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慕渊
编辑/眸眸
作者有话说:
这是想家的时候写的故事,思念并不富有却足够温柔的家乡。在时总埋怨它不够好,走后夜里却得了思乡的病,闭上眼睛,梦境里都是沾满水汽的故事。也许,我们每个人都拥有无比珍贵,自己却难以察觉的宝物。它不一定使你明媚,却足够叫人心安。
旧城下了一夜雨,边先生把我带回家时全身几乎湿透。
水汽充斥窗外青色的天空,这是我的故事里第一次有了关于伞的记忆。一把握在别人手里,却偏向我这边的伞。
“边景云,你真要收养这个孩子?”
女人走上前一步,几乎是要把抹布甩到他身上,衣袖高高挽起,即便是在进行家务劳动也不失那份与生俱来的强势。
“我接她过来,没有必要经过你的同意吧。”边先生的话说得很轻,他下意识地把我护在身后。
“我不管。”她回过头,像是孩子赌气一样,“你收养她是你的事,我是不会帮你照顾她的。”
我在刚到这个家时就差一点害边先生下不了台。他将我从即将拆迁的旧房子里带出来,问我愿不愿意和他住在一起。
我认得边先生。他在先辈的葬礼上戴了一朵白花。我不曾用敬语称呼过他,却始终是他宝贝的侄女。
“你以后还是姓连,不用随我姓。”他说,“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能喜欢我给你起的名字。”
我在九岁的时候才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名字。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边先生叫我连青青。我很喜欢他送给我的名字。
他同我们所居住的那座摇摇欲坠的古城一样,一味的固执坚强里,却夹杂着与生俱来的温柔和谦逊。
“我会照顾你的。”我透过他桌边成堆的书本缝隙间看他,边先生习惯性地将头发全部梳到脑后,戴上眼镜后也缓缓升起一股文人的气息。
父母亲一代只用一纸协议,就断开了几个世纪流传下来的家族传统和血缘关系,他们舍弃了“边”这个姓氏,这使我虽然和边先生流淌着一样的血液,却不用叫他一声“伯父”。而庞大的家族里,成员如同蒲公英一般分散各地,也让我幸免于出生在这个世代相传的手工艺人家里。
可是,每一个人都以叵测的居心揣测我愿意跟随边先生的原因。
他们一致认为,我是为了那朵传世的青花而来。
三月的景德镇开着漫山遍野的金色花朵,边先生在屋后的空地焚了一打支离破碎的青檀纸,轻烟悠悠地飘过几个山头。
我在被边先生收养的第三个年头顺利升上了县里的初中,他替我置办了一辆脚踏车。并不是爷爷辈的那种黑色款,而是当时颇为醒目的红色。
即使桃阿姨对此依旧是持反对意见。
“收养的孩子,无论你对她多好,她都不会把你当成亲生父母。”桃阿姨气势汹汹地闯进书房,将正在纸上描绘着故城风华的边先生拎起来,还是三年前那套腔调,一字不漏地又重复了一遍。
“我知道。”边先生轻声应着,将手边的纸卷收拢,依旧是以往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
边先生并没有伴侣或者子嗣,他收养与他拥有同样血缘的我,有很大程度是出于这个原因。
父母在背井离乡七年后终于音信全无,旧楼拆迁时只有我被拽出来狠狠地按了一个手印。
“你不要讨厌桃阿姨。”我占据着边先生脚踏车后面的座位,一路上听着风声和他温柔的话语,“她只是不太习惯我现在的样子,仅此而已。”
桃阿姨在为这个传统的家族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之前被称为桃华小姐。正如《诗经》里所描述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她在这座以瓷器闻名的古都成长,犹如青瓷一样美丽而明艳。
据说这位美人爱了边先生十年,也等了边先生十年,她在他身边来来回回,却始终没办法与之共结连理。
因此,她对我的排斥并不是没有缘由。
而如同桃华阿姨一样的人,边先生身边从来就没有缺少过。他年纪轻轻,就已经继承一代匠人毕生的心血和手艺,在这个城市,爱慕着抑或是算计着边先生的人,比他亲手烧制的瓷器还要多。
不过,很显而易见的是,边先生并没有那么多时间去理那些人情世故。
那时候的我开始在意起自己的身高长相,开始故意和边先生唱反调,甚至举起自由的旗帜,说些不着边际的谎话。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我,竟然不想让朋友知道边先生是什么模样。我比谁都清楚,我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家长。
因此,我有太多粗劣的借口,抱着一丝侥幸模仿他在邀请参加学校家长会的回执信上签了字。
只是,这一切极其迅速地就被发现了。
“怎么,”边先生侧着头对我微笑,“难道我在梦里签了字不去开家长会吗。”
“我不想让你去。”我答得干脆利落。
“为什么呀。”边先生的话里并没有不满或是谴责,而是藏着一丝温和的笑意。他将用过的图册收进书架,所有的资料还原成使用之前的样子。即使是独自一人,书房却比公立图书馆还干净。
“我考了全班第一,怕你当代表发言的时候紧张。”我对他说,“你不适合说话。”
显而易见的是,我在情急之下找了一个最没有说服力的借口。
边先生为这件事笑了很长时间。他说,自己家的孩子,怎么都是要上台去炫耀一下的。
“你忘了我是你捡来的。”我这样告诉他的时候甚至有些义正词严。
“抱歉,”他笑过以后又为我将衬衫的领口重新收拾好,“我又忘记你姓连了。”
边先生看向我的时候,眼睛里都是温柔的光影,宛若眼前站立的不是收养的女孩,而是隔世的珍宝。
他说,我固执的时候和他很像,如今我们在同一条船上,就更应该惺惺相惜才对。
瓷都的才子和流浪的女孩哪一点像了。这样愚蠢的共同点,怕也是只有边先生才能找出来吧。
而边先生并不是无时无刻那么光鲜而优雅。
拥有的东西越多,就注定要付出越多的代价。
桃华小姐说,边景云生性冷漠,谁也没想到,他会突然收养同血缘的我。
他在三十岁时风华正茂,却孤高而桀骜。作品犹如点缀在这座旧城的明星,每一件生来就具有与众不同的灵魂。如果硬要用什么词来形容制作青花瓷的他,用“天性”或者“本能”,就再贴切不过了。
边先生是为了瓷器而生。所以,他甚至从来不了解爱,不了解珍惜,也不了解等待。
可就是这样一位极富才华的人,却因为我的到来而变得有了人情味。
他坐在我的位子上开家长会,比任何一位父亲都从容而优雅。
“连青青,那个是你的爸爸吗,好年轻。”同桌私下偷偷问我。
“我看不像吧,连青青这张脸,和教室里那个人有哪一点像了。肯定是因为怕开家长会故意请来的人吧。”旁边的女生插话道,“而且,你不是孤儿吗,哪里来的爸爸。”
她们的确没有说错。我这张脸,的确没有任何一点与边先生有相似之处。她们所说的一切让我无法反驳,却又稍稍带着那么一丝不甘心。
“我……”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却感觉有什么温暖的东西落在了肩膀上。
“青青,和同学聊完了吗。”
“边……”我的话并没有说完,边先生却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身后。
“抱歉啊,爸爸平时都没有关心你,老师刚才在家长会上说的事我都会好好记住的。”他顿了一下,又温和地转向刚才插话的女生,“平时还请多关照我家青青,我太忙了,害得她像个孤儿一样。”
正准备看我笑话的女同学也突然愣住了,如果硬要说出个所以然来,边先生放在这一群父母亲里,也应该算会发光的那种。
家长们陆陆续续从教室里出来,在外面等待的孩子们的聊天戛然而止。边先生和邻座的几位家长打招呼,等待对方前来夸奖我时也像模像样地褒奖对方的孩子。
“青青真是个好孩子。”同桌的家长向我们点头。
“哪里,哪里,你家的孩子才乖,青青平时太害羞,都不喜欢和大人打招呼。”边先生笑着答道。
而我对此并不服气。
不论从什么角度来说,我的确都称得上是个好孩子,而边先生,并不是什么时候都喜欢和人打招呼。如果说家长对于孩子都有潜移默化的影响,那么虽然我不曾拥有边景云先生那样的才华,他的坏习惯倒是在我身上显现出一二。
我在边先生的照顾下顺利地从初中毕业,安安稳稳地考入了县里的高中。
据说艺术家都需要超乎常人的刺激,斗酒诗百篇也不为过。而边先生在这一点上与绝大多数艺术家截然不同。他不沾烟酒,饮食极为随性而清淡,却还是由于诸多因素,在我高三的那个寒假降临之前,跌倒在了自家书房里。
他打来的电话里只有寥寥的数句。
“青青,”我听见他苦笑一声,“我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了。”
你大概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学生突然闯出教室的,也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羸弱的女孩在大马路上骑着脚踏车和汽车竞速的,而我也从来没料到自己会有如此疯狂的举动。
那年冬天的旧城很冷,顶着寒风历时半个多小时从学校骑回家后,我整个人还是没有找回一点点知觉。
“边……”找到边先生时,他眼睛蒙着纱布,半卧在房间里,我突然觉得整个世界都苍白了。
“我早该瞎了,我来的时候便一无所有。”他抬起手,遮住了眼前的纱布,脸微微地侧向这边,问道,“你是青青吗。”
他的语调一如往常对我般温和。我才想起,他于这世界,原本那么冷漠。
“对不起,给你打那么奇怪的电话,那时候我还能看见光,所以想见你。”
我从来没有在任何人面前哭过。
边先生曾经教导我,女孩可以落泪,但是站在人前,就要像个公主。
所以,这样的软弱,我从来不曾让任何人看见。即使是生父母音信全无,唯一栖身之所消失后,也是一样。
我几乎跪坐在门边,只听见他说。
“我怕,你是在这个世界上,我唯一能够相信的人了。”
边先生的情况并没有他自以为的那么糟糕。医生说几次冲击治疗之后视力就会慢慢恢复的。
反而是我,在重要的高三时刻回来照顾他的行为,显得那么愚蠢。
“好好休养吧,我还是回去上课了,考不上大学也不会和你一起留在这里烧窑的。”我想努力给他一个凶恶的表情,才想起来他什么也看不见。
“你生日的时候也没有回来。”边先生在适应了几天盲人的生活后,也变得轻车熟路起来,“今年你十八岁了吧,成人礼还一直没有送给你。”
如我往常一样,我并不是个注重形式的人。对于我而言,具体几岁的生日,也和年份一样只是用来记录年龄罢了。我并不知道边先生的生日是哪一天,他却惦记着我每年回家的时间,惦记着我的起居饮食,惦记着我自己都并不记得了的生日。
“这个送给你吧。”
眼睛上缠着纱布的男人从书房里拿出一枚系着红绳的钥匙,显然是已经准备了很长时间,只是在等待一个交出的机会。
“老宅工作室的钥匙,绝此两枚,弄丢了可不好配。”他伸出右手想和以前一样摸摸我的头,却还没有适应每个月回家一次的我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长高的事实。
边先生的工作室很大,一层一层摆满了各色的瓷器。他曾经告诉我,那间老屋子藏满了他所有的灵感和秘密。对于他来说,这大概是每一个手工艺人最重要的宝物。
“你还是好好休息吧,如果你瞎了,还指望着我自学你那门手艺吗。”我瞥了他一眼。
“哎呀呀,连青青,你真是越长大,越没大没小了。”边先生还是如同往常一样调侃着,“我这样一个糟老头子,连你都嫌弃我,亏我还听了你的劝,准备向你桃华阿姨求婚呢。”
其实我又怎么可能嫌弃边先生呢。
他的确是个怪人,来到这世界上却还想着一尘不染。我劝他别说“要娶了青花瓷”这样的蠢话,那么美丽的瓷器如果真的能动、能说话,又真的会愿意嫁给他吗。
“桃华和你和我都不一样。”边先生语气特别平和地说,“她虽然比较强势,却单纯地爱着我,这就是我一直以来默许她留在我身边的原因,而我并没有办法能够回报她,至少目前没有。”
我收好钥匙回到学校,一路上吹着风,才想起来冷。
边先生说我和他很像,而他不再希望我走上和他一样的道路。这一路上走来,他是一个人,而我,注定将有人陪伴。
我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想起这句话,才明白边先生并没有如同他说的那么信任我。他一个人来,也决定一个人离开,只是从来没想着带上我。
他看着房间里那些细腻优美的青花瓷,却是那么孤单。
“你说什么孤不孤独。”我记起我在九岁时还是倔强地尿床,然后死不承认,那时的边先生帮我清理床单时也经常这样说,“我们每个人来到这世界上时就是独自一人,所以无论发生什么,都要自己承担。”
我那时候是有多傻。如果时光倒流,那时的我就该趁着年幼无知,狠狠踹边先生一脚,然后好好地告诉他——
什么一个人,你明明,还有我啊。
我当然考上了大学,没有留在瓷都和边先生一起烧窑。
他笑着对我说,青青,你真不孝,这门家传的手艺到你这儿就要丢了。
我则毫不客气地还击道,既然不想让手艺失传,就赶紧把桃阿姨带回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桃阿姨原本就比边先生年轻,我的谢师宴上她亭亭玉立,把三十来岁女人的风华展现得淋漓尽致。
即便是从边先生接我回家的那天起,她就从来都不打算认同我,但是,她照顾了我和边先生十几年,磨掉了年轻时的尖锐棱角,看待事物也变得平和起来。
她并不信任我,却因为成熟而表现得优雅而得体。
“我会照顾好边先生的。”她对即将离开这座小小的城市,拥抱大学生活的我说。
不过即便她不这样说,我也依然相信她会照顾好边先生。
我离开那座旧城时秋天才刚刚降临,夜班的飞机升入云端,只能看见地面上的灯火一片一片亮起,又熄灭,最终变成一个个微弱的光晕。
边先生趁着暑假教了我很多与瓷器有关的事情,我懂得一件精美的青花瓷从一抔土开始到变成富有生命的艺术品之间,是要经过怎样的考验。
而整个故事并没有同所有人所想象的那样,迎来一个幸福而平和的结局。
边先生开始着手认真筹备着婚礼的相关事项,立志要把桃华阿姨变成边阿姨。他不再冷漠,也不想漂泊。无论他年轻时有过多少过错,都不应该由深爱着他的人来承担。
“青青,你相信命运吗。”边先生在电话里的声音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那个等了他十多年的女人,在一夜之间香消玉殒,“如果那时候出门去买烟花的人是我就好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孤单又无助,“就算不放烟花也可以好好结婚不是吗,我为什么偏偏要她去买。”
我赶回那座城市时依然是个秋夜,隔了一年淡淡的青霜,却丢了两个熟识的亲人。
“司机赔了多少?”我问他时语调相当冷漠,仿佛这一切的改变都与自己无关。
“啪!”
边先生有生以来第一次打了我。猝不及防。
“人都已经不在了,赔了多少又有什么意义。”
我第一次见到边先生愤怒时的样子,他大概一直没有好好休息过,透过眼镜片还能看到眼里的血丝。
“边景云先生,我作为您的养女正式提醒您,人死不能复生,对肇事司机应该严惩。”
话音刚落,眼前的男人竟然像孩子一样落起泪来。
这一场由于边先生没有及时证实的酒驾事故转成普通交通事故处理,赔偿款一分不少地全部归属于桃华女士的父母。
最后的最后,只剩坐在沙发上发呆的边先生。
他习惯性地擦拭手边的青花瓷,却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目光呆滞。
我不敢肯定他有没有爱过桃华阿姨,至少我知道,他并不能够接受她的离开。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那座曾经顽固或者冷漠的城池,在一夜之间悄然倾塌。
边先生开始变得像是一位年迈的父亲,温顾那些年的貌美风华。
这句话我不知道应该说给谁听。而你为什么,总是会和这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东西,擦肩而过呢。
“连青青,你毕业了以后要回家工作吗?”
“是啊,我爹一个人在家不是很方便。”
我是在回家的路上遇见的丘商陆,他和年轻时的边先生一样拥有挺拔的身形和温柔的笑容。所以,我对他的信任,来得那么简单。
桃阿姨离开以后,边先生不再创作任何瓷器,而供养正在读大学的我却是一笔很重的负担,这使我越来越强烈地希望,自己可以早一点回报他。
“我正在拍一部电影,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能来当我的女主角。”
丘商陆说他是电影学院的学生,正在筹拍他的毕业作品。他来瓷都希望能够偶遇一位像青花瓷一样美丽的姑娘,当他电影的女主角。
他这些话说得晚了些,不然我肯定推荐那位灼灼其华的美人去试镜。
再或许,他这些话已经对无数个姑娘重复过,却不料在我身上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我真的去了丘商陆所说的地方试镜。
边先生说我可以先在家待几天,再考虑工作的事情。可我却一刻也等不了。
连青青虽然说不上丑,但也绝对不是那种能够当主角的样貌。丘商陆大概真的没有想到我会来,也大概没有想到我还会记得他。
“抱歉,”他对我说,“主角的事情其实我一个人说了也不算,不过你真的挺好的,如果你有兴趣的话,考虑下我师兄手里的一个片子,片酬还挺高的。”
我极其需要得到我人生的第一桶金,以此来向边先生证明我的成长,却没有料到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如我所想的那么单纯。
丘商陆的师兄真的在筹拍一个片子,是即使女主角蒙住脸也没有关系的那种低廉的艺术。
“连青青,你去哪儿?”
边先生在我应邀去参加下一场试镜时拦住我,他已经丢下了那些风华正茂,却像个家长一样语重心长。
“青青,我不希望你去做什么危险的事情,我已经失去了一个重要的人,没有办法再失去另一个。”
我对于边先生是不是很重要,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那么多年的时光一晃而过,只有那些明艳细腻的青花瓷不曾改变,不曾衰老。
我的确不适合当一个好演员,也不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但至少,我放弃了那些关于电影和浪漫的幻想。回到旧城的我开始在边先生的指导下学习制作瓷器,而这相似的血统,似乎也注定了一直隐藏着的成为出色瓷艺人才的潜质。
我开始变得和年轻时的边先生一样,在这座小城里声名鹊起。
但无论我怎么努力,却终究无法超越边先生在瓷器上的造诣。那时候起,瓷都开始大批量地仿造青花瓷,在每一件瓷器上留下一模一样的纹路,留下粗糙的印记。
“这世界上绝对没有两件完全一样的瓷器。”边先生的视力越来越差,最终走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每一件瓷器,由于制作者的心境不同,是绝对不可能完全一样的。”
他还是作为瓷艺界的前辈那样教导我,我却从未在意他的一言一行。
边先生从来没有制作过廉价的青花瓷,对他而言,这每一件都是艺术,都融入了他的灵魂。而对我来说,只不过是生存方式罢了。
“喂,边景云真的把他的手艺都教给你了吗,可是你烧出来的东西和他的完全不一样,我觉得他是不是还留了一手?”同样学习制作瓷器的朋友问我——你毕竟不是边先生亲生的孩子,他肯定会有所保留的吧。
据说各行各业的师父都有自己的看家本领,而在听到这一句话之前,我从未怀疑过边先生对我会有什么保留。
“边老师,”我试探性地问他,“我已经学了很长时间,却还是迟迟不能和你一样创作出有灵魂的作品,是因为我还缺少什么吗?”
边先生沉默了很长时间,并没有回答我什么。
甚至在那之后的一段时间,他也不再和我一起吃饭,一起讨论他爱了一辈子的瓷器。
“青青,你不用总是来看我,我一个人也落得清静。”
我确信边先生在隐瞒什么。这很有可能就是我无法将青花瓷手艺练得和他一样炉火纯青的原因。
在那之后的我,真正开始研究起瓷器来,我背下它的过往,也展望它的未来。
我甚至同自己劝诫他的那样,被瓷器的美所折服,想要和它结为连理。
离开旧城时是个月夜,长着高高烟囱的房子里飘出一缕轻烟,像是牵扯着幸福一样。世界开始沉默在夜色中,月光温柔。
那样的轻烟,我这一生见过两次。
第一次,是边先生焚掉了我双亲签署与家族永无瓜葛的协议书。
第二次,是在他的葬礼上。
我没有哭。我一滴眼泪都没有流出来。
陪护的朋友说,他似乎还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可我对此,却并不知情。
边先生养育了我十几年,最终还是逃避不了化为轻烟的命运。
我想他或许从来都没有爱过我,只是出于血亲的关系对我抱有那样的温柔,再或者,只是想要让我继承这门家传的手艺。
而这一切,都已经无从知晓了。
边先生逝世很久以后,我回到那座老房子。
他的书房很久没有人整理,落了厚厚的一层灰尘。
也许下一任的继承人应该下定决心把房间彻底收拾一遍,以保证断七之日亡灵回来看上一眼时,不会为了这一地尘埃而叹气。
而我,是在那一堆旧书架后面发现了暗格。
里面只有一只丑陋的瓷罐,里面潦草地塞着一些类似书信的东西。
依旧是边先生熟悉的字迹。
“青青来我家了,希望她能快点适应,她和我很像,不希望她成为孤单的孩子。”
“家长会上老师说青青很乖,成绩很好应该是件好事吧,希望同学不要欺负她。”
“青青从学校赶回来看我,天很冷吧,很想看看她。”
“青青……”
边先生的最后一封信是在桃阿姨逝世的第三年写的,那时起他的视力开始变得越来越差,在这之后就连书写也变得十分困难了吧。“不知道得了胃癌后能活多久,想要在青青结婚的时候送她一枚戒指,不知道能不能实现。”
我并没有赶在边先生最后的时间见他一面。
我以那样叵测的居心揣度边先生所给予我的一切,只把所有他能够给予我的东西,视为尘埃。即使,那已经是他最后的宝物。
旧宅的钥匙上还拴着褪色的红绳,那原本是当地长辈给予后人最真诚的祝福。
树欲静而风不止。
我亲爱的边先生,大概永远也等不到了。我替他实现愿望的那天。而我还没有来得及珍惜,这一切就已经悄然消失。
时光荏苒,唯有印在釉下的色彩,经久不衰。
捧着瓷罐的人,跪坐在一地尘埃之中。竟,泣不成声。
他曾经,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愿望。
而我并不是没有信仰,只是始终再没等到一个值得相信的人。
曾经那样美轮美奂的青花瓷,如今还安安静静沉睡在时光的某个角落。我离开那座古城很长时间,才明白,边先生并没有向我隐瞒什么绝活或者奥秘。
而我制作不出那样的瓷器,是因为我始终,欠那些青花,一滴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