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记的核心是讲好故事

叶延滨

以前的研讨会，都会对一些写作不久的作家提提意见，但看到陆令寿的《远行，给你一个故事》以后，感到他确实是一个很成熟的作家。尤其在写游记方面，他有自己独特的长处，加上他从事的旅游工作，也为他提供了很多方便。

如果说《换一种活法》是他军旅生活的总结，那么《远行，给你一个故事》就是他新工作的开端。我就借他这个题目，谈一谈对游记的一些想法。陆令寿的游记是做足功课的。坦率地说，在中国的散文传统中间游记是很悠久的，自从徐霞客开创了游记之风，中国的游记在散文中间就是很重要的一个门类。游记在历史上很受欢迎，包括我们的中学课文、小学课文，历史文选中游记选得很多，因为从你的游记中读者确实看到了有一个你去了，别人没有看到的地方，通过你的文章来了解一个地方，甚至有人说：看文章比亲自到那个地方还要漂亮。由于作家的才华使一个地方增添了很多美丽的东西。我自己也出过两三本游记，也有一些写作的体验，因为工作的原因，我退休以后不猫在家里，基本上是在外面跑。拿出我的手机一看，近三年坐飞机270次，基本上是为飞行而生的。

陆令寿作为一个从部队转到旅游行业的作家，是能够把写游记与工作很好地结合起来的。我也跟很多旅游方面的作家交流过，觉得现在写游记面临着不少困难。第一是你所看到的东西很多人看过了；第二是每个人都是摄影师，每个人都是游记的作者，一个微信、一个微博就把那个地方炒热了；第三是现在游记的传媒也很神，特别是电视，可以把所有你看不到的地方都展现在你面前。甚至我们先看电视再到那个地方以后，发现还不如不去呢。电视里还好看一点儿，因为电视里边有许多你走不到的地方。

我回想了一下，可能留下很多印象深刻的东西，特别是像陆令寿这样有训练的作家，更能够把游记写出光彩。他已经出了题，但要写好是不容易的。游记的要害是要写出一个好故事，而不是描绘出一个好地方来，或者是把你的所见所闻记下来就行。我自己开始有这么一个体验，我是改革开放后出国比较早的一批，80年代就代表中国作家在国外转，我去的第一个地方是意大利，去的还是意大利黑手党的老巢叫西西里，王蒙、周涛是和我一起去的。那个时候有个好处，就是你去的地方别人都没有去过，所以我的游记就很简单，题目就是“西西里日记”，我把每天见到的写下来就行了。举个例子，西西里很多常识性的东西叫人不太习惯。比方他们宴请中国作家代表团，结果到了宴会厅，没人给我们让座，坐满了谁也不起来，我们是客人，他们是主人。后来侍者看着没有办法了，再接了一条长桌子。以后我们就知道了，在意大利吃宴会要抢座，没有人会等你主宾席、客宾席的，你不抢座吃不上。主人不出来，只告诉你今天的宴会是某某市长请客，然后你就开始吃了，从7点吃到12点，吃到半夜。最后舒婷特别聪明，实在吃不下去了，都凌晨一点了，她说要陪冯至先生回去，就趁机逃跑了。那个时候大家没有去过，你把它记下来就是故事。再比方说我们住宾馆里，那些意大利的作家都是自己带一个情人去的。那个宾馆里面最引人瞩目的是我和周涛，两个高个子的中国男人居然住在一个房间里！好家伙，我们成了当地的新闻了。有这样的故事就可以了，为什么呢？因为别人没有去过，别人没有经历过，你把别人没经历过的讲出来就是故事。

现在旅游成了中国的一个产业，每年有上亿人走出去，所以游记就一定要写出故事，就是一般的游客没有注意到的、没有看到的和没有想到的地方。比方就那不勒斯来说，让我来处理这个问题，我会说那不勒斯是欧洲最脏的一个城市，这是它最大的一个特点，你写到了，你只把它归因于黑手党，其实不完全归因于黑手党，意大利人动辄就罢工，一罢工垃圾就没有人清理。我第一次接触黑手党就是在西西里，西西里是黑手党的老巢，我问导游黑手党是干什么的，导游说，黑手党杀富济贫、造福乡邻，西西里是黑手党的老巢，他们把西西里建设得像天堂一样，如果在西西里哪个人跟黑手党没有关系，那他在这个地方就活得不快活。这就是我听到的真实故事。

干旅游工作有很多的便利，陆令寿现在写出《远行，给你一个故事》这样的游记，他今后可能会写出像《徐霞客游记》那样的一个重要的核心，就是要有故事。这个故事我想是这样的，一般游客有个毛病，就是上车睡觉下车方便，景点照相，然后去抢购快餐，游得很匆忙。从事旅游的和我们这些作家，可以逃掉这些环节，去很多别人去不到的地方，能够充分交流。写故事很重要，看到陆令寿去的许多地方我们都去过，去的时候一定要把故事挖出来。故事无非是三种：你的故事；你在这个地方的经历；你在这个地方和别人不一样的一种特殊感觉。比如说，陆令寿在那不勒斯误闯那个北约海军基地，可以把它写得更生动一些，不是写照相的过程，而是写误闯基地时双方的表情，这是一个很好的故事。再比如他写美国，写一般老百姓的生活，不要跟着导游，因为导游是从城市过去的，把大家的审美都搞疲劳了。就写故事而言，陆令寿算是文坛老将了。《远行，给你一个故事》这个题目很好，由于陆令寿刚刚涉足旅游这个行业，有些还是按照游客的路子去写，其实每一个地方都有一个故事，第一你看到的故事；第二，最好是当地人的故事，一些当地人生活的故事。比如《妹娃要过河》，陆令寿讲的是他姐姐的故事。所有散文的核心在今天来说，特别是游记，在有了现代传媒以后又提出了新的任务，就是要回到故事，你在游这个地方的故事，还有那当地人的故事，这样可能会使这篇文章更有生命力、更有温度。比如说“第三只眼睛看美国”，这个角度就很好。我曾经讲过游记文章怎么写得好，摄像机、摄影机拍不到的地方是笔应该达到的地方，感觉摄影机拍到的东西是重复的东西，游客也可以看到，但是不够味儿，一旦有故事在里面它就会有新鲜感。作为旅游工作者一定会遇到很多故事，但感觉他还没有完全从普通游客中摆脱出来。陆令寿既是一个旅游工作者，还是一个作家，看风景的时候是个游客，交谈的时候、看问题的时候是个旅游工作者，但是提笔的时候就是一个作家。

我看了陆令寿游记中有很多的对话。作为旅游工作者，他跟国外的旅游工作者肯定会有更多的交际，有的是他作为旅游领导的角度记录下来的，应该更多地记录下被人忘记的东西。比如说我去意大利，给我留下印象的不再是风景了，而是能表现意大利性格的东西。在西西里海边游泳，一个姑娘游泳一下子把胸罩摘掉了，一边游一边喊，我感觉这太能体现意大利人的性格了。我们之间交流了很多，比方说但丁啊，对意大利文化的印象，我问他们知道中国的作家和文化人有谁吗？我一辈子都记得这个文化交流的不平等，她想了半天说第一个是鲁迅，第二个是巩俐。就这两个人，鲁迅全世界都知道，为什么知道巩俐呢，那时候正在演电影《红高粱》。西方人对我们不了解啊，现在就认为中国人是去抢购那个高级包包的，所以还是需要故事的，你遇到的故事，你看到的当地人的故事，还有就是被一般游客忽视的故事，这些将成为你游记中的核心灵魂和最感人的地方。一个作家不能像一个电影摄影师一样拍录像，也不能像一般游客一样拍照片，这些都是一般人能完成的事情。但是一般游客他找不到故事，所以我们今天来讨论陆令寿的这个作品，我感觉他确实是一个很优秀的散文作家，他把“远行”这个标题定得非常好，但是在文章里面没有完全地体现出来，给你一个故事是游记中非常值得挖掘的东西，否则的话就成了一个旅游解说词了。我看了那个土家导游谭桂英的故事，这个人就站起来了，因为她有故事在里面。陆令寿很擅长写故事，他在写旅游文学的时候，跟我们的前辈包括徐霞客都不一样。现在我们中国每年有1亿人到外面跑，他们都带着照相机、手机，每个人都在发言。作为一个作家，你会记录下看到的、听到的、当地人的、你自己的和别人没有看到的那些故事。我们作家永远是一个讲故事的人，只是背景换了、时间换了，但是这个故事还在发生。这是陆令寿自己出的题，我只是把这个题往深的方面说了一下，就抛砖引玉地说这么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