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调调
编辑/眸眸
如今的她,胸膛里荆棘丛生,谁想靠近她,不管爱护也好,伤害也好,都会被扎伤刺痛。
调调有话说:
在承受中变得倔强多刺,便不容易被伤害,青春时期的我们总以为,这就是强大。故事里的女孩所经历的有点像年少时我们每一个人都曾经历过的那段叛逆不羁的青春期,胸膛里长满荆棘,谁想靠近她,不管爱护也好,伤害也好,都会被扎伤刺痛。
调调用诗一般的文字把少女的心思描述得极其细腻,看的时候让人仿佛置身在万物复苏、春暖花开的大自然里,看完这个故事会给你带来一种特别平静的力量。
惊蛰日,多云,空气湿冷,李麦穿着蔚蓝色的校服,站在成人礼方阵的右后方,她身后是一棵斑驳的老梧桐,枯叶在枝头招摇,新叶尚未萌芽。她在校服里穿了厚毛衣,但因为太瘦,她仍然冷得瑟瑟发抖。也因为太瘦,校服空荡荡地罩在身上,像稻草人披着庞大的面粉口袋,滑稽得很。
她右手握拳举起,念誓词,磕磕巴巴,上齿碰着下齿。
宣誓之后,父母们一一上前拥抱孩子,送上祝福的花束。
没有人拥抱李麦。爸爸在工地上绘图纸,没空来;妈妈在千里之外,也来不了;至于“容嬷嬷”,虽然名为继母,但李麦成不成人,跟她没一星半点关系。事实上,李麦想,就算对爸妈来说,她长到十八岁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去你们的吧,李麦倔强地扬扬下巴,我才不在乎呢!
她转过身,透过树端望流云。梧桐树后闪过一道光亮,那是一双眼睛,漆黑清澈,仿佛晨星。一张小女孩的脸庞半隐半现,圆脸,短发,她望着李麦扑哧一笑,似乎在幸灾乐祸。
“讨厌!”李麦气呼呼地瞪了她一眼,转回身来。现实依然在,热闹的操场,欢笑的人群,主席台旁的大喇叭嗡嗡响。每个同学手里都握着花束,唯独她没有。她终于感到了几分难受,自己好像异类。
白晓天穿过人群朝她走来,蔚蓝色的校服将他修长的身材衬托得恰到好处,英气少年,眉目疏朗。他微微一笑,将花束放到李麦手上:“祝贺你,长大了。”
李麦像被烫了似的缩回手,满不在乎地摇摇头。她很好,才不需要他同情呢。家庭变故,继母折磨,她早就变强了。如今的她,胸膛里荆棘丛生,谁想靠近她,不管爱护也好,伤害也罢,都会被扎伤刺痛。
白晓天有点尴尬,但他转瞬一笑,挥了挥花束,走回自己的位置。
李麦再次回头看梧桐树,一只黑色的大鸟从落叶稀疏的枝丫飞过,小女孩已经不见了踪影。
春分过去,又是清明,乍暖还寒间,梧桐树柔嫩的新叶在风里招摇。月考一场接一场,高考仿佛是一幕即将开场的生死大戏。
李麦在公告栏里看到一则通知:南方知名高校将在本市高三毕业生中特招三名艺术特长生,有意者可报名考试。那是李麦向往的大学,这机会令她欣喜。她跑去报了名。
考试在市一中进行,她穿了一身白裙,背着她的木吉他。她真的太瘦了,白裙尽管合身,但也将她扁平的身材展现无余。其他女生不但身材凹凸有致,脸庞也清丽甜美。而且,她们多才多艺,既能唱英文歌,又会跳拉丁舞。李麦缩了缩,身体仿佛被扎出无数小洞,勇气和自信一点点泄漏。
轮到李麦时,她弹着吉他唱了一曲《橄榄树》,她底气不足,原本清澈的嗓音也变得涩滞,弹到第二小节时,吉他断了一根弦。有人窃笑,有人叹息。不用现场等结果,她知道,她没希望了。
李麦背着断弦的吉他走出考场,一片宽阔的池塘迎面而来,池中央的小岛上有棵石榴树,开着花。树下站着一个穿红色连衣裙的女孩。
李麦认出来,是成人礼那天在梧桐树后笑她的女孩。她在那儿干吗?女孩瞥了李麦一眼,转身一闪不见了。那一瞥,充满失望、忧伤,似乎还有责备,像雨天里被打湿的落花。
“喂!”李麦大声喊,小女孩能去哪里?四面都是浮萍。
“你怎么啦?”一个女生抱着书走过来。
“你看见石榴树下的小女孩去哪里了吗?”李麦连忙问。
“那儿怎么会有人?”女生一脸不可思议,说,“池塘很深呢,怎么过得去!”
可她刚才明明看见了啊!李麦想,莫非是她看花眼了?考试压力太大了吗?
班上很多人都知道她去参加特招考试了,也许早就认定她没戏,当她走进教室时,他们用古怪又鄙夷的眼神看着她与她的吉他。她扬起头,用带刺的眼神扫过教室。南边的窗下,白晓天望着她咧嘴一笑,那微笑仿佛是乌云中的一道光芒,将她照亮。可她不敢回应,甚至不敢直视。
李麦的家与学校,仅隔着一条幽僻的街道。
晚自习下课时,白晓天手扶单车,站在街口的路灯下。李麦明知他在等她,可她佯装没有看见,沿着街道的另一边,若无其事地快步向前走。白晓天追上去,调皮地按了按车铃,说:“今天的考试不太顺利吗?”
“是。”李麦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所以你是来嘲笑我的吗?”
“哈?”白晓天十分无辜,“其实没关系……”
不等他说完,李麦抢过话,哼了哼:“你当然没关系!又不是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白晓天解释,“我只是想说,人生还有很多机会。”
李麦闷闷地往前疾走,白晓天也不再说什么。到了李麦家小区门口,白晓天掉转车头,朝李麦挥手:“李麦,再见,晚安!”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黯淡的夜色里,李麦狠狠地拨了拨断弦的吉他,一声呜咽。
小区进门是一段台阶,两旁蔷薇盛开,花瓣飘落在地上,层层叠叠。最后一级台阶上,坐着那个小女孩。李麦吓了一跳,她怎么在这里?!一定是自己看错了!
她使劲揉揉眼睛,小女孩站了起来。路灯光透过花丛映照着她,这一次,李麦看清了她。她大约十二三岁,红裙耀眼,黑瞳如星。她的嘴角扬起讥讽的笑,望着李麦说:“你真是没用啊,明明很喜欢他,不是吗?”
“你是谁?”李麦倒吸一口凉气,质问,“你是不是在跟踪我?”
“我叫小蔷薇。”女孩咯咯笑,“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那你想干什么?”李麦问。
“和你说说话呗。”她歪着脑袋,眨眨眼,“你似乎不喜欢我。”
“谁会喜欢一个神出鬼没的陌生人啊!”李麦毫不客气地说。
“原来你这么胆小,又懦弱,还喜欢装腔作势。”小女孩一蹦一跳地下台阶,跑远了。
这一次,李麦确定,她不是看花了眼,这小女孩什么来历?有点诡异呢。
背书,做题,考试,李麦把自己变成了一架机器。白晓天被呛了之后,也不再来自讨没趣,他成绩那么好,唯有北方名校能与他相衬,李麦想,反正迟早是路人,不如少一些念想。
李麦不时会碰到小蔷薇,午休醒来时,小蔷薇从走廊上飞奔而过;深夜她回家时,小蔷薇在台阶上蹦蹦跳跳;周末坐公交车绕行时,小蔷薇在某个站台上冲她微笑。渐渐地,李麦竟不再害怕。
五月的周末,李麦想睡到自然醒,“容嬷嬷”却一早就开始抱怨:你爸这个月又没回来,说是加班,鬼晓得他去哪里鬼混了。跟他这几年,我的委屈说都说不完!你奶奶真偏心,她害病我照顾,存折却交给你二叔!死老太婆,再害病别找我!
李麦不胜其烦,可她不敢表露出来。她拉过被子蒙住头,不让负能量进入耳朵。恍惚间,被子被人一把拉开,小蔷薇站在床边,一脸愤慨:“在乎你的人,你给他冷眼。不在乎你的人,你却忍受她朝你身上倒垃圾!你真是自作自受!”
李麦一阵恼怒,她挣扎着坐起来,发现是梦。“容嬷嬷”还在喋喋不休。她走过去,看着怨妇“容嬷嬷”,认真地说:“那些都是你们大人的事,请不要再对我说了好吗?”
“你……”“容嬷嬷”吃惊地看着她,“你敢这样对我说话?怪不得别人说后妈再好,养的也是白眼狼!”
“容嬷嬷”不再对李麦抱怨了,但她也不再搭理李麦。李麦平时三餐都在学校吃,到了周末,“容嬷嬷”也不做饭,她出去逛街,吃饱再回来。李麦对付着吃点剩饭,面包,但没有人朝她倒情感垃圾,世界也清静了。
爸爸很久回来一次,一回来就和朋友去聚会,他很少关心李麦,最多问问月考排名,或者来一句,总之别学建筑,像我累得要死。
妈妈有时给李麦打打电话,叮嘱她吃饱睡好别被男生骗了,要么就说自己一个人过多么不容易,但除了自己又没人靠得住。
在大人们心里,李麦像荆棘一样命贱易养,不需要什么照料。反倒是他们自己各种艰辛不易,似乎在责怪李麦生在福中不知福。可是,李麦记得,自她有记忆后,她就不曾被父母拥抱牵手。
高考这日,南风三级,天晴。李麦从家里出来,拎着一个大笔袋。蔷薇藤在风中翻涌,零星开着几朵迟迟的花。小蔷薇站在台阶上,依然穿着耀目的红裙。
“李麦。”小蔷薇喊她。
“你不上学吗?”李麦问,继而又反应过来,“哦,今天高考,中小学都放假。”
“我来为你加油哦。”小蔷薇笑,“你看起来太严肃啦,笑一笑会少块肉吗?”
李麦翘翘嘴角,弯出弧度。
“这就好看多啦!你一定会考上你向往的学校,我把我的力量都借给你!”小蔷薇蹦到李麦身边,将一朵绯色的蔷薇花放在她手上,说:“这就是我!”
李麦打开笔袋,将蔷薇花放进去,一边飞奔下台阶,一边向小蔷薇挥手。小蔷薇红色的裙摆在风中飞舞,她身后阳光万丈,这景象,刹那让李麦感到无比熟悉亲切,仿佛是从记忆中生长出来。
考试顺利,笔袋中的蔷薇依然生机盎然,开放如初。李麦觉得,它好像是小蔷薇的笑脸。
考完最后一门,天落大雨,李麦没有带伞,抱着笔袋走进大雨里。忽然,头顶的天空放晴,她仰头一看,一把红蓝色格子伞轻轻晃动,映着白晓天疏朗如画的眉眼。
“你真以为自己生命力顽强啊,”白晓天眨眼笑,“淋雨也会生病的!”
“我才不怕生病!”李麦还是倔,但随即抿嘴一笑,“不过,谢谢你。”
白晓天的眼神一亮,说:“真难得看到你笑。”
雨从伞角边沿飞溅而下,他们步调一致。忽然,白晓天一把将李麦揽入怀里,她的手臂碰上他的手臂,他的脸碰着她的额头,潮湿冰凉。
“你干什么!”李麦大怒,双手猛地一推,白晓天向后趔趄,雨伞跌落,沿着路面飞了出去,一辆汽车从李麦身旁疾驰而过。她忽然明白,若不是白晓天揽她过来,这辆汽车会迎面撞上她。可她说不出“对不起”,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向任何人道过歉。
大雨倾泻而下,她羞赧无言,他一脸错愕受伤的神情,但也没有解释。
李麦转身跑,前方街角有一抹耀眼的红色,小蔷薇!这么大的雨,她在这儿干吗?李麦跑近,但红色一闪不见了。她四下张望,隐约听到一个声音:“你为什么不跟他道歉?……”
女孩柔软清澈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是小蔷薇吗?还是她的幻觉?毕竟临考的这半年,她疲惫不堪,压力太大了。
李麦考上了艺术特招时错过的南方名校。
学校里满是芒果树,绿色的芒果一个个坠落到地上。李麦常在黄昏跑去捡,那种芒果不能吃,她把它们摆满书架、阳台。它们陪伴着她看书,听音乐,写歌,遐想。也许是为了弥补点什么,爸爸给她的生活费多于日常所需的两倍。她用来买CD,买吉他,旅行。
整个大一,李麦的生活只有四件事,上课、读书、旅行、音乐。她被视为低调神秘的怪女孩。有男生靠近她,不论是出于好感还是好奇,无一例外都被她的荆棘刺退。
她时常想起白晓天。听说他如愿考取北方名校,在众人中仍然如明月皎皎,女粉丝很多,但女朋友却虚席以待。是吗?李麦噘嘴想,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她对雨中那幕仍耿耿于怀,她后悔没向他道歉,可她安慰自己,世人都会犯错,又不止我一个。
大一结束的暑假,她没有回家,对她来说,那扇冰冷防盗门里的世界,早已不是家。她住在空空的宿舍楼里,穿着睡衣,吃着简单的饭菜,看书,弹琴,唱歌,像一个幽魂。
黄昏时,她披头散发坐在阳台弹琴。一个女孩站在阳台下听了许久,然后她抬头大声说:“你是叫李麦吗?我很喜欢你!”
女孩叫尤锦,是艺术特招生,特长是声乐,她也弹吉他,是全校皆知的美才女。尤锦说服李麦,和她组建了一个二人唱作乐队,取名叫“麦子熟了”。尤锦漂亮,活泼,明媚,懂得展示自己,她负责主唱,作词;李麦负责作曲,和声,两人配合默契,共同成长。
在生活中,两人也常一起吃饭,旅行,在宿舍楼的天台上聊天到深夜。
李麦也喜欢尤锦,她的生命就像一朵灿烂的石榴花,不管不顾地开放。可她也会觉得,和尤锦走在一起,尤锦的光彩夺目更衬托得她黯然失色,甚至,尤锦会刻意抢风头,将她比下去。
乐队的第一次公开演出在成立四个月之后,学校的圣诞晚会。
她们要唱两首歌,其中一首是李麦独作,《荆棘之心》,她想自己唱。可尤锦说:“节目单上写的主唱是我,如果换成你,观众一定会有意见!亲爱的,只要乐队做出名气,你想要多少唱歌的机会都有!”
后台的化妆室阴暗潮湿,镜子上沾着口红印,演员们挤挤嚷嚷。李麦坐在角落,握着眉刀修眉,一片红色的影子晃了晃,小蔷薇坐在化妆台上!
“你怎么会在这里!”李麦浑身一颤,这么冷的天,她仍然穿着那条红裙子!
小蔷薇望着李麦,忧郁地微笑着,也不说话。镜子里并没有她的影子,只有李麦目瞪口呆的脸。李麦忽然意识到什么,她试探地伸过手,滑过小蔷薇的脸,身体,什么触觉也没有,宛如空气,可小蔷薇明明坐在那里,忧郁地微笑着,红裙如火。
“啊——”李麦惊恐大叫,举起拳头砸向小蔷薇。
“嘭”的一声巨响,镜子破碎,一阵剧痛传来,她的手指被割破了。
“李麦!你怎么了?”尤锦跑过来抱着她,其他人也赶忙围过来。
“你究竟是谁?”李麦哭着尖叫,可化妆台上只剩碎玻璃和瓶瓶罐罐,根本没有小蔷薇。
李麦手指受伤无法弹琴。站到晚会舞台上的,只有尤锦一个。李麦躺在校医院里,听见礼堂里传来尤锦的歌声,是她创作的《荆棘之心》:亲爱的心,你是荆棘,是我最亲密的伙伴,你会为我开出蔷薇……
这歌词是她信手拈来,仿佛是潜藏在内心的声音。
“我比你更难过。”一个声音从窗口传来,李麦望过去,一抹红色一闪而逝。
因为没让李麦主唱,她才会自残。尤锦这样认为。二月,尤锦宣布乐队解散。
李麦也大致推测,自己心理出了问题。可她不敢去看医生,因为害怕被认为是精神病人,周围的人会用更加异样的眼神看她。她偷偷查阅了许多心理学书籍,对症自诊,分析后认为:小蔷薇的出现是一种幻觉,代表着一段严重的心灵创伤。
严重的心灵创伤,她想,难道是十二岁暑假发生的事吗?可她不是早就承受住了吗?
那个午后,妈妈上班,她去上舞蹈课,她穿着红色的裙子,经过一条坑坑洼洼的街道,她看到了爸爸。爸爸显然是刚从外地回来,肩上还背着行李。他搂着一个女人的腰,正走向一栋小楼。她跟踪他们,走上三楼,当黑色的大门在他们身后“嘭”的一声关上时,李麦朝楼下没命地飞奔起来。
她奔到妈妈的单位,她太愤怒也太害怕了,顾不得妈妈的同事在场,她告诉妈妈:“我看到爸爸去了一个女人家里!”
她天真地以为,只要告诉了妈妈,一切就能解决,女人会害怕,爸爸会认错,她依然还有一个父母恩爱的家。可大人的反应超乎她的想象,爸爸理直气壮,女人上门威逼,而妈妈则决绝地离开,同时从单位辞职,一个人南下打工。
妈妈临行前,她去哀求,抱着妈妈的手臂求她不要走,可妈妈甩开她的手,恨恨地说:“要不是你多嘴,我现在还好好的!”
她被判归爸爸抚养,爸爸并没和那个女人结婚,而是娶了“容嬷嬷”。他和“容嬷嬷”经常吵架。在一次大吵之后,爸爸恨恨地对李麦说:“要不是你多事,你妈也不会跟我离婚!我也不会娶这个蛮不讲理的女人!”
哦,李麦想,原来导致家庭分裂的罪魁,竟然是我。于是,爸爸不关心也好,妈妈放弃她的抚养权也好,“容嬷嬷”折磨她、对她倾倒情绪垃圾也好,她都将其视为应有的惩罚。
我承受惩罚,便可赎罪了吧?她这样想。
她在承受中变得倔强多刺,她以为,这就是强大。
此时,她仍然这样想。
她还想,小蔷薇,你要是再出现,我不会害怕你,你只是幻觉!
直到四月,小蔷薇也没出现。李麦手指的外伤愈合了,但她不能弹琴,食指伤得最深,不碰没知觉,一碰剧痛难忍,医生说这是伤到了末梢神经的缘故。
这种伤害怎么恢复?医生说,除了等待,没有别的办法。可她怎能不弹琴?“容嬷嬷”成了她的继母之后,晚上常常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她很怕,怕黑,怕停电,怕呼啸的风声,怕小偷翻墙进来,于是,她大声唱歌为自己壮胆。后来,她找出爸爸的旧吉他,用零花钱去报了吉他班。吉他老师对她说,你知道自己弹琴的理由,所以,你会走得很远。
李麦再次抱起吉他,琴弦如刀,来回切割着她的食指,她痛得汗如雨下。她想起,她与白晓天的初次相遇,不是在高一的课堂,而是在吉他班里。那天,老师让她弹一段练习曲给新来的同学听,那个同学就是白晓天。他一脸微笑地听她弹,像欣赏一幅画。下课后,白晓天追上她,说:“你弹得太好看了!”
这些年,她听到了很多赞美,可独独白晓天那一句,她记了这么多年。
初夏的黄昏,李麦在阳台上弹琴,一抹红色映过来,她扭头一看,小蔷薇侧身坐在阳台上,瘦瘦的双脚在空中晃,红色裙裾随风轻扬。她眼睛闪亮地看着李麦,轻声说:“对不起,我不是刻意要吓你。”
“没关系。”李麦停下弹琴,“但是请不要再来打搅我了,好吗?我很好,很强,没有伤口,没有阴影,任何人不能将我伤害。”
“可那不是真的!”小蔷薇摇摇头,纵身从阳台上滑下去。
“天!”李麦大叫起来,尽管知道这是幻象,可本能还是驱使着她,她扔掉吉他,趴在阳台上探出身体,想抓住下坠的小蔷薇。
她太用力了,整个人翻出了阳台,跌落下去。幸亏是二楼,楼下睡莲池在雨后涨满了水,她跌进池中并未受伤。路过的同学将湿淋淋的她捞了起来,可没人知道她坠落阳台的真相。
她再一次躺在了校医院洁白的病床上。恍惚中,她听到小蔷薇说:“救救我,李麦,我们需要帮助。”
自十二岁暑假之后,李麦不再开口向人求助。遇到任何困苦,她都默默咬牙,用自己的方法独自对抗。她也拒绝一切的善意,将它们都视为对弱者的同情,她绝不要什么同情。
隔壁病床住着一个长发女孩,她一边打点滴,一边读诗,李麦听她读:我的心曾悲伤七次,第一次,当它本可进取时,却故作谦卑;第二次,当它在空虚时,用爱欲来填充;第三次,在困难和容易之间,它选择了容易;第四次,它犯了错,却借由别人也会犯错来宽慰自己;第五次,它自由软弱,却把它认为是生命的坚韧;第六次,当它鄙夷一张丑恶的嘴脸时,却不知那正是自己面具中的一副;第七次,它侧身于生活的污泥中,虽不甘心,却又畏首畏尾。
女孩的声音轻柔如风铃,字字句句落入李麦的耳朵,她的胸口一阵紧缩,她不禁抽泣起来。
女孩问:“你还好吗?”
她点点头:“谢谢你。”
阳光灿烂,李麦终于去看心理医生。在淡蓝色的诊疗室里,她闻着氤氲的薰衣草气息,将十二岁时暑假的经历和小蔷薇的出现,甚至连白晓天都说了出来。
医生听了,微微一笑,问她:“你认为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太瘦,没有魅力,内心强大多刺,像荆棘,不容易被伤害。”她说。
“好的。”医生说,“我讲一个实验给你听。科学家选了二十个人,将他们的脸化妆成有伤痕的样子,并让他们在镜子里看了自己的脸。接着,镜子被收走,科学家又告诉他们,还要擦定妆粉,以免妆容脱落。但事实上,这是将伤痕妆擦去。然后,科学家让他们去公共场所,虽然他们脸上并没有伤痕,但他们都以为,旁人都用异样而敌意的眼光看自己,都在议论自己脸上的伤痕。”
李麦听了,内心豁然开朗,但说不出话。
“所以,亲爱的,”医生亲切地说,“外面没有任何人,只有你自己!世界不过是用你看自己的眼光来看待你。还有,你真喜欢你描述的那个自己吗?”
李麦摇摇头:“不喜欢。”
“所以,你也不相信别人会喜欢你。”医生说,“可是,你的心不这样想,你的心在渴望被喜欢,被赞美,它认为自己很美好,也能创造美好。现在闭上眼,问问自己,是不是?”
李麦闭上眼,她居然看到,小蔷薇就站在面前,依然穿着红裙,眼神清澈闪亮如晨星,一言不发。
“她是谁?”李麦问医生。
“她是你的心。”医生回答,“十二岁那个暑假之后,你只顾着懊悔,承受惩罚,抵抗家庭变故,你忽略了她,把她丢在了那条坑坑洼洼的街道上,她找到你,却不断被你误解伤害,其实,她在等待你的爱和拥抱,而不是逃避和驱赶。”
李麦流泪满面。“对不起,亲爱的。”她喃喃说着,伸手拥抱小蔷薇,她感到了一股温暖柔软的力量,从手臂缓缓向胸膛流淌。她睁开眼,发现她拥抱着的人,其实是自己。打扮,购物,健身,自驾游,她也有男朋友,但没再婚。她在朋友圈调侃说,婚姻是女性健康的头号杀手。她仍然常感叹人生辛苦,男人靠不住,但比起怨妇“容嬷嬷”,她的生命精彩自由多了。
李麦坐了长途汽车去看妈妈。“对不起,妈妈。“她说,“那时是我错了,我太幼稚,不该在你的办公室告诉你爸爸去了别的女人家,让你那么难过,又没尊严。”
“你跑这么远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妈妈很是错愕,然后妈妈走过来,轻轻地抱着她,“我没想到,你记了这么久!傻孩子,那不是你的错,其实我一直愧疚,当初放弃你的抚养权,还把自己婚姻的失败迁怒于你,我以为,你一直在怪我。”
“都过去了,妈妈。”李麦说。
“嗯,让它过去吧。”妈妈说。
是啊,十二岁的夏天早都过去了,她都快二十岁了啊。漫长的时间,已经原谅了他们的错误与过失,唯独他们自己,不肯原谅自己。
她在邮政亭里看到一张明信片,是建筑年鉴中的一张,那是爸爸参与设计的一栋大楼,她买了下来给爸爸寄去。她在明信片背后写着:这栋大楼很帅,设计师大叔,你辛苦了!
像这样对爸爸卖萌,她也是第一次,虽然有点小别扭,但是,她觉得很愉快。
“亲爱的,外面没有任何人,只有你自己。”这句话,成了李麦日常的祈祷词。
她真诚地回应小蔷薇,她很美好,她也能创造美好。为了那些她不曾企及的美好,她必须付出前所未有的努力,以及改变。
白晓天的电话被她郑重地抄在一本琴谱上,她找到它,打给他。她说:“谢谢你,高考结束那天,你为我打伞,还救了我一命,而我却小心眼地误会你了,还那么粗暴地对待你,真的,真的对不起。”
“收到。”白晓天笑着说,“那么,你可以把我从黑名单里释放出来了吗?”
“你从来就不在我的黑名单里,而在一个特别的名单里。它叫……”李麦有些犹疑,胆怯,但她还是说了出来,“我喜欢的人。”
白晓天沉默片刻,然后压抑着声音里的欢愉,说,“我可以来看你吗?”
“嗯。”李麦说,“我弹琴给你听。”
李麦的食指仍时而麻木时而疼痛,但渐渐地,那种痛融进了弹琴的节奏里,变得自然流畅,仿佛那种痛是她生命的一部分。
妈妈还在南方,她经营着一家高档女装店,生活其实很充实,
李麦还在一张纸上拟出了改变计划。
每天跑步;按时吃饭;周一感恩;周日吃素;每周读一本书;每天至少一次,主动和同学打招呼;认真写歌,弹琴,每天都要听新的音乐;她不够漂亮也没关系,反正即使她漂亮,她也不打算凭此邀宠,或者取悦谁;还有,随时提醒自己微笑,微笑又不花钱。
这张计划表看起来有点程序化,李麦有点担心,照这样生活,会不会太做作了?可是,当她从夏天,坚持过了秋天,冬天到来时,她发现,她的身心很喜悦地接纳了这程序,并让它变成了内在的节奏。
她相信,循着这样的节奏走下去,在她内心的荆棘丛里,一定会开出璀璨蔷薇。
圣诞节,学校又有晚会。李麦和尤锦分别获得了邀请。
李麦穿着红裙,站在舞台上弹唱《荆棘之心》,唱着唱着,她清楚地感觉到,她心里也有个声音在跟着她唱,然后,那个声音与她的声音,完整地融为一体。于是她知道,小蔷薇,曾经忧伤的小女孩,此刻已安然地回到了她的身体里。
一曲唱完,她鞠躬致谢:“我把这首歌送给尤锦,谢谢她曾陪我一起成长。”
她下场时,尤锦登场,她们同时伸手,击掌:“加油!”
此时,白晓天正站在礼堂入口处,微笑地看着李麦。他手里捧着的,是一束在冬日盛开的蔷薇。