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意思,画画首先要从勾摹古人名迹入手,把线条练习好;写字也是一样,要先习双勾,跟着便学习写生。写生首先要了解物理,观察物态,体会情,必须要一写再写,写到没有错误为止。
还有,用色的观点,西画是色与光不可分开来用的,色来衬光,光来显色,为表达物体的深度与立体,更用阴影来衬托。中国画是光与色分开来用的,需要用光就用光,不需用时便撇了不用。至于阴阳向背全靠线条的起伏转折来表现。而水墨和写意,又为我国独特的画法,不画阴影。中国古代的艺术家,认为阴影有妨画面的美,除以线条的起伏转折表现阴阳向背,又以色来衬托。
这也好像近代的人像艺术摄影中的高白调,没有阴影,但也自然有立体与美的感觉,理论是一样的。近代西画趋向抽象,马蒂斯,毕加索都自己说是受了中国画的影响而改变的。我亲见了毕氏用毛笔水墨练习的中国画有五册之多,每册约三四十页。所以我说中国画与西洋画,不应有太大距离的分别。一个人能将西画的长处溶化到中国画里面来,看起来完全是国画的神韵,不留丝毫西画的外貌,这定要有绝顶聪明的天才同非常勤苦的用功,才能有此成就,稍一不慎,便走入魔道了。
中国画常常被不了解画的人批评说,没有透视。其实中国画何尝没有透视?它的透视是从四方上下各方面选取的,现在抽象画不过得其一斑。如古人所说的“远山无皴”,就是十足的透视抽象的理论。远山为何无皴呢?因为人的目力不能达到,就等于摄影过远,空气间有一种雾层,自然看不见山上的豚络,当然用不着皴了。还有“远水无波”,江河远远望去,那里还看得见波纹呢?“远人无目”,也是一样的;距离远了,五官当然辨不清楚了,这是自然的道理。
所谓透视,就是自然,不是死板的。从前没有发明摄影,但是中国画早已发明这些类似摄影的原理。譬如远的景物,色调一定是浅的,同时也是轻轻淡淡,模模糊糊的,用来表现远的;如果画近景,褛台殿阁,就一定画得清清楚楚,色调深浓,一看就如到了眼前一样。画家石涛还有一种独特的技能,他有时反过来将近景画得模糊而虚,将远景画得清楚而实。
这等于摄影机的焦点,对在远处,更像我们眼睛注视远方,近处就显得不清楚了。这是“最高”现代科学的物理透视,他能用在画上,而又能表现出来,真是了不起的。所以中国画的抽象,既合物理,而又要包含著美的因素。讲到以美为基点,表现的时候就该利用不同的角度,画家可以从每种角度,或从流动地位的眼光下,产生灵感,集成美的构图。
画家有创造万物的特权本领。画中要它下雨就可以下雨,要出太阳就可以出太阳;造化在我手里,不为万物所驱使;这里缺少一个山蜂,便加上一个山蜂,那里该删去一堆乱石,就删去一堆乱石,心中有个神仙境界,就可以画出一个神仙境界。这就是科学家所谓的改造自然,也就是古人所说的“笔补造化天无功”。
谈到美,当然不单指物的形态,是要悟到物的神韵。这可引证王摩诘两句话,“画中有诗,诗中有画”。“画是无声的诗,诗是有声的画”,怎样能达到这个境界呢?就是说要意在笔先,心灵一触,就能跟着笔墨表露在纸上。所以说“形成于末画之先”,“神留于既画之后”。近代有极多物事,为古代所没有,并非不能入画,只要用你的灵感与思想,不变更原理而得其神态,画得含有古意而又不落俗套,这就算艺术了。
一个成功的画家,画的技能已达到化境,也就没有固定的画法能够拘束他,限制他。所谓“俯拾万物”“从心所欲”,画得熟练了,何必墨守成规呢?
思 考
张大千所言“从心所欲不必墨守成规”,与孔子所言 “七十则随心所欲不逾矩”,都是人生的大智慧,是阅尽世事才达到的境界。同学们都知道,在事业上要闯出一番新天地,或在某个的领域取得巨大的成就,如张先生一般获赞“五百年来第一人”,如果谨小慎微,循规蹈矩,难有大的建树。然而,在生活中,则不妨“墨守成规”,如遵守法律、道德这些支撑社会运行的规则,在规则的框架内,顺守规则,亦为人所应遵循的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