,突然觉得人生应该朝着相反的方向努力了,军事与政治的江湖,总是写满了压抑,眼看着那么多的城池都被毁了,那么多的对手都相继地覆灭了,经历了大半生的杀戮、较量、对峙、摧毁、践踏等等血腥与暴力的事件,他也觉得应该像秋水般的静下来,尝试地做一点建设性的事,为这座城市元气的恢复好好地出一份力。

卢光稠以刺史的身份留了下来,再也没有走。他利用自己军事政治上的那一点点天赋,与老虎苍蝇周旋,四两拨千斤牵着这一伙人的鼻子团团转,这其中腾挪出的大片时间,就放在了冶园、筑城上面,在他以前,整座城市的面貌,始终停顿在东晋南康郡守———高琰建城时的模样。这一朵小小的花苞,持续了几百年,现在,终于等到卢光稠来为它开放了。几百年的时光,这个城市绚丽的五色、喧闹的人声和丰满的欲望都拥堵在了横街与阳街这两条十字街上。几百年的时光,无论如何也显得有些凝滞了,卢光稠在横街阳街的基础上又捏制了一条六街、斜街(今阳明路经和平路至南市街)和长街(今赣江路接百胜门,即东门),有意地要把繁华从西北的皇城里播散出来。

“皇城”和所有的县衙府衙一样,在这个城市的中心制造着巨大的漩涡,被亭台、道路、商铺、官轿、商贩走卒以及来往运输的漕粮、木材、麻丝、金银、香茶等等百货团团围转着,包裹着,簇拥着。于是,城市就在连绵不绝的推推搡搡中,一日一日地丰满起来。可是卢光稠心里明白,城市也和人的命运一样,始终是一个旋转的场。荣枯起伏,都有一个尽头,并不是用来张扬的,它就像流水落花,雪泥鸿爪,都是在自己既定生命的轨迹里如期地运行,最终将沉没在泥土里,丰富着土壤的层次,成为大地又一件新装。

若干年后,卢光稠伟岸的身躯和他的使宅,最終都倒塌在泥土里。它们和底层的土啮合着,黏附着,和它的前身,也就是高琰的郡城上坍圮下来的零落成泥的土,浅灰、深灰色的土,混杂着板瓦、青瓷片,沙砾的土啮合着、黏附着,共同制造着属于这个城市的文化堆积。

当然,这种接力式的堆积———远远没有结束。

嘉祐六年,一个叫赵卞的人物,接管了府衙的钥匙。鞋子上沾满了京城的泥土,只带来了一琴一鹤。曾经与高琰、卢光稠有关的土,被各种重量碾压,现在都已经老了,瓷器一样密实,光进不去,空气进不去,赵卞就是在这一层密实而黑暗的土壤上,继续叠加,他把章贡台、皂盖台、白鹊楼一一地黏附在了这片瓷实的土壤上。

尔后,又一个叫孔宗翰的人,继续着这个积木游戏。他把一座簇新的楼台继续放在了刚刚老去的,被压实的土壤上。

土,一层又一层,像青烟般的不断从地下升起,土由橙红、浅黄、浅灰、深灰、灰黑,然后就转向了深黑,1939年3月,接任江西省第四行政区督察专员的蒋经国就在这一层深黑色的土壤上———开始铸造起他的政治试验田以及爱巢。

这一些人,心里洞然:大地上所有矗立的事物,都没有办法摆脱掉土壤的召唤,所有的人与建筑都是在时间共同参与下,在已经被踩踏得十分结实土地上,再铺上毛茸茸的一层新土。然后新的土又被新的重量夯实,等结一层壳,又有新的土堆上来。在大地面前,也许我们都只是颜料,各自把自己的血、呼吸、生命,挣扎与经验以壁画的形式书写在大地上。一层又一层,然后土壤就变得深邃了,厚实了,绚丽了。在黑暗里发着光。最终成了一块最美最美的处女地,一块金色的圣土。

我想,处女土,也就是经验的全部,世界的全部,时间、个性、光荣与耻辱的全部。每个人与世界的关系,每个人肉身里储存的那一小部分世界,最终,都汇集在泥土里,形成巨大的洪流与漩涡,最终卷入黑洞。然后时间为它们分门别类,组建成一个无比丰富的博物馆。无论是曾经的,现在的,和未来的一切都蕴藏在处女土的一颗一粒之中。

4

然而,最后的处女土,最终,还是无法挽留地被翻斗车给运走了。

最初,我是从我表嫂那里获得的消息。当我表哥还没有发现表嫂在世界上存在的时候,我表嫂早就已经灼灼其华地盛开了。她把自己漂亮的身体隐蔽在田螺岭巷23号的某一个黑暗的房间,这个房间也就在卢光稠当年皇城的附近。透过这个房间的小小窗口,就可以看到城墙、河流和远山、山上的白冢。皇城周围的土,经过那么多年的堆积,承载着废弃的时间、坍圮的建筑和老死的过客,一层又一层土,不断地向上生长,居然已经很高了。

表哥就踩在这高高的泥土上,把车停靠在田螺岭巷子外面的大路上,风风火火地把表嫂给娶走的。那时我表嫂除了爸妈伯父一家以外,家里还有一个奶奶,奶奶年纪已经很高了,他们就挤住在两间半明半暗的瓦房里,娶妻生子,吃饭、睡觉,也斗地主。

表嫂那天买了两斤柿子,回来就按捺不住地向大家汇报,拆迁工作组已经来丈量过了,厨房卧室的外墙上,用红油漆涂写了一个大大的“拆”字,并且这个红红的“拆”字会像蜘蛛爬到周围所有的老房子身上。

余生也晚,当我与这个世界交道的时候,“皇城”早已经被土给淹没了。后来,它的身份又转变成了这个城市的府衙,知府因为惧怕文字狱,出于避嫌,府衙也就迁走了,取而代之的是考院以及书院。这些建筑走马灯似的出现在这片土壤上,后来就索性卸下架子,与世俗社会交心交肺,打成一片,与锅碗瓢盆、油盐酱醋打成一片。与周围的田螺岭巷、白马庙巷、花园塘巷、百家岭巷、上下竹丝巷以及这里面千百户人家的生活打成了一片,成为了真正的下里巴人,可是现在所有老房子身上,据说都会长起这样一个红红的“拆”字。

老房子拆掉以后,和这个城市曾经被腾出来的许许多多空地一样,转眼之间,危楼高百尺,广厦千万间,江景房上不但有月可以赊,还有云可以买。如此,各家各户,按照原先的地皮面积返迁。对此,大家心里一面是亮堂堂的,觉得与黑暗、狭窄、潮湿、简陋打了那么多年的交道,现在总算可以感受光明、宽敞、八面来风的味道。可是另一面又觉得尴尬。首先是我表嫂的奶奶对于蹲马桶就很反感。再说老房子尽管狭窄,可是它的外延面积却十分广大。它完全是向外敞开的一个无限空间,屋子外面空地上随便支把桌子,种两畦青菜,顺理成章就成为了一个简易的菜园或者露台。楼房给人的空间却完全是封闭的,死气沉沉的。想起土地千百年来所给予的无限乐趣,他们突然对于搬迁一事就有点心灰意冷了。

当然我也就陷入更大的纠结里面,首先是装在我心里的处女土使我牵缠挂肚,惶恐不安。也许有人会觉得我这样完全是庸人自扰,明目张胆地泛滥个人主义。可是这的确是最后的一块处女地,处女地并非没有,它恰好是最大的有,它装载了这个城市的全部历史和全部血液。

我们甚至不能想象过去我们有多么地疯狂,自从城墙拆了以后,一场又一场的运动,革命、热情、激情和火焰把城市彻彻底底地翻了一个底朝天。

外公说以前这个城市还有很多的水塘、古井和古樹,他们为这个城市的居民提供清风、饮用水以及荫蔽,它们牵连着地下的那个伟大的、深邃的、层层叠叠的气场。所有的建筑街道,形形色色的人物,以及由它们所展开的所有故事都被深厚的土壤所承载着,茂盛的地气在土壤里氤氲而生,那些发达的根系直接联系着每一个人的血脉气脉和经脉。

在我们每个人看来,原来这个城市面积也许不足现在这个城市面积的零头。但事实上,它却是在不断地萎缩,不断地减小着它的气场和它血肉之躯,土已经被偷偷地运走了,积淀了几千年的文化土壤也被偷偷运走了。在时间面前,城市最终所指的,也许并不是地面宏伟的建筑,它们都是那飘零之物,随时都可能化作烟迹。城市的本质是土,是沉淀在地底下一层又一层的处女土。

而我就在城市被悄无声息地运走以后,日复一日地成长起来。渺渺兮予怀,心里却生长出了一个个巨大的空洞,在古代,故乡的失去,是因为人的离开,因为距离,因为大山大河的重重阻隔。现在我们一步也没有走,是故乡的失窃,故乡的隐蔽退场,使所有的人,生活在别处。

正如诗人为故乡写下的挽歌:

从未离开,我已不认识故乡

穿过这新生之城,就像流亡者归来

5

后来,我发现我表嫂的消息并不可靠,春天过去了,夏天也过去了,日月忽其不淹兮,转眼就到了深秋,有天傍晚,我看到田螺岭18号住着的那个男人,还意定神闲地蹲在门口的台阶上,大口大口地吃饭。九华阁12号那个阔脸大屁股少妇,还满脸幸福感地和她家的长毛狗打情骂俏。特别呢,是百家岭巷2号的房东太太,尚且兴致勃勃地往处女地里种白菜。所有的这些迹象都让我觉得,所有与墙上那个红红的“拆”字有关的,完全是一个个虚构事件。当然,我也就和往常一样,每天坚持在处女土上来回地走几趟。踩着那么丰厚的土,心里面顿时就觉得踏实,有了家的温馨与快慰。我常常是从西津路的某个门洞进去,走田螺岭巷,经过郁孤台的大山门,下一串台阶,到花园塘,花园塘左边东溪寺,右边是九华阁、白马庙、大树下、丹桂井、上下竹丝巷,路途中,通常会邂逅某某晾晒在电线杆上的红裤衩,听见某某姑娘洗澡的水流声,闻到某某家韭菜炒鸡蛋的袅袅香气,遭到某某女人爱狗的恐吓,受到某某民国遗老的赞赏。然后就溜到八境公园的水塘边,高调地来一个瘦影自怜秋水照。回来就开始春心荡漾,饭量大增,面若桃花,好梦留人睡。

原本,我以为阴霾散去了,可以手捧着这一抷土,终老于斯。与最后弹丸大小的故乡长相厮守,在海棠与丁香花里徐徐地展开县志,然后尽情地发挥着我意淫的嗜好。处女土也就是城市的全部,脚踩在处女土上,城市全部的历史都会泉水般的冒出来,而我与这些陈旧的人物分庭抗礼,喝酒吃肉,大谈英雄和女人。想象着宋高宗建炎三年,隆祐太后躲避金兵,仓皇地跑到这里来布置行宫,而我就有幸成为了她的男宠,芙蓉帐里度春宵。最忘不了的,是她右耳根的那一粒不大不小的美人痣,让我销魂蚀骨到今天。还有就是当年精武会成员宋亦梅,50年前在东溪寺教过我外公的太极八卦掌,现在又开始跳出来兴致勃勃地教我了。

处女土,无形之中,让我多活了一千岁两百岁。我突然觉得自己获得了一个伟大的自由之身。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束缚我了。我就在一百年前、两百年前、五百年前的时光里像蝴蝶一样飞来飞去。我的曾祖父、高祖父、天祖父、烈祖父、太祖父、远祖父、鼻祖父都在语重心长地教我明礼诚信,给我糖吃,还分享泡妞经验。

后来,我表嫂就在二康庙开了一个大大的饭馆,饭馆前面有棵巨大的香樟。她就借助这棵树的荫庇,专心致志地做她的生意。突然有一天,她卸下围裙,扔下菜刀,兴致冲冲地跑过来,说,拆迁工作组通知下午去签协议,手里握着一份盖着红章子的文件,说早迁早走,利国利民,还有政策优惠。我用尽力气,瞪了她一眼,没有多说一句话,当然,她的话飞到我耳朵里,我也就立马四肢瘫软,心如死灰,呆若木鸡,心里满是《荆轲刺秦王》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悲壮画面。自我慰藉的话都算是多余了,处女土的这一类正常死亡,在我,早已经司空见惯。没想到,这个城市的决策者,就在我心灰意懒、无所聊赖,与处女土最后耳鬓厮磨的春花秋月里,灵魂开窍,思想觉悟。境界平步青云,让我不得不刮目相看。

本来,我根本是不可能知道他们思想的果子已经熟了,转而刮目相看的,在城市面前,我向来只有观看的权利和目瞪口呆的权利,顶多也只有悲伤和流泪的权利。获知这个消息的窗口,并非来自于我的表嫂。我表嫂只负责整天滴滴嘟嘟地趴在奶奶、爸爸、伯父跟前———做这些老朽们的思想工作,通常这第一句话啊,就是您老人家呀,岁数大了,泥巴房子不拆也是要倒了……绞尽了脑汁,使他们思想里那些坚硬的、长着斑斑霉点的东西一点点敲碎掉,擦洗干净。而我呢,唯一从表嫂那获取到的,是土地已经不再用作盖商品房,至于它———到底用来干什么,她始终掩耳不闻。

如果不是建筑物上生动、繁缛的细节,如果不是处女土默默滋润高举在空中的瑞兽、花卉、卷草、楼台以及喜剧传奇,如果不是文化街接二连三地风靡走俏,如果不是专家们慈悲为怀地救了他们一把。他们当然还需要继续口诵《离骚》: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难以想象,这块无意被搁浅下来的土地,此前充当了这个城市一千多年的心脏,高琰、卢光稠、赵卞、孔宗翰、文天祥的心脏。它常年把这个城市的血推送到身体的各个部位。现在竟然变成了一块烫手的山芋,在拿起与放下之间,这些人的手一直在那里颤抖着,犹豫不决,面对这块弹丸之地,那么多的人,面面相觑。千年以降,这也算是从来没有过的。

现实,给每个人抛掷了一个巨大的问号:在开发商品房以外,是否还能够在土地上找到更让人怦然心动的价值呢?这几乎成了这个城市里不少人的一枚心结。

最终解开这一枚心结的,当然不是处女土,更不是建筑物背后活泼泼的生态。土哪里没有呢?悬浮在空中的灰土,任意踩踏的泥土,被水流裹挟的沙土。世界本来就是属于土的,我们的一生,都被土所包裹着,土有什么值得稀罕的呢!至于老房子里的油盐酱醋,昏暗的光线,更是没法使麻木的神经得到兴奋。老房子谁家没有呢?它装载着大量阴暗、潮湿、狭隘、过去式以及各种梦魇与苍老的面孔。曾经,他们费尽了周折,终于逃脱了那个衰朽的躯壳,现在还有谁愿意返过头来———为这样一种熟悉的而窳劣的生活而埋单呢!

尽管他们对土与陈旧生活的价值并不买账,可是并不意味着它们不会为建筑物上的那些飞檐斗角,门窗上繁縟的雕花,建筑物的优美造型产生兴趣。当初老房子的很大一部分,在许多人是看不见的,眼耳舌鼻身心被各种琐碎的事物充满与占据,神经也是麻木、紧绷到了极限。由此一来,他们顶多只能看见老房子里来来往往、昏黄的光线,蟑螂、老鼠还有拖着长尾巴的壁虎。明瓦底下那一根透明的光柱,里面悬浮着无数细小的灰尘。尤其没法忘记的是雨天,为了承接屋漏,空地上摆满了木的、铝制的脸盆和水桶。还有新婚时的夜生活,必须把声响尽量调低……至于那些盘绕在柱子上、天花板上、门楣上、台阶上的瑞兽啦、花卉啦、人物传奇啦,统统就被那个一手遮天的时代隐蔽了起来。而这些被隐蔽的部分,就像时代留下的一片巨大的红磷,随时可能在未来的某天引发耀眼的火光。

后来,那一道被迅速擦亮的火光到底是把天空给染红了。因为那些被长期绷紧的神经,陆陆续续地松弛了下来,建筑物隐蔽的部分,在人们的感官里,也都相继开放。憋了那么久,人们对于地面上那个拥有青砖、黛瓦、马头墙,众多斗角飞檐的房子,顷刻间,突然就迷恋得有点歇斯底里了,此时,所有的追捧———都像决堤的洪水,完全失去了理智。于是,无数傀儡般的符号,就开始在空气中大量地繁衍,以尽力地满足人们一发不可收拾的复古欲望。可是那些被大量繁衍的符号,彻头彻尾都书写着丑陋、僵硬与呆滞,始终缺乏时间长期浸润的深厚蕴含。

表嫂家的房子当然没有理由留下来。在它身上既没有什么斗角雕檐,门楼上也没有什么值得把玩的人物、花卉。它只是一个灰头土脸的老房子而已,并且雨天还常常漏水,最要命的是西墙坏了以后,她伯父索性就用废弃的红砖、青砖头混杂在一起,重新砌筑。这样一来,连老房子也枉乎其名了。当然要夷为平地,然后再在地里重建一座比这更加轩昂、气派,更富商业价值,能够立马让人读出朱门大户况味的老房子。当然这样的房子只是金玉其外,为了能够支撑起建筑物笨重的身体,也为了能够快速将房子给建起来,他们不会像古人一样,以浸润桐油的木头作为桩基,或者以三合土瓦砾作为磉墩承载房子的重量。他们通常是在地底下把所有的土給掏空,再把一个巨大混凝土基础放进去。这样一来,躲藏在土壤里的巨大黑暗,见光———立马就销声匿迹了。一场传递了一千多年的接力就这样变得子虚乌有了。隐藏在这个城市身体里的伟大博物馆就这样被化为灰烬了。

6

那天下午,顺着表哥当年娶走表嫂的路,我又重走了一遍,表嫂已经被娶走了,土已经落下去了,回到了考古学家所谓的“生土层”,生土,也就是开始、原点、无、与最大的空。而天空———又多出了许多的翘角飞檐,夕阳像鸡蛋黄低垂在土丘上。黏稠而饱满,烘托出一个暖意无比的故乡。我纵身一跃,身体就落在了丹桂井巷,通常,我是绝不可能轻巧地完成这个动作的,百家岭、丹桂井之间,是扇峭壁,中间有桂树两棵、房屋五座,然而,现在东面却意外地出现了一道豁口。它也因此成了卡车和推土机上下土岭的唯一通道。丹桂井的那五栋老丑不堪的矮房,遗憾地没有纳入保护对象,已经被削成了平地。满地狼藉,工人们被小老板请来,上身黝黑,将搂粗的木梁塞入绿皮卡车。木梁浸泡在时间里,氧化了,泛着黑褐的油光。吆喝声与木梁的剧烈撞击,惊扰了微尘。它们在夕阳里舞蹈,凄美而隆重,仿佛一场最后的聚会。

我在废墟中安静地坐下来,四面是杂乱的黑。灰的黑、红的黑、白的黑、青的黑,瓦砾、灰土、板条、碎瓷片、锈蚀的铁丝的黑,还有一些没有来得及推倒的断墙的黑。由这些黑,提供着诸多的线索。黑,不仅道出了房子拆除的最终原因,建筑物复杂的身世,也被黑一丝一缕地牵连出来。通风、采光以及卫生设施上的缺陷尚属次要,许多建筑年久失修,岌岌可危,随时可能发生不测。特别是经过了自然之力的撼动,以及种种巨大的社会变革以后,房屋身体被制造了许多巨大的补丁,粗糙的修葺损伤了原先的华彩。许多细致的花纹唯有放在足够缓慢的时间之流里才能一一修复。然而,这样充足的耐心,我们早早地———就已经丧失殆尽。

可是,就在断墙缝隙浑浊的黑暗里,我发现了一个更大的秘密。

黑暗里,墙根,远非结束,它恰好是另一个开始,它与另一个时间场里的土紧紧地黏附着,与另一个时间场里的建筑紧紧衔接,彼此扣合。

建筑也是一种时间的现象,有更多没有办法看见的时间,无法看见的建筑,被深埋在土壤里。陈陈相因,正如时间是连续的,建筑也是连续的,它依靠这一类隐身与连续,获得强大的生命之力,建筑暴露在光明中的部分,也许将受到雷的力,风的力,沙的力,水与火的力,以及暴力的力袭击,拍打,毁坏,令其沧桑,失去华彩,变得破败,腐朽,暗淡,奇丑无比。然而,隐藏在黑暗里的建筑却始终活泼、簇新。光明中的建筑一旦遭受破坏,黑暗之根的建筑就会立马为其补给水与能量。于是,生长继续,华彩继续,赞美继续,传统继续。

可以想象,丹桂井那几栋老丑不堪的矮房,推倒以后,立马就会被挖出一个巨大的深坑。这个曾经装载过黑暗、装载过黑暗里的建筑、黑暗里的城市、黑暗里的处女土,以及黑暗之根的神秘故乡,不假情面地就将被一个巨大的钢筋混凝土块所充满。于是,生长戛然而止,华彩戛然而止,赞美戛然而止,传统戛然而止。朋友说,传统才是无限的自由,因为有传统,就意味着有根,意味着继续,意味着开花以及收获种种更大的可能。

由此说来,土正如一枚巨大的隐喻。如果说时间的本质是土,城市的本质是土,世界的本质是土,那么土的本质又是什么呢?也许那便是传统,传统不仅意味着无限的自由,更是一种无法抗拒的热度与力量。传统始终是流动的、生长的。逝者如斯,不舍昼夜。它决然不是闭合、死寂、消灭、过去式。它是新的聚合、开放、生长、延续。试想在黑暗里,当土在传递,故乡在传递,信仰与美在传递,精气神在传递,土被点燃,是热的,所有一切将构成一个怎样活泼泼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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