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镇

2015-08-17 18:01太平西巷
新青年 2015年8期
关键词:罗锅盗贼康德

太平西巷

康德是梨花镇派出所的一个小警察,专门负责巡逻打更的差事,自他警校毕业后就一直呆在这梨花镇上,跟镇上的大人小孩学生村干部都混了个脸儿倍熟,大家当面都恭敬地称他“康德警官”。即使那些地痞无赖也常畏惧他执法严厉,不徇私情,见了他躲得远远的,背地里骂他“黑脸康德”。

康德的脸其实并不黑,甚至比一般的男人更白皙。他鼻梁挺拔,头发既软又黑,有欧洲贵族的风格,也有些东方女人的味道,常被村子里的年青女人评头论足,当做理想中的丈夫与自家的男人进行对比,生出一些不可思议的幻想。他着一身深蓝色警服走在洒满梨花和阳光的大街上,边走边冲路旁的商户浅浅地笑着,间或点头打招呼,左侧的腮帮子露出一个深深的酒坑,这标志着他的酒量不可小觑,甚至有些豪杰的气魄。他因此在酒场上结交了一帮子狐朋狗友,比如邻居开门诊的赤脚医生刘罗锅,从前是给家畜治病的,后来又给人治病。罗锅后来给人打针总是找不到血管,所以天一黑他就赶紧打烊。那年康德感冒了要刘罗锅去家里给他打针,灯光昏暗,刘罗锅在他的手面上努力地捅了半天,最终也没找到血管。康德疼得呲牙咧嘴,后来仔细瞅了瞅掌面,没好气地说:“不用找了!针头都钻出皮来一大截了,还找个啥?”刘罗锅天生的驼背显得更弯了,可怜兮兮地冲着康德说:“唉,眼睛花了,眼睛花了,晚上打不了针了。”于是晚上刘罗锅就把打针的生意让给别的诊所去做。晚上不打针就可以喝酒啊,他回家让老婆炒了菜,喝得酩酊大醉,然后指着屋顶骂他丈人。他的死去很多年的丈人,如今在坟丘里早就化成了泥,当年不过要了他几百元的彩礼钱,就害得他全家过了好多年的紧巴日子。

康德的丈人曾经也想过要点彩礼,可是康德家很穷,正在僵持间,听说康德和梨花把生米做成了熟饭,气得七窍生烟,只好作罢。贫穷的康德挨着刘罗锅租了个门面房,让下岗的老婆梨花做起零售名烟名酒的生意,想让鸡生蛋蛋生鸡白手起家。他想着挣了钱把父母从大山里接出来安度晚年,或者带他们去大城市逛一圈。生活就变得有意义起来。

康德很郁闷:贼们怎么就敢撬他康德大人的锁?怎么就敢?!

那两个蟊贼居然就敢!他们趁着康德值夜班。他们其实不知道康德是干嘛的。他们在凌晨子时轻易打开了康德家商铺的卷帘门,剪断了二道玻璃门上的链子锁,如入无人之境。还在他书桌的烟灰缸里留下一个牡丹牌的烟蒂,烟蒂上沾了一个贼的黑色唾液,那唾液很黑,像中了毒气一样的黑。康德猜测贼的舌苔应该也是黑的,必然是因为高度紧张,肝气和胆汁都从五脏里混合着发散出来。贼的牙齿打颤,所以在烟蒂上留下了许多不规则的深深的牙印,像狗齿一般。那时分,他老婆梨花正搂着两岁大的儿子狗蛋,在里间狭窄的床上呼呼大睡,对近在咫尺的危险一无所知。

康德很纳闷,这梨花镇上的人谁不晓得他康德的大名?他是衙门里专门负责巡逻打更的班头,每年巡逻中总有几次瞎猫撞上死耗子,积累起来也抓贼无数,威望日隆,颇有些窗户棂子吹喇叭——早已名声在外的味道。而那时他对于自家已悬挂了两个月的“名烟名酒”的店铺招牌竟然没有一丁点的防范意识,康德想:我是康德,我是警察,我怕谁?

两个蟊贼一定被货架上琳琅满目的名烟名酒晃瞎了眼,那上面摆着梨花刚刚购进的货,那货款全是从亲戚家与银行借贷而来,承载着他们一家男女老少三代人发家致富的梦想。后来康德一直揣测,那两个蟊贼一定是流窜作案的外乡人,对本镇的治安结构不太熟悉,否则怎么敢在他康德的头上动土?要知道他正愁抓不到贼而无法向组织上邀功请赏呢!

此后很多年,康德时常在脑海里试图还原那晚店铺里发生的案情:两个蟊贼为了更清楚地看清店铺内的财产,于是蹑手蹑脚打开了康德书桌上的电脑,利用显示屏的亮光对店内财产进行了简单的目测,确认此行收获比临出发时期待的更惊人,甚至惊得一时不知如何下手,只恨爹娘不给自己多生出八只手来,将所有值钱的物件统统运回贼窝。两个可怜的蟊贼正在为这意外的发现欣喜若狂,突然听到门外传来了喊声,一个嗓门洪亮的男人冲着店铺大喊罗锅的名字:“罗锅,你在吗?罗锅,你在吗?”要知道那时候夜深人静,鸡不叫狗不咬,这声音像来自地狱的神差鬼使,惊得满镇上的狗都汪汪地叫了起来。

来者是镇上有名的大孝子姜葫芦,他是国税局做饭的大师傅,年过五旬,两腮的大褶子已延伸到了法令周围。他年过八旬的老父亲正在患伤风感冒,连续打了几天点滴,还不见好。刘罗锅在天黑之前就为他父亲挂上了吊瓶输液。老年人输液流速不敢过快,姜葫芦眼睁睁看着那液体一滴一滴流入他父亲的血管中,直到半夜时分,突然他父亲从熟睡中醒来,大声地喊痛,才发现跑了针,手面已然肿了起来。姜葫芦手忙脚乱拔下针,看瓶里的药液还剩下许多,于是急忙来寻刘罗锅帮忙。

他在罗锅的诊室门外转来转去,急促地喊着罗锅的名字。但罗锅的大门紧闭,里面漆黑一片,没有一点动静。他急得抓耳挠腮,一边跺着脚,一边冲着康德露出微光的半掩的卷帘门下大喊着:“罗锅——罗锅——”,奇迹居然真的出现了——只见康德店铺的卷帘门轰隆一声升起来,就像黑夜打开了山门,两个黑影子像闪电一样奔突出来,嗖的一声,从他面前窜过,吓得他就地转了一个圆圈。姜葫芦大张着嘴巴,看那两个黑影在眨眼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才知道康德的店铺遭贼了。他的额头随即冒出了一层冷汗,腿肚子软软的差点坐到地上去,就像打扑克输掉了最后的一点本钱。他想报警,但转念一想,在半夜三更跑到大街上的人,最容易被列为怀疑对象。如果康德的店铺被盗,而贼已经跑掉,他就是有三张嘴也讲不清了。于是他顾不得再找罗锅帮忙打针,一溜烟跑回家,哆哆嗦嗦跟他父亲说没找到罗锅,等天亮再说。

黎明时,梨花起来看到卷帘门半掩着,电脑也打开了,正疑惑康德是不是回了家,等看到卷帘门的锁被破坏了,才知道店里遭了贼,吓得魂飞天外,哭了起来,赶紧向康德汇报情况。

“丢东西了吗?”康德紧张地问。“啥也没少,”梨花哭泣着说。康德跳到嗓子眼里的心又咽回去了。

康德火速回家查看,发现只有玻璃门上的链子锁没了,还有电脑的显示器被打开了,“莫非是敌特要来窃取我公安部门的情报?”他的心又一下子提到嗓子眼里,“可我的电脑里只有为数不多的出警信息和公安简报。”他疑惑地看着电脑,又看着烟灰缸里那个沾着黑色唾液的烟蒂,又检查了一下卷帘门的坏锁,想着那把不翼而飞的链子锁,立即给这个店铺的安全打了个最低等级——危险。

当他的脑子一旦出现危险信号,他的两腿便立即被调动起来,动物的本能变成了生存的智慧。他立即把马路对面一处二层的门面房租了下来,楼下放柜台,楼上做仓库,这无疑是最合理不过的安排。他满头大汗,喘着粗气,就像跟贼展开竞赛一样,奋力把那些名贵的烟酒扛到楼上卧室的床头边,盘点好了锁上门,才感觉已远远地把贼抛到了后面。他擦去额头的汗水,揉了一下酸痛的肩膀,长长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胜利的表情。

过了两个月,姜葫芦听说康德的店铺没有丢东西,才跟邻居放话说,那夜是他吓跑了两个贼。他想让康德记他的情,在抓赌的时候高抬贵手,能放他一马。康德听说后,果然请他吃了一顿饭,参加赌博还是照抓不误。

贼第二次光顾的时候,康德早已构筑了两道高科技的安全防线。他在商店前后门口的内侧安装了报警器,又在店铺大厅正对前门的上方和后门分别安装了一个监控探头,把探头的线接到了二楼客厅的电脑显示器上。这样在二楼的客厅就能观察到一楼店铺里的全部,后门的情况也一览无余。尤其是那两个红外线的报警器,康德反复试验过,其灵敏度胜于狼狗,警笛声更是相当惊人,在方圆百米之内都能清晰地听到它惊恐的呼叫。康德时常坐在二楼的监控显示器前,一边观察着一楼店铺货架上的货物,一边摩拳擦掌,恨恨地骂道:我看哪个家伙还敢来偷东西!

贼说来就来了。凌晨时分,梨花镇上万籁俱寂,夏夜啤酒摊上的最后一拨人也已散去,人们都走入纷纷扰扰的睡梦中。康德在梦里正被脾气火爆的所长训得晕头转向,无计可施,楼下的报警器已经响了两遍,仍没有叫醒他,可见他对领导的训示有多么专注和重视。

梨花在蒙眬中听到了报警器的呼叫,揉着惺忪的眼睛,起身来到客厅。此刻疑惑地拍打了一下显示器的鼠标,脑袋立刻像被迫击炮弹轰了一下,喉咙里“啊”地叫出声来——显示器里,有人已经打开了楼下的第二道玻璃门,进入了店铺。她心跳远远超过了警铃的震动,令她差点昏厥过去。她好不容易失魂落魄地蹦回卧室,屏住呼吸猛推康德:“快起来!快起来!”康德睡得正浓,翻了一个身,没好气地说:“别惹我!”梨花浑身筛糠。她哆嗦着,拼命在康德的屁股上拧了一把,趴在他耳边压低了声音大喊:“店里进贼了!”“啊,贼来了?!”康德一屁股坐起来,怔怔地看着梨花变形的脸,男人的虚荣心要求他沉住气,并且命令他故作镇静地沉思了一分钟。然后他就像汽车发动了引擎,迅速地穿上裤衩,来到显示器前,他看到了一张令人惊骇不已的面孔——一个头戴太阳帽、脸被墨镜、口罩捂得严严实实的家伙,在黑暗中正举着拖把戳那个监控探头,那家伙的脸在红外线的映照下,仅是一张白板,颇有传说中鬼的样子。那一刻,愤怒和恐惧立刻逼迫他成了英雄——他飞快地从门后寻着了那根准备已久的木棍。木棍是松木的,坚韧的程度足以把贼的脑门打烂,双腿打断……他飞快地打开了第一道通往楼下的门,赤脚往楼下奔去,他的脑海里甚至浮现出与手持大砍刀的贼火并的场面。然而在第二道铁门前他停下了,他往腰间一摸,才发现只穿了一个裤衩,钥匙还丢在卧室的裤子上。返回去拿钥匙,显然已经来不及了。贼的工作效率很高,几分钟就能把货架上的物品扫荡一空。于是他挥起木棍,奋力向铁门砸去,嘴里大骂着:“你想找死吗?”那砸门声和骂声如天崩地裂,震得他自己几乎要窒息。他听到梨花在二楼上用颤抖的嗓音喊:“贼跑了!贼跑了!”

康德和梨花一起得了神经衰弱症,整夜无法安睡。他们时常在各自的睡梦中惊醒,然后不约而同地走到监控显示器前查看情况。甚至连已经三岁的狗蛋也听了大人的议论,时常端着一个硕大的饭碗,神情严峻地凑近显示器,想从里面看到些什么。有时候在梦中,康德耳边也会传来臆想中报警器的呼叫。他坐卧不安,贼的惨白的面孔像鬼一样在他眼前晃来晃去,让他心神不宁。他又叫来做电子监控安装生意的小老板,在店铺门口外的屋檐下安装第三个探头,可以查看大门外发生的一切,又在二楼的屋檐下安装了第四个探头,可以查看公路到门口之间的情况。总之,他像一个防守专家,把所有防范的手段都天才般地超常发挥出来。最令人叫绝的是他在门外屋檐下挂了一个二百度的大灯泡,开关却安装在二楼的卧室门口,如果有贼撬门,他可以直接从二楼打开灯,照亮攻击目标。这还不算,他让梨花把橱柜上摆放的所有名酒的样品,都换成了空酒瓶,装在盒子里谁也发现不了。另外,他让梨花在每天打烊时,都把成条的卷烟收起来,搬到楼上去。同时他在店铺门口上方的二楼阳台上,储备了大量的空酒瓶和啤酒,甚至还有一摞砖头,就像从前绿林山寨的滚木礌石,准备随时痛击入侵者。

康德把对贼的憎恨转移到了工作当中,他非常努力地巡逻,改变巡逻时间,加强巡逻密度,效果果然明显,贼们渐渐消失了。巡逻队的同事们则把对贼的憎恨转移到了他的身上,埋怨他不顾他人身体,只想自己立功。但不管怎样,贼们很久没有在梨花镇上出现,失窃的案件几乎为零,他和梨花的神经衰弱症也渐渐痊愈了。这一年的春节,雪花像梨花一样洒满了整个镇子,梨花镇的人们在快乐安详的气氛中度过了除夕。

康德从来没有想过贼们竟然在大年初三就开始登门造访。当康德喝得酩酊大醉,送走了刘罗锅、姜葫芦等一干客人,已经夜深。梨花镇上大街两侧的路灯在呼啸的北风中早已熄灭,最后一辆汽车尾灯的亮光在马路的尽头渐渐消失。

凌晨丑时,康德在梦中回到童年的岁月,在初春的街头看村民噼里啪啦燃放鞭炮,电光映红了他激动的笑脸——那是一段多么惬意的时光啊。熟睡中康德伸长了鼻子,贪婪地嗅着鞭炮燃放后散开的硫磺味道,那是新年的味道啊,也是童话的世界……就在这重要关头,梨花听到了第一声报警器的呼叫。自从发生第二次撬门事件以后,梨花的听觉已经锻炼得比狼狗更灵敏。她蹑手蹑脚来到客厅,看到了监控显示器里激动人心的场面:店铺的卷帘门已被撬开并掀起,玻璃门外影影绰绰,有几个不速之客正打着手电筒在琢磨如何解决坚固的密码锁。康德被摇醒,睡眼蒙眬,他故作镇定,坐在床头沉思了十几秒钟,似乎对梨花的惊惶不屑一顾。倏尔他抓起电话,通知派出所接警人员立即赶来抓捕盗贼,他希望派出所的同事能在窃贼进入店铺后,迅速赶到,将他们统统堵在店内,然后一网打尽。他为这个完美的突发奇想激动不已,并且愈加冷静,往后捋了一下额前的头发,像战场上临危不惧的指挥官,拂去炸弹爆炸后从工事上方震下来的尘土,然后迅速走到监控画面前,继续观察敌情的进一步发展,内心则焦急地等待同事们如神兵天降,在五分钟内赶到现场。镇区出警必须在五分钟内赶到现场,这是规定。

在康德焦急的等待中,盗贼撬开了二道玻璃门,三个盗贼鱼贯而入,其中一个盗贼顺手把一个硕大的尼龙袋扔到脚下,那是准备装香烟的工具。然后他们排着队不慌不忙进入到货架后面,查看情况。走在前方的家伙手里拿着手电筒,照亮了康德时常睡在上面的那张小床。第二个家伙手里拿着一把砍刀,像三流的武林高手,拉开随时准备攻击的架势。走在最后面的一个家伙,脖子上顶着一个圆圆的脑袋,走起路来晃动两个膀子,两手分别抓着一瓶没有开封的啤酒。那啤酒显然是作为攻击性的武器,准备随时给从未谋面的店主来个脑袋开花用的。康德摸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庆幸没有在货架后面的床上看夜。时间一秒一秒地流失,盗贼开始盘点货架上的物品,虽然那上面只剩了一点不值钱的货物。但盗贼工作的效率很高,收拾完物品后会迅速撤离,那样他的同事就会扑空,破获盗窃团伙的机会像到手的肥肉可就溜了。

康德又给派出所值班室打了一遍电话,问值班人员是否已经出动,接警人员说:“快了,快了……马上,马上……”,康德骂了一声,狠狠地挂了电话。监控画面上一个盗贼已经撑开了尼龙袋,准备装货。康德咬牙切齿,喊了一声打,就像指挥员下达了总攻击令,迅速打开了阳台上的窗户,抓起酒瓶子向停靠在路边的盗贼的车辆奋力扔去。只听啪的一声,酒瓶落在轿车的轮胎下爆炸。这伙盗贼应该感谢康德门前的那堆雪,让他们的车辆与康德的门口拉开了一段距离,这段距离不偏不倚,正好让康德的攻击失效。但康德还是听到了一声惊呼。

其实康德完全可以有效攻击那三个盗贼,只要他们从店门口走出来,康德就可以对准他们扔下啤酒瓶和砖头,让他们脑袋开花。可是在这瑞气升腾的大年初四,假如早上店门口躺着三个脑袋被打烂的盗贼,该是一件多么败兴的事情。而且盗贼虽恶,但罪不至死。康德的怜悯之心随着酒瓶和砖头像飞蝗一样向汽车飞去,他只攻击汽车,他想把盗贼的汽车后挡风玻璃砸个窟窿,让他们顶着寒风在铺满冰雪的路上狼狈逃窜,那也不失为一种胜利。

店铺里的贼惊惶地躲在门后探头探脑,几次想从门里冲出来,却又怕被砸中脑袋。而那个负责驾车的贼几乎无法上车,躲闪着铺天盖地的砖头,好不容易才爬上车,将车开到距离店铺门口稍远的地方去,然后大声呼叫他的同伙快上车。梨花站在监视屏前浑身筛糠,牙齿打颤,忘记了自己裸露的两臂,已经生出了无数个鸡皮疙瘩。康德疯狂地扔着酒瓶和砖头,一个盗贼躲在一棵小树后面不敢露头。黑暗中,康德把所有的“弹药”都向他投去,直到弹尽,直到其他的贼们开始反攻,向店铺门前胡乱地扔出手里的两个啤酒瓶。

康德打开了门前的灯泡,在亮如白雪的灯光照耀下,一个贼拼命地反身冲进店铺,从货架上随便拿了一瓶廉价白酒,然后仓皇而去。康德惊叹:这些贼们对“贼不走空”行规执行得多么严格啊。贼们显然被打急了眼,他们看清了康德所在的位置,准备反扑。有一个家伙对准了阳台开始投掷东西,而康德竟一时摸不到可用的武器。他的手指火辣辣地疼,仿佛被擦去了一块肉皮。他无奈地像烈士一样高喊一声:“等着吧,一会儿把你们全抓起来。”这虚张声势的大喊,让准备报仇雪恨的贼们回过神来,一齐爬上那辆黑色的越野轿车向镇外逃窜。康德在庆幸之余又感到惋惜,果然到嘴的肥肉白白溜掉了。远远地他看到梨花镇派出所那辆老款昌河面包警车,响着警笛,亮着警灯驶来。他们显然看到了前方那辆逃窜的越野轿车,没有停留直接追了上去,就像乌龟在追赶兔子。

贼们顺利地逃走以后,警长安南带着一个老联防队员折回身来,出现在康德的店铺门口,边走边用蹩脚的普通话慢悠悠地问:丢失了什么东西没有?安南就是那样脾气,像老绵羊一样慢腾腾地,不知道当初是怎么考进警察队伍的,纯粹一个干内勤的料,却被派去干治安警,他爹给他起个安南的名字,估计是希望他排除万难。就这副熊样子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排除万难,去争取最后胜利的。

康德从楼上跑下来,火冒三丈,瞪大了眼珠子冲着安南大吼:“我若是丢了东西还用跟你说,废物!我支撑了半个小时,催了五遍你们还赶不到,你们是干什么吃的?”安南抽着犯了严重鼻炎的鼻腔,分辩道:“接警员没说明白,我们以为你的店铺已经失窃了,只是来勘查一下现场。不知道贼还在店里面……都怪接警员没说明白……这么冷的天,大过年的,大家还要穿裤子……”康德根本不容他申辩,斥责道:“规定五分钟赶到现场,你这整整过了半个小时,什么事情耽误不了?现在盗窃团伙被你放跑了,我要向分局投诉你!我这里不用你管了,走!走!”康德赶他们走,他怕自己控制不住尚在打贼的激动中的情绪,再顺手给安南来一大嘴巴。

康德没有投诉安南。警察投诉警察太新鲜,说不定能上人民日报的头条,会笑掉全国人民的大牙。刑警队的人来调取了监控录像,也没查出什么蛛丝马迹。倒是康德和安南的关系一下子降到了零度,之后半年没有说一句话。

入室盗窃案发生后不久的一天傍晚,华灯初上,康德下了班,站在店铺的玻璃门后跟梨花聊天。一个男人推门进来,看到身穿警服的康德怔了一下。康德看他的脸上伤痕累累,像是被铁筢子耧了一遍。他看到康德后,有些慌乱地指着门外康德那辆一九九零年出产的桑塔纳轿车,问:“你的车出租吗?”康德疑惑地盯着这张陌生的面孔,把手往马路对面一指,说:“不出租,对面有出租车。”那人立刻低下头说:“对不起,对不起!”然后急匆匆走了。

问路还要说对不起,这事很新鲜。康德瞬间对这个男人的来历产生了怀疑:莫非是贼回来查探情况,准备报复?他想起那个躲在小树后面,被雨点般的砖头与酒瓶砸得动弹不得的贼。这张血肉模糊的面孔,就很符合那个噩梦般的夜晚所对应的某些悬念和特点。

于是康德进一步加强了工事建设和武器改进。他从朋友处借来了一张弩,那弩的射程在五十米开外,能从阳台射到马路对面的阳台。杀伤力是有的,只是装弹太麻烦,需要一定的膂力,而且一旦射到人的身体,后果将不堪设想。他又买了一把消防枪,据说此枪威力巨大,二连发的干粉弹可以将三五人的盗窃团伙当场轰得晕倒,甚至毙命。有朋友建议最好还是用礼花弹,只要点燃了引信,从阳台扔下去就可以,准保贼们肝胆俱裂,狼狈逃窜。于是康德买了一箱子礼花弹,并做了多次试验。那些像小地雷一样的礼花弹,爆炸后火光冲天,在地面上炸出一片黑……

而贼从此没再来。很多年后,康德调到别处又回梨花镇,去问新店主和房东,都说这间店铺在康德之后,再也没有贼来光顾过。

“那是个要钱不要命的地方!”康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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