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莹莹
早上七点多,61岁的林复生从家里出门,空气中仍带一点清冽,因地处地势较高的山区,小寒过后的仙景村时常是低温的霜冻天,夜间的温度尤为冻人。这天天气极好,一望无际的蔚蓝,连一丝云彩都没有,村里的空气清新已无需多说,虎邱有的是没有一根烟囱的好环境。
林复生的租客,租下林家三栋138年古厝用作民宿经营的阿贤,今日要在老宅的主厅摆宴席招待朋友。老林烧得一手好菜,这次的宴席由他掌勺。前一天,他已打电话交代卖土猪肉的同乡留三斤里脊肉。三层肉也是要的,还买了豆皮、豆干、豆腐以及各种调料,金榜村的渔产不够新鲜,阿贤的老婆丝丝一早从距此六七公里外的官桥,买了一头四斤多重的草鱼,准备炖鱼头豆腐汤。
老林的老婆陈玉美一早就到民宿的厨房备菜。芥菜、花菜、小白菜等时蔬,直接在古厝前的菜地里采摘即可,土蒜头洗好切好,放在木咎里准备捣成蒜泥。前一晚泡的米,需要换清水,石磨已经清洗过,他们打算用传统的石磨磨米浆。这是宴客的诚意。如今一般村民家蒸米粿,多用机器磨米浆,机器的转速快,温度高,磨出米浆做成的米粿不够Q。手工磨米浆费时费工,老林觉得既然要招待朋友,东西好吃是最重要的。除了米粿,还要做五香卷,油炸肉丸、鼠麴粿等小食,这些食物都是村里人一般在敬神,或是春节期间才会做。
一切准备就绪。阿贤打开大门迎客,并在玉西居的大厅里泡起茶。一缕阳光穿过百年木门、越过天井,照在客厅的木桌上,时间忽然慢了下来,仿佛进入是枝裕和电影中漫长的空镜里,直至朋友到来的声响打破了宁静。寒暄过后大家坐下喝茶闲聊,平和却又带有烟火气的乡间日常,美好得让人不禁想按“暂停键”,时光就此停留该有多好。
侨眷&返乡青年
现取名为“自在仙境”的古厝侨墅里,包含玉环居、玉西居、玉辉居三栋建于1876年的并列古厝和几亩茶园、一小块菜地。林家,西河衍派,是仙景村的望族。老林的曾祖父林培彦16岁前往马来西亚谋生,经营橡胶和锡矿生意,是马来西亚有名的橡胶大王。因娶大小两个老婆,育十子一女,林家开枝散叶族人遍及五湖四海,家族人口现今有300多人,分散在马来西亚、新加坡、加拿大、美国、英国,家里面的年轻人也都在外头打拼,香港、深圳、福州、上海、广州、云南,在老家的常住人口差不多二十几个。
在外打拼三十来年的林培彦两次衣锦还乡,原打算在老家金榜村买地盖房,因梦到仙人指点另觅他址,从广州请来风水先生吃住三年看地选址,最终在离金榜村一公里外的仙景村买下七亩田。1873年,他从马来西亚汇银两回家盖房。18个人从鼓浪屿上的汇丰银行挑了18担白银,在20位持枪保镖的押送下一路走回安溪。
说阿贤是返乡青年创业,一点都不为过。生长于金榜村的他,从小就听闻过林家老华侨的故事。2009年老林从玉西居搬至新房后,林家古厝也曾与政府合作,作为观光景点接待游客,阿贤是其中一员。和政府的合作很短暂,木质结构的古厝,因为没有人居住开始脱落,更要命的是,有小贼潜入偷走涂有金粉的木梁和木框,老林一直希望能找到可以更好保护老宅的方法。2011年,他号召成立基金会,让家族里在国内的200多位亲戚出资保护祖业永存。在玉环居的祖厅里,现在仍挂着两个牌匾,上面红字黑字,写着“倡议书”和每人的捐资明细。但老林心里明白,钱不是问题,保护老房子最好的方法还是要有人住。
出发点是一样的,身为厦门鼓浪屿上赫赫有名的“张三疯奶茶”设计师阿贤,多年的心愿是有一天能返乡经营古厝民宿。经过在一年多的接触、商量,阿贤以诚恳的态度打动了老林及林家后代,在打了100多个越洋电话,最终十几位产权人在林家老宅的祖厅按下手印,阿贤获得了老宅至少二十年的经营权。老林和老婆也帮忙打理民宿的内务,有需要时甚至帮忙做饭。
老林做菜是专业出身,1976年上半年,他离家前往广州打工,跟着老板学了三年厨艺,返家后和村里其他人一样从事茶叶生意。现在他手上也还有一块六七亩的茶园。老林的厨艺好,手工制茶的手艺也好,即便是现在,他仍帮人演示和讲解手工制茶的过程。也因为是专业厨师出身,村里人有红白喜事,经常找老林承办酒桌。老林主厨,另找两个人打下手,常常一做就是七八十桌,每桌十六个菜。老林对做菜、制茶这样的手工活儿,乐此不彼,他喜欢吃自己做的菜,喝自己做的茶。家业算得上丰厚,却过简朴的生活,享受做事的乐趣,阿贤说,闽南话称老林这样的人为“草包金”。
一起做家宴
“磨米浆了。”丝丝在厨房喊了一声,阿贤和城里来的朋友都赶了过去。老林的老婆陈阿姨很熟练地开始推拉石磨,朋友兴奋得跃跃欲试。“双脚要前后站,先推后拉,”陈阿姨一边指导,一边在旁边准备蒸锅。磨好的米浆是粘稠状的,倒进用纱布盖好的竹制簸箕里, 放在大铝锅用大火蒸十五分钟,米浆成凝固状即可取出,冷却后,是像果冻般乳白色的固体,吃的时候,要蘸自家调制的酱料,大蒜、葱头和着酱油,再放一些豆瓣酱。
陈阿姨做米粿的同时,丝丝在捣蒜头,老林准备五香条的配料,肉要大块吃起来才有嚼劲,胡萝卜要切成丝,馅料调好后和着面粉捏成长条,用豆皮卷起,下油锅大火油炸。“过年节或者家庭聚餐的时候,比较喜欢做五香条,人多,小辈们打下手,大家一起包五香条又快又热闹。”老林说。现在村里很多人家做五香条,肉馅都是机器绞的,在老林看来,这样的五香条吃起来烂烂的,不如用手剁出来的有嚼劲。“传统的五香条外皮用的是猪肠子的薄膜,猪肠用热水泡开后去油脂,再用手工慢慢撕开。”这是更加费时费工的事了,村里这样做五香条的人屈指可数,有一位对厨艺特别感兴趣的年轻人特地拜师才让手艺传承了下来。
阿贤的儿子林奕宏被厨房里热闹的做菜氛围感染,兴冲冲地参与进来。他双手握双刀剁起肉馅来,阿贤在一旁指导,“跟音乐一样,落刀的时候要有拍子”,小伙子学得倒是快,煞有架势,他调皮地对阿贤说,“我可是在打游戏的时候练过的哦。”
米粿做好后,陈阿姨拿出放在冰箱里的鼠麴草团和糯米和在一起,新鲜的鼠麴草农历十月份才有。雪白色的糯米团很快就变成了草绿色,翠丽得亮眼,用手抓一团糯米放在掌心里压成饼状,把磨好的花生粉和糖放进作馅,再揉成圆球,林奕宏和小伙伴在一旁也不闲着,对十来岁的孩子来说,这样的做粿活动很有玩橡皮泥的味道。丝丝做收尾工作,她用模子压出乌龟壳的形状。在闽南,类似做法做出来的红粿,叫“gu”。做好后的粿放在芭蕉叶上蒸,带着芭蕉叶的香味,吃起来有嚼劲又有鼠麴草的清香味。
忙完粿的制作,陈阿姨马不停蹄开始准备主食,也是闽南农村最有名的芥菜饭。芥菜是芥菜饭的灵魂,一碗芥菜饭的好坏,是由芥菜的口感决定。小寒过后,菜地里的芥菜都已打过霜,绿中带着紫红色,入口有甜味。芥菜饭对闽南人来说,有着深刻的儿时记忆,陈阿姨所做的芥菜饭就是耳濡目染家中长辈的手艺所得。小小一方灶台,母亲用猪油混着葱头、芥菜和生米一起放在大锅中翻炒,一颗颗白净的米粒在锅中炒到半生不熟,再放入蒸笼中用小火慢慢焖煮半个小时。袅袅热气从蒸笼顶不断冒出,柴火噼里啪啦地响着。和普通人家做的不同,老林家的芥菜饭沿用古早的做法,用烧柴火的土灶慢慢焖出来。现在生活好了,陈阿姨的芥菜饭里,还放三层肉、香菇、虾仁干等佐料,油亮的米饭,粒粒分明,混合着肉香、菜香、虾仁香,吃起来有嚼劲又弹牙。
丝丝一边帮老林打下手,一边对他说,“老林,今年过年咱们一起在大厝过吧。几家人一起准备年夜饭,人多干活越做越有劲儿,一个人做就会累。”“是啊是啊,”老林点头表示赞同。“做厨师很辛苦,年轻的时候,曾经四个人准备50桌菜。现在年纪大了,村里有人请我去做菜,也都不去了,儿子不让我做,说油烟太大太辛苦。其实我还挺享受做菜的,尤其是做菜给家里人吃。”
每年正月初三,林家人都会回祖宅吃大锅饭。去年回来了八十几人,摆了十桌,俨然家族盛世。依旧是老林主要操办,每桌八道菜,排骨炖山药、番鸭四物汤、炒上海青、炒苋菜、豆干炒肉、红烧鱼、红烧肉,蒸各种粿,炸五香条、炸肉丸,有鱼有肉。准备的过程,全家族人都参与进来,会做菜的帮忙做菜,不会做菜的年轻人搬桌子、摆凳子,让老林感到高兴的是,他的手艺有人接班,一个在小学工作的孙子跟着他一起学做菜,将来家族再摆家宴就可以由他负责。“我为什么要提倡办家族委员会?年轻一辈都出门在外打拼,家族观念渐渐淡薄,我希望每年初三家族里的人都回祖屋吃一顿饭,交流感情。”老林说。
一个上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手工繁琐的各种菜色准备也进入尾声。阿贤的儿子奕宏和他的朋友,早已忍不住在厨房品尝刚出锅的各种美食。阿贤的高中同学甚至携家带口从安溪县城赶来吃这顿宴席。他被阿贤发在微信朋友圈,准备宴席过程的图片所吸引,闻香色而来。
中午一点多,两家人忙活了四个多小时,终于上菜了。老老少少围坐在两张拼起的八仙桌,热热闹闹地吃起这顿充满诚意的宴席。“这个鼠麴粿,有我外婆的味道啊”“我好久没吃米粿了”“这顿饭,好像吃的是回忆啊”“过年的时候,我们不要到酒店吃了,几家人一起做一顿饭吧”……最开心的是孩子,“这是我在这里吃到的最好的一顿饭。”林奕宏总结道。
大摆飨宴,吃的是家常味,更是其乐融融的“人情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