槲寄生的壳

2015-08-17 11:03小远
新青年 2015年8期
关键词:小芹扇贝大嫂

小远

【一】

我的心,在一个遥远的地方,有时候,就连我自己也无法看到,于是我一直住在旧的那只里,直到欲望慢慢把它撑破……

我时常想问你,你是爱我光鲜亮丽的一面,还是爱我毫无华彩的一面。有天,你带我去看贝壳,满盆扇贝没于水下,有开有阖,不时吐出一串水沫,鲜活而又胆怯。你问我想要哪只,我用手指了指,农人不等我后悔就把它捞出来,手法娴熟地撬开,从里剜出一粒盈泽温润的珍珠,然后把扇贝丢弃一旁,前后不到五秒钟。

我惊讶而愤怒,失去珍珠的扇贝,有如失去背鳍的鲨鱼,生亦无望,死亦艰难。我嗫诺着说,我只想要一只扇贝而已。而你却说,珍珠是让它疼痛的毒瘤。我从你手中拿过珍珠,扇贝把它磨圆,就是为了能与之共生。你摇摇头,总有一天,你会懂珍珠的心。

这年谷雨,爸妈离开了我,满地碎裂的汽车渣子,与富贵牡丹一般的红色液体,勉强拼凑成一幅抽象画,还沾染着山上浓雾的香椿,像无辜的孩子,呆呆躺在地上,我像采蘑菇般慢慢拾起,往锅里放油,下鸡蛋,最后把剁成碎屑的香椿也散落进去,香椿独特而又怪异的味道,被打上马赛克停在记忆深处。

辍学后,我每天四处闲逛,在街上端着碗,嬉皮笑脸的结识了一帮“游牧民族”。他们中有男有女,春季到山里放蜜蜂,夏季到景区帮游客拍照,秋季的工作很多,有时他们去新疆摘棉花,有时到南方挖莲藕,冬季他们就散开,各自去寻“寒号鸟的窝”。

整整三季,我紧紧跟在他们后面,我总觉得,心里的那粒沙,就是他们埋下的,我叫他们“下沙人”。

这时,我已经长大,要在这里找个饭碗。我常常在拥挤的人群里,感到孤独,看人们表演。

【二】

我学着表演,买昂贵的演出服,衣着华丽璀璨。剧院门口有个卖水果的女孩,叫小芹,我常在她手里买水果。有天,我跳完康康舞,手上还带着扇了别人一巴掌的隐痛,买了一份水果。

你为什么不戴双手套?已经是初冬了,小芹似乎马上就要皲裂的手,红得像刚煮好的香肠。

姐姐应该是个没有吃过苦的人吧,像我这样,从农村出来,每天带着房租,伙食,摊位费睁眼的人,根本没有时间去看自己的手。小芹说完,盯着我身上闪闪的地方,带着一丝轻蔑。

姐姐?你怎么认定我是个女人。我用食指撩起额前的头发。

我是个男孩,为了生活在这里,我像个女孩一样,画浓重的妆,穿塑型衣,为了不让肌肉太明显,每天都去按摩院。

招呼我的是个大嫂,几乎无人点她,她每次看到我都特别殷勤,让我挺不好意思,她仔细用精油按摩穴位,有次我感冒了,她拿出针,刺在合谷上,一晚过后,神清气爽。

大姐,你怎么想到做这行?

大嫂麻利的揉着腿,精油把她的手养活了,不特别白,却像有一层釉,看不到关节,全被肉包裹着。她的脸和手,像两个反讽的比喻,一直在劳作的手,看起来养尊处优,只用做做样子的脸,却满脸皱纹。

要养活孩子,这行也不比前些年,也是正经工作。

大嫂就是那种勤劳的中年人,让我想起妈妈,我每周两次来按摩,都点她,心情不好,也来按摩,有次我喝醉了,抱着大嫂,把她吓了一跳。

别担心,我不能对你怎么样……说完,像被人揭开了魔盒,酒醒了。

再来时,没发现不同,若无其事的进了房间。一切如常,让我很放心,眼一沉,睡着了。

醒来后,发现房间的灯被贴心的关了,我摸索着出了门。

大嫂,为什么这人只点你的钟,该不会……呵呵。一群妇人坐着、躺着在角落里休息,互相取笑,不时有人加入,有人离开。

死开,我从不做那种事,他也能叫个男人?大嫂声音突然放低,我听不到她说什么,却也不想再到这里按摩了。

这世上,有很多种变态,看着那些摸了我,又呕吐的人,我真心开心。

【三】

每天都有人在做交易,以物易物,以人易物,有钱买喜欢的东西,最幸福,没钱的人,只能做交易。

这里的夜晚有两种,白夜和黑夜,在白夜里,偌大的太阳,明晃晃的,晒得皮肤生疼,却还觉得冷。在黑夜里,不会晒伤皮肤,人脸模糊,相安无事。

白夜的人,为自己赎罪,黑夜的人,为自己挣钱。

你喜欢这个世界吗?我突然问小芹。

这些水果看起来很新鲜,其实都快要烂掉了,我很小就出来工作,除了这里,哪都没有去过。

我们为什么活着。

活着就是活着,有什么为什么。说完,又开始削水果,我妈让我去相亲,明年我可能会离开这里。

我突然觉得被什么抛弃,舞团要解散了,有人进工厂,有人做生意,有人结婚,有人出国。这里就像一个王国,王的力量让我们相聚,肇事之初其乐融融,随着风蚀水浸,渐渐颓然,王在老朽,一切烟消云散,式微式微,心字成灰。一劳永逸像则伪命题,嘲笑着人间的无耻,我们身在钢铁森林,却犹如原始荒野。

我有些懂了,那年你送的珍珠,有着怎样的心。

所有人都离开了,只有我还在这里,像一层石灰,浮在水面,融不进,也分不开。总有一天,水会消失,这里将变成沙漠。我有时希望这一天快点到来,像一阵风把一切吹散,永远不回头。有时,又希望这一切慢点到来,像将要一起度过几个震旦一样,最后把骨头深深嵌入其中,永远不抬头。

你为什么像只针?小芹拎着包问走远的我。

嗯,什么针?我问。

你给人的感觉像只针,到处刺,却没有方向感。

我微笑着送她上车,眼泪无声流下,该如何表达自己,始终没能学会,这里送我一大堆我不想要的沧桑,一夜千岁,我似乎足不出户,就踏遍世界各地,看遍灯红酒绿,却仍认不出,手边的植物是广东菜心,还是上海飘儿白。

【四】

这里,人们都坐过时空穿梭机,以为自己成熟了,刹那又感觉幼稚,我像槲寄生,每长大一次,就褪下一层壳,旧壳被迅速拿走,新壳还没找到,这里的人,知道骑驴找马,而我光天化日站着,有些变态。

我唯一的朋友,就是你了,你却始终一言不发,表情速朽。生活给我的遗产,风吹不走,云带不走,我沉沉躺在这里,像一扇厚重的老门。很多年后,世事流转,我在角落里,阅遍铅华,那时,你还认得我吗?

我改行做炊饼,发现表演是很实用的技术,对着炊饼,必须一脸憨厚,老实巴交,人们才会觉得饼里没兑洗衣粉,买炊饼的人日益增多,一段时间,有点门庭若市的感觉,我有了弄虚作假的本钱,饼越做越小,终于搬石头砸了脚,人们不再光顾我的店,都去隔壁买芙蓉面了。后来,我才明白,其实不论我做不做假,人们都会去买芙蓉面,百年老字号只能是前朝遗物,人们都喜新厌旧。

我继续改行,做钢材生意。很快,发现其中的颓势,这年钢材市场低迷而震荡,一吨赚几毛钱,还不够买瓶水,有时几个月也涨不到进价,白囤在仓库里。

钢材做不下去了,我去一家公司做导游,就近带团,老是那几个点,就像去自己家一样,看着一大堆人,在自己家里吃喝拉撒,拍照留影,谁不烦?我在一次和游客的争执后,拍案而起,又一次丢了驴,没骑上马。

我再次回到刚来时的模样,却没了那时的年华,很多东西对我来说,由从前的不屑,变得奢侈,但即使重新再来一遍,我也无法保证一定会做“聪明”的选择。

我发现生活永远在继续,变大变小,变宽变窄,你以为的尽头,说不定是那一段的开始,而那些你以为早已锈蚀的回忆,愿望,梦想,全都在指定的时间,地点,沉淀在大脑,不知何时从笔尖,嘴角流露,变成无意识的泄露,这时,你才明白,哦,原来,真实的自己是这样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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